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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我爬上了閣樓,即使四周漆黑,也能看見吉薩受傷的手。以前,她喜歡團成個球兒,蜷縮在薄毯子里睡覺,但現在,她直挺挺地仰躺著,把手架在一摞衣服上。老媽已經為她打好了夾板,換好了繃帶,讓我打消了想要幫忙的微薄念頭。不用開燈我都知道,那可憐的小手腫得發黑。她睡得很不安穩,身體瑟瑟發抖,胳膊卻一直僵著。即使在睡夢裡,傷害和痛苦也不曾放過她。
我應該親吻他的靴子,感謝他放我一馬,而且還給了我這樣一份厚禮。但我的好奇心又冒了出來——總是這樣。
「所以你偷東西。」
「過一天少一天。」只是說出這句話都能讓我痛徹心扉,奇隆所剩的時間比我更少。
今天我已經惹了大禍,陷我最愛的人于痛苦的深淵。我應該回家去,至少拿出點兒勇氣,去面對他們……可是最終,我沒有拒絕客棧里陰暗的機會,自甘停留在黑暗中。
「小偷?」他的聲音里有一種怪怪的驚異。
卡爾把我送到干闌鎮邊上,讓我自己穿過那些柱子走回家去。大概因為爛泥和陰影讓他不自在,所以很快他就離開了,而我還沒來得及回頭道謝,為他陌生的善意。
「不再逃避了。」我說的其實是自己。
他眯起眼睛,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他的聲音里混進了一絲硬冷,言辭也犀利起來:「還有多久?」
謝德一定心知肚明。在好幾個星期以前,在爆炸發生之前,在法萊的視頻播出來之前,他就已經知道了紅血衛隊,並且試圖告訴我們。為什麼?
「是。」我指了指自己:褪色的頭髮、髒兮兮的衣服、挫敗的眼神,我還能是哪兒的人?可他站在那兒就是個十足的參照物:襯衫整潔筆挺,鞋子柔軟合腳,皮革還閃著光。他動了動,搗鼓起衣領來。我的注視也讓他不自在了。
「不然呢?怕黑嗎?」我拉長調子,把胳膊抱在胸前。但其實我心裏一陣緊張,也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怕。他強壯而敏捷,你卻孤立無援。
我連皺眉的力氣都沒有了:「還有更慘的日子得過下去,用不著難過。」
「我真的非常為你難過,梅兒。本來不該是這樣的。」
我拿出謝德的信——我有個小盒子,專門存放他的信。即使全然無助,這些信也能幫我平靜下來。他的玩笑話,他的字字句句,他的埋藏在信紙里的聲音,總能安慰我。但當我再次細讀這些信的時候,一股恐懼感攫住了我。
頭頂門廊上,亮光重https://read.99csw.com回人間。
「你總算出屋了,老媽會很高興的。」我說。
「這應該足夠你渡過難關了。」不等我開口他就說道。映著客棧里的光線,他的眼睛里閃爍著金紅色的光彩,那是溫暖的顏色。從小到大,察人識人,即便落魄如此刻,我也不會看錯。他黑髮光澤,皮膚白皙,應該是這兒的服務生。但他肩寬腿長,體格更像個伐木工。他年齡也不大,比我略年長,當然所有十九二十歲的小夥子都不會承認自己「年輕」的。
我家的屋子靜悄悄的,漆黑一片,即便如此我也恐懼不已,抖個不停。黎明似乎遙遙無期,我期待清晨,那樣我就又能成為那個愚蠢的、自私的、沒心沒肺的自己了。但現在,除了一個要上戰場的摯友、一個手骨碎裂的妹妹,我一無所有。
「別告訴你媽。」
我眯眼看著他,使勁忍住笑,幾乎沒力氣表示抗議:「顯而易見,是小偷沒錯。」
「你的主子待你不錯啊,整個兒的克朗也給你。」我回嘴道,想把話題轉移到他身上。這話奏效了。
「我知道這沒什麼,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媽一定會把這當作萬里長征第一步的,你說是吧?一開始我只是夜裡出屋走走,然後白天也要出來,接著我就得像二十年前那樣,陪著她逛市集,最後一切都回到原點。」他說著眼神黯淡下來,努力把聲音壓得又低又小,「我不會好起來了,梅兒,我也從來沒覺得自己還能好起來。我不能讓她抱有希望,為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抱有希望。你明白嗎?」
在月光之下,他面色蒼白,眼神一暗。「你覺得好嗎?」他閃爍其詞,「住在鎮子里?」
他抬起頭,目光銳利地看著我,抓住了我的手。儘管老爸現在已經幾乎不做工了,不再修理大小物件或給小孩們削木頭了,但他的雙手仍然粗糙,長滿老繭,就像他剛從前線回來時一樣。戰爭從未遠離。
當我最終慢下步子,緩一口氣時,我已經跑出了干闌鎮,距那條可怕的北上之路幾英里之遙。陽光穿過樹的枝葉,影影綽綽地照著一家小客棧。這些路邊的老舊客棧都是一個樣子,每到夏天就挨挨擠擠的,住滿了追隨王室而來的僕人和短工。他們不是干闌鎮的人,沒見過我的臉,對小偷來說是最佳獵物。每個夏季我都如法炮製,屢屢得手,但每一次都有奇隆在身邊,一邊笑著小酌,一邊看我「工作」。也九-九-藏-書許,我再也不會見到他的笑容了。
「呃,可是——」
「怎麼不用那張我拿來的電量配給單呢?」
因為他是其中的一員。
老爸沒回答,只是從襯衫口袋裡掏出那張單子,插|進了電箱。本來這東西可以一下子就點亮四周,但這次沒有。壞掉了。
沒用多長時間我就偷了個盆滿缽滿。那些醉鬼毫無警惕,我便從他們身邊擠過,用笑容掩飾手上的動作。根本沒人注意,也沒人在乎,我像鬼影似的溜走,而影子是沒人會記得的。
惹是生非製造痛苦,大概是我唯一所長。
下一個目標出現的時候,我想都沒想。他正仰望著夜空,絲毫沒有注意到我。伸出手去,在他的錢袋子上勾勾手指,打開繩結,這簡直太容易了。我本該明白,看似手到擒來的機會通常都是張機設阱,但那場暴動和吉薩空洞的眼神讓我成了個悲傷的傻瓜。
無論我躲到哪兒,奇隆都能找到我,所以我一步不停。我全力飛奔,好像這樣就能甩掉我連累吉薩做的那些事,就能甩掉我救不出奇隆的敗局,就能甩掉我搞砸了一切這個事實。但即便如此,我也甩不掉老媽的眼神。當我把吉薩帶回家,帶到門前時,無望的蔭翳在她臉上一閃而過。沒等老爸轉著輪椅過來看到這一幕,我就跑掉了。我無法面對他們,我是個懦夫。
他沖我笑了,由此而來的安慰倒讓我心神不寧了。「不,我只是想知道,後半夜裡你還會不會毛手毛腳。你都快把半個客棧搬回家了,不是嗎?啊對了,我叫卡爾。」他伸出了手。
「別再逃避了。」他深吸一口氣,把自己的輪椅扣在繩索上。
這問題差點兒讓我笑出來,他看上去卻不像在鬧著玩。「誰會覺得好?」我回答說,不知道他到底在耍什麼把戲。
「沒錯。」我擠出兩個字。
「可是你才——」
卡爾看著我為自己說出的話痛苦糾結,不知道該不該等我糾正話里的矛盾之處。我只好使勁板著臉,免得自己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崩潰失態。但他一定看出我在掩飾了。「你今天去過映輝廳嗎?」我覺得他已經知道答案了。「暴亂很可怕。」他說。
老爸拍打著電箱,好像這麼做就能讓光明、溫暖和希望重新回到我們身邊。他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絕望,周身散發著怒火。那不是衝著我或吉薩,而是衝著這個世界。他曾稱我們為螞蟻,https://read•99csw.com在銀血的驕陽下炙烤著的紅血螞蟻。我們被那個偉大的種族所毀傷,輸掉了爭奪生存權利的戰爭,而這僅僅因為我們平庸無奇。我們沒有像他們一樣進化出超乎想象的才智和力量,這副軀體還是原來的樣子。世界翻天覆地,我們卻停滯不前。
我真想把銀幣扔到他臉上,然後告訴他這是我的事他管不著。但另一半的我理智猶在,難道今天的教訓還不夠嗎?「謝謝。」我咬著牙勉強說。
「停電了,我得出來看看。」老爸一如既往地粗聲粗氣。他轉動著輪椅,繞過我,停在那個埋在管道里的電箱前面。每家都有這麼一個電箱,用來調節配給的電量,好讓燈亮起來。
「我們也這麼想。」
「十七歲。」我替他說完,「離服兵役上戰場還有些日子。」
「那你……」他以一種最淡然冷靜的方式向我施壓,彷彿在一座大壩上戳了個洞,然後一切都分崩離析了。我忍不住一股腦兒說個痛快,即使我本來不想。
我又吃驚又害怕:「老爸?你在幹什麼?你是怎麼——」
如果是奇隆,一定會立馬反唇相譏,但他陷入了沉默,臉上顯出黯然的神色。「你要回去嗎?」他突然問道,指著那條路。
我想抱住她,可我要怎樣才能彌補白天發生的慘劇呢?
午夜降臨,時間流逝,我仍然站在這兒,等待機會。月亮升起,當空閃爍,提醒著我,是時候走人了。最後一個。我對自己說。再一個,我就走。一個鐘頭之前我就說過這話了。
他不說話了,又開始盯著我,一邊穿過林子一邊研究著,思考著。「你找不到工作,」他小聲地自言自語,「所以沒法兒逃開兵役。」
「沒用。」老爸嘆著氣,陷回了輪椅里。我們盯著電箱,無言以對,不想動,也不想上樓去。老爸和我一樣選擇了逃避,逃避我們的家。在那裡,老媽一定正在為吉薩、為無望的未來哭天抹淚,而我妹妹正強忍著不和她一起號啕。
「為什麼?」我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在經歷了這樣的一天之後,還有什麼可指望的?
「血紅如同黎明……」信里明明白白地寫著,明白得就像我臉上有個鼻子這一事實。法萊在視頻里的宣言,紅血衛隊的振臂高呼,出現在我哥哥的親筆信里。這句話太怪異,太特別了,讓我無法坐視不理。而接下來,他寫道,「看日出之輝更甚……」我哥哥很聰明,但也很務實。他不會管什麼日出黎明,也不會玩那些機巧的雙關語。日出,起義。這字眼在我腦海里回蕩,不是法萊的呼號,而是我哥哥的聲音!起義,血紅如同黎明!九九藏書
「你不用那麼擔心你媽。」老爸的聲音從一根柱子後面傳來。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他走出屋子了。
角落裡有一道微光射向我的眼睛,他拿出了一枚銀幣。藉著月色,我能看到那上面刻著的烈焰王冠,輪廓清晰。他把銀幣塞進我手裡,我本以為能再感受到他的溫熱,但這次他的手也一樣冰冷。
我偷東西。「不然還能怎麼樣?」我脫口說道。我再次確信,自己最擅長的就是製造痛苦。「我妹妹是有工作的。」話已出口,我才想起來,她已經沒有工作了,以後也不會有,這都是因為你。
他知道我所謂的「希望」是什麼,於是放緩了語氣:「但願事情還有轉機。」
一陣笑聲推著幾個人從客棧里走出來,他們醉醺醺的,心情甚好,錢袋子叮噹作響,裝著一天的工錢。銀血票子,來自小心伺候、強顏賠笑,以及對衣冠禽獸的卑躬屈膝。
這問題令他頗為訝異,他聳聳肩說:「你比我更需要這個。」
我同樣怒火中燒,暗暗詛咒著法萊、奇隆、兵役,以及我能想到的所有瑣碎小事。金屬電箱久久沒有電流通過,已經毫無熱度,變得冰涼。但在它裏面似乎還是有一絲振動,彷彿等著誰在撥動開關。我瘋了一樣地尋找電流,把它翻過來掉過去地折騰,想在這荒謬的世界里找到哪怕一丁點兒的正常。突然,我的手指感到了刺痛,身體也抖了一抖。一條裸|露的電線,或是壞掉的開關,我對自己說。那感覺就像針刺,像針扎進了我的神經,疼痛卻遲遲未來。
他瞪著我,從上到下,從我的臉到我的破靴子,打量了個遍——真讓我有點兒難為情。過了好半天,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放開了我。我愣住了,驚愕地看著他,以至於一枚銀幣拋過來時差點兒沒接住。那是一枚領主銀幣,能換整整一克朗。我今晚偷的任何一枚錢幣、一張票子,都比不上它的價值。
「看來是自己人嘍。」
繩子帶動滑輪,嘎嘎作響,老爸把自己往上拉。我趕忙爬上梯子,跑到門廊上去接應,默不作聲地幫他把輪椅從滑輪上解下來。「你這傢伙。」打開最後一個扣鎖時,老爸嘀咕道。
read.99csw.com「我有份不錯的工作。」解釋就是掩飾。
「唔,真想不到。」老爸咕噥著。
所以我一路狂奔,跑個不停,直到我的思緒暫歇,直到那些駭人的畫面漸淡,直到我只能感覺到灼燒疼痛的肌肉——就連那些臉頰上的淚水,我也只當是在下雨。
明白極了,老爸。
我還記得他皮膚的滾燙溫度,所以沒去握他的手。我拔腿就走,沿著那條路,步子又輕又快。「梅兒·巴羅。」我丟下一句話,但他邁開長腿,沒幾步就趕上了我。
「你總是這麼討人喜歡嗎?」他挑起話頭。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覺得他在考驗或檢視我。但手裡那枚冷冰冰的領主銀幣讓我冷靜了下來——他口袋裡應該還有。法萊要的銀幣,剛好。
「不然還能怎麼樣呢?」我又說了一句,就徹底發不出聲音了。
我沒提到法萊、紅血衛隊,也沒提到奇隆。我只說我妹妹帶我溜進了博苑,幫我偷了一些為生的錢。然後吉薩選錯了目標,受罰受傷,以及這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我說了我是怎樣對待家人的,說了我以前做過的那些事,從鄰居們那兒東偷西摸,令老媽失望,令老爸蒙羞。我就這樣站在小路上,站在夜色里,對著一個陌生人,訴說著自己是多麼不可救藥。他沒發問,即便我語無倫次的時候也沒有,就只是安靜地聽著。
他用大拇指往身後一指,那是從屋子裡吊下來的一個滑輪。今天,他第一次用了它。
他這副困惑的樣子倒讓我糊塗了。「也許你們那兒的情況不同?」我問。
他扣住了我的手腕,強有力的抓握帶著一種奇異的溫度,將我拉出了蔭翳。當他轉過頭時,眼睛里閃耀的火焰令我恐懼,正如我今早所經歷的那般。不管他要行使什麼樣的懲罰,我都願意接受。這是我罪有應得。
不知為什麼,我這不情不願的感激倒讓他笑了起來。「別跟自己過不去。」他轉過身,朝我走近了一步。真是個奇怪透頂的傢伙。「你住在鎮子里,是嗎?」
老爸自己往人工肺葉里打氣,呼哧呼哧地,每喘一口氣,胸口就嘀嗒作響。也許吉薩以後也會變成這樣,手骨裝著一堆金屬零件,一想到它們曾經靈巧的樣子我就陷入痛苦的癲狂。
我不需要你的憐憫。我想大喊大叫,但那樣太傻了。這枚銀幣多少能彌補吉薩。
他在泥地里掉轉方向,轉著輪椅回到滑輪那裡。我安靜地跟在後面,完全不想提我們為何如此懼怕那個稱作「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