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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他不必對我解釋什麼,因為我們想的是同一件事:如果湖境人能和我們一起待在這個島上,紅血衛隊也可以擁有其他任何方面的朋友,來自不同的國家,不同的王國。我們看上去弱小,因為我們意圖如此。
法萊給我的那把鑰匙隱藏著一絲關於1號營房的暗示。如同在諾爾塔一樣,紅血衛隊在塔克島也偏愛各種隧道,所以,關著卡爾的牢房,就位於地面之下——
「她為什麼從來沒提過?」奇隆的聲音里含著幾分被背叛的惱怒,那正是我這幾天來所感受到的。
奇隆在我臉上明白無誤地讀到了恐懼。「抓著我的腿,別的什麼都不用管。」他說。
這話是在自尋沒趣。但在這光天化日之下,院子里都是上校的士兵、紅血衛隊的人,還有來去匆忙的難民,儘管這裏沒有銀血族的耳語者潛入我的思維,沒有攝像機監視我的一舉一動,我卻仍然不能輕鬆以待。奇隆追著我的目光,看向幾碼以外正在跑步的一隊紅血衛兵。
「走吧,」我把奇隆從照片前拉走,「現在這已經無關緊要了。」
令他害怕不安的東西,卻給了我希望。紅血衛隊的根基比我原以為的要深,至於銀血族更是誰都想象不到。上校只是上百個首領中的一個,就像法萊一樣。他毫無疑問是個反對派,但我能搞得定。反正他又不是國王,我有權利要求自己那公平的一份。
「什麼都別碰,」我一邊說一邊擰著袖子和褲腿,「要是滴上一滴水在那些紙上,他就知道有人來過了。」
我很想摸一下這張照片,好證明它是真實存在的,不過還是忍住了。想想醫療站里上校對待她的樣子,確實令人不可置信。但他稱她為黛安娜,他知道她的真名。而他們的項鏈,一條來自妹妹,一條來自妻子。
奇隆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這間隔艙里唯一的裝飾物:掛在艙壁上的一張照片。照片因年久和潮濕而略略抽縮,但那上面的面孔仍然清晰可辨。一共四個人,都有著金色的頭髮,姿態嚴苛,神情卻很自如。其中的一個人是上校,那時他的眼睛還沒受傷流血,讓人差點兒認不出來。他的一隻胳膊摟著一個高個兒、修長的女人,另一隻手搭在一個年輕女孩的肩上。那個女人和女孩都穿著髒兮兮的衣服,看起來像是農民。她們脖子上的金項鏈卻說明事實並非如此。我默默地摸出了口袋裡的那條金項鏈,想用這成色非凡的金屬和照片里的項鏈做個比對。那枚鑰匙垂了下來,和照片里的一樣。奇隆輕輕地從我手裡拿過鑰匙,翻來覆去地看,想猜出這裏面到底有什麼深意。
紅色的血淌過銀色的血,二者融成了某種更陰暗的存在。
「你可相當有用武之地。」我狡黠地笑笑。我們倆又有共同的秘密目標了,這感覺真好——雖然這是潛入秘密軍事暗堡,而不是誰家沒鎖好的屋子。
奇隆和我向右轉,往8號和9號營房中間的通道走去。這兩座營房高高的窗子黑洞洞、空蕩蕩的,顯然沒有人住——它們正等著更多士兵、更多難民,或者更糟的——更多孤兒。穿過營房的陰影時,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你確實很知道怎麼對付我。」我乾巴巴地回嘴,然後站起來,走進了上校的房間。
「梅溫背叛了你,但這不意味著你因此就再也不能相信其他人了。」他垂下眼睛,搓著兩隻手,「尤其是我。面對我你用不著隱藏自己。我是你的朋友,不管你需要什麼我都會幫你的,儘管我不一定能辦到。求你了,別不相信我。」
「是嗎?」我反問道,慢慢地讓他領會我的意思,「你聽到上校如何稱呼我了。東西,怪胎。」
我立刻走過去,忐忑地等著看最糟的一幕。「什麼?」
嚴格地說,是水面之下。對卡爾這樣的燃火者來說,這可真是完美的監牢。它建在碼頭之下,被海洋遮蔽,藍色的波濤和穿藍色制服的上校親信守衛著這裏。這裏不僅僅是塔克島的監獄,地上同時也是軍械庫,湖境人的地盤,上校自己的指揮所。通向1號營房的主入口位於海岸上的飛機庫,不過法萊證實了我對另一個入口的猜想。「你會濕身的。」她當時歪嘴笑著提示我。想到要潛入海里,我就心神不寧,儘管並不太深。但奇隆就非常淡定,真讓人惱火。事實上,他還挺興奮的呢,因為終於能把他多年來在河裡撲騰的經驗好好應用了。
奇隆輕巧地划著水,像青蛙似的向前游,幾乎沒弄出一點兒水聲。我則極力模仿著他的動九九藏書作,緊緊跟在他旁邊,越游越遠。海水裡似乎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提高了我對電流的感知能力,那些由海岸延伸出的管線此刻顯得更加明朗。碼頭那邊發出的電流,經過水路,注入1號營房。只要我想,一隻手就可以追蹤個清楚。果然,奇隆向那個方向轉彎了,先是與海岸成對角線,接著又與之平行。他利用一艘拋錨的船來掩護我們,一路游去如行雲流水,相當熟練。在海波之下,有那麼一兩次,他輕輕按住我的胳膊,無聲地告訴我該怎麼做:停、游、慢、快……直到他終於抓住了頭頂上的碼頭,停住了。幸運的是,貨輪正在卸貨,所有士兵的注意力都在那裡。不然的話,他們會一槍打爆我們的腦袋。那些貨物仍然是白色的板條箱,打著綠色三角形的標記。難道還是衣料?
我期待他大喊大叫地罵回來,就像我們以前那樣針鋒相對。可是,奇隆卻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向後退了幾步,極其努力地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正午的日光下,我看見水泥一直鋪到了山的緩坡上,遠遠望去,就像是一條寬闊的、不知通向何方的路。地上的白線一直延續向前,但是有一條比較細的、明顯掉了色的分支成直角伸了出來。在營地盡頭,有一座高於島上所有建築的工事,就是由這條細線和粗白的主線相連的。它看起來和海岸上的機庫很像,只是要大得多,極高極寬,首尾相接排列的話,足以容納下六架飛機。那些偷來的東西,湖境人必定獨有一份,所以我很想知道這裏面有些什麼。但是庫門飛快地關上了,而且有不少湖境人逡巡在陰影里。他們彼此閑聊,手裡的槍卻緊緊握著,所以我的好奇心得等等再說了——也許永遠都滿足不了。
「是嗎,你又多讓人省心了?」他雷霆震怒地吼了回來,這才像是我認識的那個嘴不饒人的笨蛋。我沒理他,一路衝著3號營房跑,快到門前的時候,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他聳聳肩,張開兩隻長胳膊,比了比整個軍營:「一個打魚男孩有什麼能做的呢?」
「他看著我的樣子就好像我是敵人,好像我是顆炸彈,會隨時爆炸。」
「你覺得我就這麼傻嗎?」他說,「拜託,梅兒,你倒是來教教我,倒是讓我開開竅。你都知道些什麼我所不知道的?」
老爸繼續進行著他的調查。他伸手摸了摸板條箱的一側,那是堅固的厚木板,上面的白漆剛刷上不久,僅有的顯眼標記是打在箱角的一個深綠色三角形,比我的手還要小。這是什麼意思,我毫無頭緒。
我拉起領子,看起來就像是另一個難民,而奇隆根本不用喬裝。士兵們沒理會,我們很輕易地就沿著院子里水泥地上的白色粗線,遠離了碼頭和海岸。
「找到了,」他說著腦袋沉入水面之下,又猛地冒了上來,張開雙臂划著水,好浮在水中,「暗堡的邊緣。」
奇隆永遠是他好奇心的奴隸,現在也不例外。他徑直走到書桌前,想好好探索一番。
隔艙里很冷,光線暗淡,但收拾得很規整,令人討厭。舊的儀器整整齊齊地靠右壁擺放著,上面積著灰,書桌靠著艙壁左邊,上面分門別類地放著大量文件和紙頁,佔據了桌面的大部分。乍看之下我沒找到床在哪兒,不過後來看見了,那是一張窄窄的位於書桌之下的鋪位,顯然,上校休息睡覺的時間很少。
我根本不敢想,下一個七天之後,自己會在哪裡。
我倒是想。
奇隆的臉上微微抽|動,但還是沖我點了點頭:「沉下去,浮上來,應該沒多難的,尤其是他們根本想不到會有人從大海的一邊出現。」
他眨眨眼,沉了下去,我抓住他的腿,緊隨其後。
顯然卡爾聽到了我的聲音,而且以為我和他們是一夥兒的。
要接近岸邊並不難,不管怎麼說,這畢竟是個島。雖然基地主體建設得還不錯,但其他地方仍然荒蕪一片,覆蓋著沙丘、沙茅草包裹的小山、幾小叢古樹。荒草之中甚至連一條小徑都沒有,因為沒有足夠大的動物踩踏成路。我們隱蔽得很好,彎彎曲曲地穿過搖晃的草叢樹木,抵達岸邊。碼頭已然在一百碼開外的地方,猶如一柄寬刃的刀子劈入海中。從這個距離看過去,巡邏的湖境人就像暗藍色的斑點,前前後後地移動。他們絕大多數都只顧盯著遠處駛來,正在靠近碼頭的貨船。我的下巴都要驚掉了:這樣巨大的輪船,竟然完全處於紅血族的控制之下九_九_藏_書。而奇隆比我更專心些。
對不起。他的口型如此。窗子那邊出現了第一個湖境人士兵,接著更多人跟上來,簇擁著上校。他滿意的輕哂,那神態和艙壁照片中他女兒的模樣如出一轍。我這才開始明白是怎麼回事,而上校則厚顏無恥地大笑起來。
在我旁邊,奇隆拿出了鑰匙。
奇隆皺了皺鼻子,衝著那堆灰乎乎、黏糊糊的魚肉做了個鬼臉:「不是我捕的,小吉,老庫利絕不會賣這種魚的,除非是賣給老鼠!」
謝天謝地,他沒為此辯駁。
「也可能是贈予的。」老爸說。
「噢,這麼說你非常了解他了?」
「他們知道我們在這兒了。」奇隆咬著牙說道,他往後看了看,飛快地把鑰匙塞進鎖孔轉動,可門紋絲不動。我用肩膀頂向門扇,撞擊著冰冷無情的鐵板。
他撞上了我的後背。「對不起。」奇隆說道。可是話里完全沒有歉意。
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
奇隆的臉漲紅了:「他不是那個意思。」
現在,輪到我揮拳擂向窗子了。我衝著奇隆的腦袋猛砸,但砸中的不是他,只是玻璃,聽見的也只有我自己關節碎裂的聲音,而不是他的蠢腦殼爆漿的聲音。即使我和他中間隔著艙壁,他也不禁縮了縮身子。
「我只需要見到他,告訴他關於朱利安的事,讓他知道事情的進展就好。」
最終我們來到了一條比較短的走道,在盡頭,左側有三扇門,右側有三扇門,門上有探視窗口,黑洞洞的,只有最靠里的一扇窗子微微閃著光。凌厲的白色光芒穿過窗縫,拳頭砸在玻璃上的聲音讓我繃緊了身子。我本以為會聽到玻璃碎裂的咔嚓聲,但那窗子非常結實,只傳來砰、砰擂拳的悶響,上面除了星點銀色的血跡,別無他物。
「不,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回敬他,轉過身和他臉對著臉。被上校激起的怒火此刻沸騰了,燒得我臉頰通紅。「真是對不起,你這個蠢驢連兩分鐘的聰明都沒有,不然就能看清楚這裏到底在發生什麼。」
照片里的另一個人解釋了一切。那是一個十來歲的女孩,扎著金色的長辮子,和上校肩並肩地站在一起,臉上掛著滿意的輕哂。她那麼年幼,而現在的短髮、傷疤看起來完全是兩個人——法萊。
他們沒察覺我在朝那邊看,也沒注意到奇隆端著一托盤燉魚來到我們這裏。家裡人心滿意足地吃完了,尤其是吉薩。她趁奇隆沒看自己時卷了卷頭髮,讓一小綹紅色的鬈髮搭在肩上。
他把襯衫疊好,放在鞋子上面,擺弄了一會兒:「我可不認為這是個營救計劃。」怎麼可能?這裏根本無處可逃。
「你能那樣說,也許對我來說是最好的事。」奇隆停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說道,接著咧開嘴巴一笑,為這次對話做結,「我看你已經有了計劃?」
有那麼一兩次,我撞上了他的目光。他注意到我的手指抽|動不停,視線跳來跳去。他總是知道讓我心神不寧的是什麼,現在也不例外。他甚至還把輪椅向後拉了拉,好給我更好觀察院子的視角。我沖他點點頭,默默地表達了感謝。
卡爾突然發作了,他好像第一次看見奇隆似的,充滿感恩和愉悅地衝著他微笑。可奇隆卻沒回應他的表示,甚至都沒看他的眼睛。
「我懂了。」他快速地向後退了幾步,直到退出了走道。「原來是這樣。」他聳聳肩,「為什麼你不信任我?因為我只是個打魚的,跟你不般配。不像謝德,不像他——」
大家都笑了起來,我也像每次一樣,慢了個半拍。不過,吉薩頭一回比我還豪邁,放聲大笑,那麼開心自然。我都有點兒嫉妒她這完美又經驗老到的笑法了。真希望我沒被銀血族的宮廷訓練過度,能像她一樣輕鬆甩掉那些迫不得已的古板禮節。
和地牢里一樣,屍骨碗的地牢。
「奇隆·沃倫。」我叫著他的全名罵他,就像他老媽還沒拋棄他時常做的那樣。每當奇隆磕破膝蓋,或是口不擇言,她就會破口怒罵。我不太記得她的樣子了,但我記得她的聲音,記得她用生無可戀和失望透頂的眼神盯著她的獨子。「你明知道不是那麼回事。」我說。
奇隆喘著氣,惱怒地將一隻手插在褐色的頭髮里,可真是「怒發衝天」。
那些衛兵讓我想起了干闌鎮里的銀血族——在《加強法案》頒布之前,在選妃大典舉行之前。那時候的銀血族慵懶閑適,因為在我們那個安read.99csw.com靜的小鎮子里,暴動根本不太可能發生。他們真是夠瞎的,看不見我東偷西摸,看不見我去黑市,看不見我去找威爾·威斯托,也看不見紅血衛隊靜悄悄地行事。而此刻,這些衛兵也處於一種「視而不見」的狀態,這對我有利。
我想都沒想就開始召喚閃電。我的電火花可以解救自己,可以把上校的大笑變成驚叫。
奇隆皺著眉,全神貫注地伸長一隻腳,去踩那隱蔽的1號營房。他那拉扯身子的樣子讓我看了就想笑。「有什麼可樂的?」他咕噥著。
「新捕來的?」她指了指碗里的燉魚。
「什麼?」我衝著厚重陳腐的空氣發問。但僅有的回應,只是奇隆的臉。他在玻璃窗的另一邊盯著我看,鑰匙攥在他緊緊握住的拳頭裡,他的臉扭曲著,介乎嘲諷和啜泣之間。
「你是個蠢貨,奇隆·沃倫。」我扭過頭衝著他說道。前面,已經能看見安全之所——3號營房了。「又蠢又盲目又殘忍!」
奇隆幾乎不敢看我。當上校把一隻手放在他肩上,對他耳語什麼的時候,他直打哆嗦。他只敢看著我尖叫嘶吼,噴湧出無法聽清的挫敗咆哮,只敢看著窗玻璃上我的血和卡爾的混在一起。
「盡量別弄出水花。」奇隆又說了一句,就浪里白條般地潛了下去。他的皮膚上起了雞皮疙瘩,秋天的海水可冷得很,但他全不在意。我可不行,水漫到腰部時,我的牙齒都開始打架了。我向碼頭那邊投去最後一瞥,就沒入了海浪之中,讓海水的寒涼侵入骨髓。
他點點頭,縮回了手。「你該看看這個。」他的聲音有些尖厲。
對於他的要求,我無可奉告,因為不知道他到底想得到什麼樣的證明。「對不起,」我結結巴巴地說,這一次是真的表達歉意,「很抱歉我成了——」
「這些來自皮蒙山麓,用新棉花紡的,很貴。」他發現我就站在旁邊,於是咕咕噥噥地這麼說。即便是在銀血族的王宮裡,皮蒙山麓產的棉花也是公認的質量上乘,和絲綢一樣,都是給那些高階警衛、禁衛軍和軍人製作制服的。我記得盧卡斯就穿著那樣的衣服,直到他咽氣的那一刻。現在我才意識到,從未看過他穿便服的樣子,也根本想象不出那樣的畫面。他的面孔已然模糊不清。才幾天的工夫,這個因我而死的男孩,就已經被我漸漸遺忘。
正如法萊所說,這裏沒人,我們沒遇到任何障礙。我想,作為上校的女兒,她所擁有的信息必定是最新的。我們照著她的指示,靜悄悄的,像貓一樣,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我記起了映輝廳的地下牢房,在那裡,朱利安和我曾經催眠了一隊戴著黑面具的禁衛軍,放走了奇隆、法萊,還有已經不在了的沃爾什。回想起來,那彷彿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可事實上,不過幾天而已。一個星期。僅僅一個星期。
在電光石火的一瞬,我們的目光穿過窗子彼此相接,這樣的凝視幾乎令玻璃粉碎。在他揮拳猛擊的地方,厚重黏稠的銀色血液正在滴落,和已經幹掉的血跡混合起來。他已經這樣做過很多次了,讓自己流血,想離開這裏——或是發泄心中的憤怒。
「我不知道。」
他前前後後地拉伸身體,抖抖腳和手指,為游泳做準備。與此同時,他把法萊暗中的提示又複述了一遍:地堡底部有一個月池,連接著一個實驗室。實驗室原本是用於研究海洋生物的,現在充作上校的私人房間,不過日間他從不到那裡去。門是從裏面鎖上的,但是很好開,走道也不難通過。每天的這個時段里,兩邊的鋪位都沒人,因為通往碼頭的通道是封鎖著的,只有極少數湖境人衛兵會留在那裡。我和奇隆小時候可碰見過比這更棘手的情況,比如從銀血族的警衛前哨那裡為老爸偷些電池什麼的。
這念頭讓我游得更快,甚至越過了奇隆,肌肉都開始痛了。我一猛子直游到了碼頭底下,這兒是安全的,不會被碼頭上面的人看見。奇隆緊緊跟著,就在我後面。
當全家人都勉為其難地吞著午餐時,老爸把碗里的東西倒掉了,還自以為沒被我看見。難怪他一直消瘦。在我罵他——哦不,更糟的是老媽罵他——之前,他把手伸向籃子,摸了摸那些布料。
我慢慢地呼著氣https://read•99csw.com,讓氣泡拂過臉頰,浮上水面。奇隆呼氣的氣流也向後飄過,彷彿這就是我和他僅有的契約。當他終於找到暗堡的底部時,我感覺到他的肌肉繃緊了,腿猛力一蹬,把我倆都帶到了這秘密暗堡之下。我陰鬱地想著,要是月池有個大門,而且還是關著的,那該是多可笑的笑話。
「梅兒。」一隻溫暖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讓我平靜了下來。他站在我面前,近得我能聞見他身上的氣息。謝天謝地,血腥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海鹹鹹的氣味。他剛才游泳了。
鎖舌轉動的聲音在我腦海里響起,一直響,不停響,無止無休。
當奇隆一把把我推進牢房時,看不見的帷幕重重降下,那感覺很熟悉,但我一時想不起它到底從何而來。以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我知道的,但究竟是在哪兒呢?沒時間思考了。卡爾從我身邊猛衝過去,怪異的嘶吼從他口中爆發,他伸長了雙臂,不是要拉我,也不是要抓住窗子,而是要擋住猛然關閉的牢門。
「你覺得他們在盯著你?」他幾乎冷笑出來,然後壓低聲音,語帶譏諷地說,「得了吧,梅兒,我們是同一條戰線的啊。」
「成熟點兒吧,奇隆。」我脫口而出的話,尖銳得讓他縮了縮,「你本應該告訴我他們在謀划什麼,可你卻讓我變成了同謀,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舉著槍把他帶走。現在你讓我相信你?你和這些隨時等著抓住借口將我牢獄加身的人關係如此密切,你是以為我有多傻?」
我一轉身,用靴子跟重重地一碾,在水泥地上留下一道黑漆漆的印子。真希望我能給奇隆那張傻乎乎的臉來上一拳,就像以前一樣。
奇隆已經坐在月池邊上,兩條腿泡在水裡晃蕩著,他沖我笑道。「你肯定不願意花上一個早晨來修補漁網的。」他搖了搖頭,接著說,「和老庫利讓我做的事比起來,這頂多算是洗了個澡。」
我還沒顧得上弄清楚怎麼回事呢,奇隆就向上方浮去,似乎是拉著我穿過了什麼通道。悶熱卻令人欣喜的空氣撲面而來,我深深地、貪婪地吸了好幾口。
「她是他的女兒!」奇隆大聲說道,他的震驚,緣由更多。
我盯著他們看了好一會兒,一邊假裝聽著老媽和吉薩為手裡的活兒叨叨。她倆正在把毯子和衣服分揀成兩堆,那是隨著另一批難民運抵島上的板條箱,沒有做標記。我本想幫忙的,但我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這些衣服上面。布里和特里米不在,他倆回醫療站去陪謝德了。老爸坐在一邊,幫不上什麼忙,卻一直念念叨叨地指手畫腳——他這輩子就沒自己疊過衣服。
合頁潤滑良好,門靜靜地打開了,面前是一條空蕩蕩的走道,和潛艇里很像:空乏、乾淨,兩邊是金屬艙壁,頂部是管道。電流像血液一樣從上方流過,泵壓般穿過縱橫如血管的管線。它來自海岸,支持著這裏的燈盞和其他機器。
我一直拉著他,走向隔艙的門。左轉下樓,右轉到平台,再左轉。
海水裡的鹽分刺痛了我的眼睛,但水下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幽暗。海水折射著陽光,打碎了水上碼頭的陰影。奇隆游得很快,拉著我沿軍營的一邊飛速向下。水下的波光在他光溜溜的脊背上投下斑點,看起來就像個海底生物似的。我則專註地儘力踢腿,盡量不被水草纏繞。這可不止二十五英尺,因缺氧而開始頭痛的時候,我在心裏這麼咕噥著。
從醫療站出來,去往水泥院子的路上,奇隆一直在嘀嘀咕咕。他甚至放慢了步子,強迫我也一起慢下來等他。為了卡爾,為了急需做的事情,我極力無視他。但是,當我第三次聽到他念出「傻瓜」這個詞的時候,便不得不停下來了。
「是偷來的嗎?」我大聲問道,一邊把手伸進籃子里翻動,想驅散回憶帶來的不安。
奇隆調整了鑰匙,再次轉動它。這一次,我離得非常近,聽見了鎖舌鬆動的聲音。門朝里開了,同一時刻,走道轉角處冒出了第一個士兵的身影。可是我所思所想就只有卡爾。
不。一隻箱子傾覆開裂,我便明白了。散落碼頭的,是槍——步槍、手槍、彈藥匣——一個箱子里就有十幾桿之多。它們映著太陽閃閃發亮,還是嶄新的呢。這是給紅血衛隊的又一份大禮,來自盤根錯節的、我想象不到的隱蔽勢力。
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微微攪動,那是他極力保持的輕鬆散漫的天性之下隱藏著的弱點。這個男孩曾在我家的門廊底下哭泣,曾抵抗入伍送死的召喚。我拼盡全力想救九*九*藏*書他,卻反而把他推向了更危險的地方——紅血衛隊,陌路歧途。
「完美的掩護。」他說著就脫掉了鞋子。我也跟著甩掉靴子,褪下襪子。當他把襯衫扯過頭頂,露出那熟悉的、由拖網造就的精瘦肌肉時,我卻沒有學他:我可不想光溜溜地在秘密地堡里東奔西跑。
當我站到窗前時,他的手停在半空不動了,拳頭死死地攥著,血靜靜地流著。手環仍戴在他粗壯的手腕上,因為剛才揮拳的慣性而轉動著。至少這令人安慰——他們了解不多,所以沒奪走他最強大的武器。可是,既然如此,他為什麼甘心被囚禁?難道他不能燃起烈焰把窗子熔化掉嗎?
他艱難地擠出一句話,聲音低低沉沉的,彷彿從五臟六腑里發出來似的。他攥緊了拳頭。「證明給我看。」
我猛地用力一推,甩開了他的鉗制。
「靜默石。」卡爾重重地倚在了門上。他用流著血的拳頭指了指地板和頂棚的角落。「他們有靜默石。」
「我……我不是說你蠢……」
我都不知道老爸是怎樣避人耳目的,他極快極輕地抓著我的手說:「當心點兒,我的小姑娘。」
「門鎖著。」卡爾的聲音被玻璃罩著,有些悶悶的。
「明擺著的。」我輕笑一聲回答道。
「行。」我連點頭都費勁了。月池在暗堡的底部,不過是水下二十五英尺罷了。「根本不值一提。」法萊曾這麼說。是嗎?可是我覺得挺值得一提的……我一邊想,一邊瞥著黑洞洞的海水。「奇隆,如果大海搶在梅溫前面把我弄死了,他可是會非常失望的。」
我學著老爸,也把碗里的食物倒進了地板上的裂縫裡。「我好了。」我一說完,奇隆就跳了起來——他明白我的暗示。
「喂,等等。」他一邊喊一邊緊走幾步追上來。我繼續往前走,他繼續緊追不捨,「梅兒,等等,你錯了——」
這時,某個地方響起了叫嚷聲、腳步聲,暗堡讓迴音變得十分怪異,但毫無疑問地,它每分每秒都在靠近。那是沖我們來的。
讓你變得弱小,就像他們一樣。
你真是慧眼如炬,奇隆。
彷彿是王子令我盲目。
「他——」奇隆結巴起來,彷彿在斟酌要說出口的話,「他也沒完全說錯,不是嗎?」
卡爾狠狠地撞向牢門,用肩膀猛擊那堅硬的鐵板,然而一切只是徒勞。他痛苦地大聲疾呼,詛咒著奇隆,詛咒著我,詛咒這個地方,甚至詛咒他自己。但我幾乎聽不到他說了什麼,因為朱利安的聲音在我腦海中壓倒了一切:
我極力想甩開他的手,但奇隆太了解我的那些花招兒了,他拽著我,把我從門前拖走,一直拖到3號和4號營房之間蔭蔽的走道上。「放開我。」我憤憤地命令他。同時,我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里,屬於梅瑞娜的冷漠和高貴一點點地回來了。
我們要去看謝德——或者至少我們得如此這般大聲說出來,說給營房裡的其他人聽。我的家人都心知肚明,甚至老媽也心裡有數。我走出去的時候她給了我一個飛吻,我抓住它塞進了靠近心髒的地方。
有了大海的守護,平時警覺的紅血衛兵們放鬆了警惕,湖境人也因為漫漫長日而不那麼警醒。士兵們更專註于貨物的裝卸和存儲,而不是四處巡邏。只有少數幾個人堅守崗位,肩上扛著槍,沿著水泥院子的長邊走動,他們慢悠悠的,還時不時停下來聊幾句。
我又推了他一把,但這次他臉上的笑容是真誠的。不過這笑容沒持續多久。
但是閃電並沒有出現。什麼都沒有,只有冷漠暗淡的,虛無。
「就在我們下面。」奇隆輕聲說道。他的聲音夾在碼頭底部的金屬板和海水之間,成了一種怪異的回聲。「我用腳指頭都能感覺到。」
「就是這個。」奇隆用一根手指指著我的臉,「就是這個。是她。」
對別的人來說,這笑話完全不好笑,奇隆卻慢悠悠地笑了起來,水波映得他的牙齒閃亮亮的。「好吧,雖然我很樂意讓新國王發發愁,」他嘆了口氣,「不過我們還是盡量別淹死吧,怎麼樣?」
「對,你要幫我嗎?」
「他們對你做的那些事情,你就不必道歉了,」他喃喃說道,「完全用不著。」
現在,最難的部分來了:要一直屏住呼吸,沒入黑暗之中。
「你經歷承受了很多。我知道。我們都知道。為了活命,你不得不與他們周旋,幫助我們,了解你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不清楚你對那一方做何感想,但他們確實改變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