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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他們要把我送到戰場上去了。」
老爸嗅了嗅那封信,想要辨別出其中浸染的氣味:「松木。沒有煙味。太好了,他總算遠離窒息區了。」
「嫉妒可不是你該有的反應。」我嗔怪著拍拍她的腦袋。吉薩立刻抬手攏了攏,把她那柔美光滑的紅色頭髮重新整理成乾乾淨淨的小髮髻。
我一邊喃喃自語地抱怨著,奇隆真是煩人,一邊從床上坐起來,溜下了梯子。正常的女孩要是這麼干都會被屋裡的雜七雜八絆倒吧?我卻如履平地靈活得很,這都是拜那些多年追蹤我的警衛所賜。我一秒鐘就從柱子上滑下來,踩在了齊腳踝深的泥地里。奇隆從屋子底下的陰影里走出來,他正等著我。
「我昨天拿回來的用電配給呢?沒人用它嗎?」剛說完這話,燈就滅了,把我們丟在一片漆黑里。眼睛適應了之後,我看見老媽搖了搖頭。
我上了床,躺在那兒,拿著謝德的信。只是如此,就讓我心滿意足。就像老爸說的,信紙上有松木味,很濃。
而所有人都知道,我才是嫉妒的那一個。我一無所長,只會從真正勞作的人那裡東偷西摸。
「我回來了。」我泛泛地打招呼。老爸動了一下以示回應,老媽點了點頭,吉薩盯著她的綉片,眼皮都沒抬一下。
我爬上通往閣樓的梯子,吉薩已經在打呼嚕了。她和別人一樣,腦袋一挨枕頭就能入眠,我卻得花上好幾小時。
我一直都非常渴望擁有這樣的頭髮,但我從沒跟吉薩說過。她的頭髮像火一樣紅,我的卻是那種人稱的「河水褐」,髮根是深褐色,發梢的顏色逐漸變淡,彷彿在干闌鎮的生活重壓之下,就連顏色也從頭髮之中流失掉了。很多同樣發色的人會留短髮,不讓灰褐色的發梢長出來,但我不會。我喜歡我的頭髮這樣提醒自己:就連它們都知道,生活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聞起來不錯啊媽媽!」吉薩撒著小謊。老爸就沒那麼圓滑,直接衝著晚飯做了個鬼臉。
又是一聲,這次的聲音更大。吉薩動了動,腦袋扎進read.99csw•com枕頭裡。
終於,老爸把信遞過來讓我讀。我打開它,懷著巨大的希望,既熱切又害怕看到謝德寫的字。
像每次一樣,謝德的字字句句穿透了我們的心,如果我努力傾聽,甚至可以聽到他寫信時內心的聲音。這時,頭頂的燈突然嘎嘎地響了起來。
他在哭。奇隆從不哭的。他的手指關節在流血,我能肯定那是在附近的牆上或其他什麼硬東西上面撞的。我顧不得自己的事了,也顧不得現在是大半夜,只覺得焦慮萬分,為他擔驚受怕。
吉薩盯著面前的湯,在聞胡椒的氣味。
我把偷來的東西往她旁邊一丟,讓那些硬幣叮噹作響,動靜頗大。「這下我能給老爸的生日買個氣派的蛋糕了,還能買不少電池,足夠撐過這個月。」
我爬上梯子,登上屋頂,日復一日地上上下下,讓手扶之處的木頭都磨得舊舊的。在這樣的高度,我能看見河裡有幾艘船正逆流而上,船上的旗子驕傲地迎風舒展。銀血族,只有他們才足夠有錢,用得起私人交通工具。當他們開車、乘船,甚至坐著噴氣飛機衝上雲霄時,我們卻只有自己的兩隻腳,運氣好時頂多擁有一輛自行車。
奇隆重重地吸著氣,他接下來的話像刀子一樣刺痛人心,我真希望不必非聽不可。
老爸和我立時笑出了聲,就連吉薩也微笑著。老媽卻沒那麼容易哄,因為謝德每封信都這麼開頭。
吉薩從座位上跳起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噢!我差點兒忘了!從夏宮回來的路上我去了郵局,收到了謝德的信!」
在打開屋門、走進日常雜務之前,我輕輕拍了拍門廊上掛著的旗子。黃底紅星,三顆紅星,三個上戰場的哥哥,此外還有空余的地方,是留給我的。很多家庭都有這樣的旗子,有的上面橫亘著黑色條紋,代替了原先的紅星,那是在無聲地追念著死去的孩子。
「你們真是天壤之別啊……」老媽喃喃自語,用手指捋著花白的頭髮。這不是責備或譏諷,而是事實。吉薩天分出眾,擁有一技之長,又漂亮體https://read•99csw•com貼,我卻活像個糙漢子。正如老媽所說,我倆實在是一天一地,唯一的共同之處就是我們戴著同樣的耳環,思念著我們的哥哥。
我看見了他的臉。
在屋子裡,老媽正燉著一鍋湯,在爐子邊汗流浹背,老爸坐在輪椅里,盯著那鍋湯。吉薩坐在桌邊刺繡,綉品的美輪美奐已經超出了我的理解範疇。
船是駛向夏宮的,那座小城因國王每個夏天的駕臨而復甦。吉薩今天也會到那裡去,給她的裁縫師父幫忙。她們經常趁此機會到集市上去,向那些隨著王室一起蜂擁而至的銀血族商人和貴族兜售綉品。那座行宮叫作映輝廳,據說奇景無雙,但我從沒有親眼見過。我不明白為什麼貴族們要有第二座房子,尤其是他們在首都的宮殿已經非常宏偉華麗了。不過,所有的銀血族都一樣,行事並非出於需要。他們只是隨心所欲,並且只要想,就能得到。
但我們誰也沒大喊。似乎我的世界就是這樣——吵架都嫌無力。老爸老媽也回了卧室,只剩我自己坐在桌邊。通常情況下,我會偷偷溜出去,但今天,實在找不出比睡覺更好的選擇了。
一場巴羅家的大戰已然箭在弦上,正在這時,老媽把湯鍋從爐子上端了下來。「晚飯好了。」她把湯往桌上一放,熱氣撲面而來。
吉薩低聲抱怨道:「能不能別總是這樣?」她站起來了,椅子剮蹭著地板。「我要去睡了,不然會大喊出來的。」
「希望我是吉薩?」我替她說完下半句。
老媽重重地嘆了口氣,搖搖頭冷哼道:「沒什麼永久的後遺症。」
老媽既沒點頭也沒微笑,更不用說對我的味覺心存謝意,她只是洗洗涮涮,沒回答我。她知道,胡椒也是我偷的,如同我帶回來的所有禮物。
「我才沒有嫉妒。」吉薩氣呼呼地繼續工作。她正在一塊黑色的緞子上繡花,艷紅色的花朵在黝黑的綢緞上如同一簇簇燃燒的烈焰。
老媽長嘆一口氣,把臉埋在雙手中:「梅兒,你知道,我得謝謝你,但我還是希望——」
「我的老闆——病read•99csw•com了,死了。我不再是學徒了。」
等吉薩的學徒期滿,她就可以開一家屬於自己的店。銀血族的有錢人會從四面八方擁來,爭相購買吉薩綉制的手帕、旗子和衣服。吉薩將擁有極少數紅血族才能獲得的成功,過上好日子。她會給老爸老媽,給我,給哥哥們提供一些雜活兒,好叫我們不用再服兵役。到那時,吉薩會拯救我們全家,只憑著她手裡的針和線。
「儘管沒有布里的消息,但我不是很擔心。他是我們兄弟三人裏面最棒的,而且馬上就要服滿五年役期了。媽媽,布里很快就會回家的,所以不要發愁啦。就寫到這兒吧,至少我還能給你們寫信呢!吉薩,別老是炫技,雖說你確實才華出眾。梅兒,少點兒孩子氣吧,別再揍那個沃倫家的小子了。爸爸,我以你為榮。家人啊,所有的家人,我永遠愛你們。你們的兒子、哥哥,謝德。」
他頓住了,接著像是回過神來似的開了口。他的回答令我驚恐不已。
我想要保持呼吸平穩,可急促喘息的聲音在四面八方迴響,彷彿嘲諷著我們。他不必開口,我也知道他要說什麼,但他還是繼續說下去。
「真美呀,小吉!」我摸了摸其中一朵花,絲綢的滑潤觸感令我大為驚訝。吉薩抬起頭沖我柔柔地笑了,露出了她的小牙。就算我們時常拌嘴爭吵,她也知道自己是我心頭上的至寶。
「希望你喜歡烏眼青,因為我現在就得給你——」
我話語中暗示的戰爭立刻讓屋子裡安靜了下來,就連老爸重重的呼吸聲也停了。老媽轉過頭,臉頰通紅,怒不可遏。在桌子下面,吉薩拉住了我的手。
簡直就像一記重磅炸彈。老爸老媽爭著搶過吉薩從口袋裡掏出來的臟信封,翻來覆去地撫摩著信紙。我冷眼看著這一幕。因為他們都不識字,所以只能從信封信紙本身去尋找蛛絲馬跡了。
「我沒能做滿學徒期,現在——」他語無倫次,「我十八歲了。另一個漁夫已經有好幾個學徒。我沒有工作了。我找不到工作了。」
「親愛的家人們,顯而易見,我還活著。」read.99csw.com
老爸蜷縮在角落裡,費勁地喘著粗氣,用手狠捶自己的胸膛。這很正常,因為他只有一個肺葉。幸虧紅血族的醫生救了他,把受損傷的肺葉換成了人造器官,好讓他能夠呼吸。這是銀血族的發明,儘管他們從不需要用到。有些銀血族自己就是愈療者,但他們可不會為紅血族浪費工夫,更不用說跑到前線去救死扶傷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會待在城裡,想方設法為銀血族延年益壽,比如修復他們被酒精摧殘的肝臟之類的。所以我們不得不轉而求助於黑市,用那兒的技術和新發明為自己保命。有的療法很蠢,也沒什麼效果,但這堆嘀嗒作響的金屬玩意兒救了我老爸的命,我時常能聽到它們嘀嘀嗒嗒地搏動,維持著老爸的呼吸。
當然,我對此已經習慣了,但他們的不滿還是讓我厭倦透了。
「這樣啊。那你究竟想要什麼呢,老爸?一塊新手錶?還是——」
「我知道,你做的這些事都是在盡己所能,理由很說的通。」老媽低語道。她費了很大勁才說出口,但這句話於我而言還是很受用。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我想都沒想就握住了他的手,血從我的指縫裡沁了出來。「到底發生什麼了?」
「梅兒,在我看來,你從別人手腕上擼下來的不能稱之為『新』。」
我強忍著沒開口,只是點點頭。
不要,走開。
「好吧,」我用那種他們絕對可以感同身受,並且盡量平穩的聲音說,「我能為家裡做的,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在我走之前。」
「我不要蛋糕。」老爸說道。我看見他瞥著自己的大腹便便。
老媽搖了搖頭:「不,當然不是,我可不是那個意思。」又是一個小謊。
為了不做出嫌棄的表情,我立馬坐下來喝湯。還好,不比往日更難吃,這令我很是驚喜。「用了我帶回來的胡椒?」
「就像爸爸這個神機妙探猜的那樣,我們離開前線,被召回了。回到大本營真是太好了,這兒簡直是紅血族的福地,連銀血族的軍官都沒幾個。而且沒有了窒息區的那些煙霾,每天還能看見壯美的日出。不過我不會在這兒久留,因為指揮官想要為湖上作戰重新編組,把我們編入了新艦隊中的一支。我們艦隊里有個新來的軍醫,她認識特里米,說他狀況還可以。特里米從窒息區撤離的時候挨了榴散彈,不過據說恢復得不錯,沒有感染,也沒有留下什麼永久的後遺症。」https://read.99csw.com
今晚的河水也很配合,輕輕拍打著河床上的石頭,聲音動聽,安撫著我平靜下來。即便是那台老式冰箱——電池驅動的、嗡嗡作響的、吵得要命的冰箱,今天也沒有困擾我。但隨即的一聲鳥鳴,拉住了即將墜入夢鄉的我。是奇隆。
即使僅以干闌鎮的標準來看,我家的房子也很小,但勝在景色極佳。在我老爸負傷之前,一次從軍隊返鄉探親時,他加高了這所房屋,這樣我們的視線就可以遠及河邊。透過夏日的薄霧,能夠清晰地看見土地的輪廓,那裡曾是一片森林,現在卻已荒蕪,看上去如同沙漠。但是山巒自北向西曼延,彷彿默默提醒著:遠方有無限未知之境——在干闌鎮之外,在銀血族之外,在我所知所識之外。
聽到這話,我們都鬆了一口氣。窒息區是連接諾爾塔和湖境之地的一塊狹長地區,這場戰爭中的大部分戰役都在那裡打響,如今已經被轟炸得不成樣子。服兵役的人大多會被派到那兒去,不是死守戰壕被那些無法躲避的炸彈炸死,就是發起猛烈衝鋒進而陷入一場屠殺。除了遙遠北方的凍土地區因為冷且貧瘠而不值得一戰以外,戰線的其他區段都以湖泊為主。幾年前,老爸就是在窒息區負的傷,當時,一枚炸彈造訪了他所在的分隊。現在,經過幾十年的連綿爭戰,窒息區已經面目全非,爆炸散發出的濃煙導致了常年霧霾,什麼作物都無法生長。那裡已是一片死地,暗淡而絕望,就如這戰爭的遠景。
吉薩看了看,厭惡地皺起眉毛。她只有十四歲,卻比同齡人敏銳得多。「總有一天,人們也會奪走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