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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托邦之路:從柏拉圖到莫爾 吃人的羊

烏托邦之路:從柏拉圖到莫爾

是的,我們再熟悉不過的「烏托邦」一詞,便來自托馬斯·莫爾的這本書,但烏托邦這個概念不是,莫爾這部據說完成於一五二八年的歷史名著其實只是普世性烏托邦概念的一個版本而已,只是烏托邦概念長河的中途一站而已,只因為人對更好或甚至完美世界的渴望是遍在的,久到幾乎和人的存在等長,廣到幾乎等同於人在地球之上散居分佈的實況。
現實有苦難,人有希望,這是烏托邦想像的真實基礎——畢竟,凡有井水之處,總是就免不了就會有苦難有挫折,並由此催生出來相應的希望,而當苦難和挫折巨大到某個臨界點(至於臨界點何在,則因人的忍耐力、敏感程度和未來預期的不同而異),人的希望便跟著膨脹到產生質變:它或者更接近絕望,不再眷戀並徹底掙脫苦難的現實而去,冥想出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美好世界來,這是某種宗教救贖的、或說某種心理治療意義的烏托邦概念,這種烏托邦的建構者比較自由比較輕鬆,他只要窮一切想像可及的儘可能美好就行了,不去考量其實踐的可行性,更遑論拿回到現實世界來使用,因此,他所揭示的與其說是一個世界,倒不如講是某種境界,比方說《阿彌陀佛經》中釋迦對他的大弟子舍利子的樂土描繪便是這樣,美到極點,同時但凡還有一點理智的人也都曉得不可能到極點。而另一種烏托邦的建構者,則選擇在徹底絕望之前一步硬生生煞住腳步,他們還願意最後一搏,某種又像預留遺書又像終極社會工程藍圖的最後一搏,因為苦難已巨大到一種地步,說明問題的糾結盤纏已不是任何局部性的糾正改良所能解決了,事情必須徹底地重新來過,這於是成為某種社會總體工程的,乃至於召喚著革命的烏托邦概念,建構者不能只憑愉悅的想像力,他還得面對可行性的難題,從政治、經濟、家庭結構、道德、法律乃至於人的日常三餐、衣著和行為舉止云云,柏拉圖的《理想國》便是這樣子,我們曉得,這個歷史上人氣排名第一的烏托邦便開啟於一場有關「正義」定義的辯論,而正方主辯的哲人蘇格拉底很快發現,在眼前這個問題叢生的粗陋現實世界中,完滿的正義概念是不可能成立的,因此世界得重新打造,從最基礎處開始一步也不能省。
所以說,以空想為名的烏托邦當然都是有當下現實基礎的,不論它是文學性的愉悅想像或者是社會工程的沉重藍圖,一定殘留了建構者身處特殊時空的特殊現實成分,由那個特殊時空的特殊重大難題所指引、所刺|激出來的某一特殊解答方式。這不是要不要、願不願意的問題,而是人的思維和想像必然受限於他自身特殊的存在。如此歷史時空的特殊著色,一方面使得任何烏托邦版本皆饒富歷史的趣味,可供我們看出當時困擾人的焦點難題所在,並因解答的不完備(不可能完備)暴露出當時的思維水平和經驗水平;另一方面,它也預告了任何烏托邦版本的宿命脆弱,不管它謙遜隱藏了或大言宣稱著超越一切時空的終極完美,它都不可能真正掙脫和完美不共容的歷史時間,因此,烏托邦永遠是一時一地的,像不同的花,開放在不同的土地不同的季節一樣,比方說生長於濕熱印度半島的佛家樂土必要的「清涼」(大陸五台山清涼寺寺名便是由此不假思索套用過來的),對北極圈住冰屋的愛斯基摩人不僅毫無意義,毋寧像是懲罰。
事實上,「烏托邦」一辭和「空想」等同起來,是稍後的事,是有人意圖實踐之後的歷史經驗判決,並非建構者原來的意思(我想,很少有人會認為自己是空想家,正如很少人會直接承認自己就是騙子一樣),托馬斯·莫爾以Utopia這個意為「不存在的地方」的字作為書名,原來只是某種語帶幾分幽默的敘事技巧,像講個遠方珍稀故事般方便事情細說從頭。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假託,借用一個非實存的人講一個非實存的國家種種,給予他現實所不寬容的言論空間,讓他有機會暢所欲言英國的種種不義之事,逃開從國王到教會可能的不滿和報復。
至少,莫爾這個烏托邦版本是很激烈的,我們很容易看出來,他寫書時腦中想的主要是英國的事,是富麗堂皇都鐸王朝的幽黯死角。

吃人的羊

然而,《烏托邦》這本書卻讓我們對這位溫厚的良相、公正的法官、宗教的聖者有更深沉的感受,尤其是本書的第一部,莫爾通過虛構人物拉斐爾之口,所談俱是對彼時英國現況的批判,從英王對內殘暴鎮壓對外窮兵黷武,到貴族遊手好閒的食租者特權,到朝臣的諂媚腐敗,到法律的嚴酷不行等等,莫爾的批判是全面性的,甚至對於教會皆有微辭,這樣的清醒、理性、激烈、而且不容砂子的是非分明,乍看實在很難和他溫柔的人生、尤其是甘心殉教的抉擇聯在一起——但莫爾代表的正是英國知識分子傳統最好的典型:理性,但非常務實;清醒,但不尖利;激烈,但不改足夠的耐心;是非分明,但很願意化整為零地妥協;步伐看起來遲緩,但心志堅定大方九*九*藏*書向明確,因此短期彷彿沒什麼漂亮進展,但百年時間結算下來,我們往往發現他們遙遙走在前頭。
莫爾還借用智慧的旅行者拉斐爾說,奇怪柏拉圖的《理想國》為什麼沒想到要採行這麼要緊的共產制度?
在此工業革命曙光未露、同時罪惡也未清晰顯現的十六世紀之初,莫爾的敏銳洞現,尤其是指引著如此敏銳眼睛的同情之心,無疑是非常動人的。更重要的是,這個如今已成經濟史不朽掌故的「吃人之羊」,顯然並非只是文學性的隱喻嗟嘆,莫爾也並不只以揭露社會不義罪行為足,他還認真負責地想下去,努力找尋解答——在稍後書中第二部的烏托邦國正式描述中,我們便清楚看到他勇氣十足的終極解決之道:共產社會。一read.99csw.com切罪惡之源,莫爾以為,皆來自私產的佔有,因此,烏托邦人嚴禁私人財貨的擁有,住屋每十年抽籤輪替一次,三餐在公共食堂大家吃同樣的食物(但可以不吃,意即有不吃的自由,但沒自行開伙的自由),衣著樸素耐用,珠玉寶石作為幼兒遊戲的玻璃彈珠之用,黃金則充作犯人奴隸的腳鐐手銬。之所以保留珠玉黃金,這裏我們便看見莫爾作為文宮和外交官的現實性,因為烏托邦國儘管位於無何有之鄉,卻並非真的遺世而獨立,事實上它正是以英國為藍本建構出來的,烏托邦國所在的小島緊鄰著某無何有大陸不遠,仍不時有無何有的戰事發生,存留黃金珠玉是用來雇傭不存在的外國傭兵為他們打仗,遂行外交收買工作,甚至顛覆其敵對https://read•99csw.com國家政府、懸賞暗殺敵方政要將領的酬付之用。烏托邦人不愛黃金珠玉,但其他各國的人還跟我們一樣愛個要死。
在莫爾這段批判中,最銳利也最名留青史的是他對彼時英國羊毛紡織業抬頭的著名「圈地運動」的抨擊——莫爾說的是:「你們的羊,一向是那麼馴服,那麼容易餵飽,據說現在變得很貪婪、很兇蠻,以至於吃人,並把你們的田地、家園和城市蹂躪成廢墟。」原因很簡單,因為每一隻吃人的羊後頭,都有「貴族豪紳,以及天知道什麼聖人之流的一些主教」(還是很奇怪,能說這話的人怎麼可能殉教?),是這些原本就既貴且富的人還要更多,把農民從土地趕走,讓他們淪為流民、淪為乞丐、淪為小偷盜匪、淪為無產階級(當然,這九九藏書個名詞尚未出現,但實質意義莫爾差不多已完全講出來了),整整二百五十年後,馬克思的巨著《資本論》所引述的正是莫爾這番話。
依據歷史的可信記載,莫爾是個稟性溫和的人,對名利看得很淡漠,卻因造化弄人從一個平民干到位極人臣的大法官職位;他所學以法律為主,但對宗教之事虔敬而專註,事實上,就羅馬數廷的天主教傳統而言,他正是個稱聖的殉教者,這是眾所周知的事,莫爾晚年終被亨利八世處死,原因便在於他堅守天主教的教諭,寧死也不同意亨利八世廢后再婚,遂於一五三三年七月六日在倫敦塔一地被送上斷頭台。
從歷史資料來看,莫爾是極傾慕烏托邦前輩柏拉圖且熟讀《理想國》一書的,但他顯然並沒柏拉圖那種根本性視現實一切為惡、專註于完九九藏書美抽象概念嚴格推演的理論樂趣,這使他烏托邦的建構並不具備今天我們烏托邦概念的超越性,莫爾的烏托邦國嚴格來說只是現實英國的一面大鏡子,和他畢生鍾愛獻身的英國緊緊綁在一起。烏托邦概念以莫爾的書為名,但莫爾自己的烏托邦國卻是普世烏托邦系譜中最不在人類普遍層面著眼、最不具末世意義的版本之一。
據說,臨行刑之際,莫爾提醒劊子手:「我的脖子很短,請小心下手,免得失手損了你的名氣。」
我們幾乎可以這麼說,以終極性的共產制度來一次解決(或說取消)經濟罪惡,是莫爾烏托邦國建構的真正核心,其餘的只是這個巨大核心的順勢推演和配搭設計而已,甚至只是「小說式」的必要細節描繪,好讓一個國家看起來像真的,有天候、有地理、有風土人情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