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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納·穆穆伊的語言

恩納·穆穆伊的語言

這裏的生活是一種經過精心設計的工程學產品。確實是個烏托邦。它擁有所有人類需要的東西,人類不需要的東西則一樣都沒有。美洲獅、禿鷲、海象——有誰需要它們呢?
有些遊客確信這些文字是宗教作品,他們將此稱為曼荼羅或經文。另外一些遊客則確信恩納·穆穆伊人沒有宗教。
後來,那位正規的教師來到這裏的時候,他們又將這雜誌給她看了。她詢問了我一些關於上面圖片的問題,這也是唯一一次有某個恩納·穆穆伊人試圖問我問題。我想,她應該是在問這些人是誰
後來,我終於意識到有些珠寶是一個句子或一行詩。也許所有的珠寶都是。
村民們從未試圖詢問關於我本人的問題,包括我是從哪裡來的,等等。他們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好奇心。他們親切、耐心、慷慨,與我共享食物,還給我一棟房屋,讓我和他們一起工作,但他們對我不感興趣。或者,據我了解他們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除了那些日常的工作——照料種植園、準備食物、製作珠寶、寫字和交談。但他們只會兩兩交談。
「請進吧,陌生人,我們歡迎你。現在請你坐下。」
我對這門語言所知甚少——雖然我方才所做的關於 dde 這個音節的專題論述似乎有著相當強的學術性,但事實上我確實所知甚少,而且就算是我所知道的內容,也不能確保其正確性。我僅有的知識都是來自兒童的。孩子們使用單詞的方法與我們較為接近,他們有可能會用不同的句子來表達同樣的意義。但是孩子們一直都在學習;在十歲左右的時候,他們開始學習讀書寫字,這時他們所說的話就越來越像成年人說的了;等到他們十四五歲時,我就很難聽懂他們在說什麼——除非他們讓剛學會說話的幼兒對我說話。他們經常這麼做。人們一生都在學習如何讀寫。我懷疑這不僅僅是學習已有的字元,還包括髮明新的字元,以及新的字元組合方式——那些美麗的、充滿意義的字元圖案。
他們對待外來者的態度也同樣是如此。
在田野和高原荒地的周圍,有很多大城市的廢墟、漫長道路的遺迹、廣闊的荒漠化土地和遭受永久性污染的地區,還有其他種種足以證明發達的科學技術和充滿進取心的社會曾經存在過的跡象。這些遺迹都非常古老,並且恩納·穆穆伊人似乎不認為它們有什麼意義,換句話說,他們不會對它們表示敬畏,更沒有任何興趣。
正如我所說,我那本雜誌中的動物圖片引起了他們的興趣。他們凝視著那些動物,臉上帶著一種我不甚明了的表情,我認為那包括了不解和惆悵。我將那些動物的名稱告訴他們,同時用手指著代表它們的單詞。他們重複著我所說的話:me-i-zhou-shi,tu-ji-u,ha-i-ni-u。
學習恩納·穆穆伊語就好像學習如何編織水滴。
他們說話的方式像海星。一隻海星通常什麼地方都不去。它沒有頭。這樣它就有許多方向可以選擇,儘管它可能不動用這些選項。
儘管他們的單音節語言聽來相當悅耳,但即使是翻譯器也無法解釋其中的邏輯,因而我們無法依靠它與恩納·穆穆伊人進行哪怕是最簡單的交談。
有時候,我會在村莊附近的古代廢墟中漫遊。其中有個地方被附近的村民用作採石場,因而我得以發現一堵牆上的雕刻作品。這是一幅淺浮雕,歲月的痕迹使得它已經開始脫落,但我通過研究,看到了上面的內容:一群人類,其中還有一些其他動物。很難描述這些動物的模樣,只能確定那肯定是動物。有些是四條腿的,還有些長著巨大的角或翅膀。這些可能是曾經真實存在的動物,或者是純粹的想象,或者是動物之神的形象。我也曾試圖向那位教師詢問關於它們的問題,但她只是說,「nen,nen。」九_九_藏_書
我的朋友洛爾說,他聽說恩納·穆穆伊人用一個音節來指代那些廢墟:nen。根據他對恩納·穆穆伊語言的了解,nen 這個音節的具體所指可能是包括從大洪水到微小的閃光甲蟲在內的許多東西,當然,這是要依靠其周圍的其他音節才能確定它代表的究竟是什麼。他說,nen 這個字的中心內涵可能是「快速運動的東西」或「快速發生的事件」。對於那些長滿了野草的永恆的廢墟(儘管村民住得離它們很近,甚至可能利用它們作為村莊的地基)、現已沉到湖底的損壞水泥路面、廣闊的化學廢料沙漠(除了一種在有毒的水窪里生長的紫色菌類之外,沒有任何生物能在那裡生存)而言,這顯然是個相當奇怪的名字。
對我來說,他們的語言太過複雜,因此他們很可能認為我是個智力殘障人士,正如所有來到這個位面的外人一樣。我也曾做過最平常的學習語言嘗試:交換單詞。拍打著自己的胸口,說出自己的名字,同時好奇地看著你面前的人;或者拿起一片葉子,然後說「葉子」,同時充滿希望地看著你面前的人……他們就是不回應。就連小孩也都是一樣。
所以他們就這樣做了。他們消滅了所有沒有用處的生物。他們將一個極其複雜的樣本簡化為一個完美的樣本。整個世界成了一個絕對安全的看護室,一個主題公園——在這裏人們除了享受生活之外,什麼都不需要做。
村中的鄉學設在一株堅果樹下。溫暖多雲的天氣永遠不會變化,所以你可以待在室外。似乎沒人介意我坐在學校那裡聽講。孩子們每天都會聚集在這棵樹下面玩耍,不過,有時會有一個村民走過來,教他們一些事。大部分課程似乎都是講故事形式的語言練習。教師講一個故事的開頭部分,由一個孩子繼續講下去,然後其他小孩再接著前面的同學講。每個人都非常專註地聆聽,準備隨時接上去。根據我的分析,他們所講的事情無非是村中的日常事務,相當沉悶,但其中也有轉折和笑話,如果有人創造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用詞法或連接法,所有人都會非常開心——「寶石!」他們會說。有時會有一個比較正規的教師來到村莊里,講授為期一到三天的課程,教孩子們讀和寫,然後這位教師又會前往附近的其他村莊。這個時候,青年人和一些成年人也會來到樹下,與孩子們一起聽課。我也正是因為聽過課,才得以搞清楚在一段具體的文字中某個單詞該作何理解。
但是,恩納·穆穆伊人比他們的祖先更聰明,至少是在某些方面更聰明。他們用某種無限複雜、無限豐富而又沒有任何符合邏輯的用處的東西,將這個世界又變得複雜了。他們用的就是語言。
在恩納·穆穆伊語中,沒有一個單詞是和 cat 一樣的。每個單詞都更像 had,但程度則更深,深得多。
用恩納·穆穆伊語說出的所有話都是這樣。每段話當中都包含著其他的潛在含義,因為每一個單字的意義要依靠其周圍其他單字的意義才能確定。因此,你不能將這些單字看作是與我們的單詞完全一樣的東西。
我想,一隻海星通常是不會遭遇二者擇一的選擇的,就像左或右、前或后這種選擇;因為它可能有五種方法來判斷左右、前後,也可能有二十種方法。對於海星而言,唯一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就是上或下。其他所有的方向,或說選擇,全部都是混雜在一起的。
我聽說在日語中,只要對句子中的一個詞或片語略加改變,整個句子的意思就完全不同了,所以——我不懂日語,這隻是我的猜測——如果一個詞中的一個音節發生變化,那麼原本是「蟋蟀在星光下合唱」的一段話就變成了「計程車堵在十字路口中央動彈不得」。我猜,日本的詩歌也一定經常使用這種微妙的雙關語。一句詩是半透明的,只要放在不同的上下文之間,就會變成兩種不同的意思。表面上的含義允許一個潛在的變化含義與其同時存在。九-九-藏-書
舉個例子吧,就說 dde 這個音節。它沒有一個確定的意思。A no dde mu as 這段話的意思基本上相當於「我們到樹林里去吧」;在這裏,dde 的意思是「樹林」。但如果你說,Dim a dde mu as,這代表的意思差不多是「樹站在路旁」:在這裏,dde 的意思是「樹」;而 a 的意思不再是「去、到」,而是「路」;而 as 也不再是「裏面」而是「旁邊」。但如果這一群有固定意義的詞分散到其他的詞中間去,意思就又變了——Hse vuy u no a dde mu as med as hro se se:「旅行者們穿過了萬物皆不能生長的沙漠。」現在 dde 的意思變成了「沙漠」,而不是「樹」。還有,o be k'a dde k'a,這裏的 dde 意為「好客的,慷慨的」——跟「樹」已經完全沒有關係了,或者可以說是某種隱喻。上述這段話的意思基本可以認為是「謝謝」。
不管我們說的是哪一種語言,我們都可以用幾乎任何單詞來為一個句子開頭。這、那、他們、然而、後來、向、野牛、無知、自從、溫尼繆卡、在、它、因為……英語中任何單詞都可以當作一個句子的句首詞。在我們說出或寫下一個句子的同時,每個單詞都會影響接下來一個單詞的選擇——如果下一個單詞是名詞、動詞或形容詞等,則其句法功能將受到影響;如果下一個單詞是代詞,則其人稱和單複數將受到影響;如果下一個單詞是動詞,則其時態和單複數將受到影響,如此這般。隨著句子逐漸得到組織,可選擇的範圍也逐漸縮小了,直到句子的最後一個單詞:到了這裏我們很可能只剩下唯一一個可用的詞了。(以下這個著名的引用例句雖然只是個片語而非一個句子,但卻非常完美地驗證了上述的理論:To be or not to—。)
他們沒有任何表現式的藝術。他們的陶器,以及其他所有東西上面的裝飾都只有那些美麗的文字。他們僅有的模擬整個世界的方式就是將單字放在一起,它的意義就在於,讓單字以一種極其複雜、永遠都在改變的方式互相關聯,形成一些以前從未出現過的花紋和圖樣,這些美麗的形式只能存在短暫的一小段時間,然後又轉化為其他的形式。他們的語言是他們自己的繁茂而又不斷變化的生態環境。他們僅有的叢林和荒野都在他們的詩歌當中。
他們是很好的園藝家。他們種植的東西基本上可以說是在自行生長,因為這裏沒有雜草,也沒有害蟲,所以不需要除草殺蟲。不過,你也應該知道,就算如此,在一個種植園裡總還是有些事情要做的。在我居住的村莊里,總是會有人在種植園或樹林中工作。不過,沒有一個人會讓工作把自己搞得疲憊不堪。工作結束之後的下午,他們會聚集在樹蔭下,交談、大笑,進行他們那種極其漫長的談話。
我很確定,這件可怕的事情所發生的年代一定是在那些廢墟毀滅之前。他們那些擁有發達科技和各種有用發明的祖先剝奪了他們觀察這個世界原本模樣的權利。那些祖先說,我們的世界充滿了疾病、天敵、廢物和危險——可怕的細菌和病毒總是試圖感染我們;在我們飢餓的時候,有害的雜草卻越來越茂密;那些攜帶著毒物和瘟疫、毫無用處的動物還在與我們爭奪空氣、食物和飲水。他們說,這個世界對於人類來說太難以生存了,對於我們的孩子來說太難以生存了,但是我們知道怎樣將事情轉變過來。read.99csw.com
我猜,他們對於這幾個單詞的理解程度恐怕與我對他們那些音節的理解程度差不多:理解得非常少,而且很可能是全部錯誤的。
除了他們自己之外,他們的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會說話。除了他們自己之外,其他的東西就連感覺能力都沒有,智力就更不用說了。在他們的世界上只有一種語言。他們將我視為一個人類,不過是一個智力有缺陷的人類。我不能說話。我不能將那些單字恰當地連接起來。
洛爾在「花園式烏托邦」度過的時間比大多數人都要長。我請他為我寫下一些關於那裡他想要討論的問題。於是他給我寫了如下的一封信:
這段話的文字組合起來像是一顆前端發光的彗星,人們經常會在門扉、盒蓋和書籍的封面上看到這段文字。
當然,一個單字可以表達的意義並不是無限的,但是我們仍然不可能將它所有可能或潛在的意義全部列出來。甚至不能夠像漢語字典那樣,將其所有可能的意義列出一個長長的清單。漢語也是一種單音節的語言,其中的每一個音節,如「xing」或「long」,其本身都可能有數十種以上的含義,但它仍然是一個單詞,儘管它的意義在一定程度上要依靠上下文來確定,儘管可能有五十個不同的漢字表達不同的意義。事實上,一個音節所代表的每個不同的意義都是一個單詞、一個實體,語言的寬闊河床中的一顆鵝卵石。
我猜,我所說的語言在他們聽來不過是一個白痴發出的噪音。
對於我的語言,他們認真聽過,並且意識到它們有意義的單詞就只有這幾個。
「每扇門的後面都是神秘。謹慎無用。在永恆的凝視之下,友誼和敵意都毫無意義。」
你問了關於語言的事。我認為你將問題描述得很清楚。我想,也許我可以提供一個能夠幫助你思考這個問題的方法:
因為沒有人能理解恩納·穆穆伊人的語言,所以也沒有人知道恩納·穆穆伊人是否有什麼關於他們祖先的歷史記載或者傳說。他們的祖先創造了許多作品,卻又造成了巨大的毀滅,遺迹散落在這個平靜的地方。
要知道,在他們的世界里,除了他們本身之外沒有其他的動物。只有一些小型的、無害的蜜蜂和蒼蠅,它們為各種植物授粉,分解有機物。所有的植物都是可食的。僅有的一種草本植物屬於穀類,其穀粒富含營養。木本植物則有五種,全部都可以產出水果或堅果。其中一種是常青樹,其木材可供建築,堅果可食。另有一種分佈非常廣泛的灌木,它們出產用於紡織的類似棉球的東西,其根莖可食,葉子可用於泡茶。除了必需的各種細菌之外,這個世界上的動物和植物種類加起來頂多隻有二三十種。所有這些生物,包括細菌,都是「有用」且「無害」的——對人類而言。
我在機場的時候身上帶著一本雜誌,是美國某個自然環境保護協會的出版物。我把它也帶到這個位面來了。有一天,我將這雜誌拿了出來,遞給正在聊天的村民們。對於上面的文字,他們毫無興趣,更沒有提出任何有關的問題。我確信他們根本不認為那是文字——二十多個黑色的字元反反覆復、無窮無盡地重複出現,而且都是一行行地直線式書寫,這與他們那種非凡的旋轉蔓生狀文字和互鎖的複雜花紋式文字沒有絲毫相近之處。但他們對那些圖片很感興趣。這本雜誌上面有很多彩色的動物照片,都是那些瀕臨滅絕的珍稀動物:珊瑚礁和其中的魚類、佛羅里達美洲獅、海牛、加利福尼亞禿鷲等。村民們傳看了這本雜誌,從其他村莊來到這裏拜訪、做生意、交談的人們也要求得其一窺。https://read.99csw•com
他們的交談經常會被附近其他人的背誦打斷,或是取出一張紙、一本書出來朗讀。也有些人早已先行離開,自己去讀或寫一些東西。有很多人每天都在棉花植物做的薄紙上寫字,當然,他們寫得非常慢。寫好后,他們會將這張紙送到其他村民手中,互相傳遞,每一個拿到這張紙的人都會大聲朗讀上面的字。也有些人會在村中的工場里加工一塊珠寶,用金線、蛋白石、紫水晶之類的材料製作頭飾、胸針、複雜的項鏈,等等。這些首飾做好之後,也會在村民之間互相傳看並送出去,一個人先戴這首飾,然後給另一個人,沒有人會將它留在自己手中。在村莊中也有一些貝殼錢幣,有時,某人會在賭博遊戲中贏得許多錢幣,則其他人會用一兩個寶石首飾換回錢幣,通常這個時候大家都會大笑並且互相嘲諷。其中一些珠寶首飾非常漂亮,有像是環狀細絲的細緻手部飾品,有又大又沉的項鏈,其形狀像是超新星或互鎖的螺旋。有些時候我也得到了珠寶,那就是我學會o be k'a dde k'a這句話的原因。我會將這首飾戴上,過一會兒再交給其他人。其實我內心裡是很想將它據為己有的。
恩納·穆穆伊的「花園式烏托邦」以其絕對安全而著稱——「對於兒童或老人來說是一個非常理想的位面。」但來訪的遊客並不多,而且幾乎所有人(包括其中的兒童和老人)都發現這個地方過於沉悶,以至於想方設法地儘快離開此地。
「這個空間中的所有人都是朋友,正如天空下的所有生物。」
我確信,即使是對於他們自己來說,學習這門語言也不會比我們學的時候更輕鬆。但是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所以這不是個問題。他們的生活方式和我們不同,我們的方式就如同一匹比賽中的賽馬那樣,從此處開始,到彼處結束。他們生活在時間的中心,就好像海星的生活是以它自己為中心。就好像太陽在它自己光芒的中心。
至於對他們文字的翻譯,要麼毫無意義,要麼是有多種完全不同的荒謬解釋。打個比方,有這麼一段共有九個字元的文字,我曾經見過四種不同的翻譯:
似乎在恩納·穆穆伊的語言中,受到其他單詞影響的並非只有單詞的選擇——名詞或動詞、人稱、時態等——除此之外,每個單詞所代表的意義都會受到句中在其之前出現,以及可能會在其後出現的所有單詞的影響(如果恩納·穆穆伊人真的是以句子這種形式說話的話)。因而,翻譯器在接收到僅僅數個單字之後,便開始輸出各個單字的所有可能代表的意思的組合;容易得知,這種組合的數目是以幾何級數上升的,所以機器很快就會過載,然後當掉。
在恩納·穆穆伊位面上,有很多「文明種族」的存在跡象——這是來自我們位面的遊客的說法。最近,如果來自我們這個位面的遊客將某個種族稱為「文明的」或者「開化的」,這通常意味著該種族曾經在徹底利用人力資源和自然資源的基礎上,發展資本主義經濟和工業化科技。
羅南的《位面手冊》將恩納·穆穆伊人描述為「退化的——古代偉大文化的殘留後裔」。羅南剛好把事情說反了。在這個位面上,真正退化的是古代文化本身。所謂的「古代偉大文化」本來擁有一種廣闊、富饒、極其豐富多彩的生活方式,就像我們這個世界一樣。但他們將它縮小成了可憐的一點點。
「如果你不知道裏面有什麼,請你小心,因為如果你帶著心中的仇恨進入,天花板將會落在你的頭上。」
在恩納·穆穆伊語中,每個音節只有一種寫法。但它不是一顆鵝卵石。它是語言長河中的一滴水。
但另一方面,我們並不能確定,對於恩納·穆穆伊人而言,是否所有東西都有一個名字。
我們說話的方式像蛇。一條蛇可以走向任意一個方向,但它同一時間只能走向一個方向,也就是它的頭所在的方向。九-九-藏-書
另一方面,恩納·穆穆伊的文字不是橫向書寫,也不是縱向書寫,甚至不是依照任何一個固定方向書寫,而是放射性的。許多單字從最初的,或說中央的一個單字開始向外拓展,就像樹木枝葉的生長過程或晶體的結晶過程一樣;等到整段內容寫完之後,最初寫下的那個字很可能既不在所有字的正中間,也不代表句子的開始。文學作品將這種多方向的複雜寫法發揮到了極致,眾多的單字看起來就像迷宮、玫瑰、洋薊、向日葵,或不規則的多邊形。
他們的舉止討人喜歡,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能夠與他們成功地交談。
所有地方的景緻都是一模一樣——無論是山丘、田野、高原,還是森林和村莊,都一樣是肥沃富饒、景色優美、毫無季節變化,總之就是千篇一律。農田和荒野看起來完全沒有區別。僅有的數種植物全都是有益的,或提供食品,或提供木材,或提供纖維。動物的種類則更少,只有細菌、海中一種類似水母的生物、兩種益蟲,還有恩納·穆穆伊人。
也許看看他們的文字可以為破譯他們的語言提供一些方向。恩納·穆穆伊的文字是一種音節文字,每個字元代表一個音節,而這樣的字元足有上千個。每一個音節都是一個單詞,但並沒有固定、特定的意義,只有可能的範圍,這要依靠它前面、後面或附近的其他音節來確定。恩納·穆穆伊語中的單詞沒有具體指涉,只有一些潛在定義的核心,要根據其上下文才能確定這些定義是否被創建或被激活。因此,除非恩納·穆穆伊語的句子數目有限,否則不可能編製一本準確的字典。
因為恩納·穆穆伊人都是素食者,他們個個都是技藝高超的園藝家。他們的藝術包括烹飪、珠寶和詩歌。每一個村莊都能夠培育、採集、製作出村民所需要的所有東西。村莊之間也有貿易往來,一般是一方向另一方購買做好的菜肴,以他們那極其有限的蔬菜為材料,由專業廚師烹調特製菜肴。著名的廚師用自己做的菜與菜農交換原材料,換得的東西多一些。至今為止,我們並未發現此地有任何的採礦業,但只要隨意在河床附近走走,就會撿到蛋白石、橄欖石、紫水晶、石榴石、黃寶石和有色石英。當地人用這些寶石換取使用過或未使用過的金銀。這裏也有錢幣的存在,但它只有一種象徵性的意義:這些錢幣被用於賭博(恩納·穆穆伊人用骰子、籌碼和骨牌等物品進行多種低強度的賭博遊戲)和購買藝術品。這種錢幣珠光淡紫,是半透明的,形狀與大小都與指甲差不多,它們是最大的水母死後留下的殘骸。這些貝殼一般是從海灘上撿來的,它們拿到內陸后可以用來交換製作好的珠寶和詩歌——如果那些寫在白紙、小冊子和捲軸上的看起來很漂亮的文字確實是詩歌的話。
據我了解,恩納·穆穆伊人沒有名字。他們相互之間的稱呼是變換不定的片語,表示長久或臨時的血緣關係、責任與依賴關係、當時的具體情況以及無數種不同的社會聯繫和感情聯繫。我可以指著我自己,說「洛爾」,但是這不能表達以上的任意一種關係。
我想這可以描述他們語言的一個特徵。當你用恩納·穆穆伊語說一段話的時候,你所說的內容有一個中心,但句子的其他內容是以不同的方向從這個中心發散出來——或者說,從不同的方向聚向這個中心。
在我們的語言中,一個單詞是一個實體,它有固定的讀音,固定的使用形式。比如說,cat。不管這個單詞是在句子中,還是將其單獨拿出來,它都有固定的含義:某種特定的動物。這個單詞的讀法是固定的三個音素,寫法則是固定的三個字母——c,a,t,也許還要加上 s,這樣就完成了 cat 這個單詞。清晰明了。動詞的變化性則更大一些。當你使用 had 這個單詞的時候是想表達什麼呢?它的意思就不是全部由其本身決定了。had 與 cat 是不同的,它需要上下文,需要一個主語和一個賓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