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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的魅力:讀安東尼·伯吉斯《發條橘子》 不容易一言蔽之的惡

惡的魅力:讀安東尼·伯吉斯《發條橘子》

不容易一言蔽之的惡

因此,追根究柢來說,不是要保衛誰誰為惡的自由,而是穿越廣漠歷史不義所艱辛學習的必要世故,讓我們不得不懷疑自己當下對曖昧善惡的分辨和判決能力,於是,在我們警覺到自己必定受制約于當下的知識限制、道德限制、和意識形態限制而不察而無從掙脫的同時,我們遂不失明智地願意為彼此保留一點回身的空間,並慷慨地願意為此付一點可忍受的被冒犯、被侵害的受苦代價。
人為惡的能力和自由有什麼好保衛的呢?這裏,我們比較心平氣和來說,問題關鍵可能先在於,人的為惡能力並非有專職的器官或身體里哪一部分負責,因此,它不真是腫瘤,可以清楚利落地摘除了事,這是我九九藏書們大體上可以首先確認的。
而惡是什麼?這是有人類以來,或至少從人類意識到自身存在開始,一路追問至今的大哉問,我們用宗教、用倫理學,用哲學、文學、社會學、政治學、人類學、歷史學等幾乎所有可能的途徑來追蹤它、發現它、攻打它,當然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因此,這也等於告訴我們,不能瑣羅亞斯德式地大剌剌回答「惡就是惡」,有清晰辨識在身供我們一眼認出來,且歸屬於惡神所管,和善神統治的另一國涇渭分明對峙並永恆爭戰,這不必思考,只要打就行了。
如此看起來,《發條橘子》以維護人作惡的能力和自由來尖銳凸顯道德選擇的問題,https://read.99csw.com的確非常刺|激、非常搶眼,但對於本來就對道德自由可能代價充滿疑慮的非歐洲社會,可能不見得是好策略。
因此,更追根究抵且積極地來說,我們還願意承認摻雜于惡之中但難以分割的清醒力量和進步力量。進步,從另一側看便是原有秩序的修改瓦解,因而總是有程度深淺不一的暴力鋒芒,我們從歷史的進步經驗考察,絕大多數時候進步總是難以控制的,甚至根本無從預見,所以馬克思把如此不免暴烈的前進過程譬喻為「分娩」,尤其在生命要衝決而出那一階段,孕生它的社會母體總是有陣痛伴隨,重要的不是暴力(即使是馬克思,他只是認定這不可避免,因此九九藏書也就不必害怕更無需諱言),而是進步的成果。暴力,在這層意義下,是這麼一股強烈的歷史元氣。
惡絕不只是搶劫他人、傷害他人、強|暴他人如《發條橘子》首部曲描述的那樣子而已,伯吉斯為亞歷克斯所安排的一系列惡里,壞得太單純,壞得太沒意思,壞得毫不見曖昧毫無縱深,以至於這種為惡能力的被剝奪既不讓人惋惜也難讓人同情。事實上,我相信有很多讀小說的人還會覺得這太便宜他了,這樣的惡棍人渣合當千刀萬剮,死不足惜——因此,《發條橘子》基本上比較合適當寓言來讀,很多內容細節是禁不住逐一細究的。
某些當下的大惡,在另一個不一樣的社會、另一個時間,都可九-九-藏-書能是高貴的、和平的、正義的,甚至是「進步」的;某些當下的大惡,我們更在當下就或隱或彰地覺察到,它可能更契合我們內心底層的道德命令。
什麼樣的惡會讓人低回、讓人甚至嗟嘆不忍呢?我們知道,很多所謂的惡是特定歷史特定時空的產物,它違反的並非某種普世的、共時的道德和人性,它不幸衝撞的只是它當下社會的單行法秩序、禁令、意識形態乃至於這個社會的蒙昧和集體騙局,衝撞到如柏拉圖所說「強權者的正義」。比方說,在太多特定歷史的特定時刻,你可以殺一個人殺很多人沒事,但你不可以在儀式進行中踩死一隻青蛙或面露微笑,你不可以主張地球繞著太陽轉這個事實,你不可以離群索九九藏書居讓別人對你不放心不曉得你在幹什麼,你不可以竭力去阻止一場殺戮戰爭的爆發,你不可以穿錯衣服乃至於生錯長相或孕育于不應當的父母,你可以殺一個人或殺很多人不僅沒事,而且會功成名就變成受崇拜的英雄,但你不可以拒絕參与冷血殺人,否則你就是叛徒、賣國賊、漢奸、通敵罪人或賣台集團——這裏,我們用一般性的描述來列舉,而不採特定歷史個案的指涉方式,是因為這一類沖犯當下社會被判定為大奸巨猾從而粉身碎骨的事太多了,層出不窮還萬古常新,絕不是偶然,如果只是偶一為之那當然就不是什麼問題了,那就跟總有些不幸的人莫名被雷打死一樣,我們只需要瞬間的惻隱或私下為他默哀三分鐘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