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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薛玉的惶亂

第十七章 薛玉的惶亂

薛玉說,對,他不會。
我說木耳未必真的死了?
我說木耳為什麼現在還不回來?
轎子在門口停下。廖雷公下了馬來,馬弁接過風衣和鞭子,廖雷公摘下手套,快步走到轎子跟前,攏起帘子,從裡頭出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可真是美貌,猶如天仙。有士兵認得她,這不就是那個女戲子玉玲瓏嗎?她不是被廖司令在門樓上打死了么,怎麼還活著呢?
我再次愣住了,驚愕地看著面前這個女人。她究竟在說什麼?薛玉收回筷子,不動聲色地端起飯碗,往嘴裏扒拉飯菜,小口小口地咀嚼。我一把掃掉桌子上的飯菜,噌地站起來,指著薛玉怒吼道,你究竟幹了些什麼?
在「水杏」之後是一道破折號,破折號下面,是一道燒毀的痕迹。也就是說,這一頁稿子只有一半,剩餘的一半在破折號之下,不過看樣子肯定已被燒毀了。下面呢?我翻開這倖存的半頁稿紙,發現下面厚厚一疊稿紙全是空白。這是怎麼回事?我大惑不解。
隊伍開拔到了一個偏僻的山村,這裏真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樹木蔥鬱。他們在一處古宅跟前停下。那裡早就聚集了一批工匠,有木匠,有石匠,有鐵匠,還有瓦工。此後半年時間里,六福就跟著這些工匠們在一起。
金副官裡應外合的計劃起到了作用,趁著慌亂,他們輕易地就攻到了廖雷公的府邸前面。只要再努一把力,攻下門口的兩個碉樓就大功告成了。可就在此時,廖雷公出現在門樓上,他的身邊就站著玉玲瓏。廖雷公責問金副官為何背叛他,是不是為了女人?金副官一見玉玲瓏就亂了方寸,破口大罵,說廖雷公搶了他的女人,說廖雷公不把女人還給他,他就要把廖雷公碎屍萬段。這話叫他身後的兵士一個個目瞪口呆,這樣冒死,敢情是幫他搶女人啊?廖雷公哈哈大笑,說讓你的兄弟不惜生死幫你搶女人,這就是你口口聲聲說的國家大義、民族大義?金副官一時無言應對。廖雷公仰天長嘆道,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純粹的軍人,卻不料你根本就是個草頭混混,女人對於一個真正的軍人來說,不管她多麼的國色天香,傾國傾城,都只是隨手之物,為了革命兄弟,為了戰友情誼,別說女人,就算是左膀右臂,斷了又有什麼可惜的?為了讓你死心,也為了弟兄們不再送死,你就瞧瞧我是怎麼做的吧。廖雷公說完,掏出手槍對著玉玲瓏的腦袋轟就是一槍。看著玉玲瓏倒下,金副官絕望了。就趁著這工夫,廖雷公的援兵趕到,府邸的大門洞開,裡頭的士兵蜂擁而出,金副官哪裡還有心思應戰,丟盔棄甲,落荒而逃。關於廖雷公有很多女人的傳聞都是真的。廖雷公的府邸據說佔了他所盤踞的那個小城的一半。府邸四周是高高的圍牆,每隔五十步就修建有一處堅固的碉樓。府邸里前後有十來個天井。十來個天井,就意味著有十來個院子,每個院子里都住著他的一位姨太太。據說只要有他看得上眼的女人,他就會想方設法帶回他的府邸,然後養在那些院子里。有時候他興緻一高,帶回的女人多了,一個院子住著三四個女人也是常有的事情。
當讀到這裏的時候,我忍不住從床上跳下來。王阿三,哦,不,梁靜柏,在攻打廖雷公的時候,梁靜柏突然發現眼前有一片明晃晃的東西,估計是窗戶玻璃,也https://read•99csw.com可能是玻璃做成的容器,它的通體透亮讓他突然很激動,很興奮,因為他見到了構成六福所說的那個潔凈明亮世界的材質了。六福跟他在一起的時候,肯定沒少提說過自己的夢想,梁靜柏在聽說之後,一定覺得六福的這個夢想不靠譜,太不現實了,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世界存在,這個骯髒的天下,哪裡有潔凈的地方?這個昏慘慘的世道,哪裡有明亮的時候?但是眼下,他看見了那個材質,如果用這樣的東西構築一個世界,那麼不就可以把所有的骯髒和混亂全部阻隔在外頭么?而陽光和月光,乃至星星的那一點閃亮,都會透過它映照在裡頭。梁靜柏的激動可想而知。他哪裡還顧忌什麼生死,捨命也要得到這個東西。他沖了過去,一聲槍響,玻璃粉碎,碎片浪花似的散落在他身邊。梁靜柏忍住劇烈疼痛,撿起一塊揣進懷裡,他要當作最珍貴的禮物,送給六福……這塊玻璃幫助梁靜柏完成了自我救贖。
玻璃。那是一塊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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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那些紙衣裳,的確,上面是我寫的字,木耳,還有他的生庚八字。但這是我什麼時候寫的?我忘了。我好像寫過很多。似乎是在一次酒後,不,好像每次酒後我都寫過。我酒意酣暢,我說你最近又做了哪些款式,準備都燒給誰,來,我幫你寫上……
那個女人是個戲子,有個好聽的藝名,叫玉玲瓏。因為她露面的時候總是身在戲台一身戲妝,所以很少有人目睹過她的真容。但是關於她的美貌卻在街巷坊間流傳得很是厲害,有人說她長得如同貂蟬再世,也有人說她生得猶如西施降臨。而有幸見過她的人,卻說她的美麗不是皮面上顯現的,而是從骨肉里透露出來的。只要是她出台演戲,方圓十里八鄉的人都會趕來,不管票價多貴,戲園子總是爆滿。她的聲音很美,委婉動聽,像百靈,又像黃鸝,更像夜鶯,還有一些人喜歡用珠璣落玉盤、高山流水來比喻,的確,要想形容她的聲音,就像要見到她的真容一樣困難。她的美貌被掩蓋在厚厚的戲妝下,平常人是見不到的,除非權貴。金副官是最先見到玉玲瓏的。他對咿咿呀呀的唱戲絲毫不感興趣,他是因那些街巷坊間的傳說前來戲院的,他想要看看這個女人究竟是不是如傳說中的那麼美麗。結果那個女戲子剛一開口,金副官就被迷住了。這是怎樣美妙動人的聲音啊?金副官聽得淚流滿面,沒等鑼聲停歇就去了後台,他要見見這個女戲子。一見面金副官就打了個軍禮,激動地說,如果你在歐洲,你將可能是天下最了不起的歌唱家,所有的人都會被你美妙的聲音征服。
我食慾全無。薛玉做的菜很豐盛,她不停地往我的碗里夾菜,要我多吃點菜,別只顧喝悶酒,這樣對身體不好。我內心無限悲愴,眼淚不由得滾落。薛玉卻當沒看見,繼續往我碗里夾菜,我一甩手打開她的筷子。薛玉怔了一下,拿起掉在桌子上的筷子,夾起一筷子菜固執地放進我的碗里,她說,我說的可是真的,你得保重好身子,別提前死,你得讓你的孩子看看你,你再死。
等到箱子里的銀圓快要告罄的時候,古宅已經徹底換了新顏。圍牆是新修的九_九_藏_書,又高又厚,而且每個角上不僅有堅固的碉樓,在一些隱蔽的地方還設有暗堡。裡頭的地磚全是新換的青石地板,雕了梁畫了棟,還新挖了池塘,栽種了蓮藕,池塘里還修建了亭台水榭……
你就不想知道這個十三樓的歷史了?你看它都要垮塌了。薛玉說,記得我跟你說起過,好像沒說完。
我暼了薛玉一眼,昏暗中,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是我感覺她的嘴角輕挑了一下,她笑起來,說,我可沒哄過你。不過我現在的說話比以前更真,你可以從現在開始相信。
等到女戲子卸完妝,笑吟吟地站在金副官跟前時,金副官簡直瞠目結舌,他哪裡見過這麼美麗的女人?女戲子說,如果我這個樣子出現在歐洲,不唱一句,是不是也會把所有人征服?金副官結結巴巴地說,那是當然!女戲子慢慢靠近金副官,把自己塞到他懷裡,說,那麼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可以把你征服?金副官那天晚上留在了戲院。他十幾歲就知道了風月之事,從國內到國外,一直沒停歇過放浪的生活,因此也算是很有閱歷的人了,但是這個夜晚,他卻被這個女戲子掠去了魂魄。他從來沒經見過這樣美妙的肉體,那肌膚,如同玉石一樣溫潤滑嫩,就像春風楊柳一樣柔軟無骨。而那個女戲子也對金副官情有獨鍾,清晨起來,兩人相擁而泣,彼此表明心志,一定要結為連理,鸞鳳和鳴。可就在金副官戀戀不捨而去之後不久,廖雷公就來了。廖雷公本來是去找金副官的,結果金副官不在,而且通宵未歸,一問,原來是去看女戲子玉玲瓏了。廖雷公也聽說了玉玲瓏的名頭,只是沒想到她竟然有這麼大的誘惑力,連平常十分挑嘴的乾兒子都被迷惑得徹夜不歸,於是就動身前來見識見識。
我告訴薛玉說柳絮死了。薛玉說,哦,死了。我看著她的眼睛,說,她是被謀殺的。薛玉卻不抬頭看我,只是低聲問道,誰乾的呢?抓住沒有啊?我說,薛玉,你好像早就知道她死了。薛玉不吱聲,依舊低頭剪著一張白色的紙,剪成小長條,然後手指輕輕一挑,一挽,就搞成了個漂亮的蝴蝶結。等把這個蝴蝶結做好,這才抬頭,捋捋垂在額頭前的頭髮,平靜的雙眸如同清澈的泉水,她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說柳絮死了,你怎麼無動於衷……怎麼這麼淡漠呢?薛玉拿起膠水,往蝴蝶結上塗了點兒,輕輕地沾在那條紫色的裙子上,提起來一抖,這紙做的裙子就立即鮮活起來。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你不很快也要死了么?我一愣。薛玉把裙子摺疊好,遞給我,從一旁拿起筆放到我手上,說,寫吧,寫點吉祥的祝福的詞語,再寫個名字。我拿著筆,心緒煩亂,也不知道她要我寫誰。薛玉指著裙子的下擺,說,寫這裏,寫柳絮,柳樹的柳,柳絮的絮,你還得寫上她的生庚八字,她的生庚八字我知道……這個夜晚我什麼也做不了,全部被薛玉控制了。很顯然,我對她一無所知。當我拿出那張被燒得只剩下半截的稿紙時,她只看了一眼就還給了我,平靜地說,哦,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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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玉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靜,她在我眼裡就像陌生人一樣。薛玉也看著我,許久,她的眼睛轉向我手裡殘存的紙片,說,可read.99csw.com能是你什麼地方惹得人家不高興了,人家這是警告你,你要再讓人家不高興,你就別想看到下面的小說了。我說那個人是誰,他為什麼這樣做,木耳的書稿為什麼會在他的手裡,這樣對木耳不公平。薛玉的眼睛倏地閃過一道冷光,她輕蔑地一笑,說,這個世界上有過公平嗎?如果有公平的話,我就不是這個樣子,你也不用急匆匆地去死!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想要驅散心頭的鬱憤,我說,木耳真的死了嗎?薛玉站起來,走進裡屋抱出一個紙箱子,打開,遞給我一疊紙衣裳,說,我裁剪的,你寫的字,我去燒的,沒燒完,還剩著這些。
此時正是午夜。我把收到的這摞稿紙從頭到尾快速地翻看了一遍,將已經讀完的文稿、燒掉的半張稿紙、其餘的空白稿紙平鋪在面前,費盡心思去捉摸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到現在為止,我都還不知道這稿子是誰郵遞給我的,我將收到的文稿全部找出來,查驗信封上的郵戳,有土鎮郵局的,有愛城郵局的,居然還有一封來自遙遠的安州。遺憾的是我丟掉了幾個信封,沒準兒它們可能還來自更遠的什麼地方。信封上的字跡也都不一樣,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工整流利。臨近清晨的時候,我決定去土鎮一趟。我摸出電話,想跟薛玉打個電話說一聲,就在撥出號碼的時候,又放棄了。我想我最好還是悄悄地去,我隱約感覺到,此刻的薛玉也跟我一樣坐在窗前,望著天空逐漸泛藍。
薛玉並不理會我的憤怒,她放下碗筷,收拾起地上破碎的碗盤來。她動作輕柔,麻利,一聲不吭,活像個忍辱負重的好脾氣的家庭主婦。沒多久工夫,她就將桌子和地上清理乾淨了。她端著垃圾進了廚房。當她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手裡竟然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好像她早就預料著我會來這一手。她放下飯菜,拿起酒瓶,斟滿一杯酒送到我跟前,輕柔地說,你別發脾氣,慢慢喝唄,吃過了飯,我們去土鎮走走,這裏很快就沒了,你就不想到處看看?
土鎮很熱鬧,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情,到處都在議論紛紛。我斷斷續續聽到一些詞語,淹沒,掩埋,一百五十米,水庫……薛玉坐在屋子裡,面前擺放著一摞五色紙,她拿著剪刀正在裁剪。見我進來,她抬頭沖我笑笑,指著一旁矮桌上的一杯茶水,說,給你沏的新茶呢。你知道我要來?
薛玉說,我早就說過木耳可能已經死了,我要去報警,你不讓。當然,現在還不晚,你該去找那些警察。
我的雙眼一直看著前方,我不知道薛玉說這話的時候是什麼表情。回到十三樓,薛玉卻不進去,她站在外頭端詳著這座古老的建築。天空有半輪月亮,路燈雖有卻昏暗。十三樓的樣子很模糊。薛玉長時間地站在那裡,她不開門,我就沒辦法進去。一陣河風吹來,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薛玉看著我說,你希望他回來嗎?他回來了又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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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一見面,廖雷公就被攝住了魂魄。他立即下了命令,將玉玲瓏帶回他的府邸,從此,金副官就再也沒靠近過這個女人。但是他卻不肯罷休,而玉玲瓏也三番五次託人悄悄給他帶信,述說自己的愁苦,回憶和金副官在一起的溫馨甜美,末后還追問他,是不是忘記了那日九-九-藏-書清晨兩人的山盟海誓。金副官哪裡會忘記,他沒有一刻不思念玉玲瓏的。這種思念越深一分,他對廖雷公的仇恨也就越是增加一分,到了後來,他就動了要滅掉廖雷公奪回美人的心思。
我說這些書稿是怎麼回事。
事後調查表明,金副官並非是為了什麼國家大義和民族大義去打廖雷公的,他的目的一點都不純正,是為了女人。金副官的父親和廖雷公一起攆過皇帝,算得上同生共死的戰友。金副官的父親病逝的時候,就把金副官託付給了廖雷公。廖雷公拿了金銀,幫助金副官完成了學業,等他歸國后又將他收為義子,並且委以重任,將自己麾下的一支部隊交付他,讓他按照西方列強布陣打仗的方法進行統帶。而且還明確表示,自己已經很厭倦征戰了,想要告老還鄉,等到他認為合適的時候,就會把司令的兵權移交給金副官。起先金副官還是很高興的,但事情就壞在一個女人身上。
通常他會每三四個月就搞一次選舉,參選者是他的那些女人,被選中者就是花魁,除了有豐厚的犒賞外,還有一個重要的權力,就是管理這些女人們。他給被選中者封為女司令,其餘的按照得票多少分別封為軍座、師座、團座,最次的當然就是士兵了。不過士兵也有一步登天的時候,只要把他伺候舒坦了,他一起身,士兵就成了軍座。
我說木耳肯定不會這麼干,他辛辛苦苦寫出來,肯定不會燒了。
那個女人裊裊娉娉走過來,就在從六福跟前經過的時候,六福也認出了她。那眼神,那鼻頭,錯不了,燒成灰也認得,是她,水杏——
十三樓的地基早就松酥了,它會最先倒塌。薛玉說,我可不想被埋在下面,你看我什麼時候回愛城呢?
薛玉莞爾一笑,不答話。我說你既然知道我要來,那麼你知道我為什麼來么?薛玉抬起眼帘又莞爾一笑,繼續埋頭裁剪那些紙貨,看她手裡的動靜,她是在剪一條裙子。
不消說,這應該是廖雷公的秘密行宮。廖雷公的生活,沒有一刻是離得開女人的,那麼他住在這裡會帶哪個女人來呢?謎底很快揭開了。一乘轎子咿咿呀呀由遠漸近,後面跟著騎著高頭大馬的廖雷公。所有的士兵都站在這個古宅的大門兩側列隊歡迎。
這些女人們平常沒事就耍牌、抽煙、聽戲,而更多時候是吵架,甚至打架。只要廖雷公不在府里鎮著,他的那些姨太太們就會吵得地動山搖,打得天昏地暗。儘管誰也沒去過廖雷公的府邸,誰也沒見過他的那些女人,但是平常里大家只要一沒事,就會待在一起說談這些傳聞。有的說廖雷公真是享受,裡頭高矮胖瘦的女人肯定應有盡有,可以像進了大館子一樣,由著性子品嘗。還有的說做那些女人也真苦,被花姑雀一樣關在裡頭。六福不答話,他把玩著那塊亮片子,想著死去的梁靜柏,想著自己所受的那些磨難,想著自己的夢想。
那麼後文呢?我迫不及待地翻開一頁,我看見六福在陽光底下,把玻璃擋在眼前,透過它去觀看所有一切。
這一天,六福被廖雷公召去。一支隊伍整裝待發。廖雷公站在一輛馬車跟前,他要六福掀開馬車上的蓋布。六福掀開,馬車上放著幾口箱子。廖雷公要他再掀開箱子。六福掀開箱子,白光洪水一樣涌了出來,原來裡頭裝的全是銀圓。廖雷公說,你管著這些銀圓,跟他九*九*藏*書們一起去,他們要銀圓你就給,給了多少你告訴另外一個管賬的人,他會記下。六福說是。廖雷公說,你聽好了,可別往腰包里揣,更別搞錯了,事情結束你們是要三方對賬的,出了差錯腦袋不保。
這時候,一陣腳步聲從樓上傳來,一男一女下了樓梯,樓梯在他們腳下嘎吱直響。那個女人出門走了,那個男人在給了錢之後,搬了個凳子靠著牆壁坐下,看著四周一語不發。這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皮膚白凈,頭髮梳理得很整齊。他的神情有些悵惘,他看看我又看看薛玉,然後又看看我再看看薛玉,好半天才嘆了口氣,開始說話。他說,都快沒了。接著又一聲嘆息,拉得很長,說,沒了。我看著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薛玉回應了,她跟著嘆息聲拉長聲調說,是啊,沒了。中年男人摸出一盒煙,遞給我一支,我沒要,遞給薛玉,薛玉接過來放在桌上,繼續忙她手裡的活計。中年男人點燃煙,輕輕吸了口,說,我明天就要走了。薛玉說,哦。中年男人說,出趟遠門。薛玉說,哦。中年男人說,回來怕這些都沉到水裡去了。薛玉說,沒那麼快的。中年男人說,我要去一年呢。薛玉說,那就說不清楚了。中年男人丟掉才燃了一點的煙,伸出腳在上頭一碾,趁勢起身,跟薛玉說,你保重。薛玉說,你也保重。中年男人再次嘆息一聲,惆悵無限地離開了。
薛玉說,它在你手裡呢,你都不知道?
那麼就走這邊吧。薛玉指著土街,說,從這裏回去。我只好跟著她。土鎮很喧囂,人似乎一下子多了起來。薛玉輕輕挽著我的手臂,看著從身邊經過的那些人,說,他們好多都不是土鎮的,他們來這裏找樂子,找最後的樂子。薛玉說的沒錯,這些人大都不是土鎮的,他們穿著休閑,三三兩兩,不停地擺姿勢照相,閃光燈就像鬧鬼似的,冷不丁這裏一下,那裡一下。我們被三撥人攔下,他們把相機遞給我們,要我們幫他們照相。我懶得理會,都是薛玉去乾的,她笑盈盈地對人家的致謝表示客氣。
薛玉說你別發愣了,也別問我什麼了。吃飯吧,我早就做好了飯菜,還買了你喜歡的土鎮燒鍋。
我無法拒絕薛玉的安排。我喝了很多酒,我想繼續喝下去,喝醉算了。但是我不敢。我不知道她會趁著我酒醉的時候對我干出些什麼事。我想保持一點清醒,我想搞清楚我現在陷入的是一種怎樣的局面,我想搞清楚木耳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他是怎麼死的。我還想搞明白柳絮是誰殺的……薛玉帶著我,我們從半邊街出發,經過肚臍街,來到十字口。薛玉指著十字口那個古老的戲樓說,除了這個,土鎮所有的東西都會被埋在水下。這個戲樓會被一塊瓦片都不剩地搬移到愛城,聽說會搬到桂園裡……我沒心思聽這些。當薛玉還要往前走的時候,我不願意再去了,坐在戲樓跟前的一塊拴馬樁上,我說你要走你走吧,我累了。薛玉說好吧,坐會兒吧。她沒坐,也沒坐的地方,這裏只有這麼一個拴馬樁。薛玉靠著拴馬樁站著,半個身子偎在我身上。我很不自在,把她推到一邊,站起來說,回去吧。
公告出來了,大壩開工了。薛玉說,鬧了這麼多年,終於開工了,說是為了什麼獻禮,半年就要合龍,土鎮很快就要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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