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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者本雅明 多出來的東西

唯物者本雅明

多出來的東西

其實,不由人的「物化」處境出發,而由事物的完整性出發,事情就有昭然若揭的意思了:物的問題,不會是物的「物化」(正如人不會死得更死一樣),而是其完整性的渾圓多層次多意義,有著單子式的獨特和斷裂,對任何秩序而言,它都太「巨大」太複雜了,秩序要吞噬它,只能是它的一部分,因此就得先肢解它,將它抽空成「一個」「一層」概念——也因此,我們之前才會對漢娜·阿倫特「物的拯救是人的拯救的補充」此一概念順序這麼計較,本雅明不是仁民而愛物,他倒過來,是由物而及人,人的完整性只是更普遍事物完整性的一環的合理且必然推論。本雅明不是個人道主義者,便連馬克思那樣以人為https://read.99csw.com主體的唯物論者都不是,他的人文其實正是事物實體才具備的感性色澤,他毋寧更接近物的收集者鑒賞者守護者,由此向背後聯繫著古老精緻的貴族世界,以及更古老神秘的猶太教世界,卻被歷史的毀滅性暴風推進到馬克思那兒去。
是資本主義使人喪失作為人的完整性嗎?馬克思的答案是肯定的,因此結論是集體性的革命,遂行去除資本主義的一次解放,本雅明在這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書中也說是的,但他和馬克思不一致的地方在於,他的肯定大致只局限於當下經驗的西歐,只對眼前由資本主義建構社會秩序的西歐社會才有效,當然,透過亞當·斯密九*九*藏*書市場機制「看不見的手」的穿透力,資本秩序的確將社會秩序推高並簡單化到一個空前的高峰,從而對人公領域的回身空間和私領域的界限抵禦也就更具控制力破壞力,因此更增添了末日|逼臨的迫切感。然而,秩序的建構由來已久,既不由資本主義而起,你也就難以希冀會因資本主義消亡而終,由此,本雅明的救贖曖昧難言,去除不掉無政府的氛圍,又不乏個別性私密性,既不方便押在一次革命行動上頭,更無法就此放心革命之後的「馬克思天國」自動到來。
當然,我猜阿莎亞·拉西斯亦助了一推之力——這種因為要追國樂社的漂亮女生,只好跟著學拉南胡的行徑,其實是很平常、很可思議的。
九-九-藏-書此,本雅明說需要「內在世界」,需要「室內」,需要一個不被分類秩序要求公共領域所侵入的收藏空間,好置放那些「多出來」的自己,以及和自己同舟一命的收集回來、拯救回來的無用之物。這裏,本雅明反倒更接近以賽亞·伯林的「消極自由」私密空間建構,以賽亞·伯林以為自由的真正精義和絕不可讓渡的界線就在這裏。
這種只剩四分之一自己,好方便進入職場、團體、社會的類似真實處境,其實一直是我們所熟悉的,熟悉到可能已不再警覺的處境。一方面,我們每個人總同時擁有一大串不同的局部性身份及其稱謂,如同攜帶一大串沉甸甸的大大小小鑰匙在身一般(比方說,男性、父親、兒子、出版社職read.99csw.com員、台大歷史系校友、勇敢正直不怕死的台灣人云雲);而面對每一個不同身份要求的團體時,我們亦不時察覺,我們好像一直擁有某些多餘的能力,多餘的心思,多餘的信念和價值認定。有這些多出來的東西在身不是祝福,相反地,它們往往如違禁品般招來從訕笑到毀滅的各種危險,通常,你就算不拋掉它割除它,至少也得小心收藏好不要被發現,別奢望有哪種社會哪個團體會欣賞它,一個社會的開放禁制與否的光譜,只從處罰到容忍罷了。容忍,已是開放社會的最大寬容了。
最終,讓千尋想起自己名字的,是一張卡片上的溫柔問候稱謂,那是她此番搬家時同學贈別她花束所附的卡片——只是,宮崎駿可能疏忽了,人的https://read.99csw•com姓名稱謂,本來就是局部性片面性的,命名,根本上仍是一種社會行為,仍是一種分類。
日本的動畫奇才宮崎駿,在他最新也最好的作品《千與千尋的神隱》中,描寫了一個有趣的勞動者關係及其圖像——誤入不思議之國的少女荻野千尋,為了不讓自己變成豬(不工作就變成豬的宮崎駿左翼基本信念),而冒死找上開設湯屋(供各方神明到此泡浴的大澡堂)的魔女湯婆婆處要求工作,但簽工作合約時,湯婆婆卻嫌她名字荻野千尋四個字太浪費了,遂沒收了其中四分之三,只保留一個「千」字給她,以此作為她的職場稱謂。而影片中的自我救贖之道,便是牢牢記住或重新記起自己的全名,這才能真正恢複本來的自己,從湯婆婆的控制中逸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