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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時光:閱讀侯孝賢 旅行的終站之處

最好的時光:閱讀侯孝賢

旅行的終站之處

朋友詹宏志,在一篇文章中記敘了英國的一代旅行家查爾斯·道諦首度單人深入阿拉伯沙漠的一段往事——道諦新認識的貝都因友人哲德帶他騎駱駝來到一望無際的沙漠邊緣,問他能否吃貝都因人食物,問他是否真的決心入此不毛之地,最後嘆氣說:「聽我說,卡利伊,如今你將與我們同住此地,你的銀錢每年可托朝聖隊帶來,我們會尋一個女子予你為妻;你若生下任何子嗣,當你要離開這裏時,蒼天為證,我會照顧他們並視他們一如己出。」
當然,從地理上看台灣的大小是恆定的,同比例尺的地圖上,澎湖和高雄就隔那指甲大的藍色海域;而聯結著九份和台北的火車軌道,甚至還是吳念read.99csw.com真西出陽關那一條沒變過,因此,土地的無限大,或說土地由層層界線所形成的無限之感,其實是生於人和土地的特殊關係之中,而且流水般時時刻刻變動著,不恆定,不駐留,不成客觀規則,而是情感的、傷逝的歷史。
從台灣和侯孝賢這一大一小的冒險旅行背影中,我個人也因此才得以解開一個結,一個我對侯孝賢電影始終耿耿於懷無法苟同的結——那就是侯孝賢電影中屢屢呼之欲出、而且充滿嚮往之情的侯孝賢式「黑道情懷」,我曾不止一次白紙黑字嚴厲批判過。以為這種遊俠列傳式的、水滸式的、羅賓漢式的「不義的反面即等於正義」概念,只九_九_藏_書是侯孝賢個人過度浪漫、過度一廂情願的虛假想像,那種東西從沒在我們人生現實中真正存在過。
的確,彼時的台灣是遠比現在的大,並在我們極目之處延伸向無限,我們力所能及的最後一個界線,通常畫在火車站,越此一步,其意接近死亡,因此親人鄰居皆來送行,慎重一如送喪。
但漫遊的身影讓我想起瓦爾特·本雅明的一段話,出自於他那本神奇優美的《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本雅明提到大仲馬的《巴黎的莫希幹人》一書,書中的主人翁決定跟隨他拋在空中的紙片去尋求冒險,但在城市之中,「無論遊手好閒者循何路而行,結果總是被引導著走向犯罪」read.99csw.com
原來如此。原來黑道正是侯孝賢在無限大的土地冒險旅行的終點——或更正確地說,在侯孝賢無所事事的旅行中,物換星移,像昆德拉說的一樣,土地開始長出了人工建物,長出了櫛比鱗次的大樓,遮住了人望遠的目光,攔住了去路,並總把人引導向犯罪。侯孝賢的黑道情懷,事實上是生動的記錄了這趟旅程的終點,他停在城市和鄉村的曖昧接壤時光之處,不偏不倚就終止在這裏。
因此,當侯孝賢認真地回憶著自己的成長歲月,台灣遂也同時記憶了自身。
然而,這特殊嗎?不可思議嗎?在我們和侯孝賢相共的那個世代,我們送人到火車站不就這個光景這般囑咐叮嚀不是嗎?你聽說小學九九藏書里哪位同班同學要舉家搬遷到不知道遠在何處的台北大城市時,心中不也浮現過這樣此生別矣的悲涼和誓言嗎?《風櫃》里不是也都有這樣離開澎湖、《戀戀》里不是有這樣離開九份山區的戲嗎?
此去盡荒漠,欲入莫回頭,我們誰會知道才沒多少年後會來來去去這麼簡單方便呢,台灣頭到台灣尾也就四百公里而已。
這些層層疊線是怎麼來的呢?來自我們各方面能力的極限,而在侯孝賢電影中,這些極限既是一己身體的,也是社會的,公領域的——我們最先意識到的極限總是身體的,比方說你的眼睛就只能看那麼遠,兩隻腳就只能走那麼遠;再來,我們也會察覺出我們所擁有的工具,從數量到質量,它們總是有其read.99csw.com極限,比方就持續以我們的運動及遠能力來說,我們所擁有的交通工具、道路系統乃至於使用代價,社會的不同時期,不同進展階段,皆有其不同極限,從而制約了、限定了我們的生活作為;然後,我們的心智自有其極限,這其中更高比例是社會性成分,比方說我們社會當下的基本知識和訊息所構成的所謂「民智」,我們的家庭親族結構,我們的經濟活動,我們的道德規範和法令規章,我們一時一地籠罩著的大大小小意識形態等等,在在都參与了或部分決定了我們心智的活動能力和可能範疇。
詹宏志的感想是:「他要面臨的不是一段行程,而是一場生命的選擇,此去盡荒漠,欲入莫回頭。口氣如此慎重,氣氛也就悲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