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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菲1997年6月26日 星期四

索菲
1997年6月26日 星期四

然後她回過了頭,視線鎖定在我身上,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和旁邊的兩位新歡打過招呼,她分開人群向我走來,好像六十年代魅力四射的電影明星。弗蘭西絲卡·豪伊。弗蘭琪。我最好的朋友。她的光環過於耀眼,其他人似乎都漸漸變為只有黑白兩色的暗淡背景,只有她是彩色的。
「你過得怎麼樣?」她挑起修描得完美精緻的眉毛,思索著我們有多少年不曾見面。我記得很清楚:她1993年離開學校,現在已經過去了四年。「有這麼久了嗎?」我告訴她之後,她說。
有時候我猜想,她之所以不願回來,是因為這裡會勾起她的痛苦回憶,這個地方——還有我——會讓她想起傑森的遭遇,事情發生在我們十六歲那年,從那個夏天開始,我們之間的友誼就再也回不到過去了,以前我們總是無話不談,此後卻突然無法談論他,因為哪怕只是提到他的名字,也會讓我們想起自己做過的可怕的事。
她回來了。我最好的朋友回來了。我非常想念她。我在大學過得很開心,也遇到了一些好朋友,但沒有人比得過她。
她擺了擺手。她塗了淡藍色的指甲油,和屍體的指甲顏色差不多。「我最後去了加迪夫大學,商業研究專業。」她聳聳肩,「我爸爸讓我學這個。」
「哎呀,我真想你,九_九_藏_書索芙。」她突然充滿愛意地認真端詳我,「學校里沒有你,什麼都不一樣了。」
我同意她的看法。她的缺席給我造成的負面影響比我所預料的嚴重,她是我第一個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我正在找工作,想進入出版業。」我不想告訴她,其實,我日夜擔心自己可能永遠找不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像我的媽媽和哥哥那樣困在奧德克里夫,和斯坦那個變態一起,在海灘旁邊那個髒兮兮的雜貨攤當一輩子小販,哪怕我「一直都很聰明」。
我直到午夜才回家,現在無法入睡,因為太興奮了。
我今晚看見她了。她站在莫霍的一個酒吧里,兩個我不認識的男的一左一右站在她旁邊(其中一個喝得爛醉——絕對不誇張!)。她雖然背對著我,但我立刻認出那是她。我不管走到哪裡都認得她的頭髮,一如既往地烏黑亮澤,總是讓我想到玩具娃娃——黑髮披肩的中國娃娃。她穿著駝色的仿皮外套(反正我希望它是仿皮的)和長長的黑色及膝靴,看到人群中的她,我像以前那樣充滿了嫉妒,因為她比我記憶中還要漂亮許多。在她的對比之下,我覺得穿了牛仔褲和阿迪達斯「羚羊」運動鞋(雖然它們是新買的,而且我早就想要這雙海軍藍的九九藏書阿迪了!)的自己好像赤身露體,尷尬得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推著我來到吧台,掏出一大把鈔票,點了兩瓶「白鑽石」。然後,我們花了一個小時,喋喋不休地談論逝去的歲月,當然還有我們喜歡的音樂和樂隊。我們總是擁有相同的品味,聊過之後我們發現,雖然過去了三年,但我和她彷彿昨天才剛剛見過面。她告訴我,購物街上開了一家播獨立音樂的新夜總會,叫作「地下室」,說是要帶我去玩。這時候,酒保表示快打烊了,問我們是否要點最後一輪酒,我舉目四顧,尋找和我一起來的朋友海倫,卻發現她早已經走了。弗蘭琪又要了兩瓶「白鑽石」,和我碰杯的時候,她說:「乾杯,索芙!敬最後一個快樂的夏天!過了這個夏天,我們就得進入現實世界,扮演有工作、負責任的成年人了。」
弗蘭琪回來了!
我希望在假期能見到弗蘭琪,但是她很少回家。有一次,我在西夫韋遇到了她的媽媽瑪利亞,她告訴我,弗蘭琪和一些「共同補課的有錢朋友」在學校附近合租了一所房子,放假的時候也住在那裡。瑪利亞看起來很惱火,說這隻是弗蘭琪父親的想法,她並不贊成,而他總是溺愛女兒。我從未責怪弗蘭琪住在外面,不回來看我,真的。如果我可以在別處度過https://read.99csw.com假期,我也不會回來的。
「太好了。」我說,其實覺得她學的東西很無聊,「你暑假在這裏過嗎?」
我最寶貴的童年記憶中,她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教我溜旱冰;我和她在她父母旅館里那個舒適的頂樓房間過夜;在旅館的海景大餐室里享用早午餐(而我的媽媽和哥哥都是坐在電視機前面吃下午茶的,盤子擱在膝蓋上);在老碼頭喝罐裝淡啤酒;在我的卧室里為麥當娜和「五星」樂隊的歌曲編舞;坐在教室後排偷偷嘲笑馬洛老師的假髮。
這將是有史以來最好的夏天!
她又往外推了推我,好把我看個仔細。「哇哦,你看起來很不一樣了,真是太神奇了。」她說,我知道她是指我挑染了頭髮、塗了眉蠟、戴了隱形眼鏡。「瞧瞧你現在多麼高了!我感覺自己太矮了。」她笑道。我不想向她承認,與嬌小漂亮的她相比,我覺得自己像個大猩猩。她和凱莉·米洛一樣瘦小,然而胸部巨大。上學時我就總是嫉妒她的大胸,現在依然嫉妒得要死。
我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走著之字形路線來到海灘,挽著胳膊,帶著醉意說說笑笑,打著「白鑽石」風味的酒嗝。我們坐在防波堤上,看波濤拍打雙腳,炎熱的白晝結束后,夜晚的空氣依然潮濕,我們兩個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read.99csw.com她在十二年級結束時離開學校,她的父母將她從我們水深火熱的高中畢業班生活中拯救出來,把女兒送進布里斯托爾的一所豪華寄宿學校完成她的高中課程。我們承諾互相保持聯繫,而且堅持了一段時間,可後來她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最後,因為擔心自己寫的信看上去既無聊又老土,配不上她豐富多彩的城市生活——布里斯托爾這樣的大城市到處都是時髦的有錢人,我家的房子(大學畢業后,我依然住在這裏,和媽媽、丹尼爾一起)肯定沒法和她的城市豪宅相比——我們之間的通信越來越少,直到各自畢業離校,我才再次見到她。那年夏天,我們一起玩過幾次,但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不那麼自在了——因為我被華威大學錄取,弗蘭琪卻不得不申請補錄。儘管她沒說什麼(這是自然),但我知道她覺得這個結果應該反過來,因為她接受的高中教育畢竟比我的高級許多,而我是我家裡第一個上大學的人。
寫下這些字句的時候,夜已經深了,而且我懷疑它們並沒有多大意義,但我不得不寫下來,這樣明天早晨我才不會忘記這件事。
我點點頭。她的關心已經開始讓我感到尷尬。弗蘭琪總是如此,天生有本事讓你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你呢?」
「華威大學怎麼樣啊?」她補充道,「你九九藏書一直都很聰明。你學的是英國文學,對吧?這也是你一直以來的志願。」
這一切當然不會發生在弗蘭琪身上。我也許很會考試,去了一所備受好評的大學,但這並不意味著什麼,尤其是在你的父母並不像弗蘭琪的父母那麼有錢、又願意給女兒砸錢的情況下。在華威大學的三年,可能是我逃離這個小鎮的唯一機會。
她也狠狠地傷過我的心,這是認識一個人太久所不得不付出的代價,但我不會讓這些事破壞我的心情,我要充分享受當下的快樂感覺。
「索菲!哎呀,我的天,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好嗎?」她尖叫著跳上跳下,興奮地揮舞手臂,我覺得她一定是喝醉了,雖然現在才八點半。她從來都是放開了喝,也不知道慢下來。她把我拽過去,發瘋一般擁抱我,她身上不知噴了多少聖羅蘭「巴黎」香水,差點熏死我,我們還在上學時,「巴黎」就是她的標誌性氣息。我的鼻子被迫緊緊壓在她那件復古皮衣的肩膀位置,皮衣聞著有股霉味,還有樟腦球和二手商店的可疑味道。
她環住我的手臂。「沒錯。爸爸想讓我從事酒店管理。」她揚起下巴,笑道,「好像我真的是那塊材料似的。你呢?」她的吐字比以前更講究了,也更清晰,寄宿學校的生活經歷彷彿一把鋼銼,挫掉了西南部鄉村口音中格外刺耳的字母R的發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