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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一雙最乾淨的小說眼睛 真正的人間喜劇

契訶夫,一雙最乾淨的小說眼睛

真正的人間喜劇

這是一種「就只是這樣」、一種「沒頭沒尾」的戲劇性,像午後晴空忽然的一記乾雷,或更像平靜家常日子里的一聲岔笑,這進不了格局壯闊的大小說中,只能存留在民間的閑談取笑里,以及契訶夫乾淨清爽的碎片小說里。
這是相當「典型」的契訶夫小說,它的戲劇成分令你心酸,也令你發笑,但通常不會令你絕望,你看到這個美麗水花同時,必定也看到了背後那廣大沉穩大河般的生活本身,像大地一樣堅實,也像大地一樣沉默吸納並分解著短暫的喜怒哀樂,短暫的生老病死。
多達千萬字的小說總字數,如此全由一小塊一小塊的極短小說密密組合而成,契訶夫這獨特無倫的小說景觀像什麼?——我個人以為,這是法國偉大小說家巴爾扎克「人間喜劇」的真正實現。
相對於巴爾扎克末及完成的人間喜劇百篇小說,契訶夫卻在他「短暫」的書寫人生完成了近千篇的小說;相對九九藏書於巴爾扎克的沉重、不得不人為地深向介入處理的長篇手法,契訶夫則輕靈站在曖昧的人生邊際之上,趣味盎然地注視著並偷偷記下眼前每一張有意思的臉、每一次有意思的反應和表情,每一件有意思的瑣事。
就像舊俄當時另一位天才人物(政論的、自由主義的,而不是小說寫作)赫爾岑說的,一個人的死亡,其悲劇性並不下於千萬人的死亡,此事神秘,我們認了就是,不必咋呼,更不要拿來嚇唬小孩子。
也因此,在尋常小說中通常最具戲劇震撼力、情節轉折力乃至於清晰意義的死亡一事,在契訶夫小說中便呈現著不太一樣的光景。契訶夫的小說絕不諱寫死亡,一如我們每個人生活里總親身經歷著、以及一旁聽到看到識與不識之人的死亡一般,其中,有老去的、疲憊的自然死亡,也當然不乏突如其來的、不當的、哀慟滑稽不等的種種不自然死亡,比方說,復活九_九_藏_書節大祭前夕的人心和平時刻急病死去一名愛寫讚美詩的和善年輕修士,這是某種悲傷但沉靜杳遠如教堂鐘聲的死亡(《復活節之夜》);或在劇院里打噴嚏一口濃痰不偏不倚落在前座高官禿腦門上,越想越駭怕因此一夜間嚇死的某低階文官,這是某種又辛酸又讓你忍不住笑出聲來的死亡(《一個文官的死》);還有苦役犯運送船上終究不支死去並就此沉睡海底的力竭罪犯,這是讓人同情也多少讓人覺得解脫、且心思不自主飛逸向政治、社會機制種種的死亡云云。固然,有一部分死亡冤有頭債有主,尤其在某些不好的歷史時刻里,可供我們連綴到、並用以思省並義憤鞭撻某個有權決定人生死的不義之人或不義體制,但絕大多數時候,死亡並不具備這麼清晰的意義,它只默默堆疊我們的感受而不帶來當下的頓悟,死亡遠比我們有條有理的思索、有條有理的述說要複雜九-九-藏-書多了,也難以言喻多了。
人間喜劇,這原是巴爾扎克想的、並窮其一生的未竟之夢,他壯哉其志地打算用百部以上的長篇小說來巨細靡遺描繪一幅眼前人生的總體圖像,然而,巴爾扎克選了一道太沉重而且並不那麼恰當的路:長篇小說。一方面,百部長篇,這是小說家人壽以有涯逐無涯的不堪負荷;另一方面,長篇小說像孔目太大的漁網,只能網住尺寸夠大的大魚,卻不得不讓諸多細碎的、光影般一瞬的、難以組織難以編纂更難以發展成長篇小說的人生真相透網而去。
或者更早的,契訶夫寫於一八八六年的《熟識的男人》,小說中,嬌媚但貧窮的女人萬達,身上只有一盧布(她剛當掉一枚松綠石戒指),走進牙醫診所假意看病,其實想的是有過一面之緣的牙醫一定會認出她來,並邀她參加城裡的熱鬧舞會,偏偏那名信仰東正教的猶太牙醫什麼記憶也沒有,公事公辦真拔了她九九藏書一顆牙,還收走她僅有的一盧布,又可憐又荒唐,然而,偷雞不著蝕顆牙外帶一枚戒指的萬達,既沒因此自殺,亦未就此墜落風塵,小說的結尾是:「第二天傍晚,她卻在『文藝復興』里跳舞了。她頭戴一頂新的而且很大的紅色女帽,身穿一件新的時髦短上衣,腳上是一雙黃銅色的皮鞋。有一個從喀山來的年輕商人帶她去吃晚飯。」——韌性十足的萬達,仍是活龍一尾。
其實毛姆也不算完全說錯(他只是想錯),契訶夫的小說的確總有某種戲劇性,但不同於那種封閉劇場的、因著小說情節所需不得不編出來的戲劇性(這往往是我們對小說最不安的部分,也是大敘事小說最常見的弱點),而是我們每個人生活中總會有的,如生命大河流到礁石處總會激突起短暫水花一般的戲劇性。這種遍在的、俯拾可得的戲劇性,寫小說的人都看到並記得不少,但很難利用,它們像純度不足不值得開採淬鍊的https://read•99csw.com礦石。一方面很奇怪的,它反而太神經、太凸梯、太無厘頭,一旦寫成白紙黑字就是顯得「假」,很難取信於人(小說家怎麼信誓旦旦這是真人實事都無補於事);另一方面,它又彷彿只是生活中的偶然出岔,並不具備往下的發展力延伸力破壞力,毫無構成生命轉折重大關鍵的機會,它總是很快又被強大、平穩、一路向前的生命大河所吞噬回去,仿若無事。
比方說,契訶夫一八八七年的小說《吻》,寫一名毫無女人緣也未曾有過浪漫情事的矮小炮兵軍官里亞包維奇,在移防途中的某小城宴會裡,莫名其妙「挨」了一記吻,這是黑暗走道一次有趣的錯認,電光石火之際里亞包維奇完全不知道這名女子長相,更遑論身份姓名。小說中,里亞包維奇為之魂縈夢系,忍不住甜蜜地講給同僚聽,但只被當個純幻想的扯淡,里亞包維奇也像晉太元中武陵人般再尋不回那個奇特的夜晚和那個奇特的吻,就只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