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牛警官打斷我的話語,說,你如果要理論,可以找律師,我建議我們兩個不要在這個問題上爭論!現在最關鍵的是,她咋處理,——你打算?我看著牛警官,一時不明白他的話的意思。
攙扶著艾榕上了樓,小顏已打開房門,她把那枚鑰匙輕輕放在桌子上,看著我和艾榕。
而透過李一樹,則叫人們開始對身邊的一切產生了懷疑,懷疑這些事物的真實性,可靠性。誰會相信李一樹是個變態的殺人兇手呢?他昨天還笑容可掬地跟你打招呼,還對那些小輩們諄諄教誨,還在大堂高談闊論,還在遠處向你招手,還邀請你進入幽暗的角落促膝談心……
我說你曉得咋洗澡嗎?
我說好,你也給我刻成碟子吧。
回到屋子裡,屋子裡亂糟糟的,艾榕的那哭喊聲,歌聲仍舊縈繞著,揮之不去。一個夜晚,我都是半夢半醒間,我的眼前老是浮現出艾榕好看的看著我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如同燈泡一樣,在我的面前照耀著……第二天我收拾乾淨了屋子,企圖好好睡一覺。但是咋的也睡不著,心裏空落落的,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慌。艾榕那雙眼睛依舊在我的眼前晃動著,我被照耀得似乎無處躲避。
我進浴室清洗乾淨浴缸,然後放滿熱水,將艾榕領進去,給她脫了衣服,將她攙扶進浴缸里。想著小顏還在外面,就出來了。
我指著小顏,問艾榕,你認識她嗎?
妻子慢慢地蹲下去了,她之所以蹲得很慢,是因為腿彎那裡很疼痛,那是丈夫前天打了的,不,是踢了的。丈夫時常把妻子弄得渾身疼痛,然後撲在妻子懷裡失聲痛苦,然後再去買葯,照顧妻子吃下。丈夫的照顧無微不至。只有丈夫撲在自己懷裡哭泣的時候,只有丈夫在自己面前端葯送水的時候,妻子才會感覺到這個丈夫就是以前的那個,是自己的。妻子嘶嘶地吸著涼氣,蹲下來,平靜地等待。
我說,還是接她回家吧。
我打開骨灰盒,再打開裏面裝骨灰的口袋,將那些片狀塊狀的骨頭都搓成了細灰,然後脫了鞋子,走到水流中,抓起骨灰輕輕撒向河水……—這是東魚的遺願,他認為這是他最好的歸宿。
牛警官說,其實李一樹的事情,根本就和你那天在漁場給我講的不是一回事。
牛警官點點頭,說,好,我陪你去把她接出來吧。
我說不用,你們如果願意的話,跟我來,咱們一起去把他埋葬了。我們沿著愛城河堤一直往下走著。愛城河水流經愛城的時候,被兩岸的河堤挾裹得很湍急,但是一出愛城,隨著河道的寬闊,就散漫了。
我不解。
牛警官說,通過他的暗中調查,發現八年前李一樹的妻子失蹤時間,與發現碎屍的時間基本吻合,這是一個很重大的發現,有兩種可能,要麼偶然,要麼必然。牛警官隨即對那段時間李一樹遺留下的所有資料進行調查,他調查出在那段時間的某一個月中,李一樹家的電費比平常要高出兩倍,同樣高出兩倍的還有他家的液化氣用量。然後牛警官又調查出八年後碎屍出現這個月李一樹家的用電和液化氣用量,居然又是比平常高出兩倍多。這是為啥?牛警官把這個重大發現和他的一些猜測越級彙報給了愛城公安局局長,局長高度重視,成立了一個由牛警官負責的秘密調查組。調查組只對愛城公安局局長負責,行使一切可以行使的特權。牛警官大約從來沒有這麼風光過,他幾乎完全不睡覺,先是秘密進入了李一樹家,運用最先進的刑偵技術,查找線索。他們只找到了一些毛髮,這些毛髮卡在盥洗間的水漏里。經過DNA鑒定,這些毛髮共分有十八組,其中兩組與八年前那具碎屍和八年後的這具碎屍比對吻合。
牛警官說,經過幾級鑒定,她患有嚴重的神經分裂症……我冷笑一聲,說,我記得我去看她的時候,她可是好好的,這麼些年,也沒見她有過啥精神病病歷!
一個月的時間到了,女子跟李一樹要錢,說她必須得離開了,一身都快憋出綠毛了。李一樹說沒問題,他問多少錢?女子說不是五萬嗎?李一樹說這好辦,他摸出張五元的紙幣和一支筆,在「五」後面寫了個「萬」字。女子看著他,忍不住想笑。李一樹寫得很認真,又在「5」後面連著添了四個「0」,然後把這張紙幣遞給那個女子。那個女子實在忍不住了,大笑起來,她還沒見過這麼可愛的人。女子的笑聲戛然而止,她看見李一樹手裡多了個鐵鎚。她驚愕地看著李一樹,李一樹說你笑啊,笑啊……這一回,技術,手法,抑或心理,無論從哪個方面講,李一樹感覺到都要比上一回嫻熟許多。
艾榕歪著腦袋看著小顏九-九-藏-書
出了看守所,小顏先幾步跑到前頭,去叫了輛計程車過來。
李一樹有嚴重的暴力傾向。牛警官說,八年前的那具碎屍,身體許多部位都有傷痕,陳舊的傷痕,有牙齒咬了的,有鞭子抽了的,還有刀子劃了的,此外還有許多,無法判斷究竟是哪種行為採用哪種器具造成的。因此我們的刑偵人員在調查的時候,總是把目標鎖定那些曾經有過暴力犯罪紀錄的人,結果很明顯,枉然。
我說沒有啥問題,我好好的。
毫無辦法,我只得打開電視機,看小顏送給我的碟子,那是她和李一樹的談話,裡頭有關於我的內容。他們的談話,無疑是節目中最好看的段落。小顏說要跟李一樹談談他的新書《陽光下的愛情》,準備做一期節目,李一樹欣然答應,按照小顏的約定,前往一處茶樓。此刻的李一樹,看得出來正在往學者方面裝扮,他衣著簡樸,步履閑定,目光淡定安詳。他跟熟悉的人溫和恭謹地點頭,禮貌地接受人家的問候。
往回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丈夫老是要吸幾口煙,才想得起後面的話,因為書寫的速度很慢。好在兩個人都不急,丈夫說得慢,妻子寫得就慢,但是寫得工整,一個個字就像一棵棵樹,茁壯,鮮活,富有生命力。
牛警官沉吟了一下,說,你去吧,等會兒我來接你。
完全可以肯定了,兇手就是李一樹了。但是為了釘死他,牛警官又採取了下一步行動,他開啟了李一樹家通往化糞池的地下通道,從裡頭提取幾塊骨頭碎片,骨頭已經鈣質酥化,經過技術鑒定,可以確定這些骨頭出自人身,是頭骨。愛城公安局局長是第二曉得這個喜訊的,第一個是小顏。牛警官說,你不是找不到節目線索嗎?我跟你說一個,做出來肯定比茶坪那個精彩一萬倍。
愛城公安局局長在電視上顯得義憤填膺,拍案而起,怒斥李一樹是禽獸!牛警官的偵察向人們展示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李一樹。我曾經看過的那封李一樹的女人留給他的訣別信,被牛警官拿在手上,牛警官的雙手戴著雪白的手套,他向大家展示那封信,還念了兩段,然後說,就是這封訣別信,讓所有的李一樹妻子的家人朋友,包括李一樹的家人和朋友,不僅沒有對他妻子的失蹤產生絲毫懷疑,反而認為這是一樁凄美的愛情故事,——李一樹的妻子太愛他,怕拖累他才離開他的。那麼這封信是真實的嗎?是真實的,確實出自李一樹妻子之手。明明是被害了,她咋的會寫這麼一封信?是不是自願尋死?或者確實因為太愛李一樹,願意出具這麼一個東西,幫助李一樹打掩護,開脫他?其實都不是,是李一樹強迫她寫的。
回頭我刻錄成碟子給你,值得你一看。小顏的神情意味深長。
我驚愕地看著小顏。浴室裏面傳出嘩嘩水聲和艾榕的咯咯笑聲。
我說我有啥事。
牛警官很快就回來了,他讓我先領著艾榕出去,至於剩下的事情,他和小顏幫著辦理就是了。小顏說你一個人辦理就是了,我去幫幫他。
現在艾榕的長發又被剪了,這肯定不是她的主意。她抬起頭看了看我們,目光獃滯,漠然。她沒有如何表情。她似乎已經不認識小顏和牛警官了,也不認識我了。
你真的要殺我么?妻子的聲音有些顫抖,但是卻不很慌張,她看著丈夫。丈夫指指面前的塑料布,要妻子站過來一些。妻子聽從了,走過去,站在塑料布中間。丈夫又指指塑料布,妻子這才明白,丈夫是要她站過去后,再蹲下來。
我們走下河堤,來到斜陽里的河灘上。急急歸家的白鷺和鷗鳥飛起又落下,鳴叫著夥伴。那叫喚的聲音在我聽來,凄凄然然地讓人心裏潮濕得都要淌出水了。
有那麼一個窗口,亮著昏紅的燈光,像一隻邪惡的眼睛,正窺探著酩酊中的愛城。掀開厚厚的窗帘,我們可以看見一對夫妻,妻子坐在椅子里,手裡拿著筆,面前鋪開一疊信箋。在妻子的身旁,站著丈夫,丈夫一支手背在背後,一隻手捏著香煙,香煙燃著,他不時吸一口,瀰漫的煙霧在他眼前繚繞,他眉頭緊鎖,思考著。許久,丈夫終於想好了開頭,伸出背在背後的手,點點妻子面前的信箋,說,你這麼寫……親愛的樹哥……
不斷還有悲傷的人群帶著屍體往殯儀館來。
一路上牛警官把車開得很慢。我抱著骨灰盒坐在後排。小顏害怕,蜷縮在前面副駕位置上,像只瞌睡了的小狗,耷拉著腦袋,輕輕晃動著身體。應該給他買一個好點的骨灰盒。牛警官說。
東魚的屍體被搬了出來,負責運送屍體的殯儀工問我要不要給他做個美容。我read.99csw.com說不用。他到處看看,問咋個只有我一個人。我說只有我一個人。他又問死者是不是我爺爺,或者我的其他的親人。我說不是,他是我的朋友。看見這個殯儀工疑惑的眼神,我說手續有啥問題么?他說沒有。我說輪上了么?他說輪上了。
我說究竟咋回事。
幾天後,丈夫就像一個貨運中心的發送員似的,用行李箱,用口袋,用包裹,將妻子當作機器零件分發了出去。
妻子先是聽到呼的一聲風響,然後聽到砰一聲悶響。妻子看見眼門前有紅色的瀑布傾瀉而下,她想站起來,卻歪歪扭扭地倒下了。妻子軟軟地倒在塑料布上,透過紅色的瀑布,她看見了丈夫,丈夫沒有像往常那樣鑽到她懷裡哭泣,而是靜靜地站在那裡,手裡還拎著鎚子,他的表情冰涼,像那個鎚子的顏色。丈夫累了,睡了一覺過後才爬起來,將妻子連同她身下的塑料布,一起拖進浴室,擱進浴缸,放了水,將妻子清洗乾淨。第二天,丈夫和往常一樣無異地出門,經過大街,開辦公室,做清潔,打開熱水器,泡茶,喝茶,看報紙,和大家聊天,語重心長地教育一個寫錯了字的實習生。回到家中,丈夫先做飯,做了一份。吃了飯,還喝了點酒,午休了一小會兒,從床下找出早就準備在那裡的鋸子,刀子,他打量著它們,覺得還沒有完全的把握使用好他們。於是回到書房,從一個破舊的箱子里翻出一本老久的《解剖學》,翻到「骨骼」那一章節。這本書此前丈夫曾經看過多次,這是妻子為丈夫買的,用賣雞蛋的錢買的。那時候丈夫的脊背老疼,坐得太久,於是老懷疑自己的骨骼有毛病,吩咐妻子有空去幫自己買一本關於人體解剖的書。妻子去了新華書店,沒想到這樣的書太貴,一時猶豫著下不得手。在路過街角的時候,看見人家在處理舊書,五元錢三本,妻子好說歹說,用了一塊五毛錢買得這書。丈夫躺在床上,指導妻子給他做按摩,妻子一邊在丈夫身上摁,一邊問好點么?好點么?是這裏么?是這裏么?摁過幾次后,丈夫沒了耐心,但是對書裡頭的骨骼血脈肌肉圖解很感興趣,沒事的時候就翻翻。
在我們讀書的時候,艾榕曾經蓄過一頭披肩的長發,長發直而且黑亮,不僅惹得男生們一片叫好,還讓那些女生羡慕不已。但是後來艾榕卻把那麼好看的頭髮剪了,連我都感到惋惜。艾榕說,她之所以剪掉長發,是因為在做|愛的時候不方便,長發成了累贅。也是。我們經常一場激|情下來,汗流浹背,而艾榕的那長發,更是被弄成了一團糟,整個人都顯得很齷齪了。隨後是很長時間的清洗和梳理。等到頭髮剛剛乾了的時候,又一波激|情到了……最難受的是在做|愛的過程中,那長發就像網一樣,絆腳絆手的,讓我們的激|情難以像水中的蓮花一樣自由地舒展。艾榕曾經想過辦法,用頭巾將長發包裹起來,或者將頭髮盤束在腦袋頂上,但是搞得樣子很滑稽。艾榕剪了長發后,我們的做|愛果然乾淨利落了。
所有認識李一樹的人,都能感覺到他對妻子的那份真摯的愛戀。具體表現在,很多熱心人給他介紹對象,都被他嚴詞拒絕,他說他在等妻子回來。李一樹傳統化的穿著和言行,你不能不把他和道德堅守者聯繫起來,他的風紀扣永遠都是嚴實的,面對女人無論熟識還是陌生從來都不苟言笑,在黃段子風行的那些年,沒人有幸能從他的嘴巴里聽到半句帶顏色的話。每當開會,他的發言總是和道德有關,和紀律有關,他強調現在的年輕人應該有理想,有抱負,有作為,強調必須得加強思想道德建設,端正生活和工作作風。李一樹的發言並不枯燥,他引經據典,注重演講技巧,注重辭藻,有人曾經形容說,聽他說話,等於是進行一次美學旅行。無論再桀驁不馴的青年,在李一樹面前都是畢恭畢敬的,他真誠,善良,言行一致,因此深得大家的愛戴。
小顏指指裡屋,說,他也跟艾榕有過那些事情,作為交換條件,我要牛……放他一馬,把名字從名單中塗了。
我說他都談了我些啥。
艾榕歪著腦袋看著我。
我說不用,我自己辦理就是了。
我不能不佩服牛警官,這傢伙天生就是位刑偵專家,他的思維完全可以和想象力最豐富的藝術家媲美。縱觀他破獲李一樹碎屍案件,整個就是一件完美的藝術品。通過小顏的節目,整個愛城人民都欣賞到了刑偵美學,是那麼不可思議,是那麼驚心動魄,叫人驚嘆不已。
再後來,小顏把節目做完了,他的表演也就完成了,該收場了。牛警官說,我就像九九藏書揀一團狗糞似的,把他丟進了看守所,他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連狡辯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他對我心服口服。
我錯誤估計了艾榕,第三天的時候,她突然不再安靜。這個時候已經是傍晚了。隨著夜色的濃重,艾榕的病情不斷加重。她先是蹲在廁所里呻|吟,像吃撐了似的抱著肚子,我以為她是肚子疼,要上前把她弄出來,坐到沙發上去或者躺到床上去,我剛伸出手去,就被她一把抓住,塞進嘴巴里,狠命地咬著。我疼得哇哇大叫,掙脫開來,一巴掌將她打翻在廁所的角落裡。她嗷嗷地叫喚著,捧著腦袋,不停地往牆上撞。我慌忙將她拉起來,拉出廁所,拉到客廳里。隨後,艾榕不叫喚了,她猛一下撲倒在地上,雙手像槳一樣划動著,雙腳在地上撲騰。忽然她爬起來鑽到桌子底下,抱著桌子腿,張開嘴巴,呼哧呼哧地啃,我看見她嗑得滿嘴鮮血直流。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雙手張開做羽翼狀,撲扇著,在屋子裡兜著圈子小跑……我看著艾榕,看著她那瘋瘋癲癲的樣子,感到不盡的悲哀。
但這隻是李一樹的陽面。依照電視里的說法,李一樹是有兩面的。他的另一面,也就是陰面,如果不是牛警官,可能永遠無人知曉。
丈夫將妻子寫好的信摺疊好,裝進一個信封里。根據丈夫的要求,妻子在信封上面又寫上「樹哥親啟」四個字。丈夫拿這封信,回到裡屋。過了一會兒,丈夫在裡屋叫妻子。妻子過去,看見丈夫在屋子中央鋪開了一張塑料布,手裡拿著把鎚子。
後來艾榕又蓄起了長發,因為我們已經少有做|愛了,後來乾脆不做了,也做不了了。
兩天時間里,我一直看小顏送來的碟子,看她和李一樹的談話,看她做的節目。只要一打開愛城電視台,就保證能聽到小顏的聲音,看到牛警官的影子,當然,主角還是李一樹。所有的欄目,所有的節目,都在圍繞他們三個人,我能想象得到街頭巷尾是一種啥情形了,人們像過節一樣談論他們……
愛城公安局局長聽說了消息后,高興得直罵娘。牛警官問他是不是可以宣傳一下,局長說好得很,前後兩起案子等於是兩團大糞,一團糊在我們愛城的警察們左腦門,一團糊在右腦門,丟臉不說,還噁心,還臭!媽媽的,都叫人活不下去了。局長要下令立即抓人,牛警官說既然要宣傳,就應該把戲份做夠,他說了自己的想法,深得局長讚賞,局長說,媽媽的,你不僅是個刑偵天才,還是個導演天才呢。牛警官說,這主意是我女朋友出的。局長臉一下子黑了。牛警官趕緊說,如果不是她,這案子我還破不了呢,她是電視台的主持人,疾惡如仇,對咱們警察很有感情。局長說好,這事情要當作一場戰役來打,趕緊把電視台的台長找來,制定作戰方案,所有參戰人員,必須簽字,確保不得泄密。我說後來呢?
李一樹在這個女子面前,絲毫沒有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他說自己實在太厭倦這種偷雞摸狗的行當了,但是沒辦法,他太喜歡女人了。那個倒霉的女子於是漫天要價,說一個月三萬塊。李一樹伸出巴掌,說,這個數咋樣?那個女子高興得不得了。李一樹說,不過你得遵守我的一個規定,就是這一個月里不得和外面有任何聯繫,不得讓任何人曉得她藏在他的屋中,哪怕是門口的蒼蠅,也不能讓它們看見她。女子答應了。
那好。牛警官說,現在咱們談談你的事。
當丈夫說到「我愛你,所以才決定離開你」時,妻子愣了一下才動筆,寫了頭三個字后,妻子抬起頭,看著丈夫,問,你真的要殺我么?丈夫不說話,他掏出煙盒,摸出一支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陷入艱難的思考中。妻子見丈夫不回答自己,嘴角撇了一下,露出一個輕微的笑容,可能是嘲諷。丈夫已經不是第一次叫自己干這樣的事情了,他越來越神經質,在自己面前,他簡直就是一個可笑的孩子,喜歡惡作劇,無理取鬧。
牛警官帶了一束鮮花,要獻給東魚,當我說爐子還沒修好后,牛警官又把鮮花放回車裡去了。他問殯儀館的人,爐子大概啥時候可以修好,人家告訴他,最晚也得明天。牛警官看著小顏,說那好,我們明天再來送他。根據小顏的安排,我和牛警官得有一場談話的鏡頭。這場談話的鏡頭是為了再現那天牛警官把我拽進一家小酒館談文學的場景。拍攝地點安排在殯儀館的食堂里,擺了些酒,還請師傅幫忙炒了兩個菜,我們弄了杯子倒酒喝。我喝的是酒,牛警官喝的是礦泉水,他說不能喝酒,這些天事情確實太多。礦泉水的顏色不像啤酒,炒菜的師read.99csw•com傅說這好辦,他拿了壺醋來,滴了幾滴在杯子里,顏色接近了。於是牛警官端起杯子,跟我碰杯,喝。他很享受這一切,完全沒有那天找到的我的時候的那種憔悴和焦灼神情,一切都像是功成名就了似的安然,壓抑不住的興奮,愉悅。小顏提醒他說,你應該注意一下你的表情,你現在不應該是這種表情,你還處在困惑中,就像被圍困的士兵一樣,很想找到一個突圍的口子,清楚嗎?牛警官說清楚了。旁邊那個炒菜的師傅笑起來,說,真像是在拍戲,我見過拍戲,我當兵那陣,我還當過角色呢,扮演了個匪兵,槍一響我就倒了,他們把攪爛的西紅柿漿抹了我一臉。小顏正色道,無關的人請出去,無關的人請出去。
我說用不著。
我又說,你認識我嗎?
你沒有啥問題吧。牛警官問我。
東魚是第二天午後被火化的。
那是一個雨夜,雨大約很大,漆黑的遠處還有閃電,閃電像刀子一樣,飛快地將黑夜撕碎。但這是徒勞的,因為黑夜很快就又愈合了,像當初一樣堅硬。愛城在雨夜顯得格外寧靜,這種寧靜有些病態,就像一個人事不醒的醉漢,卻在無聲地嘔吐。
把自己偽裝起來的李一樹,喜歡往一些風月場合里鑽。愛城的花街他也時常去。這第二個被碎屍的女子,就是他從花街帶回家的。
我說好,你說吧。
然後艾榕開始唱歌,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啦啦啦,我是賣報的小行家,今天的新聞真好看,一份報紙兩分錢;讓我們盪起雙槳;梅蘭梅蘭我愛你;三月里的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酒干倘賣無酒干倘賣無;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也照在邊關;冬季到台北來看雨;別在異鄉哭泣;你是誰為了誰,我的戰友你何時歸;該出手時就出手啊,風風火火闖九州啊;總想對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麼豪邁,總想對你傾訴我對生活是多麼熱愛……
要謝,你謝台長吧。小顏說。
東魚從擔架上翻到了另外一個擔架上,在翻擔架的時候,殯儀館領導送的那朵玫瑰掉在地上,我正要上前去揀起來,那個翻擔架的殯儀工腳底下一動,剛好踏在那朵花上,等他把腳挪開,那朵玫瑰已經沒了形狀。
今後……你咋辦?小顏抬起眼睛,看著我,問道,你要照顧她一輩子么?我說不曉得,現在還不清楚。
東魚躺在擔架上,擔架在一個長長的軌道上,軌道盡頭,就是趙大火鉗,趙大火鉗身後,就是焚燒爐。我上前蹲在東魚面前,將他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將他的手拿起來,擱在他的胸前。這時候小顏和牛警官過來了,小顏捧著昨天我曾經見過的那束花。趙大火鉗走過來,要推東魚走,我說等一下。我走到小顏跟前,問她鮮花是不是送給東魚的。小顏點點頭。我拿過鮮花,放在東魚手裡。東魚捧著鮮花,很像是去參加一個慶典儀式。
牛警官過來問我,是不是現在就走。我說是,我們回愛城。
昨天晚上我剛對他完成了最後的採訪。小顏說,他還談起了你。
填寫完「取保候審申請書」,就等著批准。我告訴小顏,我說不希望艾榕今天晚上還住在這裏面。小顏跟牛警官耳語了一陣,牛警官拿著那張申請書,讓我和小顏先等一會兒,他去找人。
牛警官說你要律師么?要辦理些手續的。
小顏無法遏止住緊張,她很清楚即將面對的是一個怎樣兇殘的傢伙。在這茶樓四周,隱蔽著四台攝像機,它們將無一遺漏地捕捉下李一樹在此期間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為了確保不出紕漏,牛警官和另外十幾名警察裝扮成茶客,分成四處,坐在小顏四周。
牛警官說是艾榕的事。
—但是妻子的頭顱,丈夫卻留著。丈夫處置妻子頭顱的做法叫人髮指,想起來就叫人渾身戰慄。牛警官在敘述這一段的時候,也不得不做三次停頓。丈夫將妻子的頭顱放進大鋁鍋里,不停地加水,添加鹽巴味精,生薑陳皮,八角花椒,不停地在天然氣灶和電爐子上交替使用。那些天,所有的鄰居的聞到了瀰漫的香味,香味在愛城上空雲層一樣籠罩,整整半個月才消散。最後妻子的頭顱完全酥化,一碰就散了,化了,它們被衝進馬桶,衝進化糞池。
丈夫一邊看書上的骨骼圖解,一邊在自家身上摸索。看了一陣,感覺自己摸索到要領了,就拿了刀子進到浴室。妻子躺在浴缸,泡得雪白。丈夫先在妻子身上摸索了一陣,然後拿起刀子,刀子很鋒利,輕輕地就切進去了,準確地抵達關節……沒費多大工夫,丈夫就把妻子的胳膊腿切下來了,鋸子根本沒用上。妻子的胳膊和腿https://read.99csw•com在浴缸里擺動,活像剛剛出泥的藕節。
車子很快到了愛城,我說不用過橋。牛警官停住車子,問我,去哪裡?去公墓么?
我點點頭,說,帶,我帶她回去。
這些年裡,李一樹從來就沒閑著,他的生活里不能沒有女人。這裏就必須得說說李一樹的偽裝術了。李一樹會給自己粘鬍子,會在臉上搞些麻子瘊子,還會裝瘸子,學拐子,因為手段高明,總會產生意想不到的好效果,就是狹路相逢,你也不可能認識他。
那件事情,我已經辦好了。小顏將一張儲蓄卡放在那枚鑰匙旁邊,說,你一分錢也不用退出去的,現在這些錢,你剛好派上用場。
後來?後來小顏就去採訪李一樹了,跟他談他的《陽光下的愛情》和《愛城表演》,談他的生活經歷和創作歷程,談他咋看待愛情和家庭……小顏在一邊插話說,他還談到了你,有很大篇幅。
走到門口的時候,小顏像突然記起了啥,又折回身,附在牛警官耳朵邊說了兩句啥,牛警官笑了。
當艾榕被帶走的時候,她突然不鬧了。在下樓直到被送上車的這一段時間,她一直歪著腦袋看著我,兩眼定定的,一直到車門被關上。
艾榕還是歪著腦袋看著我。
到傍晚的時候,小李才回來。小李帶著他剛剛出世的孩子,是個男孩,已經死亡。跟在這個夭折的孩子後面的,是他的爺爺和奶奶,還有姥姥姥爺,一個個紅著眼圈,強忍著眼淚。小李默不做聲,他的嘴唇破裂了一道大口子,紅腫,帶著血痕,看樣子是被他咬了的,喪子之痛並沒有打垮他。小李非常熟練地就將兩個爐子修理好了,終於可以火化了,有人在外面歡呼起來。小李的那個夭折的孩子是第一個送進爐子的,趙大火鉗將小李強行推到外面,不讓他看到那個場景。
你是接她回家,還是送往精神病院?牛警官問。
你決定帶她走么?牛警官問我。
根據小顏的安排,我和牛警官還完成了一段林蔭道上散步的場景,我們邊走邊談,然後我們還握手,我出畫面,牛警官繼續留在那裡。在後來的電視節目里,我看到了這一段,牛警官留在林蔭道上,他的表情凝重,似乎陷入了非常深沉的思索中,然後鏡頭拉開,畫面隨著他深邃的目光漸漸變遠,變大……牛警官和小顏匆忙走了,他們決定明天早上一大早再來。小顏說,今天晚上就可以把後面的節目全部做完,明天就完全沒事了,可以輕鬆了。牛警官說他還要去接待一下上頭來的人,他說案子破了,以為該輕鬆了,誰曉得案子破了后的日子,居然比案子沒破的時候還要難過。話雖如此說,牛警官的聲調里還是壓抑不住得意。
艾榕一點都沒瘦。她的那把長發不曉得啥時候被剪掉了,剪成了齊耳的短髮,這樣倒是顯得文靜了些。
直到夜裡,艾榕還是老樣子,喊叫,哭鬧,歌唱,摔東西……她甚至在客廳里大便,把大便抓在手上,像她以前做面膜一樣,動作優雅地往臉上塗抹……我給精神病院打了電話。
我說謝謝你。
工人把骨灰給我的時候,骨灰還是熱的。我選了一個簡陋的骨灰盒,將東魚裝在裏面。
東魚被推進了爐子,那個玻璃門咔嚓一聲匣住了。只見裏面火光一閃,東魚就被一團熊熊烈火包裹住了……在火化東魚的時候,不遠處的另外一個爐子里正在焚化那個被李一樹剁成疙瘩的現在已經拼湊起來的女屍。我當然不曉得那就是那個女屍,是兩個警察過來跟牛警官打招呼,從他們的談話中得知的。女屍的身份正在通過各種途徑進行確認。這個屈死的女人被一團白布包裹,外面嚴嚴實實地套著一個塑料袋子,沒有一點人的形狀,很像是一袋保存妥善的貨物。
我們要去的地方叫彎灘。愛城河到這裏的時候打了一個很大的彎,盤旋出一片非常寬闊的河灘。河灘上生長著許多叢柳和竹子,是白鷺棲息的樂園。那裡沙灘細軟,金色的陽光灑落下來,河道里波光粼粼,天空中白鷺優雅地飛翔……
小顏沒動身。
這天晚上,艾榕睡得很香甜,嘴巴還不停地發出呱唧呱唧的聲響,像是在咀嚼啥美味。按照公安局告知的要求,我應該送艾榕去醫院進行治療,但是經過兩天時間的觀察,我認為完全沒有必要。艾榕很安靜,規規矩矩地吃東西,睡覺,在睡覺的時候也不像過去那樣把一雙鞋子隨意一扔,而是很規矩地脫下,很規矩地擺放在那裡。
我以為艾榕的病情會隨著第二天黎明的到來而減輕,但是沒有。她就像一個上足了發條的玩具,不慌不忙,不急不徐地瘋。上午的時候警察來了,說我們的鄰居打電話報警,說驚擾了他們。
我說你去吧,我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