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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十三樓後傳

第十八章 十三樓後傳

幾乎就在第二天,女人們把在勞動教養時學到的技能全部施展了出來。那段時間各方面的物質都緊俏得很,而這些女人卻創造出了令土鎮政府刮目相看的業績,她們編織的襪子和手套因為密實耐用得到了上頭的嘉獎,她們紡織的棉布被作為特級品送往各地。那個姓焦的官十分高興,他手裡拎著酒瓶,口袋裡揣著蠶豆和牛肉乾,來到十三樓門前,要跟木耳他爹喝一台。木耳他爹請他到十三樓裡頭去喝,但是焦姓官不幹,他說抬張桌子出來,我們就在這裏喝,要是你怕麻煩,咱們就蹴在地上喝,桌子都省了。木耳他爹說為什麼不進去喝呢?裡頭又避風又避雨,還有熱茶熱湯。焦姓官說你裡頭住那麼多婊子,我要進去了,還說得清楚么?木耳他爹說不都改天換地了么?哪裡有什麼婊子?你該不是怕吧?那個焦姓官說我怕個毬,進去就進去。
焦姓官的部屬也是如此,他們跟焦姓官一樣,很樂意在土鎮工作。他們把土鎮的一草一木都視為自家的,珍愛有加。他們尊敬土鎮的老人,疼愛土鎮的娃娃,無論是哪家有困難他們都很高興予以幫助。他們跟焦姓官一樣,深得土鎮人們的愛戴。有好些個官員在萬不得已離開土鎮的時候,都哭紅了眼睛。此後,他們也總是尋著這樣那樣的借口來到土鎮,他們實在捨棄不下這片土地,這裡有著太多的牽挂和迷戀。
就像希望總是出現在絕望之後,很多事情就在大家認為已成定局的時候,會突然發生逆轉。頭天晚上焦姓官還在奉勸木耳他爹,找個女人吧,再不找就晚了。木耳他爹一時還沒明白這話什麼意思。焦姓官在土鎮待了這麼些年頭,除了給土鎮帶來巨大變化之外,他的生活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最引人矚目的一點,就是他是三個兒子兩個女兒的父親,他先後娶了三個女人,頭一個難產死亡,后一個溺水而死,現在這個是他的一個老相好。他一直都在感嘆,說來到土鎮之前他的生活像一片灰燼,到了土鎮之後,他的生活成了個草木旺盛的花園。他告訴木耳他爹,說他在男女那事情上面一直很強悍,他以為自己會生養好多娃娃,會跟打靶一樣,一槍一個準頭,可事實上並不是自己想的那麼容易。現在,他也和以前那樣強悍,結果呢,槍槍都是空放。怎麼回事呢?年紀一大,骨頭就空了,打出的槍雖然響亮,但是力道不行了,沒準頭,脫靶。焦姓官要木耳他爹趁著還動得了,趕緊找個女人,總得有個后啊,要不然怎麼對得起祖宗呢?
老船家想了想,說,第二件事呢?焦姓官說,第二件事很簡單,你要向這裏的人們道歉。老船家把眼珠子瞪得跟銅鈴似的。焦姓官說,這裏的人都是好人,都是善良的人,沒誰作惡,也沒誰害人,你那麼罵很傷大家的心。老船家沉思了片刻,放下了他的兒子,接受了焦姓官提出的條件。
木耳出生后不久,木耳他娘就離開他去了愛城,不過很快就又回來了。她對木耳他爹坦言,愛城的確不如土鎮,沒有可以活泛的地方,怪不得愛城的人都往土鎮跑呢。不過她表示,她並非貪戀這個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在土鎮多待,她之所以回來,之所以沒往其他地方去,是因為她捨不得木耳。木耳他娘一面盡心儘力照顧著木耳,一面也沒放棄享受快活。木耳很健康地成長,只是從小就不愛笑,話語也不多,就算你問他,如果不問到第三遍,他是絕對不肯回答的。但是他的學習成績特別好,開學才一個月不到,所有的課本他都會背誦了。他的記性讓學校的老師十分震驚,但是學生們卻都拿他當怪物,因為他從來不跟大家一起玩,總是一個人待在陰暗的角落裡,嘟嘟囔囔說誰也聽不懂的話。老師找到木耳他爹,說木耳這孩子天賦異稟,記性好得出奇,如果放在這裏恐怕會被耽擱,是不是送到愛城的好學校去,請那裡的老師因材施教。木耳他爹不願意,他擔心木耳送到愛城后,木耳他娘正好也借口離開他。老師嘆息之餘,不願意木耳那麼好的記性被浪費,就拿了書給他看。老師的想法是簡單的,也是善良的,記性好,就多記點吧,記下的可都是知識,需要的時候想拿出來多少就拿出來多少,跟存錢差不多是一個道理。木耳對於書籍所表現出來的痴狂讓老師和木耳他爹他娘是又驚又喜。除了吃飯睡覺,木耳都拿著書在看,他的嘴唇輕輕嚅動,像是在咀嚼那些字。就算睡覺的時候,木耳的懷裡也總是會抱著本書,只要懷裡抱著書,他就睡得更熟一些,不會一驚一乍老是醒來。
沒過多久,發生了一件大事,要不是焦姓官鎮住,只怕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禍事。
儘管無數次危機來到土鎮——以那場著名的三年自然災害為例,土鎮人都是安然度過的。其實這很簡單,也不是什麼秘密,只要你家裡有女人,只要女人肯出來,肯到碼頭或者河堤溜達,就一定會有男人主動上來搭訕,這些男人來自遠處,大可不必感到難為情。就像這些男人清楚他們前來河堤和碼頭的目的一樣,女人也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出現在這裏,甚至九_九_藏_書都不用去看清楚人家的面孔,人家問你去不去十三樓,你只消跟在身後去就是了。初次干這事情的女人總是使勁埋著腦袋,躲躲閃閃,跟做賊一樣,慢慢地她們就膽子大了,經驗豐富了,抬起腦袋,雙眼亮晶晶地跟人家討價還價,挑肥揀瘦。前來此地的男人大都很慷慨,他們來這裏的目的就是尋樂子,他們很清楚尋樂子應該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也很清楚惹是生非會留下怎樣的禍患,他們都規矩得很,講信用,懂禮貌,沒有多少花樣也沒有多少花花腸子。女人的要求也不多,絕對不會糾纏,連名字和年齡都懶得去問。也有一些外地的女人不知道從哪裡聽說了土鎮,聽說了十三樓,她們慕名前來,找到木耳他爹。木耳他爹是會鑒別的,他說你如果有困難的話,比方家中缺吃少穿,需要棺材錢,或者有重病的老人在醫院里,殘疾的娃娃要養活,那麼你就在這裏安心住下吧,會有很多人幫助你的。但是你如果是為了花衣裳,為了吃好喝好,那麼我就實話告訴你,你待兩天就走吧,世道已經變了,你會給自己惹上麻煩。那些外地的女人都很聽話,她們很感激木耳父親的收留和包容,感謝他為她們所做的一切。在住過一段時間之後,臨別之際,她們無一例外地都要對木耳他爹感恩戴德。在離開土鎮的時候,她們的口袋裡總是帶著許多錢,她們來此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這些錢可以幫助她們解決掉面臨的困難,幫助她們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她們沒想到土鎮之行會這麼圓滿。土鎮和十三樓在她們的記憶里,是一片充滿希望和美好的地方,與恥辱根本就無關,她們甚至永遠都不會想到這個字眼。土鎮是眾所周知的樂土,十三樓是眾所周知的樂園。不過大家都把這當成秘密,秘而不宣。大家悄悄來到土鎮,進入到十三樓,又悄悄離開,從來沒有誰聲張,誰都小心翼翼,呵護這最後一片樂土。
木耳他爹聽得可是汗毛豎立,不停地叫著乖乖。乖乖啊,你們那地方怎麼是那個樣子啊,我們土鎮可從來沒缺女人呢,天災人禍的時候女人更是遍地都是,一根紅薯都可以兌個女人。
誰知道就在第二天,木耳他爹就看上了個女人。這個女人就是木耳他娘。木耳他娘不是本地人,來自遠方,她說過那個地名,很長,沒人願意去記。她是那天上午搭船從碼頭登陸土鎮,徑直就往十三樓來,好像她對這一帶很熟悉。事實上她是第一次來土鎮,本來她是要去愛城的,結果聽了幾個船工的慫恿,就在土鎮碼頭下了船。木耳他娘來到十三樓,說自己是來看病的,她把自己的病跟木耳他爹誇張得很嚴重,似乎木耳他爹不趕緊下藥她就活不下去了。木耳他爹叫她扒拉了褲子,看了看,說,沒什麼,只是有些破皮,擦點藥水,歇息兩天就好了。但是木耳他娘卻一刻也歇息不了,她摸摸口袋,說我沒錢買藥水。木耳他爹說沒錢沒關係,我送你。木耳他娘說我也沒錢吃飯。木耳他爹看著她,還沒來得及表態,木耳他娘就說了,來,我讓你弄我一把,算飯錢吧。
木耳他娘經過怎樣複雜的思想鬥爭,已經無從知曉。不過她的確收斂了許多。她告訴木耳他爹,她已經在土鎮住膩了,等到娃娃生出來她就去她一直想要去的愛城。木耳他爹見她去意堅決,也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
十三樓總不是個長久之地。那些女人在十三樓修養生息一段時間之後,木耳他爹總會催促她們離開。焦姓官在土鎮辦起了火柴廠、手套廠,這些女人大都被安置在了裡頭。還有一些嫁給了土鎮的船戶、碼頭工人、農民和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家。
這其中有很多娼妓被追了回去,她們被嚴厲訓斥,有的還挨了耳光,一些撒潑不願意回去的,還被五花大綁。但是也留下了一些。留下的這些主要是因為有病,她們來十三樓的目的就是為了治病。她們的這些病可不輕,那些幹部和公安起初還不相信,等到扒拉了褲子才被嚇了一跳。常識告訴他們,患上這樣的病是多半活不成的,與其拉具屍體回去,還不如把她們丟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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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焦姓官給木耳他爹找了很多醫生來,都沒用,把他送到愛城醫院去,也無濟於事。那些醫生都說,這就是傳說中的殭屍病,也就是肌肉強直症,屬於世界醫學難題,沒辦法治療的,弄回去吧,等死吧。
不久,木耳他娘又懷上了個娃娃,這是第六胎,也就是木耳。木耳他爹思前想後,下了個不可思議的決定,他讓木耳他娘把那些男人帶到十三樓里來,別在野地里去,也不要企圖再上人家的船。木耳他爹的突然大度讓木耳他娘覺得有些意外。木耳他爹含淚說,我想要個娃娃,你就忍忍吧。
焦姓官說,這我聽說過,要不然我也不會跟著隊伍出來。他說從他們的山溝里經過一支隊伍,隊伍很看重那些黑黑壯壯的小夥子,動員他們當兵,說當兵就有飽飯吃。誰知道都不願意。焦姓官跑去問人家,當兵有女人么?隊伍說,打贏了這read.99csw.com個國家都是我們的了,你說有沒有女人呢?焦姓官說,那可不可以先給個女人?隊伍說,那得看你打仗怎麼樣,你要打出個英雄了,美人愛英雄嘛,到時候,成群的女人蛾子一樣往你身上撲。焦姓官聽得耳熱,就當了兵。焦姓官上了戰場表現得十分勇猛,他時常立功,漸漸地他覺得事情並非說的那麼簡單,這個隊伍關於男女的事情管得很嚴,說要等勝利了才可以找女人。有人性急,不聽招呼,結果因為找女人受到處理。焦姓官就是其中之一,他只拉了拉那女人的手,就被關押了起來。好在念他作戰英勇,有戰功,饒過了他,但是卻警告他,以後要是再在女人上面犯錯誤,處分將會非常嚴重。從此,焦姓官就在這個女人的問題上格外小心翼翼起來。
焦姓官的擔憂半年後變成了現實。木耳在十三樓放了一把火。這把火將木耳娘燒成了重傷,跟木耳娘住在一起的那個跑船的男人被燒死。很多人懷疑這場火不是木耳放的,而是木耳他爹。這個懷疑各自都揣在心頭,沒有誰說出來。緊接著又發生了一場火,這火把木耳他爹燒得可不輕,放火的當然是木耳。木耳他爹從醫院出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木耳送進了瘋人院。此後十三樓一直風平浪靜。木耳他娘頑強地活著,那場大火讓她失去了鼻子,耳朵,頭髮,她的兩條腿和胳膊螃蟹腿一樣蜷縮在胸前,伸展不得。但是她的眼睛還好用,看見有男人從跟前經過,就會嘿嘿笑,嘴角垂掛著晶亮的哈喇子,眼珠子不停地轉動,像在打主意。木耳他爹在焦姓官的幫助下,一直在修繕十三樓,他更換了燒焦的檁子和窗條,將燒黑的牆壁重新粉刷,直到木耳他娘死的那年,他才將火燒的痕迹徹底消除。要不是木耳他爹得了重病,木耳可能還會一直住在瘋人院里。木耳他爹並不想木耳出來,回到土鎮,回到十三樓。那時候他的心思變得非常奇怪,連他的好朋友焦姓官都捉摸不透。木耳他爹對於十三樓的愛,堪比對待他的兒子。他很少有時間去瘋人院看木耳,主要原因是他不放心十三樓,他老擔心十三樓會被誰搞壞,焦姓官總是催促他去看,並且不惜為他安排車輛和快船。臨行的時候木耳他爹苦著張臉,一步三回頭,似乎他這一去就再也見不到十三樓了。焦姓官不耐煩地說,你去吧,我在呢,我會好好看著它的。
木耳他娘當然沒被淹死,如果淹死了怎麼會有後來的木耳呢?她光屁股跳到水裡,被人打撈了上來。事後她跟人說,在船上干那事情比在陸地上真不知道舒坦多少倍,而且一想起旁邊還燃著大火就更加刺|激了。聽到她說這話的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事實上就是這樣,經歷這樣的教訓之後,木耳他娘一點也沒改變,反而更加變本加厲了。
土鎮的男人們都認得木耳他娘,出於對木耳他爹的尊敬,不管她再怎麼妖嬈,再風情萬種,都不會去沾染她一指頭。但是那些跑船的外地人才不管這些呢,木耳他娘不敢帶他們到十三樓做,她因為挨過木耳他爹的揍,只好去船上。有的船上行,有的不行,他們有忌諱。於是木耳他娘就跟那些人在野地媾合。土鎮的人是十分討厭野合的,他們把撞見野合當成最不吉利的事,他們會罵,你家房子燒了嗎?你們是野狗野豬嗎?有些氣性大的人還會撿了石塊打,打得那野合的人嗷嗷叫喚,光著屁股亂竄。
焦姓官做主把木耳從瘋人院里弄了回來,木耳他爹當天中午見到他,晚上就病情加重了,他不停地抽搐,像一截震動棍,抖動得整個十三樓似乎都在嘎吱作響。焦姓官摸了摸木耳他爹的脈搏,很微弱,而且只有出氣沒有吸氣,看光景已經不行了。都以為他很快就會死去,結果到天亮他也沒咽氣,而且繼續抽搐、抖動。憑藉經見了很多人瀕死的經驗,焦姓官估計木耳他爹是在挂念什麼。他問木耳他爹,是不是放心不下十三樓?木耳他爹抽搐得稍微輕了點,抖動也減緩了。焦姓官問你是不是擔心木耳?木耳他爹抽搐再輕了點,抖動也不再厲害了。焦姓官趕緊把木耳揪過來,讓木耳向他爹做保證,絕對不再放火,一定把十三樓守住,好好為男人女人醫治,讓他們在十三樓獲得快活。木耳一一做了保證,說我保證不再放火燒十三樓,我保證守住十三樓,誰也拿不去,我會盡心儘力為那些得了病的男女醫治,讓天下所有男人女人都在十三樓找到快活。當木耳把快活兩字說完,木耳他爹的臉上竟然露出了微笑,不抽搐也不抖動了,渾身鬆軟像面泥一樣。然後他咯地咽了氣,但那臉上的笑容一直保持著,直到蓋棺才從大家的眼前消失。木耳信守了自己的承諾。只是他不像他爹那樣喜歡打掃和勤于打掃,一天有差不多一半的時間他都坐在門口,面前擺放張桌子,有人來看病,他就叫人脫褲子、岔腿,用的也都還是他爹那一套,先聞聞氣味,然後鑽在人家襠部仔細瞧。如果人家是來尋歡的,他就敲著桌子,讓人家丟下錢來。為了減少麻煩,他更改了規矩,不提供茶水,不提供九*九*藏*書飯菜。慢慢地,大家也都知道了他立下的這些規矩,還都認真遵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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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耳他娘在碼頭認識了個小夥子,那小夥子生得白白凈凈,木耳他娘一眼就喜歡上了人家。那個小夥子見木耳他娘也好看,兩人只幾個對眼,就都知道了接下來應該發生的事。小夥子早聽說了十三樓,要帶木耳娘去十三樓。木耳娘不願意,說去你船上吧。小夥子說我爹忌諱這些,要知道我在船上干這事,只怕會打死我。木耳娘說你爹在船上嗎?小夥子說他去土鎮買東西去了。木耳娘說,那咱們趕緊上船吧,趕在他回來把事辦了。
事情並沒按照老師想象的那樣發展,木耳突然有一天不去上學了,不管老師怎麼勸,他始終都保持沉默。老師感到萬分遺憾。不過木耳他爹和他娘似乎覺得這並沒什麼,反正他們從來就沒認為讀書有多重要。不讀書的木耳沒有一點時間概念,他睡到自己想起來的時候才起來,想吃了就去吃一點,其餘的多半時間他都在外頭溜達,手裡拿個根打狗棍,從鎮里走到鎮外,從山岡走到田野,漫無目的。他再次恢復了嘟嘟囔囔,聲音不大不小,但是永遠也不可能有誰聽得懂他說的什麼。有時候他會停下腳步,蹲在路上,手裡拿著個石子,隨著口中嘟囔,手下不停地寫,嘩啦嘩啦,堅硬的石子划著堅硬的路面,很難留下什麼痕迹。他才不會管這些呢,他都不會往前看,退著身子寫,不停地寫,一直寫到天黑,或者他爹他娘找來。焦姓官早就告訴了木耳他爹,說木耳這娃娃的腦子可能有毛病,是不是送到醫院去看看。木耳他爹不相信,他一直覺得木耳很聰明,學什麼一說就會。為了證明自己所說非虛,木耳他爹把木耳拉到跟前,要他背誦湯頭,木耳就背,嘰里呱啦,速度快得焦姓官都聽不清楚從他嘴角流出來的都是些什麼字詞。為了再進一步證明木耳的聰明,木耳他爹還要木耳開藥,他說,來了個女人,面黃肌瘦,說她下身撒尿刺痛,不撒尿脹痛,聞起來有魚腥味,仔細一看顏色赤紅,微腫,有豆腐渣樣的東西,你看是個什麼病,怎麼治。木耳說,霜霉病,黃柏三分,苦參三分,蛇床子三分,火藥三分……木耳他爹聽了高興得直蹦,說老夥計,你聽見沒有?這些都還是我三年前教我兒子的,他都還記得這麼清楚呢。我要不是看他歲數小,我就讓他來看病拿葯了,咱們這十三樓後繼有人啊!焦姓官卻一臉憂慮,他看著面前這個低眉順眼的小子,看著他微微隆起的喉結,青色的嘴唇,隱約感覺到一場可怕的事情馬上就會在他身上發生。
當木耳他爹表示要娶木耳他娘為妻的時候,木耳他娘表現得並不是很樂意。但是耐不住大家的勸,連焦姓官都出了面,就勉強答應了。從嫁給木耳他爹那一刻起,木耳他娘就在時刻做著離開的準備。如果不是木耳的出生,沒準木耳他娘真早走了。木耳他娘的很多做派都叫木耳他爹難以接受,貪吃貪睡,喜歡搬弄是非,不過最叫他感到痛苦的是她對男女之事的痴迷。
但是木耳他爹很快就回來了,焦姓官問他看了木耳沒有。木耳他爹說看了一眼,也沒什麼好看的,他長得白白胖胖,身邊還有個大姑娘陪著她,兩人手拉手,跟談戀愛似的,親熱得很,我喊他,他根本就不睬我。回答完了焦姓官,木耳他爹趕緊樓上樓下轉一圈,生怕被人揭走了塊牆皮似的。每天早晨一大早,木耳他爹就會手裡拿著根竹竿,竹竿頂端綁著個雞毛撣子,端著個凳子,站到凳子上到處撲掃蜘蛛網和房樑上的塵土。那天早晨他和往常一樣,誰知道剛站上凳子就發覺不對,腰桿沒辦法動了,僵在那裡,口中不停地喊,壞了壞了。女人們和她們的男人一起從屋子裡出來,把木耳他爹像摘個大南瓜似的從凳子搬了下來,發現他已經沒辦法站立了,嘴歪眼斜,說不出話,滿嘴角的哈喇子。
這天晚上,木耳他爹用酒幫助焦姓官打消了顧慮。第二天晚上,木耳他爹把焦姓官請了過來,兩人繼續喝酒,繼續談天。這天晚上,焦姓官表現得很興奮,也很幸福,他坦言,他已經沒有什麼顧慮了,就算是即刻被槍斃,他也會高高興興說出那個字,值!木耳他爹說,沒有誰會被槍斃,也沒有誰會受到責怪,因為就沒有誰干錯什麼事。焦姓官很認同這話。他問木耳他爹,以後怎麼辦呢?我總不能天天晚上跑你這裏來喝酒吧。木耳他爹說,你把你的工資分成三十份,你想了,你就過來,人家給你快樂了,你應該感謝人家,給錢是最合適的。焦姓官說如果這個月是三十一天呢?木耳他爹說,這還不好辦么,你分三十一份不就得了?當然,你也可以分成六十份,一百份,三份五份,這多簡單的事情啊?焦姓官想了想,笑了。
就像人們常見的那樣,種桃的不吃桃,釀醋的不吃酸。木耳他爹的身邊從來不缺女人,但是他卻對女人產生不了半點興趣https://read.99csw.com。焦姓官都為此感到好奇,說你總該不是不行吧,如果真是不行,那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事情了。木耳他爹笑笑,說,那事我肯定行,但我就提不起那個心情。焦姓官說怎麼回事呢?木耳他爹說,這是我們這個家族所有男人的通病,天天泡在女人堆里,經見多了,膩了。木耳他爹見焦姓官還是不太理解,就用了句很形象的話,他說,你見過哪個廚師對美味感興趣?拿了菜單他們總是給人家描述得好聽,什麼色香味形俱全,什麼鮮美可口,可是等那些美味佳肴端到了桌子上,端到自己跟前,他們拿著筷子卻戳不下去,因為他們清楚這些都是些什麼材料,清楚每一道工序、火候、淡咸……就那麼回事,都懶得去嘗。
據說土鎮風月生意最興盛的時候,半個街上住的都是婊子,另半個街則是嫖客。為了處理和安置這些婊子,政府沒少花工夫。可是沒等幾年,風氣稍微鬆了點兒,那些被驅散和異地安置的娼妓有很多又陸續回到了土鎮,回到了十三樓。跟在她們身後的總會有很多人,往往是她們前腳一到,後面的人就攆來了。這些人都是幹部、公安,還有一些是她們的丈夫或者叔子。其實政府對於她們的安置應該還是不錯的,但是她們中的很多人卻非常不屑這些安置,她們早已習慣了被男人嬌寵,習慣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
焦姓官把他的心血和精力,幾乎全部耗費在了土鎮的建設上。他疏浚了河道,開墾了荒地,鞏固了堤防,揪鬥了潛伏的敵人,拓寬了道路。只要工作累了、疲憊了,他就會悄悄來到十三樓,隨便進入一個房間,把錢放在床頭柜上,然後昏沉沉睡去。等到醒過來,他的被窩裡總會多出個女人來。當他再次出現在大家面前時,他又變得精力旺盛,鬥志昂揚,繼續他卓有成效的工作。
此外還有那些採購人員,他們前來土鎮的時候,總是帶著大包小包的現款。不管主管他們的上級此前是怎樣叮囑他們的,哪怕是採購回去的手套不是那個規格,他們也要前來土鎮。而那些貨船,哪怕是運載的瓜果就要爛掉了,他們也要在土鎮停留半日一夜……
還有一些娼妓是理直氣壯回來的,她們不是拿著通行證,就是拿著介紹信。她們被羈押遣送之後不久,原來患上的那些隱疾就複發了。為了不讓她們死去可沒少費工夫,送大醫院,請著名的郎中。結果都沒戲。看著她們奄奄一息的樣子,大家都束手無策。最後,在她們強烈的要求下為她們出具了手續,准許她們到外面求醫,而且還給了她們一筆為數不少的藥費。
焦姓官不忍目睹土鎮被淹沒,決定在那一刻到來之前就趁早離開。他已經和故鄉取得了聯繫,據說那裡的生活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早就不缺女人了。焦姓官是坐船離開土鎮的,走時土鎮很多人都去送他,焦姓官依依不捨,流了很多眼淚。焦姓官回家后便再沒了訊息,不過土鎮人卻總是會在一些時刻提及起他,念叨他的一些舊事。
想要嫁給木耳他爹的女人多的是,她們認為木耳他爹是這個世界上僅存的一個好男人,但是她們卻沒辦法打動木耳他爹的心。木耳他爹傾聽她們的訴說,為她們診治隱疾,在一些疑難問題方面充當她們的高參,他也接受她們的感激,但就是不肯接受她們那顆愛他的心。
木耳他娘在木耳之前,還懷過五個娃娃。但是這個懷孕的女人卻不知道收斂一下,對那男女之事還萬分痴迷。這讓木耳他爹忍無可忍,將她狠狠揍了一頓。可是人家臉上的瘀青都還沒散去,就又去河堤上招惹男人了。木耳他爹氣得蹴在地上哭,說萬一把娃娃撞掉怎麼辦啊,那些跑船的野人,個個壯得像頭牛,哪裡知道惜疼人啊。木耳他爹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木耳他娘流產了。這可把木耳他爹心疼得,揪著頭髮哭得死去活來。這樣的事情接連發生,木耳他爹都快瘋掉了,他想關掉十三樓,帶著木耳他娘居住在鄉下偏僻的地方,成天守住她。但是焦姓官不準,土鎮的男女也不準。焦姓官說,你關掉十三樓,上頭來人住哪裡?土鎮的男女說,你關掉十三樓,我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不止焦姓官的部屬,就連愛城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員也很願意來土鎮。他們總是把來土鎮當成一次最愉悅人心的快樂之旅。他們不會白來,他們總是帶著好的政策,成船的糧食、肥料以及各種緊俏的物資。同樣,他們也深得土鎮人們的愛戴。他們在土鎮的日子總是很短暫,離開的時候也難分難捨,無一例外地要淌出傷感的淚水。他們都很羡慕焦姓官、焦姓官的部屬以及居住在這裏的人們。他們不無遺憾地說,要是能到這裏當個草頭百姓,也是好的啊。
有女人前去勸說木耳他娘,意思是讓她收斂一點。木耳他娘聞言大怒,將來人一頓訓斥,說你有什麼資格叫我收斂?快活在那裡,人人都有份,光准你們去拿,不准我去拿,我不是娘生的啊?
木耳他爹警告這些女人,現在不比以前,稍不小心這個十三樓將不復存在,而他不外乎是到愛城的醫院當個專治花柳病的醫生,至於你們呢?木九九藏書耳他爹環視了一眼這些女人們,把將要說出的話語咽了回去,他知道,他要說什麼其實她們也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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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船家出門的時候跟他兒子叮囑過,說蜂窩煤爐子上燉著雞,好了你就端下來,晚上咱父子倆好好吃幾盅。小夥子這下見了女人,早把爐子上的燉雞給忘記了。突然聞到一股子焦味,這才記起還燉的雞呢,要前來端,卻被木耳他娘給緊緊纏住,木耳他娘說哪有你這麼做事的,我正興頭上呢,你這不掃興嗎?小夥子心想,糊就糊了吧,不就一鍋雞肉嗎,先把事情做完再說吧,人家可是動了大性情的呢,聽聽那叫聲,真叫人骨頭酥散。鍋里的雞肉先是焦糊,接著成了炭,最後竟然燃了起來。等到他們把事情做完,疲軟地躺在倉板上喘息的時候,岸上已經人聲鼎沸了,他們看見船頭起了火,火苗舔著棚子,越燃越大……船燒了,老船家怎麼肯依?他把兒子吊在碼頭上,口口聲聲要土鎮把那個婊子交出來,並且要賠他船和滿船的貨物。說倘若不的話,他就在這裏打死他的兒子,鬧出一條人命才好驚動上方。他還罵土鎮道德敗壞,一地的婊子和嫖客,沒一個好人,統統都該關班房。沒人前去圍觀,許多在碼頭做工的人也都借故散開。碼頭上空空蕩蕩的,只剩下叫罵的老船家和被他高懸的奄奄一息的兒子。焦姓官出了面,說那個女人已經掉進河裡淹死了,至於他說的船和貨物,他會賠償的,請他把他的兒子放下來,趕緊送醫院治療。焦姓官說,不過你也得答應我兩件事,第一件事,就是離開這裏之後做個啞巴,否則的話我就不管了,我等你打死你的兒子,這樣的話,你沒了兒子沒了船,沒辦法回去交差不說,你可能還會因為故意殺人被炮打腦殼。至於你說的要去告我們,誰會相信你呢?大家一起說你是瘋子,是你燒的船,你怎麼辦?你親兒子都可以打死,燒個船算個什麼?
焦姓官說他剛一懂事,就知道女人的重要性。等到自己能夠記住一個完整的夢境了,他發現自己的夢境里總是千篇一律的內容,就是渴望得到女人。焦姓官說,後來不斷發生戰亂,自然災害也一年比一年多,很多家境不錯的人家拿著錢都買不回來女人,他們這些貧窮人家就更沒指望了。那些年頭,村裡不斷發生各種各樣的怪事,幾乎每個月都有男人瘋掉,他們赤身裸體,扯著下身衝著天空叫喊,老天爺啊,我要女人啊我要女人啊。
最熱鬧的那段時間,十三樓住滿了這些曾經的舊客。這引得無數男人前來觀看,這些男人中有許多是這些女人的相好,他們彼此交換著曖昧的眼神,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誰都想得到的。不管是帶了藥費來的,還是腰無分文,這些女人在土鎮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顧。木耳他爹開出的藥物價格低廉,許多還都是免費的。那些舊相好會悄悄送來糧食和蔬菜,甚至有人送來整頭的肥豬和一掛一掛的雞鴨。這些在羈押遣送之後連臉都不肯洗的女人,一下子變得愛乾淨愛收拾起來,她們不知道在哪裡扯的野草,她們把這些野草榨成汁水,一部分用來清洗衣裳,讓衣裳上存留讓人想入非非的馨香,另一部分用來抹臉和沐浴。每當明月之夜,她們就會成群結隊地在木耳父親的帶領下,往土鎮下游去,到一個叫月亮灣的淺灘洗浴。她們默默地行進,每個人的腳步都很輕,除了草尖上的露珠和騷動的男人,她們不會驚擾土鎮的任何東西。當她們洗浴歸來,整個土鎮都會瀰漫起一股清幽的芳草馨香。
那個姓焦的官其實就是怕,後來他跟木耳他爹說了實話,他說在他老家的那個莊子里基本上就沒有女人,全是光棍,三兩個兄弟賣命掙錢半輩子,就是為了買個女人。既然是大家搭夥買的,這個女人就人人有份,就是大家共同的婆娘,誰都可以跟她來。木耳他爹不知道是酒壯了膽子還是怎麼的,他竟然問那個焦姓官,你娘是你爹買的嗎?那個姓焦的官真拿木耳他爹當了自家兄弟,他說是的,我娘是我爹他們五兄弟買的。先前他們買了一個,結果不知道惜疼,新婚之夜幾兄弟輪流往洞房裡鑽,沒等天亮那個女人就吐著舌頭死毬了。這可把五兄弟的腸子都悔青了,幾個兄弟都哭了,因為他們不可能再有機會有女人了,到哪裡去湊那麼多錢呢?還是焦姓官的爹有恆心,他說我就不相信我們五弟兄一起努力攢不夠再買個女人的錢。大家抹乾眼淚,就又開始了賣命掙錢。直到十年之後,他們才攢夠。這一回他們吸取了教訓,通過抓鬮的方式輪流和那個女人同房,那個女人的肚皮就像是欠他們幾兄弟的,每一兩年都要生個娃娃。生出來的娃娃,也通過抓鬮的方式,分配到弟兄們手裡。
因為上頭交辦的任務焦姓官總是可以提前超額完成,他被委以重任,命令他去愛城就職。但是焦姓官不幹,他說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抗命。他要留在土鎮,他認為普天之下再沒有比土鎮更好的地方了。照他的話說,不管榮華還是富貴,也不管是高官還是厚祿,離開土鎮都只算個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