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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柳絮的葬禮

第十九章 柳絮的葬禮

馬隊長鬆開下巴,拍了我一下肩膀,問,你是不是對我隱瞞了什麼?我愣怔了一陣兒,問,什麼意思?我有什麼對你隱瞞的?
在我的感覺中,老方丈是個早就參透生死的有大慈悲大智慧的高僧,他不可能犯男女那點兒低俗的錯誤。我這麼斷定是有根據的,你看他現在那麼垂老了,一個筋斗栽下去就可能死掉,但是他的身上還透露著一股子凜然正氣。那股子氣,不是十年八年修鍊得成的,而應該是與生俱來。
就在安葬了柳絮的那天晚上,我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信函,郵戳證明它來自土鎮。我趕緊打開,是木耳的書稿。讓我感到驚異的是,書稿里還夾雜著一些黑色的片狀物,輕輕一碰就散了,是稿子燃燒過後的餘燼。我打開書稿第一頁,匆忙讀了起來……
聽我說還要請龍隱寺的和尚為柳絮念經做法事,馬隊長勸我說算了,他說只是想請你出面安葬她,沒想到你搞這麼大動靜。我說既然應承下來做,就做到最好吧,死人心安,活人也心安。馬隊長嘆息一聲,說,只怕你這心愿龍隱寺的和尚很難滿足啊,如今的龍隱寺,正人心惶惶呢。
我去停屍房看了柳絮,她躺在匣子里,像是睡著了。我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臉,說,以前我們時常談論死亡,你從來就沒當回事,談了那麼多回,你根本沒把死亡跟自己聯繫在一起,你覺得那很遙遠。現在你死了,我們面臨一個重要的事,就是怎麼安葬你。我一直想把我僅存的這兩年包括死亡都拜託給你,你一直不肯接納。其實很簡單的,我已經對我的死亡做了詳細的規劃,你操作起來不會很費事。現在,你先於我死,就讓我對你負起責來吧。我會為你挑選一塊最好的墓地,包括棺木和你的壽衣,都將由我做主了。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都會按照一個丈夫安葬妻子的禮數來操持你的葬禮。你的read.99csw•com葬禮可能會很冷清,因為找不到你的親人,除了我為你送行再沒別人。其實我們都一樣,你死了還有我送,我死了呢?我的葬禮將比你的還要冷清……
我的這番話引起了馬隊長的好奇,他哦了聲,說,你倒是說說,好像你肚皮里有包袱呢。
在和薛玉待的兩天里,我始終保持安靜。薛玉也表現得很安靜,一刻不停地裁剪著紙衣裳。那兩天里前來十三樓的人特別多,薛玉在桌子上放了個紙箱子,那些人走的時候就把錢丟在裡頭。到了晚上,薛玉也不數它們,抓出來,揉成團,放在一個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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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光是看看聽聽就敢得出這樣的結論?馬隊長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我說我敢肯定。而且,我沉吟片刻,我覺得胖臉和尚也不是他的私生子,那不過是以訛傳訛的妄語惡口。
見我掏出一大捆一大捆的錢,棺材匠開始關心起那個人是誰了。我說是我的一個朋友。棺材匠問是個女人嗎?我說是。棺材匠說她給你留下什麼了?我指指心口,說,疼痛。棺材匠說她就沒給你留下個娃娃么?我搖搖頭。棺材匠幽幽地說,你該有個娃娃了,再不有就沒時間了。
有水晶的,玻璃的,大理石的,鋁合金的,青銅的,還有木頭的,不過都是板兒和膠水拼裝起來的。棺材匠把我帶進一家棺材店。我見到了棺材匠說的那些棺材。最貴的是水晶,最便宜的是木棺。木棺很薄,敲敲,響得跟鼓皮似的。我要棺材匠幫忙挑選一副,棺材匠直搖頭,說沒一副他看得上眼。

2

我剛一到車站,馬隊長就親自開了車來接我。他說儘管他們做了很多努力,但是迄今為止,他們還是沒辦九*九*藏*書法找到柳絮的家人。我說怎麼可能?馬隊長說,不是可能不可能,事實就是這樣,我們盡全力查了,她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我說她死了總是真的吧。馬隊長翻了我一眼,說,我跟你說的正事,你別抬杠。我們在愛城,包括愛城周邊區域,通過媒體發布了大量的認屍通告,這麼多天過去了,無一反饋信息。她就像個天外來客,從來就沒人認識她似的。馬隊長找我的主要目的是讓我出面安葬柳絮。馬隊長說,因為無法確定柳絮的準確身份,所以,她只能被當成無名屍體處理。但是這似乎又有點不太合適,因為這個柳絮跟我、跟另外的一些人都有過交往,而且還比較密切,因此她實際上已經具有某種身份,作為無名屍體處理不太恰當,因此他想到了我。我一時不知道是不是該應承下馬隊長的這個要求。馬隊長見我面有難色,很直接地說,如果你不答應,我們也找不到合適的人,所以我們會把她送去做醫學解剖,然後當作無名屍體火化。
老方丈的那話就等於給寡婦開了綠燈。她果然偷了漢子,果然生了孩子。只是在生孩子的時候遇劫,臨終前拉著老方丈的手,要老方丈記得他曾經說過的話。就像傳言里說的那樣,後來老方丈帶著那個孩子離開了山村,回到禪林。本來老方丈是準備把那個孩子送人的,就考慮到自己答應了那個寡婦,而且覺得那個孩子有佛緣,將來肯定會修成正果,就一直把他帶在身邊。
我猶豫了一下,問馬隊長,你真的認定是老方丈殺害胖臉和尚的兇手嗎?馬隊長扭頭看著我,奇怪地問,你什麼時候聽說我認定老方丈是兇手的?我說外頭不是傳言嘛。馬隊長狡黠地一笑,問,你怎麼看那些傳言?
馬隊長一笑,說,這要看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嗯。不妨告訴你吧。在驗屍的時候,我們發現胖臉和尚https://read.99csw.com的下頭已經沒有了。
下頭沒有了?是根本就不存在還是才被人割掉的?我追問道。
從馬隊長的神色里我感覺到他會告訴我點兒底細,就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果然,馬隊長在扔掉煙蒂之後,跟我說起了老方丈的那些鮮為人知的舊事。老方丈被驅逐到偏遠的山村確有其事。安排他與一位寡婦伙家結婚也確有其事。那位寡婦對老方丈很傾心,認定了他是自己的丈夫,也做好了要與他開創一個好日子的各項準備。但是老方丈卻不依從。白天他像平常人那樣勞動,到了晚上,他就將兩根板凳拼起來,團坐上頭打坐參禪。寡婦很失望,本來想去告狀的,但是一想到老方丈那麼善良,一副忍受世間一切苦難的樣子,於心不忍,就跟他商量以後怎麼辦。老方丈說了這麼一句話,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好吃好喝由你,受苦受難我來。寡婦聽了過後,狠狠心說好,我偷漢子你也別管我。老方丈不語。寡婦說生了孩子你養。老方丈一笑,說,世間萬物,有生就有養。
我說算了,別那樣去處理,還是我來出面安葬她吧。
我說如果真是這樣的,那麼我的判定也就成立了,老方丈不是殺人兇手,兇手另有其人。
我不是請你開恩讓我親近老方丈嗎?就那天,我目睹了他主持的一場功課,我雖然對佛經什麼的一竅不通,不過我也聽出來了,他們念誦的應該是超度亡靈的經文。從老方丈的神色氣相來看,我覺得他不可能是殺生之人。
我說只要你肯讓我住進龍隱寺跟老方丈親近一個禮拜,我肯定就可以告訴你誰是兇手。
我指著馬隊長,笑道,你可別不厚道啊,這節骨眼上你要不往下說,就是成心坑人了。
馬隊長卻不笑,皺皺眉頭說,是爛掉的,從疤痕判斷,估計是一年前爛掉的。是疾病,不是人為的。根據我們的調查了解,胖九*九*藏*書臉和尚一年前染上了性病,儘管四處求醫問葯,卻藥石無功,最後就爛掉了。那東西爛掉之後,胖臉和尚也就死心了,頓悟了一般開始靜心參禪,研讀佛經,虔誠得很。我們在他的禪房裡發現了大量的佛典書籍和日記本。日記本上寫滿了他的參悟心得,字跡工整,整頁整頁的看不見一個墨團……
馬隊長看著我,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
誰啊?說說看。馬隊長手托下巴,玩笑似的看著我。

3

起先我還是認可那些傳言的,儘管傳言很多,我認為裡頭肯定有一頭是事實真相,不過我現在倒是覺得那些傳言的確只能當做傳言聽。
你知道的!馬隊長乜斜著我,像是要把我瞧穿,哼哼冷笑幾聲,說,小子!你可別當生活是小說,小說是死的,生活是活的,只要是活的,總有一天會自然露出破綻來的!
馬隊長不答。
馬隊長笑而不答。
呵,佛語都出來啦。馬隊長終於笑出聲來,他叼起一支煙,饒有興緻地看著,鼓動我,嗯,你說說,說說你的見解。
照你這麼說,老方丈看走眼了?我問。
隨後我去找棺材匠,要他幫我挑一副棺材。棺材匠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說,你不打棺材啦?我說你別緊張,是幫我的朋友買,要最好的。棺材匠說,最好的棺材出在我手裡,還是我來打吧。我說人早死了,擱在那裡,等著棺材下葬呢。棺材匠知道了,默默地跟在我身後。見我跟人打聽哪裡有賣棺材的,棺材匠說他知道,他說他找不著我的時候,就在愛城到處亂逛,去了好多間棺材鋪子,本來是想給他們打工,掙倆錢養活自己,可是人家都不缺人手,而且人家賣的那些棺材也不是他做的出來的。
馬隊長指著我哈哈大笑,笑得煙都掉地上了。他彎腰撿起來,吸了口,嗤嗤地又笑了陣兒,終於止住笑,看著九*九*藏*書我,說,實話跟你講,胖臉和尚的確是老方丈的兒子。
我說我終於明白老方丈的苦心了,他沒看走眼,他的目光是精準的。按照他們和尚的說法,胖臉和尚做那些男女之事是在給自己作孽,必然會遭罪受苦,因果報應嘛,也等於是遭劫在數,就像唐僧取經的九九八十一難一樣,只是唐僧成了佛,而胖和尚頓了悟。頓悟的胖和尚開始了苦修,等於立地成佛的表現,所以老方丈對於他修成正果的判定,也是正確的。
一連走了四五家棺材店,棺材匠都沒看中一副。結果我拒絕了他的參謀,買了副水晶棺。讓他們幫忙送到公墓。
哦。我有些恍然大悟。
我去愛城公墓為柳絮挑選了一塊環境格外清幽的墓地。公墓的人說這塊墓地應該是愛城公墓最好的。我交了一百年的管理費。公墓的人說按照規定,他們只能收取二十年的,讓我到期了再來繳納。我說只怕那時候你們就只有到地府來收取啰。他們都笑。我不笑,我說真的,你們還是按照一百年來收取吧。在管理合同上,我額外加註了兩條,要他們每到清明的時候都要送一束鮮花,名字寫我的,然後要保證墓前四季都要生長有鮮花。他們表示說絕對可以做到。
他們賣的都是什麼樣的?我問。
我很想在土鎮多待幾天,卻突然接到馬隊長的電話,他要我火速回愛城。在我猶豫之際,薛玉也勸我趕緊回去,把該忙的事情忙完。她語重心長地說,好多事情其實你我心頭都明白,不消說得太透,該怎麼說怎麼整,你也是清楚的,忙完了就趕緊再來一趟土鎮吧,我還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跟你講,需要你做決定。薛玉在說這話的時候,抓過我的手,捋起衣裳,放在她的肚皮上。她的肚皮光滑,涼絲絲的。薛玉看著我,我的心頭一陣狂跳,我隱約已經知道了她即將告訴我的事。薛玉輕輕推開我,說,你去吧,別忘了我在這裏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