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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者本雅明 徹底的唯物之人

唯物者本雅明

徹底的唯物之人

我們說「實體的巴黎」極可能有嚴重的語病,好像巴黎是一個單一的、綿密完整的大個體,但本雅明的世界圖像不是這樣的粗疏宏觀模樣,毋寧如他筆記所揭示那般,由諸多碎片般的細小實體所堆疊而成(本雅明式的廢墟構成基本圖式?),因此,這就不可能是個均勻的、平滑的、首尾概念一貫的整體,而是在單子般的頑強實體之間,處處留著不連續的隙縫,其間的聯繫是局部的、卻又是複數形式的,因此,總存在著不確定性和一時一地的現實脆弱性,預告了瓦解——這是現實圖像,而九_九_藏_書不是概念圖像;是眾多商品琳琅並呈如雜貨鋪子的巴黎,而不是機器構造般的巴黎。
幾年前,有一位諾貝爾獎級的美國經濟學者到台灣一游,被記者堵到詢問是否為了研究台灣經濟而來,我很記得該經濟學者的回答是,不,只是度假,要研究台灣經濟根本不必來,待在美國的研究室更方便資料更齊全。
追其根究其柢,這不僅源於詩人本質的本雅明,更源於唯物的本雅明——本雅明是徹頭徹尾的唯物者,和他相比,從上一代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以降,到跟他同read•99csw•com代法蘭克福學派這些唯物主義同志,全成了唯心主義者,或更準確些如薩特說的,唯物主義只是那些羞於唯心主義的人的唯心主義。
事實上,本雅明本身的書寫也是長這副模樣——其中最清晰的例子之一就是他題獻蘇俄愛人同志阿莎亞·拉西斯的《單向街》,珠串般由六十篇隨感、格言組合而成;他的文字往往「每一句都像重新起頭」一般,以至於就連每個句子都像各自獨立的渾然實體;他終身熱愛格言收藏格言並引用格言,對這些「思想斷片」視之待之說之如同九*九*藏*書一個個完整的生命一般(「我作品中的引文就像路邊的強盜,發起武裝襲擊,把一個遊手好閒的人從桎梏中解救出來」),而眾所周知的,本雅明的人生終極野望便是完成一部從頭到尾由引文組成的著作。
基本上,文學創作者的思考單位是實物,相對於學術的研究者是概念——從這個角度看,難以歸類的本雅明的確是有一個無法更替的創作者靈魂,我相信這實物的、創作的本質才是他一切奇怪詩意的真正根源,他感興趣的巴黎是實體的、不能移動不可攜帶的巴黎,他不能離開。即使深知戰read.99csw.com爭逼進並不安全也只能心存僥倖,畢竟,對此巴黎的研究是他的「國家大計」(套用他調笑波德萊爾的用語),因此,他得一再失信于領人家津貼多時的耶路撒冷大學,一再拖延移居巴勒斯坦的必要準備工作,他到「二次大戰」開打前夕的一九三八年還跟霍克海默說「我是在和戰爭賽跑」、和阿多諾說「在歐洲還有一些陣地需要保衛」,最終,巴黎遂不得不成為他發出最後求救訊號的沉船桅杆位置。
馬克思的「物」,基本上是個概念,還不能稱之為「物質」,這太物理了,而是「經濟」,作為歷史read.99csw.com理論必要的分析暨演繹的總體經濟;至於本雅明的「物」,則是「東西」,種類千千萬萬不及備載——他們在「唯物」這個點上相遇,也在這個點上分離。
這是真話,因此法蘭克福成員搬到日內瓦再輾轉紐約並無傷,然而,文學家,尤其是第一線的創作者如詩人小說家,卻很難這樣只靠間接冰冷的資料和意義提煉完成的抽象概念工作,他通常得頑強地杵在第一現場,腳踩真實的土地,手中掂量著如假包換的沉沉實物,這裏,就連重量、色澤和氣味都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不是概念的,而是和實物不分割的真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