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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你小心。蛇女說。
你要去參加?潘市長問。
這秦村的人看起來個個和和善善,人五人六,其實全是一村畜生,一群惡毒兇狠的畜生……蛇女說,秦村是個畜生村。你還是早點離開這裏吧,要不,他們早晚會把你害了!
你這樣的人活著,算是枉然了!
東魚有一個夢想,就是希望那個寒冷的冬天,可以和蛇女一起在床上度過。然而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美好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東魚就要離開秦村了,他曉得自己要是再不趕緊回到潘雪蓮的身邊,潘雪蓮就會親自到秦村來接他的。
蛇女抓著東魚的手,兩人一陣疾走。走到一個破爛的墳頭前,蛇女停步跟東魚說,看見了么?墳頭邊的那個樹丫上,不就掛著它們么!
好的消息像只笨拙的鳥兒,飛得很慢,而且只往一個方向。但是壞的事情卻像風,飛得快,還四面飄散。東魚在愛城批鬥挨打的事情就像風一樣很快傳到了秦村。
有事。東魚一把抓過蛇女,也不管她的反抗,再次將自己丟進那個漩渦。完了。東魚起床將那些在外面叫嚷的娃娃攆開,讓他們回家去,說放寒假了。回到屋子裡,蛇女上上下下打量著東魚,擔心地問,你身上有沒有哪裡覺得不舒服?疼?癢?
—說到這裏的時候,東魚的臉上突然泛起了紅暈,他似乎回到了舊日的那個美妙的夜晚……
潘雪蓮讓東魚吃下的那些滋陰壯陽的補藥發揮了巨大的功效,如果不是蛇女提醒,他撲騰在蛇女的懷裡只顧日夜貪歡,早把那抓雞龜兒蛇的事情忘記了。你還要麼?蛇女問東魚。
果然,就在他返回土鎮的路上,就遇著了前往秦村的潘雪蓮。
行走在陰暗的林間,嗅著隨著高溫蒸發起來的腐朽難聞的氣息,東魚感到背皮一陣陣發麻。但是他的畏怯卻被蛇女理解成為對此處是否有雞龜兒蛇的懷疑,蛇女說,你放心,我們今天肯定能夠抓得到的。
除了潘雪蓮,東魚還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地看一個女人。在蛇女那美麗的身體面前,東魚幾乎是呆住了。
潘雪蓮的目的地並不是土鎮,而是經過土鎮到秦村。從茶坪到愛城,一路上,潘雪蓮念念有詞,在到達愛城的時候,她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東魚之所以這麼狠毒地對待自己,他一定是有女人了。她依稀記得東魚還在睡夢裡叫喚過兩個名字,一個名字叫秦村,還有一個名字叫啥呢?叫啥呢?哦,叫蛇女。對,是叫蛇女。
完了。兩人相擁而卧。
教一陣子,我就得將那快要撲進火堆里的傻子揪到一邊,抓起一把冷灰,給他們抹去鼻涕和哈喇子。然後從灰堆里掏出那已經焦黃了的洋芋,給傻子一人兩個,再給那兩個幫我揀柴打水的娃娃每人兩個,如果口袋裡有零錢,就給他們,如果沒有,就吩咐他們明天來拿。幾個娃娃捧著滾燙的洋芋,嘴巴里呼哧呼哧吹著涼氣,離開了道觀。
潘雪蓮到達秦村的時候,正是傍晚。她在村裡的採購供應站曉得了這個村裡果然有一個叫蛇女的。她花了兩毛錢,請了一個娃娃做自己的嚮導,沒要多久,到了一個道觀。那個娃娃指指裏面說,蛇女就住在裏面。
袁是被好奇心驅使到蛇女面前的。
隨後憤怒的人們開始用荊條,用木棍,用扁擔,用馬鞭,用石頭,用土坷垃……對著東魚一陣猛打猛抽。東魚被吊在樹上,像一條剝了皮的蛇一樣扭動著鮮血淋漓的身子,像一條被打斷了脊樑的瘋狗一樣哀號。
東魚說,潘雪蓮並沒有被雞龜兒蛇咬死,那雞龜兒蛇連著咬了她三口,她都沒事。不過她被那蛇的樣子嚇壞了,她哪裡見過長相那麼奇怪的蛇呢。她的尖叫聲驚惹了很多人來看。怪那個咸廚子啊,怪那個咸廚子啊……咳。咸廚子是見過世面的,他竟然認得那蛇,他幾棍子就將那蛇打成了肉醬,然後指著我,臉青面黑著,好半天罵出一句,你究竟是為了啥啊!你咋的心腸這麼黑啊!東魚說,當時他一陣心慌,但是很快就鎮靜了下來,反口問咸廚子說啥話。潘雪蓮也湊過來,問咸廚子憑啥要這麼罵東魚。那咸廚子將潘雪蓮扯到一邊,說,我的姑奶奶,他起心是要害死你的,你咋的還為他說話呢!
東魚看見兩條黑蛇纏繞在一起,扭成一團。
東魚要給蛇女取名叫西施,但是蛇女不答應,說為啥叫西施而不叫東施呢?東魚跟蛇女講了西施的故事,說西施是如何如何漂亮的女人。蛇女依然不依,要隨著東魚姓。於是東魚跟蛇女說了東施的故事,說她是如何如何醜陋的女人,而照著蛇女這麼好看的樣子,就一定要叫西施的。
火塘里的洋芋冒著撲鼻的香氣,逗得那兩個傻子不停地抽著鼻子,眼珠子瞪得就像要掉進火堆里去了。我拿著一截小樹棍,在灰堆上教蛇女寫字。蛇女眼睛瞅著灰堆上的字,跟我一聲一聲地念,手卻不閑著,她在為我做鞋子。蛇女的記性很好,用不了幾遍,就認得了。我跟她說她是我所教過的最好最聰明的學生,她不相信,我賭咒說絕對是真話,她就不好意思了,埋著頭吃吃地笑。笑過了,又要我教她新的字。她要我教她啥,她會要求我。她說,你教我「愛城」吧。我就在灰堆上寫下「九九藏書愛城」兩字,讓她跟著我讀兩遍,說,「愛——城」,她就跟著讀「愛—城」。我說,「『愛』,『愛情』的『愛』,『愛人』的『愛』」。蛇女猶豫了一下,說「『愛』,『愛城』的『愛』」……
有。東魚扒掉自己的褲子,把那像是耀武揚威的東西伸到蛇女面前,說,這裏不舒服……
東魚忙問是誰。
我說我要去買酒,蛇女說酒瓶里好像還有一些。我說那兩個娃娃的錢我還沒給,得去村頭採購供應站換了,明天給他們。蛇女說,那好,你去吧,路上小心點。我應了聲,出了門。
當然,我每時每刻都想要,我的西施。東魚說著,又把自己扎進蛇女的懷裡。我說的是那蛇。蛇女捧起東魚的臉。
潘雪蓮無語,她站起來,踉蹌了一下,潘市長趕緊上前要扶住她,被她擋住了。潘雪蓮艱難地走到陽光下,身子突然一抽,一口鮮血噴涌而出,身子又一抽,又一口鮮血噴湧出來……
東魚一笑,擺擺手,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浪費時間。他說,回去過後,蛇女砍了兩根竹筒,打通竹節,一個竹筒一條蛇,然後用布封住口子。蛇女說,你先拿一條去吧,這一條我給你養著。我提著竹筒,徑直就去了茶坪。可能是語速太快的緣故,東魚說到這裏,竟然被口水嗆住了,吭哧吭哧地咳嗽了一陣,氣喘吁吁的,他不得不停下來緩氣。
我說我給你弄點水吧。
就是在村子里爬來爬去的那個癱子。蛇女說,我娘保住了他的一條性命,但是他的下半身卻癱了……
批鬥東魚那天,陽光非常好,這樣的天氣,總是出現在批鬥人的日子里,人們像過節一樣邁著歡快的步子,湧向批鬥會場。潘雪蓮坐在鏡子前,梳理著頭髮,她穿戴得很整齊,藍色碎花衣裳,藏青色的褲子,最後她還在頭上別了把黃楊小木梳。
讓它們做吧,等它們做完了,再抓它們吧。蛇女看著面前兩條纏繞得難分難捨的黑蛇,剛才的冷光不見了,流露出來的竟然是悲憫和感傷……東魚說,那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蛇交,我沒想到蛇交會那麼激烈,那麼持久。我相信所有的動物,包括人,性|愛場面都沒有蛇的激烈,它們纏繞得那麼緊,生怕失去了對方,都恨不得把自己壓進對方的身體里,或者把對方壓進自己的身體里……就更別說時間了,我們一直等到第二天凌晨,它們才結束。結束的時候,它們並沒有逃走,它們也逃不走,這場愛,已經耗費了它們幾乎所有的精力。它們精疲力竭。就這樣落入了我的手中。
東魚舒展了一下身子,翻起身來,看著驚愕的蛇女。
東魚說,你今後就別叫蛇女了,假如有人這麼叫你,你千萬不要答應,只要你不答應,就沒有人再叫下去了。蛇女說,我不叫蛇女我叫啥呢?東魚問,你原來叫啥呢?蛇女說,我原來就叫蛇女,我還沒出生的時候,蛇女這個名字是我娘的,等我娘生了我,這個名字就成了我的。東魚問,那麼你曉得自己姓啥嗎?蛇女說不曉得。我說如果你曉得的話,我就可以根據你的姓給你取一個。蛇女一聽,來了精神,說,我跟你姓吧,你給我取一個叫東啥,或者東啥啥的名字吧。
東魚搖搖頭,說,你去給我弄點酒來,就是那個——雞龜兒蛇酒。我給東魚倒了小半碗,遞給他。東魚小口小口地喝著,喝得很慢,但是卻顯得滋味很悠長。
臨行前夜,在溫暖的被窩裡,東魚給蛇女取了個名字,叫西施。
蛇女選擇了一個午後,帶著東魚出了門。東魚以為蛇女會拿上啥捕蛇的利器,卻見她空著雙手。蛇女跟東魚說,要抓蛇,你得先懂蛇。於是將那誘蛇抓蛇的種種技巧,細細跟東魚說了。聽蛇女一說,東魚發覺自己進入了一個奧妙無窮的世界……
袁將蛇女叫到一邊,幾句話就問明白了她和東魚啥關係。袁大喜。袁讓哨兵將蛇女扣留起來,他趕緊將這個重大的發現報告給了正處在悲慟之中的潘市長和「東魚專案調查組」。由於袁的重大發現,他被任命為調查組副組長。在提審了一天一夜東魚過後,袁押著蛇女到了土鎮,蛇女將在那裡接受批鬥。對於土鎮人來說,關於蛇女家族的傳聞他們是早就曉得了,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蛇女。於是大家開始叫嚷,要扒了蛇女的衣裳,看她的下身,看看是個啥樣子,是不是像傳說中的那樣長滿毒牙,或者毒汁流淌。袁沒有讓人這麼做。
蛇女看著我。我說,我要是走了,你咋辦?把你一個人放在一個畜生遍地的村莊里,我不放心。
這天晚上,蛇女蜷縮在一間破舊的房屋裡,望著頭頂昏黃的燈光,想著東魚是不是現在也和她一個樣子,挨了打,和她一樣被丟棄在這樣的屋子裡,像她想他一樣想著她。
東魚說,他並不是要選擇蛇女,而是因為蛇女可以幫助他抓到雞龜兒蛇,而他可以用雞龜兒蛇殺死潘雪蓮……東魚的話逗得袁呵呵大笑不止。袁說你分明是騙我的。為了讓東魚說實話,袁開始打東魚。袁的力氣並不大,打得東魚不疼不癢的。但是他打的過程卻很長,兩個巴掌像蒲扇一樣有條不紊地在東魚臉上左一下右一下。東魚被激怒了read.99csw.com。當袁再次問他的時候,東魚嘆息一聲,說,唯親歷者知其味。袁要東魚說出啥意思,東魚閉口不說,任憑咋打,東魚只是不再開口。
半天下來,兩人並沒有抓到那雞龜兒蛇,但是看蛇女那胸有成竹的樣子,東魚也並不著急,而是潛心跟蛇女學習那些抓蛇和治療蛇傷的技藝。蛇女見東魚興趣那麼濃厚,恨不得將心都挖出來一起交給他,不僅毫無保留,而且還親手示範。東魚悟性高,等到第二日清晨,他就用剛剛學會的哨聲將門外的一條烏稍蛇喚進了屋裡,並且像抓一條褲帶一樣抓在手裡,隨意擺弄。又是午後,蛇女跟東魚說,昨天去了那裡沒有看見,今天我們去棺山上看看吧。
東魚說,我也是第一次看見長相那麼奇怪的蛇,不過從它們那奇怪的長相,我也就曉得了它們那奇怪名字由來的原因了。曉得它們為啥被叫作雞龜兒蛇么?那是因為它們長得實在太像男人的雞|巴了。
醫生說潘雪蓮是氣血攻心而死的。
一個冬季,東魚每天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回秦村。但是他走不了,不開學,他就走不了,他有啥理由離開潘雪蓮呢?有啥理由不陪著潘雪蓮呢?這一個冬季,簡直是讓東魚感覺到度日如年。潘雪蓮每日的軟語溫言,在他耳邊比貓叫春伐大鋸還要難聽,潘雪蓮每餐精心準備的美味佳肴,像爛樹葉刺蒺藜一樣難以下咽……最叫東魚無法忍受的是,潘雪蓮準備了許多滋陰壯陽補藥,像伺候重病者一樣伺候東魚吃它們。潘雪蓮依舊沒有死心,她想要個兒子,或者女兒。在潘雪蓮看來,她身體強壯,不可能有啥問題,問題一定是出在東魚的身上,因為東魚一個人在秦村,據說那裡窮山惡水的,人一天只吃一頓飯,他在那裡一個人,缺少照顧是必然的,這怎麼行呢?看看,都瘦了。潘雪蓮想要儘快讓東魚強壯起來,趁著這個冬季,播下種子。幾乎每個夜晚,東魚都要像一頭被硬架上枷襻的牛,儘管十二分的不情願,但是依舊只能在那片不出莊稼的土地里默默地耕耘。好不容易盼到開學了,東魚如同一隻掙脫了枷鎖的馬駒,撒著歡兒,一路高歌地飛奔到了秦村。
東魚挨打的時候,潘雪蓮正在前往土鎮的路上。
東魚四處張望,問在哪裡。
你咋會沒有事呢?蛇女仍舊百思不得其解,我是有毒的啊。
我說你不是跟我說過,說每次雞龜兒蛇交配,母雞龜兒蛇都要吃掉公雞龜兒蛇么?
東魚說,咸廚子找到潘市長的那個老下屬,跟他說了我要害潘雪蓮的事。咸廚子說,那蛇叫雞龜兒蛇,是這天下最毒的蛇,凡是被咬過的,沒有能活得出來……東魚這麼遠弄一條那樣的蛇來咬潘校長,就是要置她于死地。潘市長的那個老下屬認為咸廚子說的話前言不搭后語,他問咸廚子,既然那蛇那麼毒,為啥潘校長沒被咬死?一聽這話,咸廚子急得直用腦袋撞牆。潘市長的老下屬生怕咸廚子撞出事來,叫他去把那咬人的蛇拿來看看,咸廚子說那蛇已經被他打成肉醬了。那個老下屬笑起來,叫人將咸廚子送回去,說咸廚子可能是喝多了酒,醉過頭了說胡話。
你讓我曉得我是一個人,讓我做了真正的女人,現在你又讓我有了名字……蛇女緊緊依偎在東魚的懷裡。
東魚說,咸廚子拿出了那個罐頭瓶子。那個罐頭瓶子我記得自己是扔進糞坑裡的,咋會出現在咸廚子手上呢?咸廚子說,這個罐頭瓶是我從茅坑裡撈起來的,那些天我看見東魚拿著個罐頭瓶賊頭賊腦的,後來在茅坑裡看見了這個罐頭瓶,發現裏面裝的是一種葯,再一想潘校長流產的事情,我就明白了,都是東魚搞的鬼。你們曉得當時罐頭瓶裏面裝的是啥葯么?絕苗!當時咸廚子這話一出口,立即引起了四周茶坪人的驚呼。咸廚子說,茶坪上了點年紀的人,都曉得絕苗是幹啥的。那是過去用來給畜生打胎的草藥。把絕苗搗成汁水,然後塗抹在棍上,塞進產道里,不僅打胎,還擔保那畜生終生不育。
東魚被關押了起來。東魚在咸廚子的質問下,承認了一切。潘雪蓮感到萬分痛苦,她無法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她再次找到東魚,再次問東魚,咸廚子說的那些是不是都是真的。東魚說是。潘雪蓮當場昏厥在地。等清醒過來,潘雪蓮還要去問東魚為啥要這麼對她,但是被她父親的那個老下屬擋住了,他怕一旦東魚說出來,潘雪蓮會受不了那個刺|激。—鬼曉得東魚是為啥啊。當天夜裡,潘雪蓮就被她父親的那個老下屬安排一支護送隊送出了茶坪,送往愛城。一路上,潘雪蓮坐在馬背上,凝望著天空的星星,喃喃地念叨著,那可是他的娃娃啊,他為啥要害死啊,那可是他的娃娃,他為啥要害死啊……潘雪蓮被送走過後,她父親的那位老下屬決定將東魚弄出來鬥爭一番,大家的確太想曉得他那麼做究竟是為啥了。茶坪的群眾都趕到了茶坪場口的那棵大山核桃樹下——東魚就被高高地掛在那裡,像一條等待開膛的豬。大家圍著東魚吐唾沫,一聲聲責問和怒罵:潘校長對你那麼好,你為啥要害她啊?
打吧,打死他這條咬人的毒蛇!
蛇女扭動read•99csw.com著身子,呢喃聲聲,說著火了,著火了……東魚沒有魯莽。他努力使得自己冷靜下來,啟開蛇女的身子,看看是不是像有毒的樣子,但是因為燈光昏暗,他沒辦法看出來,他摸了摸,只覺得那是一個溫暖的漩渦,他再也把持不住了,被輕輕地吸了進去。
我得感謝你祖父。東魚說,如果不是你祖父的那一把火,我接近蛇女,可能還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
東魚說,我想要辯解,但是看見那麼多雙眼睛都落在我的身上,我就開不了口了,任由咸廚子一點一點將我身上的衣裳剝乾淨……
我說我不怕,就算怕,我也不會走的。
蛇女喝醉了很好看,臉色紅潤,目光像月亮一樣朦朧,渾身散發著酒香。我問她晚上一個人睡著冷不冷。她說冷。我說如果兩個人睡地話冷不冷。她說不冷。我說我跟你睡,你就不冷了,好不好。她說好。
東魚因為在茶坪被打得太過厲害,無法行動。茶坪人就用一隻裝豬崽的籠子,將東魚裝在裏面,然後架在馬背上,送到了愛城。
這時候慢吞吞地走出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說,你找誰啊。潘雪蓮說,我找蛇女。那個女人說,我不叫蛇女,我叫西施,你是誰啊。潘雪蓮想了想,說,我是東魚的表妹。那個女人一下子熱情起來,過來拉著潘雪蓮的手,說,我咋的沒聽我們東魚說過他有個表妹呢,唷,這個表妹好漂亮哦!
蛇女早被那炸雷般的口號和暴雨般洶湧的人群給嚇癱了,她啥也交代不出來,她甚至不曉得究竟發生了啥事。被稀里糊塗揍了一頓過後,又被稀里糊塗關押了起來。
這個晚上,我跟蛇女說了很多話。我說了我家的遭遇,說我原本是應該去留洋的,說了我父親和母親的死……但是我獨獨沒有說我和潘雪蓮的事情。蛇女的話說得不是很多,她只是不停地嘆息。我問她為啥嘆息,她愁容滿面,卻不回答。
那都是胡說。東魚親吻著蛇女,告訴她,她沒有毒,她只有蜂蜜,香甜得讓他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沉醉……
潘雪蓮站在道觀門口,看到裏面陰森森的,不敢貿然進入,就喊叫起來,蛇女,蛇女……
我說照這麼說,那公雞龜兒蛇的死,倒是悲壯得很啊,而母雞龜兒蛇也是相當有情意的啊。
蛇女告訴我說,生死輪迴,這人都是由畜生變過來的。有些上輩子是豬,有些上輩子是牛,有些上輩子是狗,有些上輩子是妾螞,是長魚……雖然他們這輩子成了人,但是這人卻分富貴貧弱賤五等,如果上輩子做畜生的時候積了德,做人的時候就會衣食無憂,就能享福。如果上輩子沒積德,做的儘是些壞事,等做人的時候就會遭罪。不過不管好人壞人,都免不了一死。等著死了,就又轉回去做畜生。有些人在死前恩怨情仇未了的,到做了畜生的時候都還惦記著,一恩一怨,總有相報的時候。我們老愛說的一句話,蛇行千里,不傷無辜。在這秦村,凡是被蛇咬了的,都是有因由的。趙四老婆在上茅坑的時候,被五步蛇咬了下陰,那是她造謠生事,害了人性命。李家二媳婦是個很本分的女人,和趙四老婆一般年紀,兩人本來關係好得很,但是那趙四老婆卻嫉妒李家二媳婦買起了金鐲子,就放了謠言出去,說那李家二媳婦不守婦道,是個盪|婦,跟村裡的這個那個有染。這話如果就這麼放出去,是誰也不會相信的。但是這趙四老婆卻太歹毒了。那李家二媳婦之前生娃娃,趙四老婆去陪侍過,看見下陰上面有三顆痣,她就把這三顆痣放在那謠言里,給村裡那些鰥人懶漢們點好處,讓他們去傳那謠言。有三顆痣的謠言就像被安了鋼的刀子,變得鋒利無比。李家二娃子開始並不相信那傳言,但是聽見三顆痣的說法,回去揪了婆娘褲子一看,馬上就信以為真。李家二媳婦是有口難辯,就一根繩子把自己掛了起來。咬那趙四老婆的五步蛇,就是李家二媳婦?我問。
蛇女曉得這個消息過後,背上一罐子酒,就來到愛城,找到了關押東魚的地方。蛇女還是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門,還是第一次看見有那麼多的人來來往往,她背著酒罐子,在那門口走來走去,就是不敢和那扛槍的哨兵說話。哨兵看見這女人也覺得奇怪,趁著換哨的空隙,上前問她是不是有啥事情。這時候蛇女才說了,她是來給人送酒的。蛇女要哨兵幫忙把這罐子酒送給關押在裏面的東魚,因為她聽說了,東魚被傷得很嚴重,而這酒就是專門治療傷口的。哨兵問蛇女,她是東魚啥人,蛇女說是東魚的老婆。哨兵撓撓頭皮,說東魚的老婆已經被他害死了啊,咋的又鑽出來個呢?
我就站在床沿邊,看著她扒。
蛇女正在瞠目結舌之際,被東魚一把摁翻在床上。
蛇女卻不直接回答,她說,那趙四老婆雖然保住了條性命,但是那下陰卻潰爛得成了一個提不起來的爛西瓜,成天滴瀝又腥又臭的血水。李家二娃子曉得都是趙四老婆搞的鬼,自己冤枉了自己老婆過後,又悔又恨,找到趙四老婆討說法,趙四花了五十擔黃谷,才算擱平了這件事。還有王牛販子。這王牛販子雖是秦村人,但是一年有多半年的時間卻不住在秦村,他https://read.99csw•com在外面販牛。這年的初冬,他竟然被一條我都不認識的蛇咬了。他回家睡覺,剛鑽進被窩,就被那蛇咬了。那蛇咬的不是地方,和趙四老婆被咬的地方一樣,也是下陰。我擱不下面子,沒給他治,是我娘給他治的。我娘到底見多識光,她一看,就曉得了那蛇的來路——那蛇是從幾百裡外的一個地方趕過來的,它因為太瘦弱,咬了王牛販子過後,自己就死了。一條蛇為啥拼著性命這麼遠跑來咬人,裏面必定是有因由的。我娘曉得原因。王牛販子是犯了花案。一天早晨,王牛販子趁著天涼趕牛,走到一處山坡,他停息下來緩氣的時候,看見路邊有個女娃子牧鵝。那女娃子模樣生得很俊俏,王牛販子一見就起了歹心。他四處看看沒人,就上前摁住那女娃子,那女娃子要喊叫,王牛販子趕緊捂住人家嘴巴。等他做完了壞事起來,發現那女娃子已經沒了氣息。王牛販子只道天不知,地不知,他哪裡想得到,那女娃子會變了一條蛇來找他……王牛販子死了么?我問。
但是這天晚上我沒有和他喝酒,而是擰著酒瓶子,急匆匆地往回趕。回到屋裡,蛇女已經做好了飯菜。那時候肉食很少,蛇女卻經常給我搞些肉來吃,是耗子肉,蛇女用夾子和套子抓住的。當初我嫌噁心,蛇女卻說耗子肉乾凈得很,蛇都愛吃。我一吃,味道果然鮮美。這天晚上,蛇女又給我弄了一盤耗子肉。見她雙手凍得通紅的樣子,我要她也喝兩口,算是暖暖身子。蛇女從來沒喝過酒,似乎並不曉得酒的厲害,她猛灌了兩口,說燒心,過了一會兒又說燒身,整個身子都燃燒起來了。然後笑起來,說,我是說你們這些男人為啥這麼好喝酒了,原來酒真是好東西啊。
袁過來了。
蛇女說,大前年,秦村有個婆娘偷了五道河的漢子,兩人合謀將各自家的老婆漢子用毒藥害死,最後被政府發覺了,一起處了死。那婆娘埋在秦村,那賊漢子埋在五道河,但是現在那賊漢子已經到這棺山上來了,約會那婆娘來了——正做事呢。
東魚緊隨著蛇女的腳步,兩人在林間繼續行走著,尋找著。突然間,蛇女停住了腳步,東魚被嚇了一跳,以為那蛇就在前方啥地方。蛇女伸手抓了一把風,湊到鼻子邊,使勁嗅了嗅,冷笑一聲,罵道,這對狗鴛鴦!
秦村的冬夜很靜寂。秦村的人們大都依舊還保持著每天只吃兩餐飯的習慣,他們早吃過了,早睡覺了。採購供應站的那人還沒睡,他在等著我,我每次買了酒,都要先和他喝上兩小盅,因此他每天晚上都會坐在昏黃的油燈下盼望我登門。
回來我跟蛇女說,你的仇我已經報了。蛇女恨恨地說,還沒有。我說他不是已經死了么?你還有誰個仇家?蛇女說,秦村的人都是她的仇家,只有秦村的人死絕了,她的仇才算報了。蛇女告訴我,她不曉得外面的世界是個啥樣子,但是秦村人的醜惡讓她感到寒心。蛇女說秦村的人個個都是毒蛇,活在世上的時候是毒蛇,死了也變成了毒蛇,他們的心甚至比毒蛇還要狠毒陰險。毒蛇這東西,只要你不去傷害驚擾它,它咋會主動出來傷人?但是秦村的人不一樣,他們成天想的就是咋樣子害人。蛇女說,秦村的人早就盼望她和她母親死了,就算老書記不放火燒她們,還會有其他人的,秦村的人都希望她們早點死去。我說這咋個可能呢,你不是救過他們很多人么?蛇女慘淡一笑,說,我們曉得的事情太多了。
蛇女一聽,頓時淚流滿面。
東魚說,那天咸廚子確然是喝了點酒,如果不喝那點酒,他可能不會那麼固執下去,當然結局也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了。但是那天咸廚子咋的也不依,他說如果這樣算了的話,那就是他在說瞎話嚼舌根了,是他在冤枉好人了,他說他早就曉得東魚不是好東西了……當時他是又哭又鬧,又撞牆又跳崖。有茶坪的人站了出來,說他們曉得咸廚子是個啥樣的人,說咸廚子就算要說謊來假,也不會花這麼大心勁。那個潘市長的老下屬覺得也是,咸廚子這麼做究竟為啥啊。於是問他,憑啥說早就曉得東魚不是好東西了。
蛇女告訴東魚,就在這些天,是雞龜兒蛇的交配期,也是最容易發現和抓它們的時候。
自從老書記死了過後,那些娃娃們也少有來上學的了,最後竟然只剩下了四個學生,其中有兩個是傻子,還有兩個是為了貪圖我的錢來的,我花錢讓他們一個給我揀柴禾,一個給我去道觀下面的水井裡提水。但是我依然上課,而且上得非常高興,因為我新收了一個學生,這個學生就是蛇女。因為冬天到了,我的課堂沒有設在教室里,而是設在火塘邊。旺旺的火堆旁邊,圍坐著我和蛇女,還有兩個傻子,那兩個為了掙我的錢的娃娃,在幹完事情過後,也會圍過來,他們一邊等著火塘里的洋芋,一邊等我給他們拿報酬。
棺山,就是秦村的墳地。秦村死了人,許多都埋葬在那裡。由於年代久遠,埋葬在那裡的墳墓多了,每年遇到漲洪水,都要衝刷出許多朽爛的棺材板兒來,因此大家都把那山叫棺山。
送走娃娃們,蛇女開始起身去做飯。就在前些日子,我專門去了九*九*藏*書土鎮一趟,為蛇女謀了份工錢。我跟他們說,我的教學時間有些緊,需要個煮飯的。他們說那好,你再找一個就是了。我說人我已經找好了,工錢你們幫忙出一點吧。他們說沒問題,我們會把煮飯的人的工錢,附在你的工資里的。回來的時候我跟蛇女說了這事,她卻不相信。我說是真的,今後,你就好好為我做飯。蛇女高興得臉色通紅,她說工錢我拿著也沒使處,你就拿去買酒喝吧。做飯自然包括揀柴打水,但是這兩樣事情我都不讓蛇女去做,我說那很不安全,萬一被別人害了咋辦?蛇女聽了,又是一番感動。
……
我把蛇女抱到床上,還沒有動手扒她的衣裳,她自己就開始扒了,一邊扒,還一邊嘟噥熱,說熱得受不了。
你沒事吧。蛇女驚恐地問。
蛇女點點頭。東魚想走近一點看,但是被蛇女拉住了。
這話恰好被一個人聽見了。這個人姓袁,是愛城的頭號筆杆子,筆杆子給自己取名字總是喜歡用些不常用和不常見的字,搞得大家不好認也不好念,於是人家乾脆就都叫他袁。袁剛從東魚那裡出來,他是去問東魚材料,準備寫一篇批鬥文章。出來的時候,正好聽見了蛇女和哨兵的對話。
東魚說,當時咸廚子罵我是白眼狼,是黑心腸,是惡棍。潘雪蓮叫他不要罵,住嘴。但是咸廚子太激動了,太憤怒了,沒有辦法遏制,反而是越罵越厲害,還要撲過來打我耳光。他沒有打著我,倒是潘雪蓮抽了他一耳刮子。咸廚子被打懵了,半天才清醒過來,他一醒來,就往茶坪政府跑,邊跑邊說,潘校長,你打我我不生你的氣,你已經被這個惡鬼迷了心竅了,我找政府去,我不忍心你這麼好的一個人冤冤枉枉就死了,我得給你申冤去,我得幫你剝下他的畫皮……我要讓你曉得,你打我是錯的,我是為了你好……
那就是雞龜兒蛇么?東魚問。
第二天早晨那幾個娃娃來了,但是卻進不了門,他們的喊叫聲最先驚醒了蛇女。一縷金色的陽光灑在蛇女赤|裸的身上,她明白髮生了啥事情,於是驚恐萬狀,尖叫起來。因為東魚就趴在她的身邊,和她一樣赤|裸身子,但是卻一動不動。她以為東魚死了。
你是個畜生是不是?你簡直就是白眼狼!
蛇女一直等到柳梢綠了,東魚還沒回來。又等到柳絮飄飛了,東魚還是沒回來。最後一直等到三清觀門口那棵矮柏樹上的雀兒撲了窩,東魚才回來。
在提審東魚的時候,袁問了一個他很不解的問題:潘雪蓮有文化,而且漂亮,關鍵是她的父親還是愛城市副市長,東魚為啥不貪戀她卻捨棄她,而要喜歡上蛇女那樣有著怪物一樣的名聲,顯然比潘雪蓮老,並且一點也不比潘雪蓮好看的女人?
東魚一字一句地說,要,肯定要,我要沒有它,我就活不下去!
東魚說,房屋被燒,母親接著又死了,蛇女開始變得非常急躁和憤怒。我曉得她是想要找你的祖父報仇,一天傍晚,我發現屋子裡的菜刀不見了,那把菜刀還是你祖父送給我的呢。我問蛇女,是不是她拿去了我的菜刀,她說沒有。但是我很容易地就從她住的那間屋子裡找了出來,那把菜刀磨得很鋒利,明晃晃的。我問她要幹啥,她不說。我說你不說我也曉得,你是不是想殺人,想報仇?她說是。我說這還不簡單么?我幫你。於是我要她呆在三清觀里,關好房門,睡覺警覺一點,然後我就先去了土鎮,又去了愛城,玩了一圈過後回來,你祖父就死了。
東魚笑了,說,那天看見的情形也叫我納悶,因為我看見它們交配完畢,母雞龜兒蛇並沒有吃掉公雞龜兒蛇。我也這麼問過蛇女。蛇女說那只是傳言,說者根本就不了解雞龜兒蛇。平常不只母雞龜兒蛇要吃蛇,公雞龜兒蛇也要吃蛇,但是它們絕對不會輕易對自己的伴侶下手,尤其是公雞龜兒蛇,那是絕對不會傷害母雞龜兒蛇的。母雞龜兒蛇吃公雞龜兒蛇,那是迫於無奈,那是因為愛情,那是為了後代,那是公雞龜兒蛇主動選擇的後果。雞龜兒蛇的壽命不是很長,一輩子只生育那麼一次,一輩子也只選擇一個伴侶。母雞龜兒蛇是不會主動發|情的,必須要受到公雞龜兒蛇一遍一遍地刺|激和挑逗。有時候母雞龜兒蛇堅決不肯發|情,它不發|情是有理由的,主要是考慮到懷孕需要強健的身體,而它卻還沒吃飽肚皮,因為食物不好尋覓,還沒做好準備。這個時候公雞龜兒蛇就要許諾,告訴母雞龜兒蛇願意奉獻出自己的身體,只求母雞龜兒蛇能夠留下它們愛情的見證。於是母雞龜兒蛇開始發|情,它們開始像兩根繩索一樣交織在一起,這個交配的時間會很長,最長的可以達到三天三夜。交配完結,母雞龜兒蛇和公雞龜兒蛇都非常疲憊,這個時候公雞龜兒蛇會主動地把自己的腦袋送到母雞龜兒蛇的嘴巴邊,履行自己的承諾。而這個時候母雞龜兒蛇就是不想吃也已經沒辦法了,一切都只是為了後代。如果它不吃,除了胎死腹中,自己性命也不保。
抓吧!怎麼抓?東魚緊張了,看著蛇女。
這天晚上,我們兩個人喝光了所有的酒。我沒醉,蛇女醉了,這正是我所希望的。
我說我算是明白了這秦村為啥毒蛇這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