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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一雙最乾淨的小說眼睛 處於藝術和生活交界線的笑聲

契訶夫,一雙最乾淨的小說眼睛

處於藝術和生活交界線的笑聲

就其明顯的、具體可感的性質和含有強烈的遊戲成分而言,它們接近形象藝術的形式,也就是接近戲劇演出的形式。……但是,這一文化的基本狂歡節內核完全不是純藝術的戲劇演出形式,一般也不能納入藝術領域。它處於藝術和生活本身的交界線上。實際上,這就是生活本身,但它被賦予一種特殊的遊戲方式。
有意思的是,巴赫金指出的如此「民間詼諧文化」,一般而言,其創作者通常是素人的、匿名的,甚至由集體所完成,但契訶夫卻是個清清楚楚的「個人」,更是個知識分子,有他知識分子的思省及其獨特負擔。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如何持續「處於藝術和生活本身的交界線」這個不好站穩的點上?
這段話倒不是巴赫金本人說的,而是他引述歷史學家米什萊的話。
這裏,我們談的是契訶夫,不是巴赫金乃至於拉伯雷,因此無法在此重現並妥善討論巴赫金的如此論述(巴赫金《拉伯雷研究》,厚694頁,河北教育出版社),但我們還是忍不住抄幾段話出來,也許多抄他兩句,只因為巴赫金說得如此精準而且美好,更重要的是,可read.99csw.com供我們更理解契訶夫——
赫爾岑曾說,整個十九世紀的舊俄小說,就是「一份對俄國生活的大起訴書」,這帶給小說書寫強大的力量和壯闊的格局,但也必然形成小說書寫的持續可怖壓力,大約一八七〇年以降,情況又急轉直下,之前那些摸索的、個別的、自由有創意的、彼此可相互欣賞、寬容、討論商量的繁花盛開般看法,逐漸凝固成少數非黑即白的排他性戰鬥性主張,尤其是年輕一代以車爾尼雪夫斯基為代表的民粹派成為思維主流后,政治立場的檢驗便成為小說的最高判准,於是,在沙皇反動性檢查和「進步」知識分子毋寧更綿密更肆無忌憚的黨同伐異底下,小說所需要的模糊自主回身空間便被壓縮到很小很小了。
當然,契訶夫謙遜的「預言」沒完全對,但這份謙遜卻是他小說書寫的獨特禮物,讓他寬容、有耐心,眼睛里永遠有他人存在:他人的處境、他人的意志、他人的各自抉擇和信仰,甚至他人的愚昧、算計和小奸小壞云云。契訶夫從不過度控制小說,不把人物降為棋子,不因遂行個人意志而修改眼前事實。謙遜為他的小說read.99csw.com保留下廣大的、自由的空間,他所由來且興味盎然的民間世界於是得以在此持續存留並生長,而不是不堪回首地深怕他們上門借錢或因此暴露自己貧寒身世的窮親戚。
小丑和傻瓜是中世紀詼諧文化的典型人物……他們體現著一種特殊的生活方式,一種既是現實的,同時又是理想的生活方式。……他們不是一般的怪人或傻子(在日常意義上),但他們也不是喜劇演員。
在如此景況中,要保有一雙如此乾乾淨淨的眼睛,當然是難度極高的事了,這不僅需要消極性的謙和,更需要積極性的勇氣——有趣的是,這個民粹發展理應是契訶夫最好的機會,他的確擁有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誰也沒有的又紅又專出身,他也的確持續在咯血和經濟壓力下書寫,但契訶夫從不賣弄他「農奴之孫」的身份,也不修改他自身的記憶和他所見的農村小鎮、村婦村夫事實,他對於立場質疑的最大回應,便是毅然而行的薩哈林之旅,帶著他肺結核的身體涉過廣漠的西伯利亞,深入到更冰封更絕望的流放之島上進行考查,而他的結論仍誠實read•99csw•com且不屈服,眾所周知,契訶夫便是在薩哈林之行后,公開宣告他對托爾斯泰式民粹主張的棄絕。
契訶夫不是「不知亦能行」的素人作者,更不是沒有主張沒有立場的隨風之人,只是他堅信而且奉行的信念和價值,基本上是普遍性的、「進步」的,而且立基於自由和人性尊嚴的主張,對於某些太心急的人、太自信的人、太單一意識形態信仰的人、以及太想在對抗兩造中逢源取利的人而言,他顯得太巨大太溫柔也太好笑了,難以收編,遂也難以忍受。
拉伯雷從古老的方言、俗語、諺語、學生開玩笑的習慣語等民間習俗中,從傻瓜和小丑的嘴裏採集智慧,然而,透過這種打趣逗樂的折射,一個時代的天才及其先知般的力量,充分表現出其偉大。
一個好的小說書寫者並不必然得同時擁有好的人格,更無需展示他的人格,他也可以就是個惡魔型的人物,可以自身就是病徵(比方說陀思妥耶夫斯基),但契訶夫不是如此,在他那雙最乾淨的小說眼睛後面,得有個乾乾淨淨的心靈才行,而我們可能得理解他的如此人格特質,才更有機會完整掌握他獨特的小說九九藏書特質。
一般的最可靠答案是「謙遜」——這很少有人會反對,契訶夫終其一生是個謙遜和善且沒怪癖的人,在舊俄遍地都是的小說家中,他的ego最小,道德最完整沒什麼瑕疵,很長一段時間,契訶夫只把自己看成一個寫詼諧諷刺小品、每個月非得有一百五十、二百盧布收入不可的人而已(儘管偶爾他也覺得有些委屈),後來即使事情已水落石出,他在俄國已顯現出無可掩藏的巨大光芒,契訶夫仍相信自己的小說必定很快被時間沖刷殆盡,不會有後人還讀他的小說,後代的人讀的是托爾斯泰那樣偉大的作品。
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我個人反倒以為,是契訶夫難能可貴的「勇敢」,這是隱藏在契訶夫謙和、瘦削、書卷氣十足的外表下,不那麼容易就發現的人格特質。
狂歡式的笑,第一,它是全民的,大家都笑,「大眾的」笑;第二,它是包羅萬象的,它針對一切事物和人(包括狂歡節的參加者),整個世界看起來都是可笑的,都可以從笑的角度,從它可笑的相對性來感受和理解;第三,即最後,這種笑是雙重性的,它既是歡樂的、興奮的,同時也是譏笑的、冷嘲熱諷的,它既否定又肯定,既埋葬又新生。九九藏書
它們顯示的完全是另一種,強調非官方,非教會,非國家地看待世界、人與人關係的觀點;它們似乎在整個官方世界的彼岸建立了第二個世界和第二種生活。
契訶夫小說所揭示,或說其所從來之處及其永恆背景,那個又辛酸又好笑的廣大厚實生活,也許最接近俄國了不起文學理論者巴赫金指出的「民間詼諧文化」——這是巴赫金在他拉伯雷小說研究一開始就說的,民間這個詼諧的、狂歡節式的源遠流長傳統,長期平行於智識界的思維發展,鮮少有學者措意,因此,我們對其理解極其有限。或許,這也正是契訶夫小說在大文學傳統中始終不夠明晰確定的一大原因吧。
在這種裝飾圖案的組合變化中,可以感覺到藝術想像力的異常自由和輕靈,而且這種自由使人感覺到是一種快活的、幾近嬉笑的從心所欲。
狂歡節式的戲仿遠非近代那種純否定性的和形式上的戲仿;狂歡節式的戲仿在否定的同時還有再生和更新。一般說來,赤|裸裸的否定是與民間文化完全格格不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