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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你只能把他安置在這兒了是嗎?」我瞥了一眼那局促的角落。
「我得把這玩意兒關上。」
「跪下,提比利亞。」那個血眼男人說著朝前重重邁了幾步,靠近了燃著烈焰的王子。水汽從火焰中蒸騰而上,彷彿就連暴風雨也想把他澆熄。「雙手放到腦後。」
法萊可不會容忍他的不耐煩。她冷哼著甩了甩短髮,甚至伸手就要關門。「噢,你不想見人嗎?算了,我真是不禮貌。」
除了卡爾痴迷機械的思緒和我對電流的感知,我們對即將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當潛艇轉彎上浮的時候,整個船艙都傾側了。我們大吃一驚,沒能站穩,摔倒在地,先撞到了艙壁,又和對方撞到了一起。我們的傷口重重地碰撞,兩人都因為吃痛而噝噝吸氣。但是碰到他的身體,這感覺直刺記憶深處,更讓我難受。我馬上爬開了。
沒人幫助卡爾從潛艇上下來,但他自己辦得到。他又一次小心地保持距離,落後幾步跟在我們後面。我敢說,他肯定還記得帶我偷回干闌鎮與布里第一次見面的樣子,那時我哥哥毫無禮節可言。說真的,巴羅一家沒人在乎卡爾,除了老媽,也許還有吉薩。不過那時他們並不知道他是誰,如今再次見面,場面應該很微妙。
卡爾似乎已經知道了什麼,他停下腳步,望著我。風掀起他的頭髮,拂過他的額頭,古銅色的眼睛因恐懼而黯淡。看著這一幕,我的胃攪動不安。不要再一次。我祈求著。告訴我這不是另一個陷阱。
「是啊。」這還有什麼可說的?
突然,金屬艙壁的噪音和我耳朵里的爆破音加重了。
「布里!這是要幹什麼?!」我衝著哥哥一陣大喊大叫,粗鄙怒罵。但他拉著我,不再溫和,而是緊緊地加了勁兒,用他的蠻力阻止我掙脫。如果他是別的什麼人,我一定一擊叫他好看,但他是我的哥哥。我不能對他那麼做。我不會那麼做。
我觀察她正如她觀察我。她很好地掩飾住了自己的表情,但眼睛里還是閃過一絲意外。意外和好奇。
「卡爾,照他說的做。」
我暗自慶幸奇隆沒跟著一起來,他對卡爾的態度只有更糟。早在他們在干闌鎮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討厭卡爾了。
他的身上泛起了灼|熱的溫度,我不得不退後一點兒。卡爾注意到我的反應,放下胳膊,沉下目光,平復了情緒。「抱歉。」他擠出兩個字,伸手撩開額頭上的一撮黑髮。
「我們正在上浮。」他說著來到我旁邊。
「他們對你不太糟吧?」我先開了口,從最簡單的話題開始。其實只要看看這狹小但整潔的屋子就能知道,但我還是想打破沉默。
但是我能和他們在一起待多久,我不知道。我不能在這島上停留很久,因為我還要去為新血做些什麼。我必須回到諾爾塔,用法萊給我的任何幫助任何手段,去找到名單上的那些人。我根本不想考慮這些,腦袋裡卻嗡嗡作響,試圖想出個計劃來。
我忘不掉她在地下列車上是怎樣對待卡爾的——手銬腳鐐、荷槍的衛兵,還有輕蔑鄙視。卡爾則像條喪家之犬似的聽之任之。在遭受了弟弟的背叛和父親的可怕死亡之後,卡爾已經失去了鬥志。我不會責怪他,法萊卻不懂得他的心——或者說,不懂得他的力量——但我懂。她不知道他——或者某一層面上——我,有多麼危險。就算是現在,即使渾身是傷,我也能感覺到身體深處的能量正呼應著潛艇里的電流脈衝。
「只要我不拋頭露面,就沒有人會想到我,」他說,走回儀錶盤那裡擺弄著,「這也是一種溫和對待。」這笑話聽起來空洞而荒蕪。
我鬆了口氣,向後靠在另一側的艙壁上,兩個人之間的空間就像鯊魚的大嘴。「你知道有一個地方叫『塔克』嗎?」
「我也曾以為我弟弟絕對不會,可是看看我們落到何種地步!」他大發雷霆,張開胳膊揮舞著,指尖觸到了兩側的艙壁,狠狠剮蹭著這囚禁自己的監牢——我害他陷進的監牢。而他也把我一起囚禁在此,不論他知不知道。
但她的記憶還在。當我走過去的時候,我的肩膀擦https://read.99csw•com過他結實的胳膊,我記得他的氣味,他的氣息——熱量、木質的煙氣、日出——但這些都已不在。現在他身上只有血的氣味,皮膚是冰冷的,而我對自己說,再也不要體驗他的氣息了。
「法萊。」我從牙縫裡擠出一個詞,用手撐住了門。令我高興——但也厭惡的是,她一下子躲開了我的觸碰。她的臉紅了,為自己和自己的恐懼而感到窘迫。儘管外表強硬,她其實和那些紅血衛兵一樣,害怕閃電女孩。「我們在這兒就好。」
幸虧轉換了話題,這讓卡爾振作起來,重新恢復成了王子的角色。即便沒有王冠,他看起來也頗具君威,姿態優雅完美,兩手交疊著放在背後。「塔克?」他重複道,仔細思索著。他擰起了眉毛,在額頭中間擠出一條深深的溝壑。他沉默的時間越長,我的感覺就越好,如果他也不知道那個島,就意味著沒幾個人知道。「我們現在是要去那裡嗎?」
我回過頭,視線越過自己的肩膀,避開法萊的身影,向潛艇里的醫務站投去最後一瞥。那裡仍然有傷員,蓋著毯子,一動不動——不,不是傷員,我回過神來,他們已經死了。
我看見艙壁上有個儀錶盤,蓋子打開來,露出了裏面糾纏的電線和開關。我忍不住輕笑起來:卡爾成了修補匠。
我肩上的重負好像卸下了一點兒,我們暫時是安全的。「好,好啊。」
「布里,放開我!」
「當然,你正忙著四處巡遊示眾呢,」他向前靠了靠,那種熟悉的熱度回來了。「再一次。」
卡爾最終還是關上了門,不過沒上鎖。他的一隻手撐在金屬艙壁上,手指張開,似乎想要抓住什麼。那隻燃火者的手環仍然掛在他的手腕上,亮銀色和暗灰色交纏。他注意到我的視線,便把髒兮兮的袖子拉了下來。我猜可能沒人想到,他也需要換換衣服。
「卡爾!」
我們看上去來弱小,因為我們意圖如此。謝德談論紅血衛隊的時候是這樣解釋他們的動機的,現在我卻在想,他這些話是否另有他意,就像很久以前寫給我的那些信里的字句一樣。
卡爾沒管我的那些多愁善感,他快走了幾步,和我並排。也許是因為暴風雨和黑夜,也許只是因為他的銀血血統,他此刻看起來蒼白且恐懼。「不會一直這樣下去。」他低聲咕噥著,只有我能聽到。
這時,卡爾身後的一座機庫隱隱現身,庫門以一種怪異的靜謐幽然洞開,數不清的士兵被編成軍團,整齊一致地齊步向前。他們的槍上了膛,眼睛在雨中閃閃發亮。他們的頭領有淺金色的頭髮和冰冷的氣質,就像個冰槊者。但他和我一樣,是紅血族——他的一隻眼睛在鏡片後面流著血,是污濁的猩紅色。
只要我想,我就能控制它,就能把所有電力驅動的東西關閉,就能把我們都淹死。這樣暗含殺機的想法讓我臉紅,讓我尷尬,但同時也讓我感到安慰:在這艘滿載著戰士的船上,我才是最了不起的武器,而他們對此全然不知。
看到卡爾無視傷痛,昂然站立,我毫不驚訝。他生來就時刻準備著成為戰士,早已習慣了割傷擦傷,但內心的傷痕,他並不懂得如何隱藏。他躲避著我的注視,轉而看著法萊——她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這位王子是不是心碎。突然間,我覺得自己身上的傷其實沒那麼痛。
我們一下子陷入了沉默,不敢再深談下去,但仍然凝視著彼此。突然間我覺得難以承受他的存在,可是也不想離開。
「法萊上尉。」卡爾說,好像她打擾了他的晚餐時光似的。他用不耐煩來掩蓋傷痛。
法萊聳聳肩,大力拍門:「反正王子並沒提出異議。」
我縮成一團,揉著一處擦傷。「需要莎拉·斯克諾斯的時候她在哪兒?」我嘀咕著,希望那位皮膚愈療者能來治好我們的傷。她只要輕輕碰一下就能消除所有疼痛,讓我們恢復成戰鬥模式。
即便手下沒了兵,卡爾仍然有著將軍的本性,關注著士兵和傷員。
法萊的臉微微抽|動,那是對自己的,也九九藏書是對我的惱怒。但她點點頭,似乎很樂於躲開我。她狠狠地瞥了一眼卡爾,就轉過身迅速消失在走廊里。隨之而來的是她發號施令的聲音,聽不出具體是什麼,但很強勢。
「別對我說抱歉,我不配。」
「我傷得更重。」
這本應該引起我的警覺。
卡爾臉上顯露出更多痛苦,卻不是因為身上的傷口。幹得好,梅兒。
提到子彈,卡爾的目光閃爍,最終他直視著我,打量我擦破的臉和耳邊幹掉的血跡。「那你呢?」
他揮揮手打斷了我,自己站起來,一隻手撐著艙壁保持平衡。「沒關係。她是——」這話又凝滯又僵硬,「是我自己選擇不聽她的話,我不想聽。那是我的錯。」
卡爾還沒感覺到什麼。他感覺不到,但是也沒質疑我的直覺。他親眼見過我的異能,比這兒的所有人都要清楚。他比我的家人更了解我,至少是此刻。老媽、老爸、吉薩、哥哥們,都在島上等著我,我很快就能見到他們了。他們在那兒,他們是安全的。
梅溫當時也在,他憎恨莎拉如入骨髓。現在我知道是為什麼了,因為她讓他的假面出現了裂痕,揭露了他掩蓋在花言巧語和溫柔微笑之下的真面目。可是我像卡爾一樣,也對擺在面前的真相視而不見。
暴風雨肆虐,看不清塔克島的模樣。但我能肯定這島很小,覆蓋著沙丘,以及像海浪一樣亂糟糟的高稈草。突然,一道咔嚓作響的閃電照亮了黑夜的輪廓,也照亮了我們面前的小路。在一片空曠之地,沒有了潛艇或地下列車的逼仄,我看見這一行人不超過三十個,還包括傷員。我們正在往兩棟建在碼頭和陸地交界處的水泥公寓走,稍遠處平緩的山丘上有一些看似地堡掩體或軍營的建築。但更遠的地方還有些什麼,我就不清楚了。又一道閃電,這次它距離地面更近,我的神經隨之愉悅地震顫。布里以為我打戰是因為冷,於是把我拉近些,一隻胳膊重重地環在我的肩膀上。這重量讓我有點兒舉步維艱,但我情願受著。
血眼男人咧嘴笑了,他的牙齒尖利且閃著微光。他居高臨下地站在卡爾旁邊,享受著王子匍匐腳下的快意,享受著這一幕帶給他的力量。
布里的語氣比他的言辭更糟:冷漠、殘忍,和我所熟悉的那個愛笑的哥哥相去甚遠——紅血衛隊也讓他變了個人。「你這是什麼意思,布里?」
「他還好嗎?我記得他受傷了。」
「我們可沒把他鎖起來,如果你是那麼認為的話。」她輕巧地說道,彷彿談論監禁中的卡爾不過是隨意的閑聊。
我們沒等太久——儘管我很希望能多點兒時間整理好自己的心境。轉輪鎖動了幾下,叮噹作響,很快就打開了。鐵合頁發出刺耳的聲音,卡爾拉開了門。
風卷著我的聲音,讓整個機庫都能聽到。我很害怕他們也能聽到我的心,它正小鼓一樣在我胸膛里怦怦跳動。
也許,她和朱利安都已經死了。
卡爾一動不動,只在聽到自己的本名時緊縮了一下。他定定地站著,強大、驕傲,儘管他知道這場戰鬥輸定了。若是過去他可能會選擇投降,以保護自己的一身皮囊,但現在他發覺肉體已經毫無價值了。只有我還有別的想法。
碼頭好像總也走不到頭似的。但只要想到一會兒就能待在乾燥的屋子裡面,腳踩堅實的大地,和闊別已久的家人們重聚,我就覺得此刻亂糟糟、濕乎乎的一切都還能忍。護士把傷員安置在舊貨車上,車廂上蓋著防水帆布。毫無疑問這些也是偷來的,這裏的其他東西都不例外。陸地上有兩座飛機庫,半開的大門裡面隱約可見停在裏面的飛機。碼頭裡甚至還有一些船隻,隨著暴風雨席捲的海浪上下漂浮。一切都是不匹配的、混搭的——老式的車子各種型號都有,船倒是光鮮亮麗,有些上面漆著銀色、黑色,還有一條是綠色。偷的劫的,或二者兼而有之。我甚至在一條船上看到了蒼灰色和藍色——那是屬於諾爾塔海軍的顏色。塔克島,就像威爾貨車的超大號版本,塞滿了走私或偷竊得來的零碎物件。
不論是哪九九藏書種能量在驅動著潛艇,巨大的發動機都是必要的,它在我腳下震顫著,搖晃著我的脊骨。我厭惡地皺起鼻子,法萊可能確實沒鎖住卡爾,但她也絕不會多溫和地待他。在這種吵得要命、震得要死的地方,卡爾可能根本無法入睡。
我回過頭,看到卡爾的雙拳已經燃起了烈焰,他張開雙臂,儘力伸展,面對著那個眼睛流血的人。「來啊。」他挑釁地低聲咆哮,那聲音聽起來不像是人,而更像是動物——被逼入絕境的動物。
踩著梯子越爬越高,耳邊傳來風的聲音,幾點水滴落下。沒什麼可擔心的,我想著,爬到梯子頂端,最終鑽出了圓形的管道口,沒入一片黑暗。暴風雨狂烈地咆哮著,狂風吹得雨水四濺,刮過了大部分通道和梯子。風雨刺痛了我擦傷的臉,幾秒鐘就把我澆得渾身濕透。秋季風暴。但我真不記得曾經有哪次暴風雨如此暴虐過。它劈頭蓋臉地吹過來,往我嘴裏灌進雨水和辛辣咸澀的海水。所幸潛水艇緊緊錨定在一座我看不清楚的碼頭上,抵禦著一波一波襲來的洶湧海浪。
「布里!」我一把抓住他,摩挲著我的大哥哥手上的老繭。他領著我,就像一隻錨,沉沉的,慢慢的,帶我走下了潛艇,來到碼頭上。碼頭也並沒好多少,金屬上滿是鏽蝕,但它通往陸地,這是我唯一在乎的。陸地和溫暖,好讓我從深邃海底和回憶中緩過一口氣。
可是槍太多了,即便是卡爾也應付不來。如果確有必要,他們會打死他的。也許那正是他們想乾的——這就剛好有借口去殺死一位落魄的王子。我知道他們這麼做事出有因:卡爾曾經追殺紅血衛隊,本質上說,確實要為特里斯坦的死、沃爾什的自殺以及法萊所受的折磨負責。因為他一聲令下,衛隊士兵便身首異處,法萊的起義軍便被剪除殆盡;而在戰場前線,又有多少紅血族士兵在他的授意下被送到湖境之地去送死。他對起義事業是沒什麼忠貞可言的,他是紅血衛隊眼中的極大威脅。
「你說什麼,王子?」布里問道,他的聲音就像沉悶的低吼。我用胳膊肘推推他的腰,但這除了讓我肘上的擦傷更痛以外毫無用處。「算了,反正我們馬上就會知道。」他說。
於是我笑了,那笑容已在伊拉王后的宮廷里錘鍊完美。「顯而易見,這些都沒被燒掉呢。」我指了指金屬艙壁。
於是我順著走廊走,後面跟著卡爾和奇隆,來到我們最初進入潛艇時用過的梯子那裡。一群紅血衛兵正等在旁邊。傷員先走,他們被固定在臨時擔架上,向上升起,外面是空曠的夜色。法萊指揮著大伙兒,她的衣服上沾了更多的血跡。她面色冷漠,嘴上咬著注射器,為傷員綁緊繃帶。幾個中彈的重傷員經過,他們在藥物的幫助下止痛,好通過狹窄的通道。謝德是傷員里的最後一個,他重重地倚著兩個紅血衛兵——就是和奇隆開玩笑的那兩個。我應該擠到他身邊去,但周圍人滿為患,而且我今天也不想再惹人關注了。他仍然太過虛弱,無法施展他的隔地傳動,只能靠一條腿笨拙地挪動。法萊把他固定在擔架上時,他一下子臉紅了,我聽不到她說了什麼,但那多少讓他平靜了下來。他甚至拒絕了法萊的麻醉針劑,僅憑咬緊牙關忍受著綁在擔架上時的劇痛。謝德安然升上去之後,隊伍行進的速度就快得多了。紅血衛兵們一個接一個地爬上梯子,走廊里漸漸空了。他們中多是護士,穿著白色的制服,上面沾染著斑斑點點的血跡。
但我才是閃電女孩,而他根本不懂什麼是真正的力量。
「他贏不了的,梅兒。」奇隆選了最糟的時刻折回來。他在我耳邊低語,好像這樣親密的舉動就可以影響我。「要是他想試試,只有送死。」
警鈴突然響起來,房間頂上的黃燈也同時亮了起來。「真是驚人。」我聽見卡爾小聲咕噥著,為這了不起的機器片刻出神。我能肯定他很想一探究竟,但這兒可容不下一位好奇的王子。那個把自己埋在圖紙堆里,照著草圖造出一輛車子的男孩,在這世界上已無立足之境。是我https://read.99csw.com殺了他,正如我殺了梅瑞娜。
「這邊!」一個熟悉的聲音衝進了我的耳朵,引著我爬下梯子,來到滿是雨水、海水的滑溜溜的艇面上。在一片漆黑里,我根本看不見那個給我指路的士兵,但是他高高壯壯的身影和熟悉的聲音,讓我一下子就認了出來。
所以這舉動不是要囚禁我。但這並不能讓我冷靜,只能讓我更憤怒,更絕望。
我還沒傻到就此上鉤,至少現在不會。她在試探我,觀察我的反應,檢測我的忠誠。但我已經不是那個向她求助的女孩了,也不再那樣輕易地就能被人看透。我曾在刀鋒上求生,用一個謊言平衡另一個謊言,隱藏真實的自己。而現在,我要做的也沒什麼兩樣,真正的想法,要深深埋藏。
「是的。」我想是的。突然,一個想法鑽進了我的腦袋裡。我想起了在朱利安的課堂上、在宮廷里、在角斗場上學到的——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謝德是這麼說的。」
這名字彷彿扇了奇隆一記耳光,他的笑容僵住了,一邊的嘴角耷拉下來:「我想她很好。」
但他同時也是一件武器,就像我一樣,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可以用得上。對那些對抗梅溫的新血來說,他是照亮黑暗的火把。
卡爾沒理會我的猶豫不決,他沒戳穿就已經足夠善意了。「我想那應該是座島,」他終於說道,「遠離海岸線,不屬於諾爾塔境內。在那兒建立據點或基地不合情理,因為那裡甚至都沒什麼好防禦的,不過是一片開闊洋麵。」
我臉紅了,因為憤怒——還有尷尬:「圈禁?被關在壁櫥里的人不是我好吧?」
卡爾所在的房間位於潛艇的最深處,與船艙里的喧鬧忙碌隔絕開來,連房門都幾乎隱藏在一堆繩索和空板箱後面。這些板箱上印著阿爾貢、哈文港、科爾沃姆、哈伯灣、德爾菲,甚至還有貝勒姆等皮蒙山麓以南的地名。板箱里裝過什麼,我不得而知,這些銀血族的城市名稱,卻讓我的脊背一陣寒涼。偷來的。法萊注意到我盯著那些箱子,並不打算解釋什麼。儘管我們在她所謂的「新血」上勉強達成了一致,我卻仍然沒有走進她內心的秘密圈子。我想卡爾對此也許能有些辦法。
他從遠處的走廊靠近,藉助手柄和輪轉鎖在傾斜的船艙里保持平衡。看到卡爾的時候,他的笑容消失了。雖然沒有冷嘲熱諷,卻是一臉的漠然。我猜,奇隆是以為忽視比公然對抗更能激怒王子——或者是他不想在這樣擁擠的船艙里試驗人體噴火器。
我沒浪費時間對著上面揮手,這顯然不是一位淑女該有的禮貌行為。不過我們要去的是同一個地方。當人群鬆動,陸續離開之後,梯子就在面前露了出來。我立即爬了上去,卡爾緊隨其後,我們的出現像刀子似的撥開了擁擠的人群。他們連忙往後退,有些人甚至踉蹌著絆倒了,只為給我們騰出地方。只有法萊一動不動地站著,一隻手扶著梯子,但令我訝異的是,她點了點頭,對我和卡爾。我們兩個人。
帶著極大的勉強和嫌惡,一座雕像慢慢坍塌成了塵埃。卡爾的雙膝落了地,烈焰也熄滅了。就在昨天,他曾做過同樣的事,那時他跪的是父親身首異處的屍身。
有一部分的我想給他一巴掌。「我哥哥絕對不會——」
卡爾讓我先行一步,自己跟在後面,他的腳步沉穩緩慢,並不想趕上我,而是給我足夠的空間。要是奇隆也能這樣該多好。
「是的,我們傷得更重。」
雖然船艙怪異地傾斜著,耳朵里的聲音也響個不停,我的腳還是知道它們要去哪兒。它們並未遺忘干闌鎮的爛泥塘,沒忘記那些穿梭在小巷裡的夜晚,也沒忘記訓練課上的障礙物。我扳開門,像個溺水的人似的喘著粗氣,但船艙里濾過的陳腐空氣沒讓我覺得舒服。我需要聞聞樹、水、春天的雨,甚至是夏天的熱風或冬天的雪——只要能讓我記起這令人窒息的罐頭盒之外的世界,任何東西都好。
他斜眼瞥著我,眼神黯淡,卻沒有生氣。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但還是露出安慰的微笑:「我一直被之前設定的線路耍得團團轉。別擔九_九_藏_書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這邏輯很難視而不見。
潛艇傳遞出了某些信息。
我緊緊抓住手邊的格柵,努力站穩:「是哦?」
在我的腳下,發動機隆隆震顫,它的電流脈衝正在改變節奏。「我們快要到了。」我喃喃自語,感受電流起伏著流向潛艇的其他地方。
「是的。」他仍然站在開著的門那裡,思考著要不要把它關上。
他挑起眉毛,似乎覺得好笑:「噢,現在這事是閃電女孩負責了嗎?」他沒給我機會反唇相譏,向前跨了一步拉近和我的距離。「我覺得,你和我一樣,被圈禁起來了,」他眯起眼睛,「不過你看起來還沒發現。」
「很好,奇隆。」我友好地,也許還有點兒屈尊降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這種反敗為勝感覺很不錯。「我們應該可以成為朋友。」
「你哥哥,他像你一樣,」這不是個問句,「也是與眾不同的。」
卡爾和我盯著她的背影,然後盯著艙壁,然後盯著地板,然後是自己的腳,就是不敢看對方。我們害怕回憶起前幾天,害怕回憶起上一次在門廊上注視彼此的時刻,害怕回憶起共舞的情景,還有之後偷偷的親吻。因為那是另一個人生,因為那已成過往:與梅瑞娜、墮落的王妃共舞,而梅瑞娜已經死了。
梯子上的一步一步,灼燒著我的肌肉,納爾希、角斗場和牢獄留下的傷痛仍然存在。我能聽到頭頂上傳來怪異的嘯鳴聲,但那絲毫沒有動搖我的心思:我得從這潛艇里出去,越快越好。
那些臨時救護車沒等我們趕上就慢悠悠地開走了,迎著風雨,碾著沙地,艱難行進。布里的冷靜讓我沒有加快步子去追趕。他不擔心謝德,也不擔心山頂上的那些不知是什麼的東西,於是我只好儘力讓自己也不去在意。
簡直是傑作,提起那個女人,知道他母親是被王后謀殺的女人,沒人相信的女人。「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潛艇放平了,但是沒人搖晃,就連卡爾也沒有。他不像我抓著格柵,也不像奇隆那樣有一雙久經漁船打磨的抗晃動的腿,而是緊繃繃地站著,像拉緊的繩子,等著我打頭走。想到王子竟然會等著我的首肯,這本可以讓我笑出來,但此刻我又冷又累,除了繼續往前走以外無力做別的事了。
「我們不會傷害他的。」他一遍一遍地重複著這句話,「我們不會傷害他,我向你保證。」
「我可以讓他們不打擾你,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話。」我飛快地說。事實上,我並不知道此刻卡爾想要什麼。除了復讎,我們再沒有一致的地方了。
我們都故意忽略了話里的雙關,任由它去。
法萊比奇隆矮,但她的步伐快而從容,很難跟得上。我竭盡全力,幾乎是小跑著,才能跟著她在潛艇的走廊里穿梭。像之前一樣,紅血衛兵們讓開了路,但法萊經過時,他們把手放在胸前,或把手指放在眉邊,向她行禮致敬。我得說,法萊的形象確實讓人印象深刻,那些傷疤傷痕就像珠寶一樣熠熠生輝。她看起來根本不介意衣服上的血跡,滿不在乎地用手蹭了蹭。有些血跡可能是謝德的,她從他肩膀上挖出了彈頭,眼睛都沒眨一下。
我只見過莎拉一次,那次伊萬傑琳差點兒在訓練課上讓我身份曝光。是朱利安請她來的——朱利安,那個愛著她的人——然後看著她治好了我流血的臉和擦傷的背。她的眼神哀傷,兩頰深陷,舌頭被整個割掉了。這樣她就不能再說出反抗王后的話,說出那些沒有人相信的真相。伊拉殺了卡爾的母親、心音人王后柯麗、朱利安唯一的妹妹、莎拉的摯友。但是似乎沒有人在意這些,轉移目光避而不談,是最容易的了。
奇隆咧嘴笑了,他靠在我前面的艙壁上,雙腳踩在我的另一邊,算是所謂的挑戰。我能感覺到背後卡爾釋放的熱量,但他轉而另擇他路,沒說什麼。
我再也不想成為他們這種破遊戲中的爭奪對象了,之前的那些我已經受夠了。「那個姑娘——叫什麼來著——莉娜,她怎麼樣了?」
「他沒事,謝謝。他為我擋了幾顆子彈,不過他會好起來的。」
「這算是聰明?一條接錯了的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