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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六福倖存絕死地

第二十章 六福倖存絕死地

壯丁們帶有衣裳的就換衣裳,沒衣裳的繼續哆嗦,然後在士兵們的監視下開始綁繩子,像原來一樣,還連成一串。過了一會兒,城裡出來一隊也被綁成一串的壯丁,在刺刀和棍子的驅趕下,來到草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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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餓死了。
第二天來了一支督戰隊,有十多個人,每個人的頭上都戴著烏黑的鋼盔,手裡端著烏黑的梭子槍,不苟言笑,目露凶光。他們說,上頭下了死命令,死守此地,如果有畏戰逃跑者,長官畏戰殺長官,士兵畏戰殺士兵,一律殺無赦。這些督戰官並非只帶了令人心驚膽寒的話語和做派,還帶了一些罐頭、餅乾,還有差點把一頭騾子壓趴下的銀圓,這多少叫大家感到一點高興。
太臭了,走吧,司令。另一個馬弁說。
他媽的,叫你呢,瘋婆子!一個馬弁下來,擋住六福的去路,但是他很快就掩住鼻子閃到了一邊。
見六福不肯去,老婦哭嚎幾聲,忙不迭起身進了屋,收拾了個包裹出來,說裡頭是幾件換洗的衣裳,還有她剛剛做好的鞋子,讓兵役局的人幫忙拿著。老婦說,六福娃兒,莫怪乾娘,乾娘也是被逼的啊……六福仰天長嘆一聲,跟兵役局的那個頭說,咱們走吧。
找了半天,一戶人家也沒找到。就在他們焦急的時候,碰到了一隊人馬,喝問他們是哪個部分的。他們只得照實說了。沒想到他們竟然受到了想都想不到的禮遇,都向他們打敬禮,還拿了罐頭叫他們吃,拿了酒叫他們喝。
老婦進屋去拿了些紙錢香燭來,捧起那隻雞,央求兵役局的人,讓她帶著六福去土地祠,敬敬土地老爺。見老婦哭哭啼啼可憐,兵役局的人答應了她的要求。但是六福卻站著不動。
過了一會兒,來了兩個中年人,一個是五大爺,一個是七大爺。兩人一個抱著酒罐,一個拎著捆菜蔬。晚飯的時候,五大爺和七大爺輪番向六福敬酒,白家族長偶爾也端起酒碗,說些感謝的話。說他三嫂子是個苦命人,年輕的時候就死了丈夫,丈夫死時她肚皮裡頭還揣著個娃娃。後來終於把五個娃娃拉扯大了,誰曾想世道越來越亂,先是把她大兒子拉了丁,接著又拉了老二,然後又是老三老四,這下又要拉老五,以至於大片的莊稼地沒人耕種,被撂荒在那裡。不過這下好了。白家族長說,你來了,你可以幫三嫂子把那些土地種了,還趕得上節氣。六福說我也做不了多久啊,我還得趕路呢。白家族長說,沒什麼,能幹多少干多少吧。他們喝酒的時候,老婦一直悶坐在一邊,還在流著眼淚。六福站起身來,要攙扶老婦上桌子一起吃,他要老婦放心,說再怎麼的,他也一定幫她把種子播下去,先搶住這個季節再說。老婦拉著六福的手只是落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六福,你就把我這個三嫂子認個乾娘吧!白家族長說。
六福以為自己很快就可以好起來,就可以下地行走,結果卻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年時間。這是因為他腰上的那個窟窿非但不見好轉,而且還化了膿,每次清除膿血,都可以看見那個窟窿在擴大。奇怪的是他胸口上的那個窟窿早就痊癒,只留下一點疤痕。這個窟窿怎麼回事呢?不是說它比胸口的那個輕么?怎麼還越爛越大呢?六福不止一次地問醫官,問護士。醫官和護士也不止一次地告訴他,是因為感染,因為沒有好的藥物。
這時候從外頭進來一個人,跟閻長官打招呼,說老閻,上頭已經說了,叫把這些人都補充給你。等一會城裡的人出來,你就帶著他們先走。閻長官忿恨不平地說,這些人怎麼打?你看看他們,都什麼雞|巴樣子。那人說老閻你就別嫌了,我想要還要不到呢,也不知道你給了上頭多少好處,會這麼照顧你。閻長官走到鍋台邊,拿勺子在里攪和了一下,說,這是幾隻羊?一旁忙碌的伙夫說,三隻。閻長官說,老子給了你五隻羊的錢,你給我整三隻羊,三隻羊怎麼夠吃?伙夫說,閻長官,柴錢算不算?還有鹽巴……閻長官擺擺手,說,你別給老子雞|巴說了,趕緊再給我拍點生薑進去。說著沖一旁看守的士兵,說,你們來幾個,把他們繩子解了,讓他們趕緊吃上。
你快吃吧,快點吃了,就不要再說什麼了。老婦抹著眼淚站起身來,拄著棍子哆嗦著離開了。
醫官死在深夜。這天晚上月亮很圓,很亮,像個巨大的銀盤掛在空中。醫官在死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都很清醒,這一點跟那些即將死去的人很不一樣。六福始終陪伴著他。醫官要六福距離他遠點,別靠他太近,說自己得的這病會傳染。六福不聽,固執地要跟醫官在一起,要握著他的手,讓醫官的腦袋枕在他的腿上。醫官嘆息一聲,接受了六福的好意。
廖雷公也被臭氣熏住了,吐了口唾沫,腳後跟碰碰馬肚皮,咯咯噔噔去了。六福聽見他氣咻咻地叫嚷道,他娘的,未必還鑽土了,上天了?就算鑽土了,也要把他給我挖出來,上天了,也要把他給我揪下來!
水井在村子中央。很多女人在那裡淘米洗菜,幾個小娃娃抬著水桶往往返返。村子里很安靜,狗見了六福,只是抬起腦袋張望兩眼就又趴地上了。六福來到水井邊,幫那幾個抬水的娃娃打上水,灌滿他們的水桶,又幫他們系好繩子,這才挑了水往回走。
白家族長叫來那個娃娃,要他去把五大爺和七大爺請來,順便讓他們把那罐子酒抱來,讓他們陪陪酒。六福局促不安起來,說族長老爺,陪酒就不必了吧,大家生活得都不容易,能省就省點吧,這樣做,他這個打短工的也承受不起。白家族長笑笑,說,你是外鄉人,到這裏就是客人,好好款待你是天經地義的事,再說了,我們白家人的先祖一直在教育我們憐貧敬老,惜客好義。
終於離開了廖雷公統轄的地界。六福還是不敢露出真容,他繼續往前走。半個月後,六福感覺到這下可能才算是真正安全了,這才直起佝僂的身子。他來到一條河邊,脫了衣裳,從衣角里取出那塊玻璃,玻璃上面沾滿了灰土。六福捏著那塊玻璃的一角,在河水中只輕輕一涮,拿起來就潔凈如初了。六福拿著玻璃,痴痴地看了好一陣子,這才小心放下,然後跳到河中,撩撥起清涼的河水痛快地洗浴。因為時間太久,那些泥污和血跡就像深入骨髓里了一般,怎麼也擦洗不掉。六福知道這不能太急,得耗費些時間。他把整個身子浸泡在水裡,從上午到下午,整整大半天,那些污垢終於被泡軟了。六福找了塊粗糙的石頭,當胰子一樣使用,渾身上下擦搓,到傍晚的時候,在清澈的河水裡他終於看到了一張乾淨的面孔。當上到河岸上的時候,六福才發覺還有個麻煩,難道自己還要穿上那身骯髒的女人衣裳嗎?他拿起那套破爛不堪的衣裳,扯下一塊稍微完整點的,在河水裡清洗乾淨,圍在腰下,遮擋住羞恥,然後拿起那塊玻璃,用一張布片包裹好,插在腰間,這才向不遠處的一個村莊走去。
而更多的人則是死於疾病。那疾病來得很快,突然就拉稀了,拉稀的人還不覺得,順腿就流一地,然後是肚子痛,頭疼,發燒,很快就死了。
到第七天的時候,六福醒了過來。一睜眼,看見醫官神色憔悴地站在他身邊,還有殮屍官。六福說我還沒死。醫官點點頭,說,是的,你還沒死。六福說怎麼死不了呢?醫官說,死不了就別死了,繼續活著吧。殮屍官說,兄弟,你死不了啦,那口柏木大棺材我還是給人家還去吧,省得那個老頭子哭天喊地。
好,好。白家族長在鞋底上磕磕煙袋,繼續說道,我說的可都是真的,這老三和老四,那懶可不是一般的,除了吃喝,他們沒一樣勤快的。他們把家裡糧食偷出去賣,你道他們賣糧食幹什麼?下館子!他們嫌我那三嫂子給他們做的飯菜不好吃,要下館子吃好吃的。結果呢,飯沒吃完就被抓壯丁的抓了。為了贖他們出來,我那三嫂子賣乾淨了糧食,還要賣地。可是誰買地呢?青壯年都被抓壯丁抓乾淨了,土地根本就沒人稀罕,誰種啊?去贖,抓壯丁的不幹,說現在他們正在整頓兵役,其實那就是個屁話,是嫌送上手的錢少!現在就還剩下個老五,老五身子骨弱,體力活不行,從小就病怏怏的,可惡的是那些抓壯丁的,他們倒是不嫌棄……
外援一直沒有出現。包圍他們的解放軍也不進攻,雙方就這樣僵持著,有時候一天也聽不到一聲炮響槍響。這樣的相安無事,被包圍的人可受不了,因為他們已經沒多少吃的了。那些天的天氣十分酷熱,因為飢餓,因為沒有藥物,不停地有傷員死去。起先大家還挖個坑把死的人埋了,後來死的人越來越多,埋不及也懶得埋,就由著那些屍體發脹,生蛆,惡臭衝天。
這天晚上,六福開始發高燒說胡話,然後昏迷。醫官找到殮屍官,讓他幫忙找副棺材。殮屍官二話沒說,就去附近的老百姓家裡征了口柏木棺材拖到病房門口,說無論如何也得給這人一個妥善的安葬。
閻長官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猛地吆喝道,我剛才說的懂了嗎?
壯丁們一個個嚇得簌簌發抖,哪裡敢出聲。
到了兵役局已深更半夜,六福被鬆了繩子,送進一間大房子里。房子里已經關了三十多人。過了一陣兒,門打開了,他們被驅趕出去,在院子里排成排,然後又開始捆繩子,一個串一個,像拎起來賣的粽子。
鬼子兵從來沒見過這陣仗,他們倉皇逃出了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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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_九_藏_書
怎麼辦?殮屍官看著醫官。醫官說剛才是誰說要補槍的?把槍給我。那人給了醫官槍。醫官拎著槍問殮屍官,你敢不敢去顧長官的官邸?殮屍官知道什麼意思了,眼珠子一瞪,說,怎麼不敢。殮屍官開著車,跟醫官去了顧長官的官邸,雖然費了許多周折,他們終於討要到了藥物,據說那藥物是顧長官為防不測,給自己準備的。
所以你最後還得幫我個忙。六福指著自己腰上的那個窟窿跟醫官說,等我死後,麻煩你把這塊玻璃塞進去,再把我的這個窟窿眼給封起來,到時候就算有人來扒墳剝衣裳,也不至於搞丟了我的玻璃。
天剛剛放亮一會兒,太陽就紅彤彤地跳了出來。中午的時候,那位發誓要玉碎的長官下了命令,向包圍他的解放軍投降。而這個時候六福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了,他跟很多人一樣趴在地上,像晒乾了的蛤蟆。就在長官宣布命令后不多久,風雲突變,很快就下起了暴雨。六福艱難地翻過來身子,讓雨水灌進嘴裏,他一邊吞咽雨水,一邊摸出那塊玻璃,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至於吧,用手摳也不止摳這麼點兒啊。六福起身拿起鋤頭,說,族長老爺,我挖地去了,你接著說,我聽得見,這樣我們兩不耽擱。
閻長官吹了吹槍口的青煙,把槍插回腰間,看著眼前被粽子一樣綁成一串的壯丁,問,你們還有誰要想回家的?挨了這槍,不死,你們就回家了,要死了,就回老家了!有沒有?
幾十個人抬著六福離開了戰場。大家剛一離開,就聽見身後槍響。是督戰官開的槍,他打死了自己。
沒過多久,一陣馬蹄聲從身後傳來,六福沒敢回頭去張望,趕緊站到路邊,裝成哆哆嗦嗦的樣子,像是被嚇壞了。快馬呼嘯而過。只看他們的背影,六福就認出了他們,他們是廖雷公的親信,專門保衛他安全的。他們這麼急匆匆地往哪裡去?是去追趕誰?六福心知肚明。真虧了水杏……過了不久,那幾乘快馬回來了,看樣子是去復命去了。沒過多久,更多的快馬出來了,還有幾隊士兵,個個荷槍實彈,凶神惡煞,看樣子他們要不把六福找到滅了,廖雷公是不會罷休的。果然,傍晚的時候,廖雷公親自出現了。一陣馬蹄聲由遠漸近,在六福身後慢了下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瘋婆子,過來。是廖雷公。廖雷公以為眼前這個女人沒聽見,提高了聲音,喂,瘋婆子,叫你呢。六福還是裝作沒聽見,靠著路邊,繼續往前走。
沒有。那人說,你既是白家三大娘的娃,就沒搞錯。那人說著揮揮手,從旁邊的荊棘棵子里一下子跳出十幾個人來,個個荷槍實彈,槍口都比著六福。那人說,你別亂跑,我已經向你宣告了法規條款,如果你跑就是逃兵役,亂槍打死你,我一點責任也沒有,知道嗎?
你怎麼把它殺了呢?六福說,你殺了還怎麼揀蛋呢?
就沒點辦法了么?殮屍官湊過來問。
殮屍官興沖沖地去了,卻帶回了個不好的消息,說那個長官沒了。六福說是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么?那人說不是,是給解放軍打死的。
我要給六福娃兒吃。老婦說,吃吧,娃兒,我也沒什麼好東西招待你,就這隻雞了。

4

見六福回來了,老婦住了哭聲,跑出來,在六福跟前跪下磕頭說,六福娃兒啊,乾娘對不住你啊。六福哀嘆一聲,說,乾娘,你起來吧,我把鋤頭送回來,還有這隻雞,你吃了吧,你身子這麼差,吃點補養會好點的。老婦一聽,又放聲大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伸手向旁邊抓,喊著老三,老三。白家族長趕忙過去,說,三嫂子,你叫我啊。老婦說,老三啊,我看還是把五娃子送去吧,把六福這娃兒留下,留下給我當娃,當我親生的娃。白家族長紅著眼睛說,三嫂子啊,六福娃兒再孝順再能幹,也不是你親生的啊,五娃子才是我們白家的骨血!老婦說,老三啊,這麼做是不是太絕了,只怕天地不容啊!
剛到村口,六福就被暮歸的人們圍住了,問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六福說他從很遠的一個叫「■」村的地方來,去哪裡他現在也不知道,他遇到了土匪,被搶光了所有的東西。六福舞動著胳膊,拍著胸脯,說我有的是力氣,我可以幫你們幹活,我還會編筐,要是誰願意給我吃的,再給我套衣裳,我就幫他幹活,幫他編筐。
這時候醫官出現了,他嗤嗤地笑,要六福別聽殮屍官的話,說這傢伙每逢開戰都會嚷嚷說部隊駐紮在絕死地了,還說他剛剛聽到戰報,說前方的解放軍已經被擊潰了,距離全面勝利已經很快了。
六福走了好遠,扭過頭去,看見老婦還在那裡蹬腳拍地號啕。他說老總,你牽住我點吧。兵役局的那個頭說為什麼。六福說,眼淚迷眼睛了,我看不清楚地上的路。兵役局的那個頭就上前揪住他的衣角。六福說,老總,你摸摸我懷裡,看我的寶貝還在不在。兵役局的那個頭伸手在六福懷裡摸了摸,摸著了,紅布包裹的。他以為是什麼寶貝,打開一看是塊玻璃。哦,玻璃啊,我還以為是金銀呢。六福說,你還給我揣上吧。兵役局的那個頭給六福塞進懷裡,問,還有什麼?六福吁了口氣,說,沒什麼了,踏實了。
半夜的時候,六福被一陣搖晃驚醒,是殮屍官。殮屍官說兄弟,如果你要想活的話,我就趕緊把你往後方送。六福問怎麼啦。殮屍官一臉惶恐地說,我們來到了絕死地。六福並不知道他說的什麼意思。殮屍官只得詳細講給他聽。他說他去找墓地的時候,驚愕地發現,他們駐紮的這個地方竟然是塊易學上說的絕死地,非但不適合駐軍,而且連住家葬墳都不合適,他四處看了看,果然沒找到一戶人家,也沒發現一個墳頭。他趕緊去向長官報告,卻被認為是故意擾亂軍心,挨了幾耳光,還差點被崩掉腦殼。殮屍官的意思是把六福趕緊送離這個地方。
第二天,六福從早晨到傍晚,整整一天才挖了個坑,等到把醫官埋掉,已經半夜。六福眼前不時發黑,他身子軟得像鼻涕,呼吸越來越短促。憑這些天看到的經驗,六福知道自己也要死掉了,照這樣下去,頂多熬到明天中午。如果明天還是太陽,可能不到中午他就會像跳到岸上的小魚噏動著嘴唇死去。
沒想到這一下大家就像從夢中驚醒了似的,一起大聲回答道,懂了。壯丁們被押送上路了。那個挨了顆槍子兒的人蜷縮在那裡,繼續蠕動、哭喊。六福心想,這對他未必不是件好事,他可能由此揀了條性命,他的瞎眼老娘也不至於餓死,他的婆娘也不至於改嫁,他這一姓人也不會絕種了。
你佔了人家那麼多便宜,是不是也該回報一下子了?醫官建議殮屍官去找找那個把六福送到這裏來的長官,他說治療六福這種感染的特效藥現在很吃緊,就像天上的靈芝一樣難求,需要特別的關係才可以搞得到,而那個長官應該可以想到辦法。
哦,可憐的娃兒啊,要是你娘知道了,心裏不知道該怎麼疼呢!老婦人上前扯了六福的手,把他拉進屋裡,指著裡屋說,六福娃兒啊,你進屋去,裡頭有我五個娃的衣裳,你瞧上哪件穿上就是了,我這就給你做飯去,怕餓壞了吧。老婦挽留白家族長吃了晚飯再走,白家族長也沒推辭,說還有些重要的事情跟她商量。白家族長說這話的時候,看了看六福。六福很知趣,知道他們說的話自己是不適合聽的,他看看天色還沒黑定,瞧瞧水缸里水不多,就挑起水桶,說去擔挑水回來。老婦要六福歇息著,吃了飯好好睡一覺,有什麼活路明天才開始做。白家族長說看得出來這是個勤快娃,就由他去吧。說著白家族長到門口吆喝了個小娃娃過來,讓小娃娃給六福帶路去水井。
六福再也趴不住了,他感到身子里的鮮血直往腦門上涌,他雙手撐住泥土往上一縱,跳了出來,沖向那個鬼子兵。鬼子兵聽見身後有動靜,一個回馬槍。六福往地上一躺,一個趟地刀,那個鬼子兵的雙腿被齊刷刷砍斷。鬼子兵的慘叫招引來了三個鬼子兵,他們挺著長槍猛撲過來。六福一把逮住刺向自己的刺刀,一刀劈下去,那個鬼子兵的腦袋成了兩片。他的刀還沒收回來,就被緊趕上來的兩個鬼子兵同時刺中了,在倒地的那一刻,六福看見身後涌了很多人出來,都是自己人,有一起抓來的壯丁,還有老兵油子……本來是一場砍瓜切菜的屠殺,就因為六福的勇敢一躍變成了一場惡戰。這是日本鬼子始料不及的,也是大家都沒有想到的。
有個戴眼鏡的軍官拿了一個簿子過來,問閻長官他們統共有多少士兵,閻長官拿出一疊紙遞給他,說這就是名單。那個眼鏡軍官看看隊伍,說,怕沒這麼多吧,根據上頭規定,我得唱唱花名。閻長官掏出一樣什麼東西拍在眼鏡軍官手裡,說,兄弟,你再看看,我這人只多不少!眼鏡軍官把那東西揣在口袋裡,笑了,說,好,錯不了。閻長官拍拍眼鏡軍官的肩膀,說,兄弟,前方吃緊,你得幫我關照一下補給啊。眼鏡軍官拍著胸口說,閻長官,兄弟辦事你只管放心!
倖存下來的士兵做出了個決定,逃跑。十多個督戰官只剩下了一個。士兵們看著督戰官,問,如果我們跑的話,你該不會在我們背後打黑槍吧?督戰官說,你們這麼英勇,總得該丟幾個種吧。聽督戰官這麼一說,大家就趕緊回身去扒拉死https://read•99csw.com者們身上的銀圓。在扒拉到六福的時候,發現六福還有口氣。那個人說,六福還有口氣。這些人說,你問問他,問他還有沒有什麼話要帶給家裡人。那人就問。六福半睜著眼皮,氣息奄奄,聽不見也說不出。那人說,他說不出來,快死了。這時候督戰官發了話,說根據慣例,是應該把長官的屍體搬下去的。倖存者們說,與其搬他們還不如搬六福了,六福多少還有口氣在。
這時候六福突然發出了呻|吟聲。大家就把六福是怎樣砍掉鬼子兵的雙腿,又是怎樣把一個鬼子兵劈成兩片的事情跟他們說了,有人趕緊去向他們的長官報告。長官來了,說這是英雄啊,得讓他好好活著。於是六福被輾轉送到了戰地醫院,因為有那個長官的關照,六福在這裏受到了很好的治療。戰地醫院還專門安排了個護士護理他。聽說他是把日本鬼子砍成兩截、劈成兩片的英雄,很多人都來看他,還給他照了相片,沒過多久,六福就看見了刊登有自己照片的報紙。隨後他又接受了兩個獎牌,還有不少銀圓。六福把銀圓交給護理他的護士,讓她幫忙去買些大家都愛吃的紙煙和罐頭,放在那裡,無論是誰來了,都可以隨便拿起吃。最喜歡前來蹭吃的是殮屍隊的殮屍官,這是個精瘦的中年漢子,他直言不諱地告訴六福,他這輩子最喜歡乾的事情有三:其一,嫖女人,他的軍餉基本都揣進了婊子的口袋。其二,占人家便宜,大便宜大占,小便宜小占。其三,研究易學。戰地醫院每天都有不少人死去,殮屍官是這裏的常客。手下一幫人幫忙往外抬屍體的時候,殮屍官就在六福跟前吹牛。六福很喜歡這個長得像棵蔥的殮屍官,他說話風趣,直,不繞彎子。他告訴六福,說不白占他的便宜,如果六福死了,他一定親自動手埋他,坑挖深點,土培厚點,不僅野狗掏不出來,就連掏窩子的洪水衝來也拿他沒辦法。六福問你研究的易學是不是個算命看相的學問。殮屍官說是。六福說你給我看看,看我活不活得出來。殮屍官裝模作樣地看了看,語氣肯定地說,只要你願意你可以活到一百歲。六福撇嘴不相信。殮屍官感嘆說,我說的可是真的,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麼命大的,被戳了那麼大兩個窟窿都還沒死,既然這回都沒死,以後就肯定死不掉了。
抽了一陣,那人收起了鞭子,惡狠狠地說,現在讓我告訴你們,我是你們的長官!我姓閻,被我殺死的人都叫我閻羅王。以後你們就跟著我混,我會帶你們去殺人,去發財!好啦,現在讓我告訴你們必須要遵守的規矩,要想說話,包括拉屎撒尿,都得報告,得到我的批准后才能說話,才能拉屎撒尿!懂了嗎?沒人回答。
六福掙開老婦,伸出舌頭舔了淌到嘴角上的淚水,呵呵一笑,說,乾娘,你的土地老爺是你的土地老爺,你的土地老爺只保佑你的子孫,不會保佑我,我的土地老爺在「■」村。
廖雷公連聲說好好,人各有志,我不挽留你了。六福趕緊道謝。廖雷公要六福把他的寶貝拿出來,他再看看。六福從懷裡摸出那塊亮晶晶的東西,遞給廖雷公。廖雷公翻看了兩眼,笑起來,說,六福啊,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了吧?六福說我知道了,水杏姑娘給我說了。廖雷公說,你既然知道這是玻璃,是不是也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你夢見的那個什麼潔凈明亮的地方?六福沒有回答,水杏想要勸住廖雷公不要再往下說,話還沒出口,就被廖雷公伸手擋住了,廖雷公看著六福,說,我聽說了你的那個夢。很多年以前,我也做過那樣的夢,夢見有那麼一個世界,人人都有飯吃,有田地耕種,有房屋居住,沒有貪官污吏,沒有冤屈仇恨,公正,平等,自由。你只是在尋找這個世界,而我卻是用槍炮想要打出這個世界。結果呢,你找到現在也沒有找到,而我早已死心。這個世界不存在的,沒有公正,平等,自由,沒有潔凈,也沒有明亮,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如果你的命真夠硬,我相信你會看見的,你會在以後的日子里看見,那其實跟現在、跟過去一樣!不會有公正,也不會有平等,至於什麼潔凈和明亮,統統沒有,到處都是黑暗的,骯髒的。
殮屍官的說法六福一點也不相信,他說你要走你走吧,我就在這裏。殮屍官急了,說我在易學方面確實很有研究,不會看錯的,你一定要相信我,要不然後悔就來不及了。
這時候有個聲音怯怯地在六福身旁響起,長官……閻長官過來,看著六福,六福示意,是身旁的人在喊。那個人又喊了聲,閻長官。閻長官看著那人。那人拖著哭腔說,我家裡有個三歲的娃娃,還有個瞎眼的老娘。閻長官問,你什麼意思?那人說,我想回家。閻長官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問問這裏的每個人,誰他娘的不想回家?那人哭起來,說,我真的想回家,我家裡三兄弟,都死乾淨了,就剩下我了,我死了,我老娘就會餓死,我婆娘會改嫁,我這一姓就絕種了。閻長官盯著那人,說,如果我不放你走,你是不是會逃跑?那人搖搖頭,又點點頭。閻長官說,你回答我,是還是不是。那人說,是,我會逃跑。閻長官叫人把那人身上的繩索解了,揪到一邊,摸出手槍對著他就轟的一槍。那人應聲倒地,在地上痛苦地扭動身子,發出陣陣凄慘的哭喊。
接連幾天的大太陽,曬得一個個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而這節骨眼上,解放軍把上游的一條河流給堵截了。又兩天暴晒之後,這支圍困之旅在斷糧之後又斷了飲水。開始有士兵往外逃。殮屍官就帶了一隊人馬要往外逃,他要六福跟他一塊兒去,六福本來是要去的,醫官向他搖搖頭。六福聽了醫官的話,決定留下來。殮屍官說了句保重,就帶了人往外跑。沒跑多遠,就看見一隊憲兵沖了過去,一陣密集的槍響之後,憲兵們回來了,看著大家說,誰要膽敢臨陣脫逃,就這下場。幾乎隔不了多久,就會響起一陣槍。從那槍聲就可以判斷出來,不是憲兵打的就是督戰官打的。醫官說,沒人逃得出去,統帥咱們的那個長官早就發了誓,要魚死網破,要寧為玉碎不使瓦全。六福說不急,熬吧,總會有個頭的。醫官點點頭,說,我也是這意思,只要不讓突圍,咱們就有可能活下來。如果解放軍打過來,咱們就往死人坑裡倒,等到那些好戰的強硬派死了,咱們才舉著手出來,這樣我們就可以活下來了。六福說這主意好,我也是這麼想的。醫官笑笑,取出刺刀在地上掏,掏了一陣,他掏出了一把草根。醫官把草根分給六福一半,擼了上面的泥巴,丟進嘴巴里嚼。醫官說這是白茅草根,這東西汁水豐富,有營養,但是不能多吃,多吃了會淌鼻血的。六福說我吃過,不會淌鼻血的。醫官說你還吃過些什麼呢?六福說你跟我來。兩個人悄悄來到乾涸了的小溪里,六福搬開石頭,抓出一隻螃蟹甩給醫官,說,這個!只要有水有石頭,這橫行霸道的東西就不會少,它的味道可比草根好多了。
老爺,你喝醉了。水杏輕輕攙扶住廖雷公。廖雷公順勢把水杏往懷裡一拉,在她的臉上吧唧親了一口,哈哈大笑,說,本司令這才喝了幾杯酒啊,怎麼會醉呢?我說的都是實話,未必你也不相信?
未必就讓它這麼爛下去嗎?六福生氣地叫嚷道,你們來看看,我的腸子都要漏出來了。
廖雷公並不希望六福走,他說你要願意留下的話,我可以給你個團長干。六福一笑,說謝謝司令,我不喜歡當兵。廖雷公很是想不通,說這天下有他這般閱歷的人不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他見多了,可從來沒見過像六福這樣歷經那麼多艱難困苦卻還活得好好的人。他向六福翹起大拇指,說,六福啊,你命硬得像塊鐵,你這樣的命,就算天天槍林彈雨也打不死你,你好好乾,要不了多少年,你就可以混到我現在這個樣子了。廖雷公要水杏勸勸六福,就別走了。水杏沒勸,反倒說起廖雷公來,說,老爺,人各有志,你就別再強求他了,讓六福走唄,讓他去找他的那個潔凈明亮的世界吧。
送走了白家族長和五大爺七大爺,已經很深的夜晚了。六福醉眼朦朧,見老婦坐在那裡,手裡拿著只鞋底納著,似乎沒有睡的意思。六福說乾娘怎麼還不去睡呢。老婦說,六福娃兒啊,乾娘想給你做雙鞋子。六福很感動,說乾娘去睡吧,別累著了身子。老婦一聽,又落淚了,說,聽這話就知道娃是個孝順的娃。第二天一大早六福就起來了,他打掃了庭院,劈了柴,天才大亮。等到把水缸挑滿水,白家族長才來派活。白家族長把他帶到一片荒地邊,說這就是你乾娘的地,都撂荒兩年了,你看怎麼整吧。六福說我先把它挖起來,怎麼整還得請族長老爺你幫忙拿主意,我對種莊稼是一竅不通的。白家族長說也好。於是六福就掄了鋤頭下地。
六福臨行的前夜,廖雷公為他準備了豐盛的酒宴。一大桌子的酒菜,就三個人,廖雷公,六福,姨太太。廖雷公見杯子太小,喚了丫鬟來,叫換大杯子,說要跟六福痛痛快快喝兩盅。但是被姨太太擋住了,姨太太說,老爺,六福明早要趕路,還是酌量吧,不要把他灌醉了。廖雷公呵呵一笑,說,好,就聽你的。六福端起杯子,站起身子先向廖雷公鞠了躬,然後向姨太太鞠了躬,說,實在感謝司令和太太的厚愛,明天我就要走了,這一路上,只要我還有口氣息,就會在心頭默念九*九*藏*書司令和太太的好。廖雷公呵呵大笑,說,好,難得你有這份心思,也對得起我家太太對你的恩德。姨太太看著六福,微微笑著說,六福,你就要走了,這一分別,恐怕只有下輩子才見得著面了,你還是叫我水杏吧,聽著親切。六福看看廖雷公。廖雷公微微頷首表示應允,於是六福就改了口,說,水杏姑娘,謝謝你。
走吧,六福娃兒啊,我們這個土地老爺很靈驗的,敬一下他,磕幾個頭,他會保佑你不害病,槍子兒打過來也會繞著飛,讓你百無禁忌,長命百歲……老婦扯著六福,要他跟著自己去。
見被人攔住,六福頓時裝作倉皇的樣子,跪在地上,渾身哆嗦不停,啊啊地叫著。這是個啞巴,看樣子什麼都不知道。那個馬弁說。
突然有一天聽見有炮火的隆隆聲傳來,隊伍才停下行進的腳步。殮屍官把六福抱下車子塞到護士們手裡就匆忙走了,他說他得趕緊去為即將衝鋒陷陣的將士們找塊風水好的墓地。
這時候看守的人中走出來一個五大三粗的人,從他的服裝看,他不像是兵役局的人。他掄起皮鞭,對著那個剛才發問的人就是一頓鞭子,抽的那人倒地求饒。因為他這一倒地,牽動著跟他串連在一起的人也倒在地上。
六福跟在白家族長身後進了村。一邊走,白家族長一邊給六福介紹這個村子。白家族長說,他們的祖籍是在一個叫廣東惠山的地方,早好幾百年前,一股子土匪從陝西殺到這裏,把這裏的人都殺乾淨了。他們的祖先遷移到這裏來的時候,遍地白骨,看不見莊稼地,因為地里的荊棘棵子長得比人還高,殘破的廟宇門口竟然還蹲著老虎。他們的祖先就在這裏紮下根來,先放火燒山,驅趕虎狼豺豹,然後興修水利,恢復耕田耕地,辛辛苦苦了好幾百年,才落得如今這麼大一家人。可是眼下不太平,村裡的年輕人被拉走了十之六七,剩下都是些老弱病殘,恐怕要不了多少年,這裏又將會成為沒有人煙的荒野,荊棘遍地,虎狼出沒。六福猛然想起,剛才到村口的時候,圍觀他的都是些婦孺和老人,還真沒看見有年輕人。他們都到哪裡去了呢?拉走了是個什麼意思呢?什麼人拉他們呢?疾病?鬼怪?白家族長晃晃蒜頭似的小腦袋,哀嘆一聲,說,拉就是抓,就是抓壯丁嘛。原先是三丁抽一,後來是兩丁抽一,現在是一丁也不剩了。只要抓走,就等於是上了黃泉路,回來不了啰,剩下的儘是些老弱病殘,家裡沒有男人,女人也待不住,大片大片的莊稼地荒了,過了今年,就沒明年啰……來到一家門前,白家族長吆喝了兩聲,三嫂子,三嫂子。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開了門出來,可能是因為眼睛不好的緣故,她把六福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她上前就給了六福一巴掌,罵道,死短命的娃,叫你藏起來,你怎麼跑出來了呢?你真的想死啊,你死了,叫娘怎麼活啊!
三個月後,上頭來了命令,說他們的休整期限已經夠了,趕緊去一個叫大沙灣的地方接替防務。就在他們接防的第三天,就看見日本兵開赴過來了。眼鏡軍官慌了神,連忙打電話問上頭怎麼辦。上頭回了兩個字,死守。閻長官冷笑說,搞了半天,我還以為你有多硬實的後台,原來是叫你替死的啊。
醫官拿出那塊玻璃要還給六福。六福不接受,要醫官好好揣著。醫官望著天空的明月,說,那真是個美麗的世界啊。六福說你說哪裡?醫官說你找的那個世界,那真是個美麗的世界啊,沒有塵埃,沒有雷電,沒有暴風雨,所有不幹凈的東西都被阻擋在外頭。六福說是啊,美麗,乾淨,明亮。醫官叫了聲六福。六福應著,說我在這裏,醫官。醫官說,六福,這個世界不存在,你找是找不到的。六福不吱聲。醫官說,我就快要死了,我不想哄你,我只想把我心裡話說給你,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那麼個地方。六福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醫官的話,好在醫官沒有停頓,繼續說道,這是個骯髒的世界,你其實也瞧見了,到處充滿了殺戮、欺騙、傷害,還有這些可惡的疾病,你找不到那個地方,找不到潔凈和明亮。醫官並沒有要求六福回答他的話,他舉起那塊玻璃,那塊玻璃在月光下閃耀著淡淡的毫光,晃來晃去。醫官已經支撐不起一塊玻璃了,當他再次出聲的時候,他的聲音變得很微弱,他說,六福,雖然你找不到這麼個地方,但是你可以建造這麼個地方,用你的雙手,建造一個明亮的潔凈的世界,你懂我的意思嗎?沒等六福應答,醫官的手一軟,像棵草似的倒了。
六福沒有吃那隻雞,他忍住飢餓繼續挖地。到半下午的時候,地邊突然來了兩個人,一個人問,咳,你是白家三大娘的娃么?六福說是。那人問,你叫什麼名字?六福說我叫六福。那人問,你真是白家三大娘的娃?六福說是,我是她的乾兒子。那人點點頭,說,哦,干娃,干娃也是娃嘛。來,跟我們走一趟。六福看著他們,問,去哪?那人說,我是兵役局的,根據兵役法,你被應徵入伍了。六福大驚,說你們搞錯了吧。
六福看見了一塊黑乎乎的東西,費力地戳了下來,揀起遞給老婦。老婦拿到鼻子上聞聞,說,本來是留著過年吃的呢,你來了就煮給你吧。六福說,大娘,不消這樣,要給我吃了,你過年吃什麼啊?老婦說,六福娃兒,你怕多久都沒吃肉了吧。六福說,才吃過,不久。老婦說,六福娃兒啊,就算你中午才吃過,我今天晚上也要煮給你吃。
五天後,這些壯丁到了一個偏僻小鎮,在這裏接受了半個多月的整頓,也就是跑跑操,然後接受訓話,訓話的內容大都是說日本鬼子多麼可惡,侵佔河山,燒殺擄掠,意在滅族滅國,說中華凡血性男兒,就應該捨身救國,與日寇決死……又過了幾天,他們開始換裝,有些人還領到了槍。六福沒有領到槍,他領到了一把大刀。閻長官說了,裝備不夠,得等下一批再補充。換了裝后就開始訓練打槍,其實除了教官放了兩槍,他們一個子兒也沒打出,因為沒給他們子彈。大家輪流拿著槍比了比,找到了槍栓和扳機在哪裡,至於怎麼瞄準,很多人到死恐怕都沒搞懂。又過了幾天,說開始什麼整編,其實就是念姓名,上頭念,下頭應。根據事先要求,壯丁們要應兩聲,第一聲是自己的名字,第二聲是另外一個人名字,另外那個是誰,誰也搞不清楚。一些腦子靈活點兒的、肯聽話的,還要應三聲四聲。六福就應了三聲。第一聲是自己的,六福,到。第二聲是另外一個人的,趙九州,到。第三聲當然還是另外一個人的,常四海,到。在這個隊伍里,根本就沒有趙九州和常四海,這都是閻長官編造出來的名字,其實他也跟大家明說了,說這樣為的就是多圖點軍餉和裝備。
六福自己扒拉了那兩個窟窿看,一個在腰上,一個在胸口。腰上那個戳得很深,差點就前後透光了。不過這個並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那一下是胸口的那個窟窿。醫官說要再往裡戳一點,你就沒命了,那是心臟。為什麼會差那一點呢?六福摸出玻璃片,現在已經不是一塊了,而是三塊。鬼子兵那一刺刀戳過來被玻璃擋住了,玻璃以自己的粉身碎骨救了六福一命。
醫官說這是太多死人不埋造成的,可能會是霍亂,六福驚愕地發現,醫官在說這話的時候,腿上也有烏黑的東西淌出。醫官很快發覺了,臉色頓時慘白,說,我要死了。
老婦抹了把眼淚,站起身來,見六福挑了水桶要出去,叫住他,說,房樑上有塊肉,你用扁擔給我戳下來,我們今天晚上煮著吃了。
白家族長正憤恨地說著,遠遠看見老婦來了。老婦拄著根棍子,挎著個提兜。老婦給六福送早飯來了,她揭開提兜上的蓋布,從里端出稀飯、餅子、茶壺,還有半碗炒胡豆。老婦說,六福娃兒,你慢慢做,做一陣子就歇息一陣子,歇息的時候就把炒胡豆吃了,吃了頂事,還對腸胃好,晌午我再來給你送飯。等到老婦送晌午飯的時候,六福已經把這塊地挖了大半。他感到很疲憊,卻很舒心。老婦送來的晌午飯,竟然是一隻完完整整的燉雞。老婦說,她在燉雞的時候加了點細辛和當歸,這樣可以預防感冒,還補氣補血。六福早晨起來的時候,看見院子里跑來跑去的似乎就只有一隻雞。一問,老婦說是,就是那隻雞,那隻下蛋母雞,蘆花雞。那隻蘆花雞下的蛋個頭大,叫聲也響亮,聽見叫聲,老婦說她就去揀蛋,它從來不亂下蛋,都是有地方的。揀了蛋,老婦說她就拿起來在眼角上滾,雞蛋滾燙,對她的眼睛好。老婦說如果不是蘆花雞的雞蛋,她的眼睛早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六福打開水杏給自己的包袱,裡頭的東西讓他一陣發獃。裡頭是女人的衣裳,而且很破爛,還有些顏料和幾支畫筆,一抖落,還掉出個假髮套子。這些東西不都是戲班上用的么?水杏為什麼要給自己這些玩意兒?六福猛然想到了個問題,心裏一咯噔,腿都軟了。他拿出那把槍退齣子彈一看,全沒彈頭。哦,老天爺啊。六福從地上爬起來,趕緊往前跑,跑了一陣,他看見有個荊棘林子,慌忙鑽了進去。等到六福從荊棘林子里出來,他已經變成了個蒼老而邋遢的女人了。這個女人一頭亂髮,上面粘著干牛糞和枯草,皺紋密布的臉上黑漆漆的搞不清楚是泥污還是枯乾的血跡,衣衫襤褸,赤|裸的雙腳漆黑,手裡抖抖索索地拄著根木棍,步履艱難地往前走著。
白家族長忙上前把那個白https://read.99csw.com髮蒼蒼的老婦拉住,說,三嫂子,這個不是五娃子,是個外鄉人,他說他叫六福,他來打短工,你家地都快荒了,我把他帶到這來,讓他幫你幹些活路。老婦人喃喃地說,哦,外鄉人啊,六福啊,他幫我幹活路啊,只是我沒錢給他啊。白家族長忙說,他不要錢,只要你管飽他的肚皮,再給他身衣裳,他被土匪搶乾淨了,就剩下塊遮羞布了。

2

分發了銀圓的第二天早上,日寇就開始了進攻。這些傢伙真是打仗的好手,在炮彈轟擊的時候,他們竟然跟著炸點前進,等到炮火停息,大家把腦袋伸出泥土的時候,他們已經衝到眼皮子底下了。
六福說是,是得感謝它。每當痛苦難熬的時候,他就看著玻璃,就想著自己的那個夢想,想著苦盡甘來,想著在那個潔凈明亮的世界里像白鴿子的羽毛一樣自由地翻飛。
這天晚上,六福叫來護理自己的那個護士還有那個很關照自己的醫官,他摸出那三塊玻璃,說了自己的經歷,然後把玻璃分給醫官和護士每人一塊。醫官和護士對這三塊玻璃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因為六福總是把它們拿在眼前看來看去,尤其是他傷痛得厲害的時候,就更是見他握著玻璃不肯鬆手。有一回可能疼痛太厲害了,六福攥著玻璃都嵌肉里去了,鮮血直流。他們以為六福這麼喜歡玻璃,只是因為它擋過子彈,救過他性命,卻沒想到玻璃後面竟然隱藏著那麼多的辛酸故事,承載著那麼美麗的夢想。六福說,他除了這半死不活的性命還有這碎成三塊的玻璃,再拿不出任何東西了。這兩塊玻璃是他送給醫官和護士的念想,感謝他們照顧他這麼長時間,六福說他很清楚,他是這個醫院里活得時間最長的傷員,沒有誰可以像他熬這麼久,這都得感謝醫官和護士對他的關照。
六福看著老婦悲凄的樣子,心頭老大不忍,於是握著老婦的手,跪下身來,向老婦磕頭,喊道,娘。
如果說日本鬼子是技法高超的獵手,那麼這些壯丁、老兵油子們就是窮凶極惡的餓狼,他們不懼生死,嗷嗷地哭著嚎著嘶叫著,撲上來逮住鬼子兵就死命撕咬,他們摳下了鬼子兵的眼珠子,咬下了他們的耳朵鼻子。你打死一個,後面有三四個圍堵住你,刀子棍棒,石頭牙齒,一起往你身上亂戳亂砸,似乎不把你撕扯成碎片吞進肚子里,就不肯歇手。
白家族長不再言語。
閻長官又氣勢洶洶地吆喝了聲,懂了嗎?
六福四處張望,別說酒,就連一滴水也不可能找到。看著醫官噏動的焦黑的嘴唇,六福拿出水壺塞到褲襠里,努了好大力氣撒了點尿出來,然後一點一點滴在醫官的嘴巴里。醫官吧唧吧唧嘴巴,像飽餐者一樣還打出了個嗝,然後腦袋一歪,像熟睡一樣死去了。
兵役局的那人沒有為難六福,他說好,不過為了防止萬一,我們得把你捆綁起來。六福被五花大綁走在前頭,他身後跟著一群荷槍實彈的傢伙,那個兵役局的頭兒幫他扛著鋤頭,端著那隻雞。回到老婦家裡,老婦正在屋子裡號啕大哭,喊叫說天啊地啊,我這心怎麼這麼黑啊,死了閻羅王也不會放過我的啊。白家族長在一旁搓著手,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的三嫂子。
我們這是要去哪裡么?有人問。
六福領到了一碗羊肉湯和兩個饃饃。這些東西一下肚,身子很快就暖和了。閻長官見大家吃了飯,就吆喝他們原地坐下,說如果帶的有乾衣裳就趕緊換上,換上了就趕緊綁身子,還得趕路。
好事情呢,認吧。五大爺和七大爺也說,虧得我們三嫂子對你這麼好,你就把這裏當個家吧。
醫官歉疚地告訴六福,說當初真不該和殮屍官唱對台戲,應該讓他聽殮屍官的。六福不清楚這話什麼意思。醫官說戰事吃緊了,部隊已經被全面包圍了。沒過兩天,就聽見了炮聲雷鳴般在遠處響起。響聲一天比一天近,最後都可以感覺到地皮發顫了。傷員們隨同他們殘缺的身體,帶回了不好的消息,包圍圈正在越縮越小。
只一天時間,所有被困者就都知道挖草根捉螃蟹了。也只一天時間,所有的地皮差不多都被翻了個遍,而溪流河溝里的石頭也都被翻了個底朝天。有人因為乾渴死了。
有一天六福強忍疼痛,趴在門口數有多少傷員送到這裏來,又有多少人被殮屍隊抬出去。數來數去,大抵相當。也就是有多少人送來,就有多少人死去。醫官究竟是幹什麼的?醫官說他們也沒辦法,如今戰局緊張,連粗糧都成了緊俏物資,更何況救人性命的藥物。
醫官和護士都用充滿同情的眼神看著他,向他表示他們也無可奈何。儘管醫官和護士都很盡心地照顧他,六福的身上還是長出了可怕的褥瘡。在這個戰地醫院里,長褥瘡的人可不止六福一個,好多人都長了褥瘡,有的褥瘡里還爬出了蛆蟲。一旦長了褥瘡,就證明這個人活不了多長時間了,不管他罵人的聲音有多大,也不管他的呻|吟和哭喊多麼凄慘,最後他們都會靜悄悄地死去,被殮屍隊的抬出去丟在車上,也不知道拉到哪裡去埋了。
醫官答應了六福。
等了足足半年,六福的大刀還沒被換成槍。有天閻長官去跟眼鏡軍官吵架,問上頭撥的軍械哪裡去了?眼鏡軍官說因為眼下部隊糧食緊缺,他跟人換了糧食。閻長官問糧食呢?眼鏡軍官摸摸肚皮,說,在這裏。閻長官氣得直跺腳,說他要去上頭告。那個眼鏡軍官嗤嗤笑,說你去啊,看誰相信你,只怕我一個電話,你就會被抓進軍事法庭。
一天中午,突然來了隊人馬,為頭那個被前呼後擁的人見了閻長官就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說他是蛀蟲,要把他送軍事法庭。閻長官嚇得夠戧,一個勁地求饒。過了一會兒,那個人把所有的士兵召集起來宣布了個命令,將閻長官降級,從原來的團長降為營長。而那個六福在草棚子邊見過一面的眼鏡軍官被任命為新團長,取代了閻長官。
突然有一天,醫院來了許多憲兵,醫院所有的人都被召集起來,包括殮屍隊的,在簡短的訓話之後,他們被編入了作戰部隊,參与突圍。有個老醫官提出抗議,說他們是救人的,不是殺人的,結果被一個憲兵當場打得腦漿四濺。六福和醫官、殮屍官被編到了一起,這些臨時組合起來的隊伍拿著槍,被憲兵和督戰官們驅趕著往前沖。沖了不知道多久,他們就遇到了炮火,人開始像秸稈一樣倒下,像破爛的衣裳一樣被拋向空中,被騰起的火光和黑煙撕扯成碎片。不管督戰官和憲兵怎樣吆喝,怎樣衝著大家放槍,倖存下來的人像潮水一樣往後涌……所有人被重新集中起來,一些人被從中間拎出來,被說成是畏戰者當場槍斃。然後再次突圍。結果跟上回一樣。這樣三番五次之後,當再被重新集中起來之後,長官的命令終於改了口,變突圍為防禦,堅守陣地,等待外援。
六福活了下來。這一切都得感謝醫官和殮屍官。醫官說沒辦法,都是被你逼的。就在六福活過來的第三天,大部隊就開拔了,戰地醫院也隨著行進。聽說開拔是去阻擊解放軍。六福被安頓在殮屍官的汽車上,裏面堆滿了厚厚的稻草,他就如同躺在搖籃里一般,仰望著藍天,心情坦蕩而舒暢。但是殮屍官卻對此行有不祥的預感,他跟六福說了自己的擔憂,說可能會是凶多吉少,是不是把他就地找個醫院安置。但是六福不幹,醫官也不肯,說好不容易活過來,送地方上,那亂糟糟的情形,難逃一死。
有個精瘦的老頭過來,打量著六福,將剛才已經問過一遍的話又再次問他。看老頭那威嚴的樣子,估計是這裏的族長。六福一直挺得筆直的腰板,微微前傾了點,恭恭敬敬地回答說,我是從一個叫「■」村的地方來的,一直在外頭流浪,想要找個安寧的地方落腳,可是找不到,就在前兩天,我遇到了土匪,他們將我搶了個精光,連件衣裳都沒留下。老頭點點頭,說,指爪看動靜,眉眼看精神,看得出來,你不像是個壞人,粗腳大手的,是窮苦人家出來的,我呢,是這個村子的族長,我們這個村子都姓白,這裏呢,叫白家村。六福趕緊鞠躬,說我給白家族長老爺請安了,請白家族長老爺幫我介紹個人家,我在這裏打幾天短工,換個肚皮飽,再換套遮羞的衣裳。白家族長鼻子里哼哼,說,這不難,只是我要搞清楚,你說的「■」村離這裏遠嗎?我們怎麼沒聽說過呢?六福說遠得很,遠得我都不知道它在哪個方向了。白家族長又問,你是什麼時候出門的呢?六福說,我是十幾歲出門的。白家族長又問,你今年多大了?六福說,我都忘記我今年多大了,那時候出來小,這些年也只顧逃難逃命,連寒暑都沒記住。白家族長點點頭,說,哦,原來這樣啊,那就好辦了,你就跟我走吧。
六福看著那隻雞,心頭梗堵,哪裡吃得下。他撕了只雞腿下來,遞到老婦手裡,說,乾娘,你也吃。老婦不肯接手,她推開六福遞過來的雞腿,說,六福娃兒啊,這雞跟我好,我就當它是我的娃兒一樣,你說我怎麼捨得吃它呢?六福說乾娘不吃,我怎麼吃得下呢?
等到醫官再出聲,說的已經是胡話了,他一會兒喊娘,一會兒喊秀娟,一會兒喊麗榮,他喊了很多人的名字。六福心想,醫官喊的這些人可能已經死去了,現在這些人輪流出現在醫官跟前,正跟他一一相見,他們來此的目的,是要接醫官離開。六福正想到這裏的時候,醫官喊了他的名字,說六福,屋,六福https://read.99csw.com,屋。醫官的聲音因為微弱,所以變得含混。六福聽清楚醫官是在喊自己,但是沒聽清楚後面那個字,等到他喊第三遍的時候才聽清楚他說的是屋。六福回答說我知道了,醫官,你是讓我修個屋,修個玻璃屋,通體透亮的,把所有髒東西都阻擋在外頭的玻璃屋。醫官的喉嚨咕嚕咕嚕響了幾聲,六福以為他咽氣了,卻不想他又出聲了,他說酒,酒,酒。
六福昏迷了三天,時而有出氣沒進氣,時而有進氣沒出氣,但就是不咽氣。聽說那個苦苦撐了兩年多的把日本鬼子砍成兩截、劈成兩片的英雄要死了,大家都來看他,都說他死了好,也是解脫。殮屍官把車停在外頭,棺材里也鋪好的紙錢。結果六福就是不死。等了一天,六福還是不死。殮屍官問醫官怎麼辦。醫官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急得滿頭大汗。有人出主意,說乾脆補一槍,或者叫醫官在他脖子上抹一刀,讓他脫離痛苦。
不知道是誰說的,說外頭那些包圍他們的解放軍其實人很不錯,只要是舉手投降,就會被寬大和優待。而這個時候解放軍的人開始了喊話,喊他們兄弟,說大家都是窮苦人家的人,不必要為了長官的升官發財賣命。還問他們看見長官是怎麼待他們的沒有,說長官都吃的什麼,他們都吃的什麼。問他們為什麼不趕緊出來投降,說只要投降,就會馬上讓他們吃上白面饃饃,喝上香噴噴的稀粥,然後發他們銀圓,讓他們回家,還說他們家裡的土地已經分了,人人都有土地耕種了,從此不用再挨餓了。喊話的人很多,操著不同的口音,問他們有沒有陝西的人,河南的人,四川的人,說我們那地方已經開始分田地了,還分了耕牛……這些喊話聽得大家一個個躍躍欲試,恨不得立即丟了槍舉著手,趕緊去喝上稀飯,吃上白面饃饃,然後拿了路費回家,種地放羊,打漁撒網。但是這根本就不可能,那些憲兵和督戰官那黑洞洞的槍口就在他們的頭頂。這一切似乎都逃不過那些喊話人的眼睛,他們說我知道,你們正被督戰官和憲兵的槍口抵在脊樑上,你們別怕,就算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只要你們打死一個憲兵,就有一百個大洋的賞錢,打死一個督戰官,賞錢翻番。這話可把那些督戰官和憲兵嚇得夠戧,把槍緊緊地握在手裡,生怕它長翅膀飛了似的,眼睛更是瞪得銅鈴一樣,都不敢眨巴一下了。
走上山頭回頭俯瞰,廖雷公的行宮被茂密的竹林樹木掩映,已經看不真切了。不過可以看見在一些路口溜達的人,那都是廖雷公的便衣,他們的長衫之下就是荷槍實彈。也不知道水杏現在怎樣,是在慟哭,還是在黯然垂淚,還是在面對牆壁悲愴枯坐……六福一想到水杏,心頭就一陣陣揪痛。他在山頭坐了一會兒,回想起這些日子來的經歷,想起水杏對自己的好,不由得再次落淚。
老婦沒有答應,卻跪下來抱住六福號啕大哭。
就按我說的辦吧。白家族長說,要不然怎麼整?總不能滅了種吧!你說是不是,三嫂子?
那段日子,六福終於能夠下地行走了。這天夜晚,六福來到醫院外頭的山岡上,手裡握著那塊玻璃,看著在雲朵間慢慢穿行的月亮,回憶此前的諸多經歷,想著該到哪裡去尋找那個潔凈明亮的世界。這時,醫官拎著瓶酒爬上山岡,在六福身邊坐下,他問六福喝不喝。六福說喝,就喝了一口,味道很辣,很嗆。醫官說這是我拿酒精兌的,味道雖然不怎麼的,可是一樣醉人。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把一瓶酒喝完了。
六福嘆了口氣,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出了兵役局,走了不遠,天下起了雨,雨很細密,沒多久六福就覺得渾身濕透了,一身冰涼。而腳底下的路也變得滑起來,不停有人摔倒。只要摔倒一個,就會扯翻一群人,整個隊伍都沒辦法前行。
六福知道,就算再怎麼說,也沒用處了。他舉起雙手,說,老總,我知道,我跟你們走,我絕對不會逃跑,我有個事情想請你們通融一下,看是不是讓我回一趟家,我得把鋤頭拿回去,還有這些東西。
不,你得感謝它。醫官指著六福手裡的玻璃。
大家以為六福很快就會死去,結果他遲遲不肯咽氣。這讓大家犯了難。大家已經想好了,等六福咽了氣就給他找個地方埋了,然後各奔東西。等了許久,六福還是不咽氣。有人不願意這麼等下去,這樣的等法實在讓人心頭憋悶難受,就說咱們還是挖坑吧,等坑挖好了,他也就死了。於是就挖坑,坑挖好了,六福還有口氣在。又有人出了主意,說看樣子他死不了,咱們每個人拿塊銀圓出來,把他送到哪戶人家去,讓人家給他找郎中,說不定他還會活下來。這辦法不錯,大家就抬了六福去找人家。
衝到陣地里的日本鬼子不打槍,使用刺刀挑,一槍一個,就像甩稻草人似的,把人挑在槍尖上甩得老高。沒被炸死的,一瞧這光景,嚇得一個個目瞪口呆,抱著腦袋四處亂竄。那個閻長官是個好樣的,雙手使槍,啪啪一陣炸響,日本鬼子直往地上栽。六福貓在個被炸塌的壕溝里,半截身子埋在泥土裡,腦袋上頂著半拉屍體。一摸臉,糊糊的儘是血肉,不疼,這證明血肉都是人家的。六福看著那些跟自己一路來的壯丁被像瓜菜一樣砍在地上,他決定就這樣趴在這裏算了,這樣子估計誰看也像是死了,就裝死吧。就在這時,閻長官被一個鬼子兵刺中了肚皮,那腸子嘩啦一下就漏了出來,閻長官一手捂著腸子,踉踉蹌蹌地栽倒地上。眼鏡軍官不知道從哪裡沖了出來,呀呀地嘶叫著,端著支槍對著一個鬼子兵猛地戳了過去,那個鬼子敏捷地往一旁閃過身子,順勢一槍挑在眼鏡軍官的腿上,眼鏡軍官被挑翻在地。眼鏡軍官爬起來,他的槍掉了,手裡多了塊石頭,他抓起石頭砸向鬼子。鬼子又一槍挑過去,挑在眼鏡軍官的胳膊上,眼鏡軍官再次被挑翻在地。鬼子兵呵呵地笑。眼鏡軍官再次爬起來,抓起一把土撒向鬼子兵。鬼子兵把槍往前一遞,將眼鏡軍官刺了個透心涼。
水杏從廖雷公手裡拿過那塊玻璃,遞給六福,六福默默收好,揣進懷裡。第二天清晨,廖雷公和水杏一起把六福送出了行宮。就在門口要分別了,廖雷公叫馬弁把他贈送六福的東西拿來,馬弁端了個托盤上來,上面擺放著幾根金條,還有些銀圓,只是一旁的一把黑乎乎的手槍更加顯眼。六福收下了手槍、金條和銀圓,跪下向廖雷公叩謝。水杏也拿了東西出來送六福,一個小包袱。六福想說兩句感謝的話,可是喉嚨發硬,出不得聲,淚水也止不住往外流。他要下跪叩謝,卻被水杏緊緊挽住胳膊。廖雷公在一旁喉嚨發乾似的不住咳嗽。兩人戀戀不捨地鬆開,都抹著眼淚。
既然難捨,為什麼不留下呢?廖雷公有些不大高興地說,就為了一塊破玻璃?我說了送你一個團長干,只要你捨得拚命,打幾場血仗,不消一年,那黃白之物就可以堆滿半個屋子,你就可以建設一個大大的玻璃公司,想出產多少就出產多少……六福聽出這話語中的不快,趕緊向他們深深鞠了一躬,倉皇離去。
到黎明的時候,他們到了一個小城外面。那裡搭了一個很大的草棚,草棚里幾口大鍋正熱氣蒸騰,香氣撲鼻。六福他們進去的時候,看見地上坐了很多跟他們一樣被繩子綁著的人,這些人身上也濕漉漉地滿是泥污,看樣子才到不久。六福他們被押到一邊,讓他們學那些先到的人,都席地而坐。大家又冷又餓,眼睛齊刷刷地投向一旁熱氣蒸騰的大鍋。
回到老婦家裡,老婦正坐在板凳上落淚,白家族長坐在灶膛前燒火,火光映著他的臉龐,他緊鎖著眉頭,看得出來正為什麼事情焦灼不安。
白家族長招呼六福過來歇會兒,抽袋煙。六福說我不抽煙,不累。白家族長說來吧,小夥子,不耽擱這一會兒。六福只好放下鋤頭,跟白家族長坐在地埂上。白家族長把煙袋吸著了,遞給六福,六福啜了口,被濃烈的煙味嗆得直咳嗽。真是個好娃啊。白家族長說,我家三嫂子含辛茹苦拉扯大五個娃,沒一個像你這樣踏實,有出息。六福看著白家族長,不知道他這話怎麼講。白家族長說,老大看起來老實,可是只去了鎮子上一趟就沾上了煙土,先是偷偷吃,後來明目張胆,把地都賣了兩畝。所以抽丁的時候,都想他被抽去。可是人家抽丁的知道他吃煙土,怎麼整也不要,後來送給了那個抽丁的三兩煙土,他才被抽去。在營子里,有天晚上這傢伙煙癮犯了,要偷偷跑出去找煙土,結果被哨兵打死了,還是我去拖了口棺材把他殮回來的。白家族長嘆息聲,呼呼地吸了兩口煙,說,老二也不是個好東西,他倒不沾煙土,可是沾上了賭。煙土是猛虎,賭博就是惡狼,兩樣東西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沾上它們了,就等於人死掉半截了。所以當抓丁的人來的時候,三嫂子只好讓老二去了。老二哭得厲害啊,賭咒發誓說再不賭博了,三嫂子也心疼啊,莫辦法,抓丁的人槍比著腦殼呢。老三和老四雖然不吃煙土,也不賭錢,可是這兩個傢伙懶,你就這一會兒挖的地啊,要讓他兩兄弟來,起碼得花上一天光景。
昨夜睡得好,六福感到渾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他把鋤頭掄得高高的,每一鋤下去勁道都很足,都會掀起一大塊泥土,再一敲,泥土就碎散了,就鬆軟了。不多一會兒,六福就挖了半分地。白家族長坐在地埂上,不由得嘖嘖稱讚,說小夥子真是個幹活路的好手。六福笑笑,抹了把汗繼續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