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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東魚被關押了三年,最後放了出來,依舊教書。可是沒教多久,突然又被揪鬥起來,這一次東魚被丟在監獄里整整十多年時間。
我再次見到東魚,他安靜地和那些屍體躺在一起,身邊擺放放著那朵玫瑰花。
新婚三天,他回殯儀館上班,大家都恭喜他娶了漂亮老婆。他叫住一幫子兄弟,問他們,如果看見屍體臉上有灰塵,家屬只顧哭泣,誰都沒動手幫忙洗一下,你們咋辦。七八個兄弟,只有一個說「管球的」,其餘的全是說,咋辦,拿帕子,沾清水,洗洗啊!
我娘一直把我弟弟的死亡歸罪到瘋子身上。我說,我娘不止一次地向我哭訴說,瘋子一直在想我弟弟,有一次她看見我娘奶我弟弟,就湊過來看,我娘沒在意,心想看看就看看唄,沒想到瘋子竟然撲過來要搶我弟弟——她以為那是她的娃娃。也就那次瘋子見了我的弟弟過後,就經常跑到我家門口。我娘一直擔心瘋子會帶走我弟弟,沒想到真的被她帶走了。這個邪惡的女人啊——我娘總是這麼詛咒她。
我不曉得那是問我,沒理會。有人過來扯扯我的衣角,說,跟你說話呢。我說咋啦?
我們是在做節目。小顏說。
埋葬父親,母親找來鋸子,木板,鎚子,還有釘子,然後看著他,問他會栽釘子么?牛警官茫然地點點頭。母親說好。母親將那些木板桁架起來,擋在窗戶上,讓他站在凳子上往木板上栽釘子,指揮他向左,向右。他和母親忙碌了一整個白天,終於將所有的門窗都用木板封擋起來,加固起來。看著母親坐在那裡氣喘吁吁的樣子,看著她的惶恐的表情,牛警官隱約感覺到,他們將可能遭受到可怕的攻擊,躲在這個堡壘似的家中不要出去將是避免傷害的唯一辦法。
東魚喝著酒,想著是誰送酒給他。那酒一下肚,身上的疼痛就消失了。是啥酒,會有這樣的神奇?東魚揭開蓋子,從裏面撈出一條蛇來,那蛇長相很奇怪,跟男人的雞|巴一樣。東魚開始想起了一個人,蛇女。
我說我曉得,你要我咋的?你要我憑空捏造李一樹的壞話是不是?可是他在我的印象里就是個好人!形象文弱,內心善良,有責任感,對得起朋友,你要讓我幫你實現大家都恨李一樹的目的,你得給我理由啊!就說他殺了人,他咋殺的?為啥要殺?你的提問分明就是來跟我探討的嘛,一切未知,我只有闡明我的想法。
我說是的,是要播的,我已經很配合你了,努力在把這場戲演好。我在努力學習你,按照你教我的在做,做節目要愛憎分明,目的性強地弘揚真善美,鞭撻假惡丑。小顏說。
後來一個朋友的朋友出車禍死了,說殯儀館開出的化裝費高得嚇人,要我幫忙說說。我打了個電話找到那個領導,領導很高興,說這事情包在他身上。我表示感謝,說有機會一定再登門感謝。
慘白的燈光下,母親的面孔冰冷,泛著金屬的光澤。她就那麼坐在燈光下,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
東魚痛苦地擺擺腦袋。
我問一個殯儀工他們領導在哪裡。他問哪個領導。我說了名字。那個殯儀工笑起來,說,他當然睡覺去了,這麼晚,他咋可能還在這裏。我說你有他電話嗎?那個殯儀工說有啊,你記下。
我猛然想起,剛才在片花里跳躍的人,那個先前和小顏交談,闡述愛情的,接著被警察摁在地上槍抵著腦門的,不正是李一樹嗎?究竟咋回事?節目開始,首先回顧了碎屍案。然後出來一個愛城公安局的領導,字幕顯示,他是愛城公安局局長。局長說他們通過分析,發現這起碎屍案和八年前發生的一起碎屍案有聯繫,接著從兇手作案手法上分析,技術比對等等。接著又說這件案子在社會上引起多大的恐慌,然後是各個層面人士的採訪,歸結到最後,就是廣大群眾希望儘快破案,緝拿兇手。隨即又說此案引起了上層多高的重視,採訪各個層次領導。最後是辦案警察們說感到有多重的壓力,一個個表決心,說無論如何,也要破獲此案,懲治兇手,還愛城一個清凈與安寧。開始插播那個片花。
牛警官分析說,第一,這是一篇愛情小說,為啥偏偏取一個「愛城表演」的名字?為啥不取一個「愛城愛情」,或者「愛城之戀」?
李一樹的愛情故事讓牛警官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他突然對李一樹這個人感興趣得很,想曉得有關他的一切事情。冥冥中,牛警官感覺到李一樹和自己有某種聯繫,究竟是那種聯繫,牛警官隱約覺得答案就藏匿在某個顯眼的地方,似乎只要自己靈光一閃,就會發現。牛警官從李一樹的那本小說集子《陽光下的愛情》找到了線索,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從《陽光下的愛情》里的《愛城表演》找到了線索。牛警官根本就不懂文學,更不懂小說。但是他卻從這篇懷念亡妻的愛情小說里看出了隱藏在其中的其他東西。
小顏遲疑了一下,說我們剛剛做了期節目,是我策劃。我說我看了,很好,做得很精彩。小顏又遲疑了下,說,我準備採訪你。我笑起來,說,你採訪我做啥?是不是要接著講述我和艾榕的故事?小顏說不是,要我談談李一樹。我正要說話,小顏叫等一下,另外有人跟我說話。電話轉到那個另外的人手裡,這個另外的人是牛警官。牛警官向我表示感謝,說他想當面跟我談談,我說好吧,你來吧,我在殯儀館。
掛了電話,我回到辦公室,問他們曉不曉得這個爐子大概啥時候可以維修好。一個人說難說,因為那個小李剛剛打了電話,說他的孩子剛剛出生就遇到了問題,目前正轉院。這個人的話引起了大家的關注,話題轉到了那個叫小李的身上,說既然愛城的醫院都沒法子,轉院又能轉出啥好的名堂呢?有人說這一切或許都是報應,說他曾經很正式地跟小李談論過這事,但是他根本就不當回事。旁邊有人問那人,問他說的報應是啥意思。那人說,小李的脾氣暴躁是誰都曉得,把脾氣發在活人身上也沒啥,可是他卻偏偏把脾氣往死人身上發,有一回他還踹了屍體兩腳,結果被屍主看見了,差點釀成一場血案。
等到再次出來的時候,東魚已經不會說話了,他甚至連走路都不是很會了。就在東魚輾轉回到愛城后不久,有個女人送來了一罐子酒。東魚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黃昏。那天東魚恰好挨了打,他是去一個垃圾堆尋找食物時被人打的。他餓壞了,正在垃圾堆里扒拉著,突然鑽出來一群乞丐,那些乞丐讓他掏錢出來。東魚搖頭。那些乞丐說,垃圾堆是他們的地盤,他吃了裏面的東西,就等於是吃了他們館子的東西,自然是要給錢的。東魚哪裡有錢,有錢誰還到垃圾堆找東西吃。東魚被那些乞丐打得很慘,他幾乎是爬回到老屋的。剛回到門口,就見一個女人走了過來,問他是不是東魚。東魚點點頭。那個女人給了他一個罐子。
東魚說,每當心裏疼痛難受的時候,他就在皮肉上給自己製造疼痛,用火燒自己,用刀子割自己,用針刺自己……只有皮肉劇痛了,才能轉移和緩解心靈上的痛。等到皮肉疼痛得撐不住了,就喝上一點這酒,用這九-九-藏-書酒治療。等到傷口好了,心靈的創傷開始流血疼痛了,就又在皮肉上製造創口……現在不用了。東魚猛地直起身子,一揮手,那個酒罐子嘩地一聲跌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那人問,我說你忙過了嗎?忙好了嗎?如果好了的話,就上車吧。旁邊有人說,弄走吧,弄走吧,送到那裡去,那裡有人專門整這些的。有人吆喝了一聲,過來幾個人,都戴著口罩和手套,他們把東魚放在一個窄小的擔架上,抬著往外走。因為廢墟遍地,那幾個人腳下都不穩當,跌跌撞撞的。我真擔心他們會把東魚摔下來。但是沒有,這幾個人抬擔架的技術都很好,抬的抬,扶的扶。很快就出去了,到了平整的地面。
辦公室里有人向趙大火鉗敬煙,敬茶,請他坐。趙大火鉗也不推讓,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一切。抽了兩口煙,喝了兩口茶,受了兩句恭維和奉承,趙大火鉗轉頭開始跟小顏他們吹噓,說,記者同志,我說了就怕嚇住你,我這輩子沒啥能耐,就是超度的亡魂多,掰著指頭數數,沒有三萬,也有兩萬八吧,最多的一天我超度了一百多個。別看數目大,每一個我都讓他們走得利索,走得乾淨,所以呢他們就給我作揖,給我磕頭,感謝我,說有啥事叫我吩咐一聲就是了,我說我能有啥事呢,他們不相信,天天影子一樣跟在我屁股後面,一大群,數不清楚,反正我隨時吆喝一聲,他們就可以馬蜂似的一涌而出,為我做事。記者同志,你不信?你別不信,我告訴你,有一回我那個女人要死的時候想吃麻雀肉,我走到林子里吆喝了一聲,說你去幫我抓麻雀吧,只見那些麻雀呼呼啦啦只往下掉,扒了皮,剛好燒了一碗。我那個女人把這碗麻雀肉吃完就死掉了。我給他們說,我女人死了,跟你們在一起了,你們幫我照顧著點,他們說沒問題。
牛警官後來大了,有母親那麼高了。母親送給他的成年禮物是一支槍,火藥槍。也不曉得母親是哪裡搞到這支槍的,還有火藥,鐵砂。母親手把手地教會他填裝彈藥。那是一個黃昏,母親教得很仔細,他也學得很認真。暮色和炊煙慢慢將整個村莊籠罩,母親讓他站在門口,瞄準對面樹上的一個老鴰窩放槍。他不敢,手像麵條一樣軟,兩腿直哆嗦。母親站在身後,說,放。他勾動了扳機,引葯嗤嗤地響,然後一道火光從槍口噴出,他差點跌坐在地上,巨大的轟響震得他的耳朵嗡嗡直叫。牛警官回過頭,看見母親正在他的身後,一雙粗大的手撐著他。母親微笑著,鼓勵的眼神,說,來,咱們再放。
有一回,他看見一具屍體的臉上有些臟,就打了水來給她洗。那是一個老太太,周圍很多子女,他們都看著他,個個面露驚愕神色。當他將老太太的骨灰捧給她的子女們時,他們個個都很激動,跟他要了姓名,住址。三天過後,一個漂亮的姑娘出現在他面前。這個漂亮的姑娘在他面前出現過,就是老太太被火化那天,她哭得很悲傷,幾欲暈厥。當時他還在心裏嘀咕,這些人,做出一副捨不得老太太的悲痛欲絕的樣子,臉這麼臟,咋不給人家洗洗呢?姑娘邀請他去參加他們的家宴。領導說他自從幹上殯儀行當,姑娘見了他都跟遇著麻風似的,都繞道走,走過了還往他身後吐唾沫。現在一個貌美如花的姑娘站在自己跟前,處這麼近,鼻息都噴到了臉上,香馥馥的,整個腦袋都暈乎乎的,究竟客氣沒客氣都不曉得了,反正是跟著一路到了人家的家。
我給殯儀館領導打了個電話,他正睡意酣然,很不高興地責問我是哪個,啥事。我說我是誰,他大約已經記不得我了,我又重複了兩遍名字,然後將之前我們的兩次交往作為補充和背景說了,他才恍惚記得,說,哦,是你啊,啥事?我說我有個朋友,剛剛死了,送到殯儀館,爐子好像壞了。領導說是,兩個爐子都壞了。我說我就打個電話。領導說,好,你就打個電話,你不急吧?活了一輩子,就為等個死,都等了這麼些年了,哪怕這一時呢,是不是?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我說是這個道理。領導說好,你曉得就好,就再耐心等等吧。我說好,我耐心等著,你看明天爐子修好后,能不能把我第一個燒了。領導突然沒有聲音,聲音又突然鑽出來,像被開水燙了的蚯蚓似的,問,你……是誰?我說我是誰。又問,你在哪裡?我說我在殯儀館,我的一個朋友剛剛死去,我來送他,燒他。
到了殯儀館,有人迎出來說燒不成,一個爐子有問題,燒不幹凈,另一個爐子好像是傳送帶出了問題。殯葬車上的人說那還不好辦呢?叫小李呢,幾下就修理好了。出來的人說小李的老婆今天生孩子,最遲也得明天早上才可能回來。於是幾個人七手八腳把東魚從那個抽屜里往外弄,我問他們弄到哪裡去,他們說放在停屍房。我跟著去了,那是一間寬大的房間,地上橫七豎八擱著十多具屍體,有兩具擱在一個檯子上,幾個人正在忙碌,看樣子是在為他們整容。門外,站著一群家屬,都在哭泣,抽噎,有幾個因為悲傷過度,已經站立不穩當了,腿搖搖晃晃地,最後坐在地上,繼續哭泣,抽噎。
我不想聽他們說些啥,只是認認真真地給東魚洗澡,然後給他換了衣裳。你忙過了嗎?有人問。
我從來不清楚殯儀館在哪個方向,距離愛城究竟有多遠。這天夜晚的天空恰好出了許多星星,憑藉淺薄的星象知識,我發現我們正在往西走。車上幾個人在交談,他們的交談緣由一個哈欠引起的。一個人打了個哈欠,另一個說咋的了?這個人說瞌睡了。於是有人抱怨說,真不曉得咋的了,哪裡有這麼心急的,深更半夜的。另一個先是嘆了口氣,然後說,他們啊,是怕人活過來,恨不得趕緊燒成骨灰,你們沒看見嗎,那片房子都拆了,就他一個釘子戶。於是大家都哦哦地表示曉得了。
我給牛警官打了三四個電話,接著又給小顏打了三四個電話,結果都一樣,都是不在服務區。不曉得這兩個傢伙跑到啥地方去了。
這樣的生活他和母親在一起生活了六年,六年後,他考取了警校,成為現在的牛警官。拿到通知書那天,母親摟著他,像捧著他的臉,一遍一遍地親他,叫他的名字,叫他死去的父親的名字,然後像親吻嬰兒一樣親吻他。就在他要去學校報名的前夜,母親和他進行了一次徹夜長談,說是長談,其實並沒有幾句話。
母親拿出一個鐵皮盒子,說,娃,娘曉得你讀的是國家的書,不要錢,娘還是給你準備了些,這是這麼些年娘積攢的。牛警官捧過鐵皮盒子。母親又說,你馬上就是警察了,專門抓壞人,抓那些害人的人,不要手軟,要懲辦他們,給死去的人,冤屈的人一個交代。牛警官說我記得,我會的。母親又說,你是不是還記得,以前有個男人,老在咱們家走動?牛警官說是的,我記不得他的臉,我只記得他的背影。母親說,那是你娘的相好,你爹得病那年認識的,他是個醫生。牛警官看著母親,有些精神恍惚。母親又說,你爹是我害死read.99csw.com的,我跟那個醫生要的葯,喂你爹吃下的,我對不起他。牛警官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母親說,你大了,現在國家管你,將來給國家辦事,娘也放心了,我也該跟你爹去了。說完母親就倒地了,開始吐血,抽搐,然後勾成一團,怕冷似的渾身哆嗦。牛警官把母親抱在懷裡,母親告訴他最後一句話是,血債血償,我用一命抵你爹一命,下了地,我還跟他做夫妻,好好侍奉他,做個好女人……
領導叫了個值班的過來,為我們燒了水,泡了茶。我和領導坐在一起喝了陣茶,他講了幾個發生在他身上的怪異的事,就起身走了,說明天得出一趟遠門。我說你剛才說的那些事真有意思。領導說不敢再說了,背皮子都麻酥酥的了。
我這才看清楚,那裡停著一輛殯葬車。
瘋子遠遠地過來了,她行走很緩慢,腳下一瘸一拐的,走得很吃力。走近了我才看見,她的腿上再流血,可能是被哪家的狗咬了。一邊走,她的嘴裏還一邊嘀咕啥,像是在罵著誰。她剛走到土坎下,一個大娃娃喊了聲打,只見那些石頭飛蝗一樣劈頭蓋臉擊打了過去……瘋子抱著腦袋,嘴裏哎喲哎喲叫喚著,像跳舞一樣在地上跳著,跳了兩下,突然跳不動了,身子軟軟地倒在了地上。我們一鬨而散。
小顏說,這些話,是她答應嫁給牛警官,牛警官才跟她講的。
牛警官用了很多時間來閱讀李一樹的這本《陽光下的愛情》,其中這篇《愛城表演》,他都可以背誦下來了。
回到殯儀館領導的辦公室,大家都已經上班了,見了我,都問找誰,我說不找誰,我昨天晚上就住在這裏。這時候昨天晚上為我們燒水的那個值班人員過來,給他們做了解釋,於是都對我客氣起來,問我吃了沒有,休息得咋樣。我提出想去停屍房看看我的朋友,他們說好,叫了個人來,說要帶我去,我說不用,幫我打個招呼就行。
殯葬車拉著東魚要出發了,見我要爬上車,幾個人過來攔住我,說你就不用去了吧,我說我得去送送他。殯葬車上的人吆喝說,咋能不讓人家去呢,他不去,我們把骨灰給誰啊?我說讓我去吧,他之前跟我有過交代,要我幫他料理這些事情。有遺囑?一個幹部樣的人問,說沒說他的這些房產咋處理?該不是口頭遺囑吧?有沒有書面的?他說沒說還有沒有親屬?我說他不說這些房產咋處理,你們看著辦吧,捐給希望工程吧。他也沒有啥親屬,這世上孤人一個。那幹部樣的點點頭,說,你去吧。
紅色的酒,流淌在屋子裡,像血液一樣。
曉得是她害死了我的弟弟,我對這個瘋女人充滿了仇恨。我用糖果請了幾個年齡和膽子都比我大的娃娃,請他們幫我報仇。我們埋伏在一個高高的土坎後面,懷裡揣滿了石頭,等待瘋子從我們下面經過。
我問東魚,你為啥不回秦村去找她呢?
起床,洗了把臉,然後到火化爐那裡看了看,冷冷清清的,沒有開火的跡象,看樣子爐子還是壞的,沒開始修,也不曉得那個維修的小李的妻子究竟生了沒有,生了個啥。餓了,去遠處的小賣部轉了轉,買盒點餅乾和瓶礦泉水,就坐在那裡吃。店主的是個中年婦女,見兩個殯儀工過來買東西,熱切地問人家昨天晚上看電視沒有,那兩個殯儀工說看了,咋啦。店主說你們看了,就一定曉得愛城那個把人砍成砣砣東丟一疙瘩西丟一疙瘩的傢伙被抓住了吧。殯儀工說我們昨天晚上在看超女大賽呢。店主於是興奮地給兩個殯儀工講昨天晚上電視里的內容,還說她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被摁在地上的兇手,那個人小名叫李狗娃,跟她曾經是同一個村的,從小就有些神經,但是沒想到他居然還敢殺人。兩個殯儀工聽她說了一陣,並不感興趣。店主叫住他們,說,這傢伙肯定是要槍斃的,死了的人,都要過你們這一關,到時候你們可得悄悄跟我說一聲啊,我得送送他。兩個殯儀工笑起來,說,要我們通知你么?你給趙大火鉗說一聲不就是了么?
走的時候,領導讓我帶他去看看東魚。領導來到東魚身邊,並沒揭開蓋住他的白布看看,而只是將一朵他從外邊花台里採摘的玫瑰花擺在東魚身邊,握了握露在外面的手,然後雙手合十,默默地念叨了一陣。
袁將蛇女從地上吼了起來,然後關緊房門,讓她將褲子脫了。蛇女早被那陣勢唬得半傻半痴了,哪裡敢拒絕,就脫了褲子。袁仔細看了,發現蛇女的那東西和他見過的那些女人並沒有啥區別。袁問了蛇女東魚和她一起的種種情節,蛇女也不敢違抗,一一說了。袁早聽得性起,要試,但是蛇女卻不幹。袁許願說,如果你答應了,就寬大你。蛇女答應了。袁一試,果然感覺出了與其他女人的不同。就在袁提了褲子往外走的時候,蛇女突然記起了一件事,她求袁幫幫忙。袁問啥事。蛇女說求他幫忙把那罐子酒帶給東魚。袁說,希望他能活著出來……我說我見過袁,為了找你,我們去找過他。我跟東魚說了當時見到袁時,袁的情況。
小顏點點頭,說,答應他過後,我才猛然感覺到我是多麼幸福。
袁是何等聰明的人。
我看看機器,又看看她,說,我曉得,我們是在做節目。
辦公室的人見趙大火鉗越說越離譜,打斷他的話,告訴小顏,說你別不相信趙師傅,他身上還有些東西沒法子解釋,比方說狗吧,不管有多厲害,叫喚得多凶,只要他一出現,那些狗都耷拉著腦袋,夾起尾巴屁股往牆上抵,別說叫喚,連大氣都不敢出。好啦,趙師傅,記者同志們還有事要說,等他們有空了,再找你聽這些吧。趙大火鉗悻悻地說,找我有啥用,這些話,未必誰還敢宣傳,都是鬼話。送走趙大火鉗,辦公室的小心翼翼地問小顏他們有啥事,小顏說有事,但不是殯儀館的事。大家終於鬆了口氣,問,不是那是啥事呢?小顏看著我,說,我們是找他來的,有個採訪。
我幾乎一夜沒睡。
片花完了,愛城警方開始組建專案組,然後介紹專案組有多少刑偵專家,他們都干過那些功勛卓著的事情,辦過那些有名的大案要案。接著又說愛城警方調集了多少警力,採取了那些手段,開始咋樣的布控和排查,有多少啥樣的嫌疑人浮出水面,案情出現了咋樣咋樣的進展和轉機,如何柳暗花明……遺憾的事,所有的嫌疑人都被排除,線索一根一根地斷了。案子陷入了絕境。這時候,牛警官出現了,說他在和朋友的聚會中,從朋友講述的一個故事里和他贈送的一本書里,發現了線索,找到了開啟碎屍謎案的鑰匙——節目恰到好處地完了,說敬請關注下一期《愛城故事》。
我說好吧。
我說沒咋回事,這是他自己給自己搞的。
東魚被塞在車上的一個抽屜里。坐在駕駛室上的人下了車,拿出一個簿子,大家都在往上頭簽字。輪到我了,我不簽,我說我只是他的好朋友。那人說,這事你負責,就得你簽。我說好,我簽。
沒辦法,我只有撥打110。
胃口吊夠了,小顏正式出場了,神情端莊,言語凝重,她問我們是否還記得前不久發生九*九*藏*書在愛城的碎屍案,是否還對八年前的一起碎屍案還有記憶……絮絮叨叨許久,才說一個警察從一本小說里尋找到了偵破線索,讓這起碎屍案背後的兇手浮出水面……
過了兩天,我們聽說瘋子死了。死在一個水塘里,有人說她是口渴喝水,掉下去淹死的。瘋子被打撈起來那天我去看了,她的臉出奇的乾淨,青白色,一塵不染的樣子,只是有些腫脹,像一個被吹起來的豬尿泡。瘋子被埋在棺山上,據說後來發洪水的時候,連墳墓帶屍體,都被沖得不見了。
第二,李一樹的這篇小說里有一段描寫屠夫賣肉的,說他在最貧困的時候,時常站在屠夫的肉攤子跟前看人家賣肉,看人家是咋的把一條豬慢慢地輕鬆地劃成塊劃成條,剜成疙瘩,出售向四面八方。有肉吃的人真幸福。李一樹似乎對屠夫賣肉很感興趣,因為他的描寫很詳細,足足有三個段落。第三,李一樹還在這篇小說里有一段關於他少年記憶的描寫,說他在少年的時候在路邊發現了一條人腿,烏黑色,但是很光潔,沒有蠅蚊,也沒有蛆蟲,他看著那段腿,沒有恐懼,好長時間,直到夥伴在遠處喊他。這一段描寫,應該和這個愛情小說沒有必然的聯繫,也就是說,完全可以不要這一段,連畫蛇添足的意義都沒有。但是李一樹為什麼要寫上這一段呢?
聽我這麼一說,那個女警察拿起電話開始撥打。真是見了鬼,女警察剛撥完號,電話就通了,就傳出牛警官的聲音。女警察拿著電話走到一邊,啊啊哦哦地說了一陣,掛了電話,回頭跟我說,牛警官說了,說他和他女朋友都沒時間過來,請你看著辦就是了。那兩個男警察也直起身,說,這身上的傷痕,新的是最近的,陳舊的,起碼也有幾十年了,新舊交替,層層疊疊,看著叫人心頭髮毛。這時候過來一群人,看樣子他們跟這三個警察很熟悉,大家打著招呼,發煙,點火,最後話題才落到東魚身上。
領導出來見了我,問了情況,他說剛才他被我嚇壞了,我說不是我嚇你,是你自己嚇自己,你故意把話往邊上說的。領導呵呵笑起來,說在殯儀館干久了,總會遇到些怪異的事。領導要我完全沒必要守在這裏,我可以回去睡覺,明天來就是了,如果我要回去,他可以開車送我。我謝了他的好意。領導把我帶進他的辦公室。辦公室很寬敞,裡外三間,有睡覺的卧房,還有煮飯的廚房。領導苦笑著說沒辦法,殯儀館時常要接待一些大領導和大領導的家屬,有時候要三天三夜守在這裏,像個孫子似的跑前跑后,該流淚得流淚,沒辦法,人家要的就是這效果,以顯示與眾不同。其實有啥呢?領導一笑,說,丟進去,火一點,轟!一會兒工夫,塵歸塵,土歸土,榮華富貴,恥辱尊卑,全沒了。
天天跟屍體打交道,先前是懼怕,習慣了也不當回事了。因為心頭到底厭惡這個行當,領導說他做活的時候老是心不在焉,老想著調換個工作。有一天,他在抬一具屍體的時候,不小心讓屍體跌下了擔架,屍體的額頭被摔破了皮。當時也沒當回事,燒了。那天晚上他回家去,在進卧室的時候卻摔了個跟斗,爬起來一看,額頭摔破了。猛然想到那具屍體跌下擔架也摔破了額頭,他不禁大駭。他父親曉得后,啥話也沒說,也沒安慰他,只叫他今後好好做事,認真點。從那以後,他做事情再不敢馬虎,小心翼翼。
領導說,他說了許多祝福東魚的話,恭送他的話。領導說對於每一具前來此地告別塵世的屍體,他都是非常尊敬的。
剛出停屍房就接到小顏的電話。小顏問我在那裡,我說在殯儀館,東魚死了,正準備燒他。
晚上來的大都是男人,這些男人像竊賊一樣,老是想要往他們家裡鑽。牛警官記得,那時候母親每到晚上,她的懷裡都要掖著把菜刀。下午的時候母親就開始磨刀,嗬嗬,嗬嗬,到傍晚的時候,菜刀泛出銀色的光芒,粼粼閃閃,魚兒一樣,似乎只要一聽到水聲,就要跳躍起來。那些深夜來訪的男人無一例外地被母親拒在門外。有一回一個男人膽敢往屋子裡闖,母親懷裡的刀子一蹦就出來了,像條歡快的鯉魚,直往那個男人身上撲閃,那個男人大叫一聲,嚇得屁滾尿流,狼狽不堪地逃離了他們的家。但是那些男人們卻不死心,他們像狗一樣,像老鼠一樣,像貓一樣,像蝙蝠一樣,老是趁著夜色在他們家的房前屋后遊盪,貓叫春似的叫喚著母親的名字。
一群人分成三四五團,在壩子里的焚香爐里燒紙,祈禱,哭泣。燃燒的火焰映照著他們悲切的面孔。
我非常歉疚地告訴東魚,我還打過她。
小顏先問了我咋認識的李一樹。我一一說了。小顏又問我跟李一樹的關係。我說李一樹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個非常熱情的人,對文學很痴迷,我一直很愛戴他,敬重他,當他是我的摯友,老師。小顏接著問道,根據我和李一樹這麼密切的關係,那麼一定認識他的妻子了。我說他的妻子是一個很賢惠的女人,具有中國傳統婦女的所有美好品德。小顏說那麼你肯定很清楚他們的夫妻感情了。我說準確的提法不應該是「很清楚」,而是「曉得一些」,李一樹和他妻子的關係很好,婚姻關係是建立在真正的愛情之上的,那是一對很有代表性的患難夫妻,像所有的中國傳統劇目一樣,妻子支持丈夫完成理想,丈夫理想完成後以更加炙熱地愛回饋妻子,雙雙攜手,成為詮釋完美愛情和完美婚姻的最好標榜。小顏問,那麼你接受不接受李一樹殺死自己妻子的現實呢?我說很難解釋李一樹殺死妻子究竟是不是出於愛?或者是為了幫助他的妻子實現生命的尊嚴呢?要曉得他的妻子一直都在病中,感覺到生不如死,而李一樹完全是出於愛,冒殺人兇手的險來幫助她解脫呢?小顏叫把機子停了,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她很激動,我很平靜。
—這樣的意思,李一樹不可能不清楚。
趙大火鉗出現了,將幾個嚷得最厲害的人幾搡幾推,人家問他是幹啥的,趙大火鉗叉開麻桿似的雙腿,尖利的嗓門叫嚷道,燒死人的,從十八歲起,燒了四十年!咋啦?哪個等得不耐煩了?這麼急著進爐子?聽趙大火鉗這麼一嚷,都讓開了,生怕碰著觸著他,有人還把鼻子捂起來。趙大火鉗冷笑一聲,瞪著捂鼻子的那個人,說,咋的啦?是不是聞著死人味道啦?平常里你們口口聲聲說多愛你們的親人朋友,有多捨不得,死的時候一個個哭得鼻涕眼淚都要淹死人了,現在咋啦?這麼性急就要把他們燒了?是不是把他們燒了你們事就完了?就眼不見心不煩了?就好去忙別的去了?就好去找老相好的了?啥東西,啥德行,這人一進爐子就灰飛煙滅了,就永輩子見不著了,未必你們連這道理都不曉得?有著在這鬧的工夫,還不如去好好陪著你們死去的親人,拉著他們的手,好好看看他們,想想他們平常對你們的千般好,萬般愛!胡鬧個雞|巴!那些鬧嚷的家屬們都靜了,散了。
那天從傍晚開始,他和母親一遍遍地裝葯,一遍遍地放槍,一直放到深read.99csw.com夜。這是一個很安靜的夜晚,沒有男人們來訪,那些老鼠,那些貓,那些蝙蝠和狗,都在這個夜晚死去了。
我坐在沙發上,身旁的案子堆滿了書籍,大約是為了顯示我的博學,小顏還在我的手邊放了一摞大開本的書,書很厚,像壘城牆的磚頭,面向鏡頭露出了兩本書的書脊,上面印著幾個燙金大字「諾貝爾文學大系」,這書是辦公室的人回家去拿的,另外的全是啥「現代管理學」之類的東西。
之前我們的《愛城故事》曾經做過一期反映殯儀館女殯儀工的節目,說她們如何克服困難,如何忍受世俗偏見和壓力,盡職盡善地幫助死者送完人生最後一程……那期節目我沒有親自操刀,是兩個實習生的作品。節目播出后反響還不錯,殯儀館的領導還親自為我們送了錦旗。我還答應人家領導,說有時間親自去看看,再好好地深度報道一下。
我說後來她瘋了。我見過她。在我幼小的記憶里,聽說她有一個娃娃,那個娃娃被蛇咬死了,然後她就瘋了。
與其說小顏採訪我,倒不如說我在採訪她。小顏告訴了我整個案子的破獲過程,讓我感覺簡直就是在聽一部異想天開者編撰的評書。小顏採訪完了,牛警官才來,這些天他很忙,正在接受各方面的表彰和嘉獎,他是破獲碎屍案的功臣,英雄,如果不是他,碎屍案就成了無頭案。但是沒有我,牛警官也只是牛警官,也成不了如今風光無限的家喻戶曉的英雄和功臣。那天在陸家漁場,也就是牛警官的三舅那裡,因為李一樹突然來到的長篇累牘的話語,和他的那本自費出版的小說,因為我的無聊,與小顏和牛警官聊起了李一樹的愛情故事。沒想到這個故事讓牛警官記憶深刻,尤其是李一樹的愛情故事的結尾,鬱鬱寡歡,從此未婚。—這讓牛警官想到了他的母親。
採訪先是在殯儀館領導的辦公室里進行,根據小顏的要求,這裏需要布置成一個書房的樣子,於是辦公室的人一起動手,將那些報紙雜誌往裡搬,然後根據拍攝角度鋪擺。這一招是我教他們的,我曾經拍了一組反映農民搶收的鏡頭,廣袤的麥地里,全是收割麥子的人和機器,為了讓畫面更加鮮活,我叫幾個人扯了樹枝擱在我的鏡頭前面做前景,近處樹葉隨風飄動,遠處是忙碌的豐收場面。——這畫面叫許多原來去過那裡的記者們很是納悶,說這鏡頭咋拍攝出來的啊,這個角度我也去過,沒樹啊。
他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完完全全就是個惡魔,徹徹底底的是個變態!小顏說我冷笑起來,說,那麼你總得先讓我曉得這些啊!你不告訴我這些,把我蒙在鼓裡提問題,這不擺明了是要我猜謎么?既然如此,你找到我採訪個屁啊!小顏噙著眼淚,說,我接受你的批評。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了,但是案件正在偵破中,他不讓我告訴你……
但是他告訴了你。我嘆了口氣,說,接著開始吧。
2.指做示範性的動作。
我當時糊塗了,真的糊塗了。東魚閉上眼睛,模樣非常痛苦,他說,我為啥要那麼說呢?我簡直是畜生都不如啊……後來東魚被判處了死刑。對於這個結果,東魚沒有提出異議,他每天都閉著眼睛,把白天也當作黑夜來過,安靜地等待著死期的來臨。但是東魚並沒有被槍斃,因為潘市長已經被批鬥了,被抓捕了。過後來了一個調查組,問了東魚的事情,東魚不願意放棄一線生的希望,就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跟調查組說了,調查組留了句話,說罪不當死。
1.戲劇、舞蹈、雜技等的演出。亦指把情節或技藝表現出來。
牛警官在八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就生病去世了。在牛警官幼年的記憶里,父親得病的時間很長,他有的關於父親的第一個記憶,就是父親躺在床上,病懨懨的。在那個記憶里,好像床沿上還坐著個男人,那個男人一直在跟父親說話。那個男人還出現在關於母親的第一個記憶里,那個男人摟著母親,他們好像在哭泣,他從睡夢中醒來,看著眼前的母親,和那個男人的背影,母親突然發現了他,變得驚恐萬狀,她推開那個男人……後來父親的病有了好轉,可以下地了,可以坐在門檻上曬太陽了。但是父親沒有活出那個冬季,他死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母親哭得很厲害,尖利的哭聲將天下所有的一切都撕成了碎片,漫天飛舞。
母親跟牛警官談的話,一直埋藏在他的心裏。村裡人都感嘆牛警官的母親偉大,說她在丈夫死的時候心就死了,這麼些年一面撫養獨子,一面守節,已經很不容易了。兒子成人了,讀書出來就該跟著享福了,她卻為了免除兒子的後顧之憂,讓他專心學業,自己了斷,追隨亡夫……
領導說他從十五歲就接父親的班在殯儀館工作。他家祖上三代都是干這活兒的,以前這焚屍埋葬的事,是很被人瞧不起的,說要他接父親的班,打死也不幹,說沒準今後連老婆也娶不上。他父親卻說這是個很偉大、很神聖的職業,否則的話,祖上三代咋會幹這麼久,早改業了,哪裡還有勸兒孫繼續做下去的。至於究竟是咋的偉大和神聖,父親要他在今後的工作中慢慢悟會。
送走領導,我在殯儀館外面的壩子里溜達了一圈。
幾個警察不相信,將我搡到一邊,一邊查驗東魚身上的傷痕,一邊盤問我。問我跟東魚啥關係,東魚是咋死了的……我說我是東魚的朋友。他們又問多久認識的,咋的認識的。我曉得很難跟他們說清楚,也懶得跟他們說清楚。我說你們警察裡頭不是有個叫牛警官的嗎?他和他女朋友清楚我得很,也清楚我和東魚的關係得很,你們最好找到他們,他們兩句話就可以證明我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如果我是好人,你們就讓我去給東魚洗完澡,別讓他那麼赤身裸體晾在那裡。如果我是壞人,你們就立馬抓了我。
天空昏暗,一早還出現過的星星,此刻都不見了。殯儀館燈光亮晃晃的,顯得空洞和恍惚,給人嚴重的虛幻感。亮晃晃的燈光映襯得天穹像一團濡濕的棉被,似乎就快就受重不住,要沉沉地壓下來,整個殯儀館都將在重壓之下粉碎一片。
我回到領導的辦公室,不曉得是因為剛才喝了許多茶的緣故,還是因為東魚的死亡來得太突然,抑或不習慣這個被死亡氣息籠罩的環境,我睡意全無。我想起了殯儀館領導剛剛給我講的發生在他身上的那些怪異事。
牛警官終於明白了這個李一樹的在哪個方面與自己有聯繫。他將自己關在警察局的辦公室里,把八年前的那件碎屍案和剛剛發生的這起碎屍案的所有案卷全部擺上案頭,像閱讀李一樹的小說那樣徹夜閱讀,感覺裡頭的文字,標點……在一個凌晨,牛警官猛然發覺,自己竟然是個刑事偵察的天才。牛警官對自己的發現秘不示人,他主要是怕引起同事們的笑話,他要悄悄進行,等待查找到充分證據的時候,才叫大家大吃一驚。
我也不曉得從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勇氣,揀起娘丟在地上的木棍,沖向瘋子,劈頭就是幾棍子。瘋子反抗了,她奪過了棍子—我沒想到棍子會被她那麼輕易就奪走了,我被嚇傻了。這時https://read.99csw.com候我父親出來了,他撲過來,一腳將瘋子踹倒在地,然後抓起我就走。瘋子躺在地上好半天才起來,步履蹣跚地離開了。那天晚上,我弟弟就發燒了。我娘哭泣說,瘋子要帶他走了。後來我父親和我娘帶著我弟弟去了土鎮,但是土鎮的醫生對於我弟弟的病情束手無策,他們抱著我弟弟往愛城趕,據說半道上我弟弟就咽了氣。
反正……就是扯扯吧,你順著我的話題來就是了。小顏說。
因為爐子遲遲不開火,一些家屬衝進辦公區,問他們究竟咋回事,咋不開火。幾個人出面解釋,誰曉得越解釋人家越不聽,整個辦公區鬧嚷嚷的。有人看見小顏拿著話筒,帶著兩個攝像機出現了,就一窩蜂地圍上去,七嘴八舌地說殯儀館的服務太差,遲遲不開爐子。殯儀館的人也以為記者來曝光了,趕緊上前把他們請到辦公室,端茶倒水,解釋說明。有人看見小顏他們進了辦公室,就堵在門口叫嚷,說他們是一路貨色,根本不是為民說話的,還問殯儀館是不是再給那些記者準備紅包,有人甚至將手中的礦泉水瓶往窗戶上扔,砸得砰砰直響。
—我並不曉得她叫蛇女,只曉得她是一個瘋子,是一個很危險的瘋子。除了那些膽子大的娃娃,沒有誰靠近她,也不准她接近我們。我曾經看見我娘大老遠就沖她吆喝,不准她向我們走過來,但是那天瘋子像是沒有聽見,她沿著那條小路,搖搖晃晃地向我們的屋子過來了。當時我娘正在給我的弟弟餵奶,她慌忙站起來,衝著瘋子訓斥。瘋子赤|裸身子,頭髮沾著穀草,像是一個蓬大的草團,我們幾乎看不見她那骯髒的面孔。她的乳|房就像兩隻空癟的口袋一樣,在胸前晃蕩,她的身上全是泥污和傷痕,以及斑斑的烏黑的血跡。瘋子抬頭看了我娘一眼,遲疑了一下,嘴裏開始發出一種非常奇怪的聲音,像是在呼喚某個人的名字,又像是在呻|吟,她埋著腦袋,不顧我娘的訓斥,徑直過來了。我看見我娘很恐懼,她一手抱著我的弟弟,一手抓起身邊的木棍,在手裡揮舞著,衝著瘋子大喊大叫,企圖將她威脅開。顯然瘋子一點也不害怕,她向我們伸著手,像是要從我們身上得到啥。我娘畏懼了,丟了木棍,將我弟弟摟在懷裡,牽著我要躲進屋裡。
「表演」這個詞彙,牛警官專門去查了詞典:
3.謂做事不真實,好像演戲一樣。
聽了我的講述,東魚顯得極其難受,他的額頭開始冒出黃豆大的汗珠,身子哆嗦不停。他又要了半碗酒,咕咚咕咚喝了。緩了口氣,說,這酒是治療傷痛的良藥,每當身上疼痛難忍的時候,喝點就好了。但是只治得了皮肉的疼痛,卻治療不了心靈的傷痛。
你答應嫁給牛警官了?我問。
警察很快就來了,三個,兩個男的,一個女的。他們來的時候,我正準備給東魚洗澡。我要那個女警察出去。兩個男警察要來幫忙,我說算了,我自己來。兩個警察於是都收了手,站在一邊。但是很快他們就驚呼起來,因為他們看到了東魚身上的累累傷痕。兩個男警察的驚呼,把那個女警察也招回來了,她很緊張,看清楚了東魚身上的傷痕,就更緊張了,問我咋回事。
牛警官記得,小時候老是有人上門來,母親給他們開門的時候總是要先問清楚是哪個,有啥事,然後才小心翼翼地開門。白天的時候大都是村裡的女人,來的目的是為了勸說母親再嫁,他們總是在還沒開口之前從口袋裡掏出糖果來塞給自己,讓自己出去玩,但是牛警官從來不肯要那些東西,儘管嘴饞得要命,心裏想吃那些糖果都快想死了。牛警官不肯離開母親的懷抱,母親也不肯讓他離開,她冷冰冰地跟那些女人們說,有啥事情么?你們說吧。於是那些女人開始誇獎人,不同的女人誇獎不同的人,說那人有多能幹,家裡又沒負擔,糧食有盈餘,戶頭有存款。母親很不厭煩地聽著這些,眉頭緊鎖,一臉的厭惡,等到這些女人說完,母親起身,冰涼涼的語氣,說,你們的好意我都領了,只是從今往後,不要再跟我提說這些。你這是何苦呢?何苦要一個人硬撐著呢?那些女人再被母親趕出家門的時候總是會歇斯底里地這麼叫喊。
我們的節目是要播的。小顏說。
家宴很豐盛,都對他很客氣。酒過三巡,大家都不拘謹了,言語也開拓了。他們說他們已經調查過了,他沒有女朋友,家景也不錯,父母都是老實人。這陣勢,咋的像說親的啊。果然是說親的。他們把那個姑娘拉到他面前,介紹她的情況,學歷大專,未婚,醫生。然後問他想法,所謂想法,就是願意不願意。他說自己就沒讀多少書,喜歡看《聊齋》,不過看的都是白話文,而且一知半解。當時的情形他還以為是在讀《聊齋》,因為那場面跟裡頭的一個故事很相像。不過這親事還就這麼定下了,恍恍惚惚的,一直都像是在做夢。新婚洞房那天,他還恍若夢中。妻子告訴他,她從小就跟奶奶一起生活,奶奶死的時候,最牽挂的就是她,說不放心她。老人臨死的時候吩咐了件事,說自己的臉是故意弄這麼髒的,家裡人誰都不能給她清洗,她要等到給自己洗臉的那個人,那個人,就是孫女可以托終身的人。
凌晨的時候打開電視,裡頭正在重播昨天晚上的節目。摁到愛城電視台,《愛城故事》剛剛開始。廣告過後,是一屏黑底白字:特別節目——追緝雙面人(上集)。接著又是廣告,然後是片花。看片花就把我吸引住了,閃爍跳躍的畫面里,小顏和一個人交談,此人正在闡述「恩愛」、「真摯的感情」,然後是警察追捕,又出現一本書,一個警察閱讀,沉思……字幕提示,說啥「前後八年,兩樁血案」、「道貌岸然背後,惡魔面孔」、「兩面人,雙重性格」、「殺妻」……
小顏簡要地跟我說了採訪我的目的,說牛警官根據我跟他的談話和送給他的小說,順利破獲碎屍案,抓獲兇手李一樹,她此番前來,主要是想請我談談李一樹,我咋看待這個人……
這時候遠處有人尖聲尖氣地問,哪個在念叨我趙大火鉗?我回過頭,看見一個精瘦的男人走過來,手裡拎著塊豬肉,還有一隻憑空划拉著四條腿的甲魚。這個叫趙大火鉗的可真瘦,衣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走路像是在隨風飄。趙大火鉗把肉和甲魚丟在櫃檯上,說,媽的,難得爐子壞一回,好好休息下,好好補一下。店主把肉和甲魚收起來,往裡屋走,趙大火鉗跟在後面,伸手在店主的屁股上一擰。店主嗔怪道,讓別人看見。趙大火鉗說,怕啥,我趙大火鉗啥沒見過,怕哪個?店主說,不怕哪個,問你,昨天晚上電視看沒得?愛城那個把人砍成砣砣的被抓了,我認得,是我們那個村的,小名叫李狗娃,明天晚上還要接著播。趙大火鉗說,你不是不曉得我電視機給雨淋壞了,明天晚上我在你屋裡來看嘛。店主說好嘛,到時候燒那個李狗娃的時候,你喊我一聲,我去送他一下。趙大火鉗說,你跟他是不是有啥?店主說沒有啥,小時候一起長大的。趙大火鉗說那麼個畜生有啥送的,要送,你也該送那個被他砍成砣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