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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者本雅明 無用之物/無用之人

唯物者本雅明

無用之物/無用之人

這本日記如今日命名所顯示的,記錄的是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六日起至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的莫斯科之行,是本雅明留給我們最沒「靈韻(aura)」的文字——即使是私人日記原來沒要發表,即使下班后不談公事,但合理來說,以本雅明這樣一個人,在那樣一個年代,進入到蘇俄這麼一個國家,無論吉凶休咎,怎麼說都應該是動人的大事才對,而且依據資料,本雅明此行除了主要目的追求阿莎亞·拉西斯之外,尚有替報社記行供稿的小任務,以及要不要就加入共產黨甚至不回頭從此定居蘇聯的人生大決定,然而,也許是這個從氣候、體制到街景皆酷冷的國家讓本雅明實在提不起勁來,整整兩個月時間,我們看到read.99csw.com的本雅明要說是深度憂鬱,不如講是昏昏欲睡,惟一可令他精神一振的,除了阿莎亞·拉西斯的偶然現身(彼時她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療),便是本雅明自己的購物時刻了。
也正是在這裏,我們再清晰不過地聽見了「遠方的雷聲」——這就是馬克思著名的商品拜物教嚴正控訴,資本主義的市場機制之中,並不存在「人」這個單位,人只是一個勞動力(即資本主義認為他的有用部分),而勞動力又只得以單純的商品形式參与市場,其價格(即資本主義的價值丈量)乃至於存廢亦只由市場供需所決定,這種人不再成其為人、只是商品的可怖處境,是資本主義市場機制的終極之惡。
九_九_藏_書有時候,讀一位作者最邊緣、最失敗的作品是很有趣的,我們往往最能由此看清楚他的邊界、他的限制和他真正的苦惱——對本雅明來說,這本書就是《莫斯科日記》。
對此,不論有多少借口的成分,本雅明的確有一番動人而且詩意十足的論述,比方說,他那些拼老命買來、競標來的書,並不一定非讀不可(本雅明曾坦承讀不到十分之一的比例,「難道你每天都用你的塞弗勒瓷器嗎?」)更不加以分類收藏,而是自然的置放,只因為,恰恰是這樣的無用和不參与秩序,才是這些書的解放,讓這些書取回了完整的自身——漢娜·阿倫特的解說是:「一個收藏物只有一種非專業的價值,沒有任何使用價https://read•99csw•com值……而且由於收藏活動能夠集中於任何類型的物品(不僅僅是藝術品。藝術品總是能夠脫離日常的有用物品的世界,因為它們沒有任何用途),因而也就拯救了物品,因為它不再是實現某種目的的手段,而是具有內在的價值。本雅明因而能夠把收藏熱情理解為一種近似於革命熱情的態度……收藏是物品的拯救,也是對人的拯救的補充。」
終本雅明一生,他說好聽是收藏家,說難聽是購物狂戀物癖者,收集的主要是書,另外就是一些小東西小玩意兒,比方說玩具、郵票、帶圖的明信片或甚至那種騙小孩的、一搖動就大雪紛飛的玻璃球內冬景云云,尤其對愈細小的東西愈有某種古怪的依戀甚至崇拜之情,九_九_藏_書這個形象執迷不悟地疊合在他不事生產的拮据邊緣人身份上,形成一副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不知死活沒落貴族敗家子模樣,偏偏,他又同時還是個所謂的馬克思理論學者。
然而,我們也很容易發現,如此「物/人」的替換所必然顯現的憂鬱缺口,心思細密的本雅明不可能不察覺出來——收藏家將物品由市場中分離出來,讓這些「無用之物」置於他的關懷之下,恢復了它的自由,然而,人從市場中分離出來,成為「無用之人」,他卻只能得到一種被遺棄的完整,一種從此朝不保夕的自由,只因為在這些無用之人上頭,並不存在一個「人的收藏家」,或者更準確地說,在當下的資本主義社會中並不存在,曾經多少扮演如此收藏家角色的https://read.99csw.com國王、貴族和僧侶云云,已隨資本主義的發達永遠失去了。
這裏,我們多少看到了本雅明憂鬱地望向過去,而馬克思則興高采烈地注視未來,他們在此交會,但卻像古羅馬的兩面神傑努斯一般,本雅明的面容蒼老,而馬克思則年輕。
收藏是物品的拯救,也是對人的拯救的補充(老實說,就本雅明,我很懷疑阿倫特所揭示的這個順序,我比較相信本雅明對人的拯救,是包含於物之拯救之中而已),這裏,我們倒回來把物再易回為人,便成為——把人從分類秩序中(如市場)分離出來,讓他不再只是使用價值,或甚至只是交易價格,從而讓人恢復了人的完整尊嚴及其價值,這便是我們在這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書中屢屢見到的救贖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