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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的魅力:讀安東尼·伯吉斯《發條橘子》 元氣淋漓的惡

惡的魅力:讀安東尼·伯吉斯《發條橘子》

元氣淋漓的惡

而即使在秩序仍有效運作、我們也還奉公守法的風和日麗家居時刻,惡仍帶來平靜日子里的刺|激和撫慰——只要它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像動物園中好生關著的吃人獅子老虎,你不覺得籠子里的猛獸永遠比那些溫馴的草食動物更有魅力、更吸引大群遊客圍觀品頭論足嗎?雙髻鯊、鯨鯊那種掠食者的游姿,也比那些給人吃的鯖魚鯉魚鯛魚都漂亮不是嗎?
這就是《發條橘子》,有二十一章的完整版本《發條橘子》,但我們知道事情並沒因此告一段落,它才開始。
罪惡的力量遠比伯吉斯想像的要強大不聽使喚,人的自由意志困境和道德選擇代價,亦遠比伯吉斯以為的要複雜沉重,伯吉斯揭開了這個潘多拉盒子,卻沒辦法妥善地關回它,這無可厚非,並不因此讓《發條橘子》成為無九_九_藏_書力收拾的失敗作品,這反而始料未及地引領我們走上更漫長也更質地真實的道德思維之路;這更是必然的,如果我們拉開閱讀的距離,從人類對罪惡的漫長追索歷史來看,那我們會更釋然,這伯吉斯要能簡單收拾得起來那才真見了鬼了,那才真叫世紀大奇迹。
更吸引了六〇年代當時把《發條橘子》引進美國的紐約出版者——我們曉得,六〇年代那個年頭,恰恰好是歐美社會的年輕人忽然集體衝撞資本主義秩序的時候,而且整個反叛形式又像一場青春熱情的勃發迸放,尤其紐約,這個城市一向自認是整個美國引領風騷的進步窗口,它是二次大戰之後新的世界自由之都,也同時是普世排行首位的行惡之地,如《聖經》中的索多瑪蛾摩拉,自由和read•99csw•com罪惡的極致在此如洋流匯合,應該不是偶然,在根源之處它們原本就是同一個東西,紐約,便是如此一朵最鮮艷最芬芳的惡之花,是波德萊爾來不及居住的新故鄉。
也就是,那個時代的紐約人,是最知道也最受誘于罪惡迷人魅力的。
小說揭示問題,寫得愈好的小說揭示著愈大愈沉重的問題,也因此愈發不容易尋得撫平一切的簡單結論。我們是不是可以說,一個有自由信念的人、相通道德自由和道德責任的人,即使他這一刻只是個小說閱讀者,他應該還是不至於像個要糖吃的小孩那般,硬要一個可讓自己安心入睡的小說結尾,他總是願意承受不完滿,肯耐心和心中的疑惑周旋,以換取自身思維和抉擇的自由。
這麼說,並不是要為紐約人刪除二十一章的無禮九_九_藏_書行為開脫(儘管在當時他們取得了伯吉斯本人的「勉強」同意),這隻是再一次讓我們印證小說總不隨原作者全然操控的自由本質,並且彰顯出惡的單純魅力。伯吉斯想用一個疲軟無力的自我覺醒尾巴拉回它來,但在小說中,他明顯說服不了真正的亞歷克斯,而在現實世界里,他更明顯說服不了浸泡于自由力量和罪惡力量的紐約人。
白紙黑字的《發條橘子》,被好好禁錮在書籍內頁的壞小子亞歷克斯於是甚有魅力地吸引我們,在我們領受到伯吉斯要我們銘記在心的「人的道德選擇權」之前,我們先就感覺到一種淋漓而危險的元氣——就像名導演侯孝賢喜歡說的:「這個人『氣』很足。」眾所皆知的,那種壓不住的青春力量奢侈潑撒在罪惡黑街的絕望絢爛,一直也是侯孝賢電影戀戀https://read.99csw.com不捨的主題。
所以說,惡為什麼有時會吸引我們?或說,惡為什麼堪稱恆定地持續吸引每一代相當比例的人?其間,可能有人的幽黯和人的嗜血性被撩起,也可能人類代代總有一定數量的絕望之人尖銳地希冀改變,只要改變、只要擊碎眼下的秩序,怎樣都好,所謂的「惟恐天下不亂」便是此類身處谷底之人的怨毒呼聲,因為不可能更壞了,任何改變遂都成了向上提升,就跟你站南極點上朝哪兒去都是向北一樣。然而,惡的確挾帶著某種逼人的沛然元氣,是我們在溫良恭儉讓的秩序世界久違的了;惡也多少暗示著未來之路的由此改道而行,讓在固定秩序邏輯底下已漸呈透明、漸呈已知、漸呈可推演可預見的沒意思未來重又陷入渾沌不明,讓我們的想像力活過來,可重新賦予希望,乃至於一廂九_九_藏_書情願地投注以任何不現實的、非條件的、異想天開的奢望——我們得說,即使是「正常」的人,樂意依當下的秩序循規蹈矩而行,但其間,每個人總有一些不見容於此一秩序的多餘才華被擱置,總有一些想望被剝奪,總有一些念頭被壓抑,總還有一些「很久沒做又很想做」的事懸挂在那裡像黴菌偷偷在腳趾隙縫間生長一樣。凡此種種欲求不滿,沒任何完美秩序可真正滿足它們一治而不復亂,也沒任何森嚴且高效率的秩序可真正消滅它們永絕後患,這裏,自始至終有個討價還價的不變過程暗地裡進行著,一俟秩序趨劣,不滿抬頭,惡的魅力便順應著要求改變的聲浪而跟著水漲船高起來,愈看愈覺得像一位長相可怖、但能為我方殺敵征戰的強大戰士,他猙獰的面容因為此刻朝向敵方而暫時不可怕了,只令人更熱血賁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