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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哼。」
「你的船將在今晚起錨,尊敬的殿下。」他的脖子發出「咔嚓」一聲,「我建議你好好和巴羅小姐話別,因為你們未必還能再見面了。」
牢房裡僅有的聲音,是金屬椅子腿剮蹭地面的刺耳聲響——又一把椅子被拎起來擲向牆壁,歪在地上。我躲開了。在我來這兒之前,卡爾已經做過很多類似的事了,兩把椅子都被狠狠扔了個遍,現在輪到那滿是凹痕的桌子了。牆上,就在探視窗下面,有一道裂縫,那正是拜桌子所賜。但是亂扔傢具對我來說並無用處。我得保存能量,不能消耗體力,於是便在屋子中央坐下來。卡爾在探視窗前來來回回地走著,更像一隻困獸,而不是人類,身體的每一寸都在渴望著火焰。
奇隆注射完畢,把針管抽了回來,那注射器在他手裡顯得尖利無比。他靜待一旁,看著法萊踢打那些困住她的衛兵。漸漸地,她的動作慢了下來,眼皮也開始半開半合,藥物起效了。她失去意識,癱了下去,那些湖境人衛兵便把她拖進了我們對面的牢房。他們把她放在地上,隨後鎖上牢門,把她囚禁了起來,像囚禁卡爾那樣——像囚禁我一樣。
不等上校繼續反抗,卡爾就一把抄起椅子,把他架住,卡在了探視窗上。窗子另一邊的湖境人士兵束手無策地干看著,槍彈上膛但是毫無用處,因為他們不敢開門——冒著把銀血怪獸放出來的風險。
「不管怎樣他們都會把你抓到這兒來,但這樣我就能做些有用的事,總比被關在你隔壁牢房裡強吧。」奇隆嘆氣道,「我跟你說了要相信我,為什麼你就是不信?」
「沒有。」我不高興地說。
「看著點兒,小子!」上校想也沒想就彎下腰去撿盒子,想再看看能不能挽救幾支,但就在這個時候,一支注射器扎進了他的脖子。
法萊像一頭獅子般地掙扎,上校的衛兵不得不把她拖過來。其中一個下巴上挨了狠狠一拳,踉蹌倒地,鬆開了抓她胳膊的手。另一個被摜到走廊的牆壁上,脖子卡在法萊的肘部和另一間牢房的窗子之間。她出手毫不留情,想要盡全力給對方以重擊,而抓著她的衛兵身上確實掛了彩。但他們小心翼翼地打不還手,只是盡量把她壓制住而已。
卡爾臉頰的肌肉微微抽|動,這說明他沒有完全決定。他還沒來得及回答我,熟悉的靴子踏地的聲音就響了起來——上校來了。卡爾自顧自地咕噥一聲,要站起來的時候,我伸出手,把他推回了椅子上。
上校冷冷一笑,像是讀出了我腦袋裡的想法:「你最好老實坐著。」
藥物的作用再加上卡爾全身重量的壓制,上校漸漸失去了知覺。他順著探視窗往下滑,兩膝一彎,毫無尊嚴地癱倒了。那雙眼睛閉起來的時候,他看上去沒有那麼可怕了——畢竟,他也只是個普通人。
我們曾經一起生活在干闌鎮,好多年了,整天黏在一起東偷西摸,像老鼠似的鑽來鑽去,要不是因為這個,我根本也發現不了。要看穿奇隆,對我來說太容易了。他斜著身子,把背拱起來,同時胯部縮緊。這姿勢看似自然,實則怪異,尤其是他接下來的舉動。他的外套下擺松垂下來,露出了裝著注射器的盒子。盒子岌岌可危,夾在衣料和他的肚皮之間往下滑,越滑越快,越滑越快。
「還好。」那個打魚男孩這樣回答我。
「對付兩個小孩還用得著掏槍?」我反唇相譏,仰起下巴,朝他手裡的手槍努努嘴。這世上就沒人敢把卡爾稱作「小孩」,就算他喪失了異能,他所接受的軍事訓練也足以讓他有能耐置人于死地,這一點上校心裏再清楚不過了。
卡爾聳聳肩說:「只是因為沒那麼多罷了,但這也足夠受的。」
但我可不是去安慰他的。我揮起拳頭,砸向他的另一側臉頰,關節撞擊著顴骨。他大聲叫喚起來,隨著我揮拳的方向歪了下去,差點兒就要失去平衡摔倒了。
「好吧,」他嘆了口氣,「如果不儘快想辦法從這兒出去,他們就只能用『死人』來稱呼你了。梅溫會把這些人趕盡殺絕的。」
「你在擇友方面也不怎麼樣。」我反唇相譏,但卡爾無動於衷。「而我也根本沒有——」我的措辭一下子亂了,乾巴巴地詞不達意,「沒有任何挑男人的品味。這兩者並無關聯。」
我第一個拉住了他的胳膊,抓得緊緊的。就算我無法相信奇隆、卡爾,以及其他任何人九-九-藏-書,我也完全相信異能,相信權力,相信強大。有了卡爾的烈焰,我的閃電,再加上謝德的速度,再沒有什麼東西什麼人,能傷害我們分毫。
卡爾的臉上浮現出不解的神情。「這——這不可能。我親自到邊境戰線去看過,根本沒有可以穿越的路。」他用手在半空中畫著地圖,看著它。我是看不懂的,但他非常熟悉,了如指掌。「湖的兩岸都被封鎖了,窒息區就更不用提了。傳送物資也許可以,但人不行,更遑論這麼大數量的人。除非他們有翅膀,否則不可能通過。」
我也笑了。如果上校就是這樣對待他的所謂同盟,我很樂意看看,他是怎樣對待仇敵的。
我猛地吸了口氣,一下子明白了。水泥場院,基地深處的巨大機庫,不知通向何處的寬闊路面……
我緊緊抓住自己坐著的這把椅子,手指狠摳著冰冷粗糙的金屬。要是我名叫伊萬傑琳·薩默斯該多好,我就能指使這椅子掐住上校的脖子,讓他嘗嘗金屬的味,讓他的兩隻眼睛都迸出血來。
在我旁邊,卡爾緩緩地吸了一口氣,他雙手合攏,手指搭在一起,幾天以來留下的刀傷、擦傷、瘀青,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手指頭一個接一個地抽|動著,彷彿為著某種極力避免揭穿的真相而心煩意亂。
別中了他的圈套,他就想要這個效果。我調動了全身的力量,讓目光筆直地落在前方,而不去看卡爾一眼。可是實話實說,我不知道他的忠誠歸於何處,也不知道他會為誰而戰。我只知道他會對誰宣戰——梅溫。或許有人會以為,這一點能讓我們站在同一戰線上,我卻心知肚明,生活和戰爭根本沒有那麼簡單。
而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也徹徹底底地一覽無餘了——一個蠢到家的笨蛋,才離虎穴又入狼窩,卻永遠不能學聰明點兒。不過,要是和映輝廳、阿爾貢、屍骨碗比起來,這個地方堪稱度假勝地,上校也和伊拉及一整排的劊子手沒有可比性。
這計劃不怎麼可靠,我嫌棄地皺起了鼻子。
讓我驚訝的是,卡爾臉上浮現出一個大大的、真誠的微笑。他轉向探視窗,透過玻璃瞥著外面空空的走廊。「他們的作風禮節確實有待修習,但紅血衛隊可要讓我弟弟頭痛了。」
卡爾點點頭,眼神一閃:「那些和你一樣的人。」
「廢話!他是我弟弟!沒錯,我完全不了解他,也從沒想過他竟然會殺死我們的……我們的父親。」卡爾的聲音因回憶而撕裂,這讓我瞥見了一個戰士外表掩蓋著的、遍體鱗傷的、痛苦不已的孩子。「因為他,我犯有過失。而且,」他淡淡添上一句,「因為你,我也犯了錯。」
我無言以對。
「我覺得他們確實有翅膀。」
上校點點頭說:「確實如此。振作點兒吧,提比利亞,你的一死能救下幾千個無辜的孩子。這是你此刻還能喘一口氣的唯一理由了。」
他搖了搖頭:「沒有。自打昨天那個血眼混蛋把我關進來之後,我就沒見過任何人。」
他沒理會這番挖苦,在我面前站定了,用那隻充著血的眼睛瞪著我。「你看,我是個審時度勢的人,你該覺得慶幸才對,會留他一命的人可不多。」他衝著卡爾點點頭,又轉過頭對我說,「會留你一命的人也一樣,不多。」
雖然痛得很,但我還是蹭了蹭雙手。「這回相配了。」我摟住他,雙臂環抱。他先是縮了一下,但很快就在我的擁抱里放鬆下來。
奇隆站了起來,不停地「哎喲」著,揉著一側的臉。不管藥效如何,上校可是給了他一記狠的,都能看見瘀青了。我不假思索地朝他走了過去:「沒事,梅兒,別擔心——」
「要是知道你走了,她會心碎的,」法萊故意噘著嘴說,「可憐的姑娘。」
「所以,我們救出來的任何人都對他有威脅,不是戰場上的輸贏,而是事關王位。」
我從未聽過卡爾如此語帶威脅,如此直白粗糲,這讓我心裏一顫。而一貫冷靜自持的上校也感受到了這一點。他迅速往後退了幾步,差點兒要踉蹌著撞到奇隆身上。像另一個法萊一樣,他也為自己表現出的懼怕感到窘迫。有那麼一會兒,他的臉漲得像「血眼」似的通紅,活像一顆長了腿的大番茄。但上校是用堅硬材料堆起來的,他很快就撇開恐懼,恢復了鎮定自若的神態。他捋了捋銀白色的頭髮,讓它們齊整地貼著腦九_九_藏_書袋,然後把手槍裝回皮套里,滿意地舒了口氣。
「是沒錯……在諾爾塔是。」
「法萊稱他們——我們——為『新血』。」
幾千個。他們當然抵得過卡爾一命,當然。但是在我內心深處,那糾結、冰冷的地方,卻已經開始洞悉一切,開始另有想法。卡爾是戰士、是領袖、是殺手、是獵手,我們需要他。
「他們稱呼他為『上校』,他是法萊的父親。」
「梅兒會怎麼樣?」
「雖然我不識字,但那不能說明我就是笨蛋,」奇隆的聲音里有幾分尖刻,「看著窗外,再多一秒。」
上校盯著我們看了一會兒,彷彿要把王子和閃電女孩坐牢的這一幕印在腦子裡似的。我差點兒就要朝那沾了血的玻璃吐唾沫了,還是忍住了。這時他向一邊轉過身,伸出長長的、鉤子似的手指,彎了一下,兩下,像是在招呼什麼人走過來——或是被帶過來。
而是一條起降跑道。
「你可真是個怪人,閃電女孩。」
「但是你別無選擇,」卡爾的手終於不動了,「婉拒這交易,讓那些孩子陷入萬劫不復,你做不到。」
儘管卡爾從小就被培養成一個戰士,在真正的戰場軍營里接受過訓練,但他也是生來就要當國王的。也許他不像梅溫那樣工於心計,卻比絕大多數人都了解治國之道。
「我想也是。」
「噢唷!」盒子滑脫的一刻,他嚷嚷著跳起來,甩開了上校的手。盒子在半空中彈開,注射針頭四散而落。它們落在地板上,摔碎了,裏面的液體濺到了我的腳趾上。所有人都以為這些注射器全掉出來了,我卻敏銳地看到還有一支完整無損的,正藏在奇隆半握起來的拳頭裡。
「這取決於他。」上校乾巴巴地說道,每個字都冷冰冰的,如同在人肚子上揍了一拳。「他是個好戰士,到目前為止都是——和你的朋友一樣。」他加了一句,一隻手放在奇隆肩上,散發著一種父親般的驕傲,而那正是奇隆所缺少的。對孤兒來說,即便是恐怖如上校這樣的一個父親,也是聊勝於無。「要不是他,我可能永遠也沒機會把你關起來。」
我的自私,代價慘重。
「請坐,巴羅小姐。」他晃著槍示意。
「上校。」
在探視窗那裡,卡爾重重地呼了口氣,把我們的關注點拉回到眼前的棘手問題。「我不是要責備你的勇氣,但是這計劃除了給這傢伙唱搖籃曲之外,還能有什麼用?」他用腳尖踹了踹上校,然後用大拇指指著窗外——湖境人衛兵還是一直盯著我們。
「我曾經告訴過你要隱藏起自己的真心,可你沒有聽我的。」
「是偷來的嗎?」
「重新布置過了?」上校冷哼一聲,看著那凹痕遍布的桌子。奇隆跟著他走了進來,把那個裝著注射器的盒子揣進了外套里。這是警告:你,別想幹什麼出格的事。他躲開了我的注視,忙著擺弄盒子。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了,外面守著兩個湖境人衛兵。
「她會被監管起來。」奇隆插嘴道。自打進了這屋子,這還是他頭一回開口。他的聲音抖抖索索的,一如我所料。這個懦夫什麼都怕,連我也怕。「有人會盯住她,但不會有什麼傷害。」
「真是瘋了,他們怎麼弄到這個的?」他嘀咕著,手指試探著想找到一點兒縫隙。但那石頭平平整整地嵌在牆角,嚴絲合縫。他嘆了口氣,向後退開,看著探視窗。「我們最好的機會就是擊碎玻璃,除此之外沒有繞過它的辦法。」
牢房裡的濕氣一陣陣襲來,融入了我骨髓深處的寒意。我本該顫抖打戰,可這感覺,我早已習慣——我想,我也會習慣孤獨的感覺的。
作為回應,謝德揚起胳膊,用手掌對著天花板:「現在我們,跳!」
讓我驚愕不已的是,奇隆並沒有袖手旁觀。湖境人衛兵把法萊拖起來壓在牆上,每人按住她的一隻胳膊或一條腿。這時,上校對那漁夫的學徒打了個手勢,他便顫抖著手,拿出了一隻暗灰色的盒子。裏面裝著的,是注射器。
奇隆早就走了,和他的新朋友——上校一起走了。
他撇著嘴乾笑一聲,倚在牆上說:「你現在可真喜歡亂用『我們』這個詞。」
飯點來了又去,標誌只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湖境人士兵托著食物盤子來了又去。他示意我倆往後退,面衝著后牆,這樣他就好把托盤從門縫裡推進來九_九_藏_書。但我們誰也沒理他,仍然倔強地站在窗前。這樣僵持了一會兒之後,老士兵轉身走了,笑著吃掉了我們的晚飯。這完全不會影響我分毫,因為我就是飢一頓飽一頓長大的,一連幾小時不吃飯也沒問題。卡爾則不然,食物耗盡讓他臉色蒼白,兩眼盯著盤子里的灰色魚肉。
「我才是你們合法正當的國王,承繼著延續了數個世紀的銀血血統。」他張揚地說道,「你此刻還能喘一口氣的唯一理由是,我無法點燃這間屋子裡的氧氣。」
卡爾猛地抬起頭,眼睛一下子亮了。舅舅還在人世的這個可能,和重獲自由一樣,讓他歡欣。「誰告訴你的?」
上校出現在玻璃窗另一邊的時候,我盡了最大力氣保持靜止。我不想表露自己的憤怒,那會讓他心滿意足的。但奇隆站在他旁邊,一臉漠然冷酷,這讓我不禁繃緊了身子。這次換卡爾制止我了,他把手輕輕放在我腿上,讓我坐好別動。
「你還是坐下吧。」我對卡爾說道。他強烈的復讎情緒讓我都有點兒厭煩了。「要不就想想看怎麼遁地而走?」
可是他充耳不聞,展平了雙肩,轉身背對著我,將自己的臉隱藏了起來。而上校正相反,他死盯著我,不去看那注射器中的藥水正被推進女兒的靜脈。那隻尚在的眼睛里神色詭異——是歉意,或許?不,這不是個心性猶豫的人,任何他認為確有必要的事,任何他認為必須針對的人,他都下得去手。
我冷哼一聲,半開玩笑地說:「他們都是湖境人,卡爾。法萊、上校,還有那些士兵。這就意味著,靜默石可以來自其他地方。」
上校的反應證實了我的猜想。他下巴緊繃,氣得要命——這句原本是他自己想說的台詞,卡爾卻讓他氣勢全無。
「真是為她感到遺憾,但我的家人也好不到哪裡去。」
在此時此地,在自己生死未卜的懸崖邊,笨蛋卡爾怎麼還有心思擔心我?
「相當合算。」我飛快地回應道。我的語調生硬而堅決,掩蓋著內心的恐懼。「梅溫不會兌現這交易的,絕對不會。」
鎖打開了,發出令人愉悅的嘎吱聲,卡爾一個箭步衝到門邊,猛地拉開牢門,跨到走廊上,深深呼吸著監牢外面的空氣。我緊隨其後,一下子就感覺到靜默石的束縛消失了,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我的指尖又能躍動起火花了,看著它們沿著血管在我的皮膚上流淌,真讓人忍不住咧嘴開懷。
「這讓你覺得有困擾?」我試探著問。如果我能說服卡爾和我一起去尋找新血,我們就有機會趕在梅溫前頭了。
「肯定是。靜默石的數量是有限的,而且只有王國政府才能使用——出於某種顯而易見的原因。」
真耿直。但這是實話。「為了復讎?」
我又何嘗不是。那時候,我把手放入他掌中,讓他帶我離開我的房間,共舞一曲從而一路沉湎——這是最糟的事。為了卡爾,為了讓他遠離戰場,我聽任紅血衛隊殺害無辜——為了讓他不要離開我。
「我們不能再做那種事了,因為對方而過失連連。」我輕聲說道,迴避著我真正想表達的意思。幾天以來我一直在努力地告訴自己,卡爾,不是我應該選的路,也不是我應該想得到的人。卡爾只是個武器,單純地為我所用——或者為他人所用來對付我。我必須對此做好準備,為了我,也為了他。
而當她那間的牢門重重鎖閉的時候,我們這間的門打開了。
「他們走私運來的貨物出處甚廣,皮蒙山麓、湖境之地,還有其他地方。而且,你有沒有在這兒看見過士兵?有沒有看清他們穿的是什麼制服?」
「他們可能也是這麼想的,」他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狡黠,「明天早飯時間之後,我假裝餓暈,你就等著看他們的醫生挨揍吧。」
隔著玻璃,我聽不見法萊在說什麼,看著她的嘴唇,卻很容易就能知道,那是「不」。
「你留著我並不是用來做伴的,」卡爾打斷了上校戲劇性十足的演說,「你打算用我做什麼交易?」
我吃了一驚,因為靠在大開的牢門邊的是法萊,神志清醒。看上去,注射器里的藥物沒對她起效——也許那根本就不是什麼有效的藥物。
「但它的力量比較弱。」我盯著那塊靜默石,它也以默然注視回敬我。「在屍骨碗時,我覺得自己都要窒息了,可現在遠沒有那麼糟。」
我想,這是上校的命令:他不會讓自己的女兒也挂彩,九*九*藏*書但會把她關進牢房裡。
他晃晃腦袋,一臉困惑:「你是說,這是從別的地方弄到的?」
「現在怎麼辦?」卡爾身體里的那個戰士又回來了,他的肩膀舒展挺直,在破破爛爛的襯衫下面緊繃著,他來回看著四周,謹慎地盯著走廊上的每一個拐角。
讓我驚訝的是,卡爾搖頭否認:「梅溫這個新國王,剛剛坐上由弒君得來的寶座,他的統治還遠遠不穩。那些貴族,尤其是薩默斯家族和艾若家族,必定虎視眈眈,伺機削弱他的權力。而在他譴責詆毀你之後,就冒出那些新血,對他來說顯然是重創。」
「如果你想吃,就該早點兒告訴我。」我咕噥著,坐了下來,「要是你餓肚子,就沒什麼可利用的了。」
服從他的指令猶如繳械投降,但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選擇。我坐下來,任由上校和奇隆居高臨下地站在面前。要不是這把槍,還有走廊里緊緊盯著的湖境人衛兵,我們也許還能有點兒機會。上校個子挺高,但他不年輕了,脖子被卡爾的手掐住再合適不過。而我可以一個人制住奇隆,我知道他那些還沒痊癒的傷口在什麼位置,完全可以把這叛徒打趴下。但就算我們搞定了他們,門還是鎖著,衛兵還是守著,這些也全都是徒勞。
這是梅溫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隨後他就將我們送上了刑場。這真是個不能更好的建議。
「用不著為他起立。」我說著,也倚在自己的椅背上。
過了好久,他點頭了。我有種感覺,那就是他看待我的心情,和我看待他的,一樣。
不是孤獨於世,而是孤獨於心。
而我的變化則不那麼明顯,畢竟,十七年來,我都過著普通人的日子,完全不知道自己身體里流淌著什麼異能。現在,我想起了以前的那個女孩,那個沒心沒肺、自私自利、為了保護自己做得出任何事的女孩。如果那個老湖境人還會來送食物,他最好小心點兒,因為我會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然後——要是能離開這牢房的話——把閃電劈到他的身體里去。
靜默石的存在對我倆都有不小的影響。它剝奪了我們最為依賴的異能,牢房的囚禁讓我們變了樣子。對卡爾來說,變化在於,他更機敏了,更願意智取了。他無法燃起烈焰,便只能轉而求助於思考。不過,看看他都想了些什麼餿主意啊,顯然成不了兵工廠里最鋒利的那塊料。
從某個角度來說,我很想對著我們此刻的窘境放聲大笑:我和卡爾,又一次,肩並肩地待在牢房裡,不知道未來命運如何,除了乾等,沒別的辦法。不過這回,我的恐懼被憤怒沖淡了,因為要來這兒幸災樂禍冷嘲熱諷的不是梅溫,是上校,而我還得對此表示欣慰:我絕對不想再忍受梅溫的奚落羞辱了,儘管想起他就讓我覺得痛苦。
我瞪著奇隆,希望用目光將他對我的傷害悉數奉還:「你一定自豪極了。」
「所以,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呢,卡洛雷將軍?」我指了指牢房的四面牆,問道。此刻,我能看到角落裡模糊的輪廓,那塊方形的靜默石比其他地方顏色更暗,揳進了牆壁的嵌板中。
卡爾抬起視線,滿眼殺氣騰騰。我能肯定,他正想著能把上校弄死的所有方法,還比較著哪一種能讓他死得最難受。上校無疑也明白這一點,從槍套里抽出一把小巧卻足以致命的手槍。手槍靜靜地握在他手裡,像是一條蜷伏著等待出擊的蛇。
「想死你們了。」我對這些最親密的朋友說道。
他眉頭緊皺,滿臉惱怒,但還是停了下來。不過他沒拉起椅子來坐,而是以一種小孩子才會有的蔑視和挑釁倚牆而立。「我開始覺得你是喜歡坐牢了,」卡爾漫無目的地用指節叩著牆壁,「你在挑男人這方面的品味簡直糟透了。」
上校的臉上閃過一絲厭惡。我猜,他一定希望我也一起送命。他的上級是誰呢?我不知道。法萊的秘密司令部?也許吧,管他是誰。
只要我們在一起,我就再也不會陷到監獄囚牢里去。
我緩緩地呼了一口氣,希望能把回憶一同呼出去——現在再想也無濟於事。
面對我的攻擊,上校卻平和以待。「國王提出了價碼,」他的話重壓下來,就像用刀子刮瀕臨出血的邊緣,「以流亡的王子作為交換,梅溫國王同意將法定服兵役年齡恢復到十八歲,而不是早先規定的十五歲。」他垂下眼睛,聲音也低落下來。就在這細微的瞬間,我瞥見那殘忍獨裁者https://read.99csw.com的外表之下,是一個父親。他思緒飄忽,想到了那些上戰場送死的孩子。「這是個合算的交易。」他說。
「交易,」我的低聲咕噥,其實更像是藐視的噓聲,「你要用你能拿到手的最有力的武器去做交易?你到底有多蠢?」
「住手!奇隆!」窗子倏地變得冷硬平坦,我用力揮拳砸過去,想讓奇隆看向我。「奇隆!」
我「噌」的一聲站起來,椅子都掀翻了,「砰」的一聲倒在地上。「別表現得好像你不愛梅溫似的。牽扯到他,你就沒放任用你的心去做決定嗎?」
其實是十秒鐘。我們盯著探視窗足足十秒鐘之後,一個熟悉的身影漸漸清晰——謝德。他的狀態可比我今天早上在醫療站所見要好得多,能靠兩條腿站著,傷腿上打著夾板,肩膀上包著繃帶。他像打棒球似的揮了揮拐杖,窗前的那兩個湖境人衛兵都沒鬧清楚是誰來了,就狠挨了一下,重重倒在地上,一臉茫然疑惑。
「朱利安還活著。」我不知怎的蹦出這麼一句,它懸浮在半空,像雪花一樣脆弱易碎。
卡爾照做了,穩穩地一動不動,雙臂環抱,架在寬厚的胸膛前面。現在他不捶窗玻璃了,也不往牆上丟椅子了,他看起來隱忍、嚴肅,就像一塊巨石,會把任何靠得太近的人碾爛。要不是因為靜默石,他會成為耀目的烈焰,比太陽還要灼|熱、明亮,而我則會成為閃電風暴。但此刻我們只有血肉之軀,不過是兩個被困在籠子里,怨聲載道的年輕人。
「這就是和護士打成一片的好處,」奇隆摟著我的肩膀說,「只要一個微笑就足夠讓莉娜分心了。然後就可以把一些無傷大雅的東西調包裝進盒子里。」
「非常好,法萊上校。」聽到我用姓氏稱呼他,他瑟縮了一下,腦袋略微動了動,克制著自己不去看對面牢房裡不省人事的女兒。這是一個痛點,我暗自想著,以後用得著。
「並無關聯?」他笑出了聲,好像我的話多好笑一樣。「那麼把咱倆關進牢房的兩個人是誰?」我無言以對,羞愧不已,卡爾卻步步緊逼:「承認吧,你沒辦法做到把心和頭腦涇渭分明地分開。」
屍骨碗的地牢黑暗、空洞、幽深,梅溫突兀地站在那兒,臉色蒼白,眼神閃爍,向我伸出雙手。在虯結的記憶里,溫柔的手指和尖銳的利爪不停閃現,它們全都想要我鮮血淋淋。
「和我一樣的那些人,你也打算如此對待?」我吐了口唾沫,站起身來。「那些新血?下一步你打算把謝德也弄到這兒來,像養寵物似的關起來?直到我們學會聽話服從?」
「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這回輪到卡爾「哼」了。
卡爾的眼睛里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閃爍。我知道如果不是靜默石所限,他的雙手早已燃起了熊熊烈焰。他微微前傾,抿起嘴唇,緊壓著一口又齊又白的牙齒。這姿態極具攻擊性,猶如狂烈野獸,以至於我都有點兒期待他露出獠牙了。
「至少沒有蠢到以為他會為我們而戰,」上校答道,「那麼愚蠢的念頭,我還是留給你吧,閃電女孩。」
這話挺傷人的,雖然我並不想承認。是,我曾經關心梅溫,對他的在乎遠超過我自己所承認的;奇隆則是我最親近的朋友。這兩個人都背叛了我。
過了好一會兒,卡爾才從同樣痛苦的回憶里回過神來。他好像很高興被我打斷思路似的,輕巧地扶起椅子,把它們擺到屋角。他站起來,頭幾乎擦著天花板,把一隻手放在了靜默石上。對我們來說,在這座島上,這塊石頭比任何其他東西都要危險,比任何其他武器都更有殺傷力。
我瞥了一眼奇隆,指望著他能明白自己站在哪一邊。他卻像個孩子似的手足無措。如果真能回到從前,像小時候一樣,我肯定會一拳打得他滿地找牙。
奇隆冷哼一聲,瞟了我一眼說:「那就不是我的問題了。」
並非僅僅一個層面而已。
那不是一條路。
「我覺得他這話可信。」儘管卡爾投來嫌棄的一瞥,我還是繼續說道,「上校認為,朱利安也是梅溫的陷阱,是背叛我的又一個銀血族。而這也是他拒不相信那名單的理由。」
上校吃了一驚,愣住的幾秒鐘給了奇隆機會,他狠壓注射器,把裏面的藥水都推進了上校的血管。上校像他女兒一樣掙紮起來,用力地迎面扇了奇隆一掌。奇隆飛了出去,撞到對面的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