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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這就是另外一半人的活法,」吉薩喃喃道,她感覺到了我的敬畏,「大概足以讓你噁心。」
我緊跟著她,盯著腳下的路面從黑色瀝青變成了白色砌石。石面光潔平滑,我站在上面幾乎要打滑,吉薩抓著我的胳膊,才讓我站穩了。奇隆一定不會有什麼問題的,他有「抗暈船步法」呢。不過奇隆絕不會到這兒來的,他已經放棄了,但我沒有。
「紅血衛隊接這一單,梅兒·巴羅。」
一瞬間我有點兒犯迷糊,但吉薩想都沒想就伸出了右手,我便也學著她的樣子,向警衛伸出了胳膊。「啪」的一聲,他在我們手腕上套上了紅色的環箍,環箍越收越緊,就像手銬一樣——我們是無法自己解開它的。
「不,」我脫口而出,「哪怕出了岔子,我也不想讓你卷進去。」
我的肺差點兒炸了,就連威爾也大吃一驚,毛茸茸的白眉毛都要融到髮際線里去了。「一千克朗?」我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沒人能弄到那麼多錢,尤其在干闌鎮。這筆錢夠我全家人一年的過活。不,是好幾年。
「不管得到什麼都要付出代價,姑娘,」我學著她的腔調反擊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一點。」
吉薩在睡夢裡咳了幾下,壓低的聲音拘謹而謙恭。即便是睡著了,她也在努力做個淑女。她有著紅血族討人喜歡的所有特質:安靜、知足、謙卑,難怪能和銀血族相處甚歡,這真是件幸事。她幫著那些銀血族的超級傻瓜蛋在絲綢緞帛中挑挑揀揀,裁剪縫製那些只穿一次的精美華服。她常說你得習慣,習慣他們為那些瑣碎小事花大錢。而在夏宮的市集——博苑裡,那些東西的價格更是十倍十倍地上漲。吉薩跟著她的師父,往衣服上縫製蕾絲、皮草,甚至寶石,好讓那些銀血族的名流緊跟王室腳步,提升時尚品位。吉薩稱他們的爭奇鬥豔為「大閱兵」,那是數不勝數的孔雀在擺弄羽毛,每一隻都比前一隻更驕傲自大,更荒謬可笑。所有的銀血族都是蠢貨,虛榮的蠢貨。
「走吧。」警衛邊說邊懶洋洋地揮了揮手。在他眼裡,我們根本構不成威脅。
「梅兒·巴羅……這是法萊。」他喃喃說道,而那女孩則收緊了下巴。
這毫無可能,荒唐愚蠢,但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嗯哼,美好的願望——快起來!」
她仍然閉著眼,我便像只大貓似的朝她撲了過去。在她大吵大鬧、牢騷滿腹地把老媽招來之前,我用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聽我說,吉薩。別出聲,聽我說。」
我用了全身的勁兒才把自己按在凳子上,沒高興得蹦起來。但接下來的話又瞬間讓我僵住,笑容還沒跑出來就消失了。
「也許,是死了。」
我的雙頰一下子熱辣辣的,像著了火似的:「我和你一樣得服兵役,但他們也休想抓走我。所以我們跑吧!」
「沒人有辦法。沒有人能活著逃離兵役。」
她不高興地往我手上呼氣,不過同時也點了點頭。
但法萊又開口了,我猜她一定特別享受這一套。「付款方式可以是紙幣、領主金幣,或者以物易物,等價就好。當然,這是一件貨的價。」
她的話卻猶如一盆冷水:「警衛也多著呢。」
我是怎麼蹚著泥地、怎麼往家走的,這一切都模糊一片。我的心裏像燃著一把火,激動萬分,思考著得往哪兒伸手,才能多攢點兒錢,哪怕能和法萊開出的價碼接近一點兒呢。但干闌鎮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沒有,這是千真萬確的。九_九_藏_書
我搜腸刮肚地,試圖想出某個安全的地方。教室里那張老地圖在我眼前晃悠,上面勾勒出了礦山和河流,標示出了城郭和村莊,以及這個國家的每個角落。從哈伯灣以西到湖境之地,從北方的苔原凍土到廢墟之城和污水灣的輻射地域,於我們來說,都是險境。
這個警衛一定認識我妹妹,因為他只掃了一眼吉薩身份證件上的號碼,卻細細檢查我的那張,看看上面的照片又看看我的臉,盤查了好一陣子。我很怕他也是個耳語者,能讀出我心裏所想,要是那樣的話,這趟短途旅行就算玩兒完了,我的脖子上沒準兒還得套上電纜絞索。
我們搭上一條運糧的駁船,擠在那些支棱的麥子中間,穿過了大部分上游地區。駁船屬於一位農夫,多年來和吉薩關係友善。在這一帶,人們都喜歡信任吉薩,正如他們從不相信我。在大路旁,我們下了船,沿著這條路再走一英里,就能到達夏宮的市集。我們向著吉薩所說的「苑門」躑躅而行,儘管那兒根本不會有什麼園林。那實際上是一座用閃耀的玻璃做成的大門,在我們還沒能找到機會踏進去的時候就閃瞎了我們的雙眼。圍牆也是用同樣的材料做的,不過我很懷疑銀血族的國王會傻到躲在一道玻璃牆後面。
「吉薩·巴羅。這是我姐姐梅兒·巴羅,她幫我帶一些貨物給師父。」吉薩沒有退縮,毫無磕絆,語調平穩得甚至有些乾巴巴。警衛沖我點點頭,我便轉身把包袱給他看。吉薩遞上了我們的身份證件,兩張都揉爛了,髒兮兮的,但這也夠用了。
「我想了個辦法讓他離開這兒,讓他不必上戰場送死,但這需要你幫忙。」這麼說讓我痛心,但那些話還是溜了出來,「我需要你,吉薩,你能幫我嗎?」
奇隆還在暗影里等著我,一副迷路小男孩的模樣。唉,我看他確實是。
奇隆抓住我的肩膀,將我牢牢地隔絕在一臂距離之外。肩膀不痛,他的話卻令我震驚:「別這樣對我,梅兒。別讓我真的以為可以逃出生天。別給我希望。」
參軍服兵役,這是我命中注定的,是我活該的,我對此心知肚明。但這些不是奇隆應受的,戰爭已經從他那裡奪走了太多。
靈光一閃——這是今晚的第二次。
法萊眨眨眼睛,用一成不變的語調說:「姑娘,得到安全是要付出代價的。」
都這個時候了他竟然還有心情笑話我:「我們?」
吉薩領著我,經過一家擺著金粉蛋糕的麵包坊,一家出售五顏六色奇瓜異果的食品店,還有一座滿是珍禽異獸、超乎我的認知範疇的馬戲園。一個小女孩——從衣著上看是銀血族——正在用蘋果丁喂一隻奇異的動物:長得像馬,身上有斑點,脖子長得不可理喻。又走過幾條街,一家珠寶店閃耀著彩虹般的光芒。我想留意記住它,卻很難心無旁騖,因為就連周圍的空氣都如同脈衝般的激|情四射。
「把頭低下去,我去說話。」她輕聲道。
奇隆張著嘴,像是要說出成千上萬個反駁這主意的理由,但緊接著他笑了,點了點頭。
我能感覺到,我唯一的希望,奇隆唯一的希望,正從我的指尖一點點地溜走。
「我接受。」
她朝我招手,讓我坐在和車廂連在一起的長凳上,接著自己也坐了下來。威爾緊緊跟著,拉過一把破椅子,眼神在我和這女孩之間閃爍不已。
「那還真是確有必要。」
我摸到他的手腕,死死攥住read•99csw•com:「說的好像你已經死了似的。」
她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你想運貨?」
「吉薩,醒醒!」我提高了聲音,這小姑娘睡得死沉,「快醒醒!」
那些偷來的、進不了正常店鋪的東西,我們都會交給威爾·威斯托。他老邁年高,沒力氣在貯木場幹活,所以白天負責清掃街道。可到了晚上,在他那散發著霉味的貨車上,你能買到任何想要的東西,從嚴格限制供給的咖啡,到阿爾貢的舶來品,什麼都有。九歲的時候,我以一把偷來的扣子在威爾那兒找到了生機。他以三枚硬幣接收了我的扣子,什麼都沒問。現在,我不僅是他最好的顧客,沒準兒還是他甘願停留在這麼個小地方的原因。心情好的時候,我也視威爾為朋友。幾年前,我發現威爾其實是一個龐大組織的一員,人們稱之為地下交易,或是黑市。但我只在乎他們能幹的——接受贓物。人們喜歡威爾,所有人,所有地方,包括阿爾貢,儘管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威爾他們在全國範圍內運送非法貨物,而現在我希望他能運送個人。
但現在,一點兒也不可笑了。下一個要離開我的人,是奇隆。他也會送我耳環嗎?這樣我就能在那些光鮮的軍團衛兵帶走他的時候留個念想。
「可以藏身的地方多著呢。」我沖她笑笑。
當我重新在小床上躺下來時,我知道這註定是個無眠之夜。我一定能幫上什麼忙,就算一整夜想破頭,我也得把它想出來。
他是對的。渺茫無著的希望是殘忍的。它只會轉化為失望、怨恨、惱怒,讓本來就已經很艱難的生活雪上加霜。
「坐下,安靜點兒,姑娘。」一個高嗓門兒說道。
藉著威爾唯一一支藍色蠟燭的暗光,在貨車的陰影里,一個女人站了起來。不,應該說是女孩,因為她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多少。她個子高挑,帶著一種久經沙場的戰士的風度,胯上佩著槍,上面覆著帶有太陽圖案的紅色絛帶,那顯然不是許可內的配給。她金髮碧眼又白皙,完全不像干闌鎮的人,而臉上微微沁出的汗珠兒也說明她不太適應這裏濕熱的氣候。她是個外國人,異鄉客,法外之徒——正是我想遇到的人。
他搖了搖頭,白鬍子抖動著:「就算我能,但我是個商人,耗時費神地幫著一個溜號的人東躲西藏,不是我分內的活兒,我也不跟這樣的人打交道。」
「我需要多一點兒時間。」
但是,除了電力方面諾爾塔更勝一籌之外,雙方在食物供給、武器裝備、國民數量方面不相上下,都投入了銀血族的軍官和紅血族的士兵,都以戰術相謀、以槍彈相抗,戰場上都堆滿了成千上萬紅血族的屍體。本以為上世紀就能畫下句號的戰爭,直到現在看來仍然遙遙無期。我時常覺得,為了爭奪食物和水而大打出手,著實可笑——就算是至高無上堅不可摧的銀血族也得吃飯。
「好。」
八年來,威爾從沒跟我說過一個「不」字,但現在,他冷著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砰」的一聲摔門拒客。幸好奇隆待在後面,不必眼看著我辜負了他的期望。
「好吧。」她拉起我的手,飛速地緊攥了一下。「小心點兒,今天會很擁擠,比往常人還多。」
我點了點頭,但我絕不可能讓奇隆一個人上戰場去送死。
我心裏湧起內疚。一直以來我都嫉妒吉薩,嫉妒她的才華,和一切因此而來的特別待遇,但我從未想過那背後的付出。吉薩不九_九_藏_書怎麼去學校,在鎮子里也總是形單影隻。如果平庸無奇,她會有很多朋友,也能隨意地笑。但是,這個十四歲的少女戰士,用針和線,一力承擔起一家人的未來,在她所憎恨的世界里忍辱苦幹。
「我的哥哥們——」
「謝謝你,威爾!」我喋喋不休道,「你不知道這對我有多重要——」
「我們得想想辦法!」我脫口而出。
「奇隆——」
他張開雙臂,把我攬進懷裡,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抖得厲害。「奇隆——」我埋首在他胸前,含混自語,沒說出來的半句話是,「上戰場的人,該是我。」但那一天也不遠了,我現在只希望奇隆能活著堅持到我們再見面的時候,在營地里,或是在戰壕中,到那時,也許我就能找到合適的話來說,也會知道自己的感受到底是什麼。
「壞消息?」他極力控制自己,但聲音還是忍不住打戰。
「他們在入伍之前可是加緊練了好一陣子,個個都壯得像座房子。你老爸肯定對此心知肚明。」他費勁地沖我咧了咧嘴,想逗我笑,可我根本笑不出來。「我游泳不賴,是個好水手。他們在湖上的那些戰役會需要我的。」
鑽石做的宮牆。
現在,我比往日更加憎恨他們。他們丟掉的一雙長筒襪都能換到足夠的錢,讓我,讓奇隆,讓半個干闌鎮的人免受徵兵之苦。
我的話像河水一樣從嘴邊傾瀉而出:「所以就留在鎮子里,和那些銀血族、警衛一起爬好了。我們要設法在他們的眼皮底下伸手,然後以智取勝,溜之大吉。」我的頭腦飛速地運轉著,盡最大努力思考著,搜索著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接著,靈光一閃。「黑市!我們可是那兒的常客,從穀子到燈泡都倒騰過。誰說不能走私一個人?」
「後天發貨,屆時必須付款。」
這場戰爭從上世紀就開始了,但現在,我覺得這已經不能稱為「戰爭」了,也沒有哪個詞能形容這種更深層次的毀滅。在學校里,我們聽到的說法是,這一切都是為了爭地盤。湖境之地豐饒富庶,境內有數不清的湖泊,漁業資源十分了得,而諾爾塔卻多山脈森林,農民常常食不果腹,就連銀血族也察覺到這種緊縮之態。所以國王發動了戰爭,把所有人推進了混戰。無論是湖境之地還是諾爾塔,都已經沒有真正的勝利可言。
兩千克朗。真是一筆巨款。我們的自由竟然如此值錢。
「別笑了,吉薩。」我弱弱地吸了口氣,「奇隆要被送去服兵役了。」
我簡直喘不過氣來。我這輩子偷的東西加在一起也值不了這麼多錢,更不用說兩天內備齊了。這絕對不可能。
「黑市的人可以帶我們離開這兒。」因為他很緊張,我便在解釋的時候盡量保持冷靜。兩千克朗,足以打造一頂國王的王冠了,但我輕描淡寫。「如果別的客戶能籌得出錢,我們也行。我們可以。」
為了冷靜下來,我暗暗嘀咕著:「不要和任何人講話,不要和任何人對視,不要站住不動。原路返回,穿過苑門,警衛拿下環箍我就繼續往前走……」我一邊叨叨,吉薩一邊點頭,她睜大了眼睛,機警而充滿希望。「這兒離家只有十英里。」我說。
她沒有一點兒猶豫,那一刻我對這個妹妹的愛成倍膨脹。
「只有十英里就到家。」她回應道。
離苑門越來越近了,我眯起眼睛,頂著耀目的閃光打量四周。夏宮只是一座季節性的行宮,一到霜降日就會關閉。https://read.99csw•com儘管如此,這裏仍是我見過的最大的城市:繁華的街巷、商鋪、酒館、房屋、庭院……但所有的一切都向一座高大建築俯首低眉。它閃著微光,由剛鑽琉玻和大理石築成,現在我總算知道它名頭何來了。映輝廳閃耀奪目如同星辰,縱橫交錯的尖頂和弔橋向半空中延伸出幾百英里,只有一些略微暗淡的地方,似乎是有意給居住者留出的私人空間。農夫是不可能直視國王和他的宮廷的。這裏驚艷奪人、宏偉威嚴、富麗堂皇——而它不過是一座夏日行宮。
「不,我們能。」
她的笑容立刻不見了。兵役,不是玩笑——對我們來說不是。
「小吉,謝謝你。」我在她耳邊低語。她知道我指的不是今天的事。
一提到他,吉薩的臉上立刻就籠上一片紅暈,還咯咯笑出聲來——淑女可不會這麼做。但我沒工夫體諒她的少女心,尤其是現在。
可法萊根本不給我拒絕的機會。
「接受吧。也許——也許到時候我就能認清現實,就能好好訓練,就能在戰場上撿回一條命。」
漫長的靜默充斥著貨車,我能感覺到黑夜正在一點一滴地流逝,帶走奇隆最後一點兒寶貴的時間。法萊一定察覺了我的不安和焦慮,卻故意默不作聲。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總算開口了。
威爾一定看到了我眼睛里的絕望,因為他軟下話頭,靠在板門上,重重地長嘆一聲,向後瞥了瞥貨車深處的一片暗淡。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來沖我招手,讓我進去。我愉快地照做了。
她翻了個身,腦袋扎在枕頭裡哼哼唧唧。「有時我真想殺了你。」她抱怨道。
她搖搖頭,探身過來,我能聞到一股火藥味。「這個價,你接受嗎?」她又問。
押上全世界我也希望能跟吉薩一起走,但我還是看著她消失在那個藍色的頂棚下面。她為我做得已經夠多了。現在,該我登場了。
我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離那一刻——把我一個人丟在這怪異陌生的地方的那一刻,越來越近。當吉薩把包袱從我背上拿下來時,我感到了一絲恐慌。我們到了。這裡是吉薩工作的店。
「莎拉的店在那兒,有藍色頂棚的那個。」她指指街邊,兩個咖啡館中間夾著一間小店。「我就在那兒等你,如果你需要——」
「門兒都沒有。」
「一個星期,梅兒,我只有一個星期了。」他咳了幾下,想掩蓋嘶啞的聲音,「我不要……他們不會來抓我……」
「是我自己,還有一個男孩——」
「一切交給我。」
「這個價,你接受嗎?」
「威爾,求求你。我知道你能做得到——」
「謝謝你,梅兒,謝謝你做的一切。」他向後退了退,有些匆忙地放開我。「加緊存錢吧,在那些軍團的人找上門之前離開這兒。」
「梅兒。」他的聲音充滿寒意,比冬天還要冰冷,而他眼睛里的空洞更甚,「結束了。我們失敗了。」
這不用他告訴我。每一年都有人試圖逃跑,但每一年,那些逃走的人又都會被抓回來,在廣場上絞刑示眾。
「只要能逃離銀血族,能安全,就足夠了。」
「那不是玻璃,」吉薩告訴我,「至少不完全是。銀血族發明了一種把鑽石和其他物質混合起來的方法,這種混合物堅不可摧,就算是炸彈也穿不透它。」
就在我對珠寶店嘆為觀止的時候,我近距離地觀察了那些銀血族,並且記住了他們。那個小女孩是個電智人,她正讓蘋果丁浮上十英尺高的半空,去喂那隻長脖子的動物。一九九藏書名花商用手拂過一盆白色的花,花便突然瘋長盛放,攀上了他的手肘。他是個萬生人,植物和土壤的操控者。兩個水泉人坐在噴泉邊,懶洋洋地用漂浮的水球逗弄著孩子,其中一個一頭橘發,即便稚子環繞,眼睛里也充滿了恨意。整個廣場上,各種各樣的銀血族展示著他們超凡的生命。他們人數眾多,個個高貴顯赫、絕技精妙、力強難敵,和我所熟知的那個世界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我們無處可去。」他結結巴巴地說,但至少是在跟我辯論——至少沒有放棄,「往北邊走,我們扛不過那兒的冬天,東邊是大海,西邊的戰事頻繁,南邊更是活像地獄——而這些地方,所有的地方,爬滿了銀血族和警衛。」
她揚起那寬大、結滿老繭的手,打斷了我。
但我看到了奇隆眼睛里一閃而過的反抗之火。
「最好可以付全款,一千克朗或其等價物皆可。」法萊說道。
「姓名。」一個粗魯的聲音響了起來。吉薩停住了。
「手腕。」他示意,看上去已經有點兒不耐煩了。
我一向對別人的事不感興趣,也沒工夫去插手。可是此刻,我卻聽見自己擲地有聲地扔下五個字:
湖境之地的國王也是個銀血族,他調動了自己所有的王族貴戚做出了得體的回應。他們想要的是諾爾塔的河流,這樣他們才能在冬季湖泊封凍時到海邊謀生。河邊轉動的水車也是他們所垂涎的。正是這些水車提供了足夠的電力,連紅血族都能沾上點兒光,從而使諾爾塔強盛起來。我聽人說,在遙遠的南部,首都阿爾貢附近,心靈手巧的紅血族已經發明了神乎其神的機器,可以在地上跑,在水中漂,在空中飛,還可以當作武器,任由銀血族予取予求。老師們曾自豪地說,諾爾塔是世界之光,是由技術和武力共同造就的偉大國度。至於其他地方,比如湖境之地和南方的皮蒙山麓,都尚未開化。生在諾爾塔,我們可是很幸運的。幸運,這個詞讓我想大叫。
幸虧我是個小矮個兒,或者說,幸虧吉薩的備用工作服從沒合身過。那衣服又厚重又暗沉,完全不適合夏日的驕陽,上面的紐扣和拉鏈簡直要被燙熟了。我背上的包袱里裝滿了衣料和縫紉工具,沉甸甸地左右搖晃,幾乎要把我向後墜倒。吉薩也穿著工作服,背著她自己的大包袱,但她對此安之若素。她已經習慣了辛苦的工作,艱難的生活。
「但是我們只要——」
「貨。」她重複了一遍,眼神里似有千言萬語。我的心怦怦直跳:這個法萊,能幫上忙。「想運到哪兒?」她問。
吉薩向他點頭致謝,但我沒有。他休想從我這兒得到一丟丟謝意或好感。大門徐徐打開,我們步入其中。博苑,這是另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我的耳朵里充斥著自己劇烈的心跳,淹沒了其他聲音。
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市集,到處點綴著鮮花、樹木和噴泉,紅血族的人很少,不是忙著跑腿,就是販賣貨物,但無一例外地,都戴著那紅色的環箍。儘管銀血族身上沒有記號,但要認出他們再容易不過。他們珠光寶氣,一擲千金,人人腰纏萬貫,只消得手一次,我就能帶著我想要的任何東西回家。他們高挑貌美,儀態萬方,冷淡而緩慢地移動,以示優雅。紅血族不可能這個樣子——我們根本沒時間「冷淡而緩慢地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