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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托邦之路:從柏拉圖到莫爾 有限且和平的昔日烏托邦

烏托邦之路:從柏拉圖到莫爾

有限且和平的昔日烏托邦

而我們說早期烏托邦版本有限的、局部的現實框架,某種程度也鬆弛了(雖沒真正解決了)完美渴望和人生現實缺憾的永恆緊張關係,克服了相當程度的合理性要求。我們仍以柏拉圖的《理想國》或莫爾這部《烏托邦》來說,他們就規模格局部只是小國小島小城邦,而非全球救贖村,也因此,他們美好國度境外依然好端端存在的整個墮落失敗世界,便可扮演此一完美世界的垃圾掩埋場和處理場的角色,把必要產出但不可置放在國內的諸多不義又完美給倒出去,就像列寧指控資本主義國家把貧窮輸出到第三世界國家一樣。比方說,《理想國》《烏托邦》都不約而同保留了奴隸,我想,這並不是柏拉圖和莫爾在各自階級社會的不假九_九_藏_書思索觀念存留而已,某種程度而言,這是必要的、經過好好計算的(儘管並不精密)。畢竟,如此完美的人實在不方便從事不完美的事,在生產力乃至人生老病死吃喝拉撒的自然生理條件限制仍未能有效改變之前,完美國度的必要骯髒活兒總得要有人負責料理,這就十分必要引進並睜著眼繼續使用奴隸好保持國度機能運作不墜。柏拉圖和莫爾能做的,便是奴隸的合理化,好減輕道德負擔,包括其來源,奴隸的取得系通過戰爭或銀貨兩訖兩廂情願(真的嗎?)的購買,以非我族類的外人為主,至於本國人則是活該倒楣的罪犯;包括其待遇,他們會儘力對待奴隸人道一些,從工作實況、三餐住宿到九九藏書可能的贖身辦法云云。
因此,內容訴諸的是普遍的概念、永久性的完備幸福沒錯,但早期烏托邦版本的現實框架其實還是有限的、局部的,你不滿意這個烏托邦版本,冷笑兩聲當它是瘋子可笑,不必加入,更不會被納入,所以版本內容是否空想、可否真的可在人生現實實踐,便可以不用太計較,這裏,個人抉擇和後果自我承受替代了可行性的辯論,還不必吵這個話題。
至於宗教性的烏托邦版本,那就更沒合不合理、實不實踐這種笨問題,它根本不在現實佔用任何空間,不擠壓我們的存在,甚至根本不立國於我們眼下這一輪人生;至於它內部運作的合理性則不依賴奴隸什麼的來支撐,它有更超越的「神跡」,反正天會降下九-九-藏-書糧食(還是A級美食)甘露(某年份某特定地區的極品葡萄酒?),地會不停湧出金砂(但要金砂幹什麼?),獅子和羔羊可以躺卧一起玩耍一起而不必擔心獅子被羊給吃了,因為那裡的獅子生理結構明顯和非洲草原產的有異,它的腸子較長且盤繞如有蹄類,且分泌負責分解植物性纖維的消化酶,因此生機素食十分健康,且比羔羊溫馴。
儘管所有的烏托邦版本皆因應著特殊現實苦難而生,而很長一段時日,烏托邦並不召喚現實對抗,更遑論革命(無怪乎一心革命的日後大烏托邦者馬克思要劃清界限,批判不遺餘力),它最多只到諷喻的地步,如莫爾這部意有所指、基本上只是有限目標的《烏托邦》一書;要不就是以棄絕和遁逃為九*九*藏*書基調的另起爐灶方式,這一處現實,這一塊土地已被污染毀壞得太厲害了、沒救了,讓我們打包離開重新找一方乾淨的土地吧,柏拉圖的做法就是這樣,中國的桃花源較被動較屬受迫,但也是這麼回事;還有乾脆連現實行動都免了,把和現實世界聯繫的感官儘可能關閉起來,讓「自我感覺良好」,大國就降臨了(如斯多葛版本),或至少把短暫人生的忍耐當成對永恆的有效投資,到時候你看著好了,不管是香花自天而降,或天使列隊吹號歡迎,所有「不可思議」(佛教烏托邦版本最愛用的無限概念之辭)的好事就在生命末端等你。以區區不滿百年的有限投入,賺取億萬年無垠幸福的產出,人間哪處自由市場有過投資效益如此巨大且穩賺不賠的好事https://read•99csw.com業你告訴我?也難怪事到如今,台灣還有這麼多富商巨賈樂意幾億幾十億的投資這個山那個會,好分期付款或一次付清買一幢天堂山莊的預售屋豪邸。
總之,有限範疇且僻居天涯海角一隅,不冒犯普通人;不壓迫現實的存在乃至於權位利益的佔有,不挑釁生殺大權在握的在上位者;不用急於為合理性、為實踐成果爭辯到面紅耳赤,彼此面子下不來刀兵相見,早期的烏托邦於是一直是某種高遠和平的象徵,如純白的鴿子——然而,正如著名動物行為學者洛倫茲博士的駭人發見,他說鴿子的彼此相殘不留餘地,其實是禽類中最殘酷、最不懂抑止自身攻擊本能的。要命的是,洛倫茲說得對,差不多從十九世紀開始,人類逐步覺悟到,烏托邦果然就是這麼一種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