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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一雙最乾淨的小說眼睛 素材之美

契訶夫,一雙最乾淨的小說眼睛

素材之美

怎麼差這麼多?我的驚訝明白而巨大,於是我只能回頭緩緩重讀厚達十巨冊的契訶夫全集(全由中、短和極短小說組成),以及六巨冊的其他文字,包括他的劇本、短文短論、書信、筆記,還包括他昔日扶病而行、跋涉過廣漠西伯利亞、到極東庫頁島考察俄國苦役犯人的《薩哈林旅行記》,我努力地讀和想,好像也有點懂了。
讀小說的人若循小說史的議論之路前進,很容易撞上一個巨大矛盾,尤其是讀「人類最會寫小說時代」的舊俄小說之時——專業的文學評論者總一開始就告訴我們,基本上,小說處理的是複雜矛盾的人生邊際之事,並不擅長對單一性的議論發言,小說家通過獨特的美學形式逼近人生和人心,他的揭示和發見總是全面的、完整的、啟示性的,而不是單一結論,這是小說書寫的ABC;然而,當這些議論者談到個別小說家或個別作品時,卻往往變得跟我們業餘讀者一樣,追問單一議論,甚至找尋更單一性的結論和教訓(找不九-九-藏-書到還會勃然大怒)。當然,鑒賞小說而非單一性議論小說是比較難的,要順利將鑒賞的成果談出來更難,因為鑒賞得以小說自身為主體,鑒賞者得真正進入它,進入它有著高度歷史時空著色的特殊性細節中,而不能只仰仗議論者心中一兩套既成的制式理論來涵蓋。因此,訴諸鑒賞的理論文章不好寫,議論者違背自己相信的小說ABC也是可理解甚至可同情的,但可理解、可同情並不代表不矛盾不犯錯、不需要我們偶爾嘲笑他們一下。
當然,從素材到成品並非單行道,這裏當然有優劣良窳之別,但恰恰因為成品只是素材諸多可能性中被單一實現的一種(亦即消滅了其他諸多可能性),因此,讚歎之餘,也便不免有著喪失其他無限可能、人間又耗損了一顆好石頭的真實遺憾。
我個人原來便是循此「議論之路」讀舊俄小說的,因此,一直以來,我的安全順序(既是排名順序也是閱讀順序)總是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九九藏書、再來是屠格涅夫,然後才是契訶夫。前兩者都是意志清晰、姿態強烈、滔滔于議論的「大小說家」,而柔弱、有自然主義傾向的屠格涅夫仍有諸如《父與子》《羅亭》這樣力足引爆強烈議論的作品,只有契訶夫,彷彿風一樣、空氣一樣自在存在著、又不涉入任何議題論爭之中似的——昔日舊俄的讀小說人因為心急祖國當下和立即的未來,想從小說中也找到明白的指引和結論,從而不耐于悠悠細節,和我們今天讀小說既事過境遷且事不關己、從而懶怠於真實細節的欣賞摩挲,儘管處境不同心思不同,但其結果往往殊途同歸,我們一樣對契訶夫那種自由的、毋寧更是愉悅的珠玉般小說,有著「美麗但無用」的不知拿它如何是好的煩惱。
但小說書寫者的這種「職業性偏好」和我們正常人有何相干呢?我想有的,畢竟,我們和會寫小說的人並不真的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我們一樣有我們一己的感受力、想像力和臆想,而且隨我https://read.99csw.com們小說越讀越多,年歲漸長所必然帶來的生命經驗堆疊和生活世故,我們也會擁有更多觸類旁通乃至於預想的能力,你會越來越不需要甚至開始不耐煩那種「事事細說從頭」的羅嗦勁兒,你也不會一直沒意見地仍擠在成品那一端如捧花要簽名順帶尖叫的少男少女影迷歌迷,時間會推著你往素材那一端移動。
因此,喜歡契訶夫,便不必然非要會寫小說不可,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鑒賞力,隨年紀、隨閱讀、隨對人的理解日增所帶來的真實悲憫、無奈和茫然,這些細碎寸心知的心思所支撐起來的生命鑒賞力,再讀契訶夫,你會像在生命異鄉中走到一家乾淨舒爽、有熱食有床鋪的旅店般柳暗花明,不像托爾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總讓你看到壯麗的名勝古迹不容休憩。
所以張愛玲說她寧讀素材不讀成品,也喜歡火雜雜的、半素材的《金瓶梅》勝過雕琢完美的《紅樓夢》;卡爾維諾、博爾赫斯和加西亞·馬爾克斯都著迷於那些素材模樣存在、不read•99csw.com過度處理加工、仍保有渾然想像空間可供縱跳滑翔的傳說和民間故事,這絕不是偶合。
一般而言,不寫(不會寫)小說的人(基本上包括評論者和如我個人這樣的一般性讀者),我們所期待的、欣賞的通常集中於小說家一場驚心動魄的演出部分,怎麼寫、怎麼鋪排、怎麼想像轉折、怎麼收場謝幕,我們是擠在成品這一端才買票進場的人;然而,對同樣「會者不難」、同樣有著想像力和書寫技藝的小說同行而言,誇張些來說,這卻只是「做苦工」的執行部分而已,其成果多少在你抓住一個想像力不等、延展力和爆發力不等的素材那一刻,已然相當程度被決定了,他們是散落在素材那一端兩眼發亮的人,就像米開朗基羅或羅丹看著一方「對的」石頭,以為自己只是正確釋放出禁錮其中的靈魂而已。
最早解開我這個嗟嘆的,不是文學、小說的書齋議論者,而是兩位實戰派的小說家,一個是朱天心,另一個是張大春。朱天心偶爾跟我信口提到,她以為契訶夫極可九_九_藏_書能是比托爾斯泰更好的小說家;張大春則鄭重其事地向我宣告,契訶夫正是他個人小說史上排名第二的小說家,僅次於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但張大春旋即補了一句:「他們是『惟一』兩個寫什麼都精彩的小說家。」),有趣的是,一兩個月之後,不曉得其間發生了何事,再次談到這一話題時,我赫然發現張大春又將契訶夫晉陞一位,而將加西亞·馬爾克斯擠落到他私密排名的第二名。
英國的半通俗小說家、兼小說議論者毛姆不是個太會讀小說的人,他曾說契訶夫的小說「太戲劇性」,而且筆下人物只有寥寥一兩種「典型」,這恰恰好是一百八十度完全看錯了契訶夫小說(老實講,要錯到這種地步也真叫不容易)——事實的真相是,在舊俄諸多偉大小說家中,契訶夫恰恰好是最不戲劇性、筆下人物最多樣、最不概念化提煉的一個,他的小說永遠有一種素樸的元質,彷彿介於成品和素材之間,介於小說和民間生活史之間,我猜,就是在此,會最吸引同樣寫小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