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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我到底陷入了何種境地?
「別嚇唬我。」我嘟噥道。
這不是我曾經以為的因共同信仰而簡單聚集起來的烏合之眾。
另一個貧民窟。我明白了。在灰城,煙霾厚重的天空之下,紅血族生生死死,前赴後繼,造出了車子、燈泡、飛機……一切的一切,銀血族自己都理解不了的一切。技工們是不允許離開這種所謂的城市的,就連入伍都不行。他們的本領太寶貴了,絕不能在戰爭中白白浪費,也不能因他們本人的自由意志而流失。關於灰城的記憶刺痛了我,而類似的城市遠不止這一個,這想法讓我內心深處更為傷痛。在灰城那樣的貧民窟里生活著多少人?地圖上的這一個呢?而這裏面又有多少人,是像我一樣的呢?
這是一架機器,龐大且維護良好,運轉已久——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要久。
「好吧,讓這傢伙動起來。」卡爾幾乎是帶著一種興奮向後靠在他的駕駛位上。他也沒提醒我們一聲,就抓住儀錶盤上的拉杆往前推,龐大的飛機應聲而動。
兩架飛機停在機庫中央,機翼寬大而暗沉。其中一架要比另一架小得多,只有一個駕駛位,銀色的機身,塗裝著橙色條紋機翼——金魚草。我想起來了,在納爾希,就是這種輕巧敏捷、殺傷力極強的戰鬥機對著我們投下了雨點般的炸彈。略大的一架是全黑的,氣勢逼人,機艙較寬闊,而且沒有其他顏色可供辨認。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飛機,有些鬱悶地揣測著是不是卡爾也是一樣,畢竟,駕駛員得算他一個,除非法萊還有什麼隱藏技能。但鑒於她瞪大眼睛盯著飛機的樣子,我對此表示懷疑。
我看見門、牆壁、地板傾斜著撲面而來。到處是追趕的衛兵,他們叫喊著,開槍射擊,但我們從不在一個地方過久地停留。有一次,我們在一間裝滿了電子設備的屋子裡落腳,那裡到處是顯示屏幕和無線電器材,我甚至還看見了堆在角落裡的一大堆攝像機。不過不等那裡的人反應過來,我們就又一躍消失了。隨後,碼頭上的夕陽讓我眯起了眼睛,那些湖境人士兵靠近了,近得我能看清他們的臉孔,在暮色里顯得尤為蒼白。再後來,我的腳下變成了沙地,而後又是水泥地面。在跑道一端,我們開始往機庫飛奔,在這空曠地帶的每一跳,距離都越來越遠。謝德每一次發力都面目猙獰,他的肌肉緊繃著,脖子底下的青筋畢露。最後的一躍把我們送到了機庫裏面,涼爽的空氣和相對的安靜,以及終於不再扭曲拉拽的世界,讓我覺得瀕臨崩潰,渾身都要散架了一般。但奇隆攙住了我,讓我能好好看看我們究竟為何而來。
我嘆了口氣,走到卡爾旁邊坐下,自己系好了安全帶。「我能做什麼?」我把卡扣一個個地扣牢、拉緊——要是我們這就要起飛了,我可不想被甩得在機艙里滾來滾去。
「別鬧了。」我一邊數落他,一邊看了看駕駛窗外面。我讓自己的能量向外延展,隨著刺耳的巨響,機庫的大門慢慢開啟,緩慢勻速地向上提升。那個維修工一臉迷惑,看著機械制動抬升庫門,而法萊反應極快,沒等我們看清楚就跑過去幫忙,更快地推起大門。落日的餘暉隨之而來,投下一道道細長的影子。二十多名士兵站在那裡,圍住了機庫的出口。其中不只是湖境人,還有法萊自己的人,佩著紅色肩帶、戴著紅色頭巾的紅血衛兵。他們人人荷槍實彈,直指這架「黑梭」,卻還沒有要開火射擊的意思。這些人里沒有布里和特里米,這著實讓我鬆了一口氣。
但卡爾並不想讓我們送命——今天還不想。他用力扳下另一隻拉杆,皮膚下的血管突兀地在他的拳頭上蜿蜒。隨後那些山便低了下去,就像一塊布從桌子上滑下去似的。我眼前不再是一座小島,而是深藍色的秋日晴空。我的呼吸彷彿也隨著陸地的消失而消失,因一飛衝天,融入空中的感動而暫停。慣性和氣壓將我向後按在椅背上,耳朵里也隱隱作痛,噼噼啪啪地響著什麼聲音。奇隆在後面,咽下一聲大叫,謝德也咕噥著罵了幾句,法萊則什麼反應都read•99csw.com沒有——她一動不動,睜大眼睛,完全驚呆了。
這話讓我驚恐不已:「大概要多久呢?」
這雙關刺痛了我。
「她是想讓這傢伙穿牆而過嗎?」卡爾小聲嘀咕著,他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他回過頭去,目光尋找著——不是我,而是我哥哥。「謝德,是嗎?」
卡爾不屑地一笑,把拉杆推到底,讓飛機以最高速度往前沖。透過舷窗,我看見外面的車子被甩到後面,它們已經追不上這龐然大物了。但是前面,這光禿禿的灰色跑道眼看就要到盡頭了,再前面,那嫩綠色的山巒和矮樹前所未有的險惡可怖。
卡爾點點頭,不以為意,和我的猜測不謀而合:「從德爾菲空軍基地偷來的。」
卡爾緩緩地吸了一口氣,用手摩挲著下巴。那兒已經冒出了胡楂兒,下頜和臉頰都有些暗沉的顏色。「你們重建了。」
我輕輕用肘部一推,回答他道:我知道了。
「幹得好。」卡爾飛快地緊握了一下我的肩膀。他的觸碰沒有多逗留,這是我們的默契。別多想,至少現在不要。我睜開眼睛,看見他的雙手正在儀錶盤上飛舞,按動按鈕,拉動拉杆,擰動旋鈕——看上去隨心所欲,熟練無比。
我撒了謊。
卡爾不需要別人重複命令,他加倍快速地忙碌起來,兩隻手上下翻飛,扭動或按下按鈕,彷彿這是他的第二種異能。但我還是聽到了他壓抑住的低聲私語,猶如祈禱,不停地告訴自己該做什麼。「黑梭」踉蹌著往前面一衝,機輪轉動,機艙尾部的裝載坡道也向上收起,發出心滿意足的噝噝噴氣聲,把我們封閉在裏面。現在沒有回頭路了。
我咬住嘴唇,把驚訝咽了回去,勉強做出冷靜無謂的樣子。湖境之地、諾爾塔,現在,連皮蒙山麓也卷進來了?紅血衛隊這個組織如此龐大,如此耐心蟄伏,滲透範圍不僅僅是一個,而是三個由銀血族國王或大公統治的主權國家——這擺在眼前的事實讓我既興奮又恐懼。
「科昂,」我大聲說,手停了下來,「科昂距離9-5基地的跑道有多遠?」
不過,回答我的是奇隆。他從襯衫裏面掏出了那本小書,向我丟了過來。我熟練地一把接住,書熱乎乎的,拿在我的手裡,帶著他的體溫。「從上校那兒弄來的。」奇隆很努力地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其實語氣里還是有點兒驕傲的,儘管可能並不太多。
機輪滾滾向前,朝著那一排士兵沖了過去。我咬緊牙齒,期待著看到血腥殘酷的一幕,但他們早就撒丫子跑了,為「黑梭」和它復讎心滿滿的飛行員讓開了路。我們不管不顧地衝出機庫,瘋狂加速,這才發現跑道上已經亂作一團。貨車在兵營間呼嘯穿梭,一隊隊的士兵從機庫頂上朝我們開槍。子彈擊中了機艙的金屬外殼,卻不能傷它分毫。「黑梭」是用更為堅固的材料打造的,它向前,再向前,接著猛地向右一轉,把我們東倒西歪地甩在座椅里。
但那只是白日夢,我還有未完成的任務,要保護新血,要和國王一清舊賬新仇。
「你們在這兒幹什麼?」
在過去的這幾個月里,我經歷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事,但沒有哪一件能和飛翔相提並論。這飛機就像是憋著一股巨大的渴望,亟待釋放,發動機的每一點震顫都彷彿要將我們向天空投擲,而我這副肉身卻精疲力竭,消極順服,完全依賴著這飛行器——這對比還真是怪異。論乘坐體驗,它比卡爾的機車要遜色,不過也還不賴。我咬著嘴唇,暗下決心,一定不能閉眼,可要好好看看。
卡爾點頭同意,他從我手裡抽走地圖,把它展開,一邊尋蹤覓跡,一邊靈巧地用手指拂過城市、河流。「有梅兒在,我們就不必非得降落在這兒了。我們有的是時間,電力補給也不成問題,想飛多久就飛多久,想飛多遠就飛多遠——」他停下來,聳了聳肩,「直到電池不能充電。」
「所以,我們要去哪兒?」卡爾打破了沉默,「還是就這麼一直飛?」
「卡爾……」我喘著粗氣,指望著他能在這發動機的巨響中聽到我的聲音,「卡爾!」
在「黑梭」的尾翼之下,艙門像血盆大口般地打開,鋪展出一條斜坡通道,是為read.99csw•com裝載貨物——確切地說,「裝載」我們——所用。謝德走在最前面,他費力地拄著拐杖,臉色陰鬱而蒼白,多次的隔地傳動讓他精疲力竭。隨後是奇隆,拖著我一起,卡爾走在最後面。當我們爬進機艙內部,在半明半暗中摸索著的時候,法萊說話的回聲仍然一陣陣地傳來。
「怎麼了?」我從他手裡抽過地圖。不同於朱利安教室里的那張巨大、神秘、難以破譯的古代地圖,這張地圖上面標示的都是我所熟悉的地名。哈伯灣城位於地圖北部,邊界與海岸線重合,愛國者要塞位於延伸至水中的半島上。在城市的位置上畫著一個粗粗的棕色圓圈,圓得不太自然。這應該是起邊界屏障作用的屏絕林。就像在阿爾貢一樣,萬生人創造出奇異的樹林,好讓哈伯灣免受污染。而地圖上的這個圈,可能是為了與紐新鎮區隔,阻擋污染。標示出來的這片區域,像帶子似的圍住了屏絕樹林,繞著哈伯灣的城郊圍了一圈。
奇隆若無其事地聳聳肩,但他的笑容明白無誤地表露著真真正正的開心。
「讓名單來決定吧。你有名單吧,嗯?」我極力不讓自己的聲音流露出惶恐不安。如果朱利安的那本書被留在塔克島了,我們這趟短途旅行還沒開始就得結束,因為除了名單,誰也不能讓我多邁一步。
法萊點點頭,接著說:「我們的原計劃是到最後再去把它偷出來,但你被他們關起來之後,就得即興演出了,不能耽擱太久。」
「梅兒,你得過來。」卡爾從我旁邊擠過去,走到機艙最前面,一屁股坐在駕駛員位上,面對著那滿是按鈕、拉杆、各種設備的高深莫測的儀錶盤。所有的數據和指針都顯示著「零」,飛機悄然無聲,那隆隆轟鳴聲來自我們每個人的緊張心跳。透過駕駛座艙厚厚的玻璃,我看見機庫的門仍然是關著的——法萊還在跟那個維修工交涉。
可是卡爾搖搖頭,那表情就像不耐煩的老師面對著老問傻問題的學生。「你是說愛國者要塞?」他冷笑一聲,「你想讓我把飛機降落在諾爾塔的空軍基地?」
「這不可能。」我結結巴巴地說道,想象著我們試圖降落時機毀人亡的千百種死法。
他馬上明白了我的意圖,麻利地忙活起來。他把手伸到儀錶盤下面摸索著,金屬發出粗糲的嘎吱聲,慢慢熔化開來,儀錶盤的外殼就這樣被扯掉了。他掏出一大團電線電纜,它們糾結糾纏著繞在線板上,就像皮膚下縱橫交錯的血管。我要做的只是讓它們搏動起來。我不假思索地把一隻手插|進電線之中,讓我的電火花噴涌而出。它們像自動檢索似的,匹配著應該流動的方向。當我的手指掃過一條特別粗的電纜時,其中平滑的柱狀電線和我手上的火花「配對成功」了。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閉上雙眼,集中精神,用力將自己身體中的能量注入電線之中。它沿著不同的電線路徑分叉、劈裂,在整架飛機內部穿梭,最終與發動機和電池組猛烈相撞。我咬緊了牙齒,指甲都戳進了皮膚。來吧。我彷彿把自己都投進了電池之中,推動著它們,直到擦碰帶動了它們自身的能量。我垂下腦袋,靠在儀錶盤上,用冰涼的金屬為灼|熱的皮膚降溫。最後的猛力一擊,破除了飛機內部能量的張力,沖開了電線的圍牆。我沒有去看「黑梭」是不是已經發動了,但我能感覺到它的力量就在我周圍。
浮光掠影之間,暗堡一閃而過。謝德穿梭在整個工事中間,我只能在他跳躍的間歇瞥幾眼。他儘力伸展雙臂雙手,好讓我們能牢牢抓住。他的力量足以將我們一個不剩地都帶走,因為沒有人想要被丟下。
務要警醒。他的觸碰這樣說。
一次演習訓練,伊拉王太后曾經在很久以前的一次午宴上提到過。當時她晃了晃沙拉叉子,全盤否定了空軍基地有飛機被盜的傳言,讓麥肯瑟斯上校當著一眾名媛貴婦下不來台,而現在,上校已經死了。當時我就覺得她是在撒謊,為的是掩蓋紅血衛隊的一系列行動。但這也太不可思議了——誰能偷飛機呢?更何況還是兩架?顯然,紅血衛隊就有這本事,而且真的辦到了。
「皮蒙山麓?」卡爾和我齊齊地吃了一驚。南方的盟國相去九-九-藏-書天淵,要比湖境之地距離更遠,遠遠超出了紅血衛隊可以企及的範圍。從那些地方走私貨物還算是可信:我就親眼見過那些貨車,但是將反抗的力量直接滲透其間,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
「你刨根究底地問我、問奇隆、問謝德而浪費的每一秒鐘也會造成同樣的後果,閃電女孩。」她說著往前走了幾步,拉近了和我的距離。她個子比我高,我卻並不覺得低人一等。由博洛諾斯夫人和銀血貴族宮廷鍛造出的冷漠自持,讓我毫無怯意地迎上了法萊的目光。「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我才會信任你。」
法萊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嘴巴已經恢復如常,生硬粗魯的壞脾氣又回來了。「我說,閃電女孩,距離9-5基地最近的是哪個人?」她一邊問,一邊用項鏈上的鑰匙對準了那本書。
這時,一個湖境人向前一步,他的制服上帶有白色條紋,大概是個上尉或中尉。他揮動著一隻胳膊,大喊著什麼,看他嘴唇的形狀,那應該是「停下」。但在發動機震耳欲聾的轟鳴中,我們根本聽不見他的話。
卡爾靠了過來,但他的目光沒有落在書頁上。他看著的是我的手,我的手指,他看著它們拂過一個個名字。他的膝蓋掠過我的,透過磨破的褲子散發出陣陣溫熱。儘管他一言不發,我還是能懂得他的意思。他像我一樣,明白真相遠比我們眼前所見更複雜,大大超出了我們的理解範疇。
她指出了地圖上其他幾條標明「廢棄」的公路:「9-5基地並非唯一。」
我哥哥一副快要暈過去的樣子,頗不情願地搖了搖頭。「我可沒法兒帶著這大傢伙跳,就算好天氣也不行——這太,太難了。」讓謝德把這話說出口是很不容易的,儘管他完全沒必要因此覺得愧疚。但是,謝德也是巴羅家的人啊,我們可不願意承認自己無能軟弱。「不過,我可以把法萊帶走。」他說著就要解開安全帶。
而梅溫也不會有機會殺死其他和我一樣的新血,我也不必再背負更多的性命之債了。
兩年,我想,都能繞著整個世界飛一圈了。普雷草原、蒂拉克斯、蒙弗、塞隆……那些曾經只在地圖上見過的地方,我們全都能眼見為實了。
他的手指落在一段點狀虛線上,這符號代表的是一片年代久遠的大型路網。我曾經見過其中的一條公路,那還是我和謝德一起在干闌鎮附近迷路時偶然碰到的。千百個冬季經年累月的積雪重壓其上,讓它破碎開裂,幾個世紀的日升日落,陽光照射褪去了它的顏色。樹木突破了瀝青,勃勃向上,勉力生長。它已經盡失了古老大道的模樣,看起來就像一堆嶙峋的石頭。光是想一想要在這樣的一條路上著陸,就已經讓我開始胃痛了。
法萊點點頭,笑了。
奇隆的安全帶沒繫緊,重重地撞上弧形的艙壁。他嘴裏罵罵咧咧的,揉了揉臉上的瘀青。「你確定自己能讓這玩意兒飛起來?」他嚷嚷著,一肚子的火氣都扔到了卡爾頭上。
「快走!」法萊從機艙尾部跑進來大叫道。她就近坐下來,顫抖著雙手繫上了安全帶。
再一次,法萊的臉上漾起了笑容,那是源自某種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所帶來的自信。「在諾爾塔,的確如此。但皮蒙山麓的空軍基地嘛,已然處於紅血衛隊的控制之中了。」
謝德根本沒理他。他兩眼瞪著前面,臉色嚇得慘白。山體越來越近了,按這樣的速度計算,只要幾秒鐘就會撞上去。我腦海里是飛機撞得稀爛的畫面,它在慣性的作用下停了那麼片刻,就整個爆炸,燒得只剩下殘骸。卡爾能在烈焰中活下來,至少他能活。
膽汁直往上涌,但我硬吞了回去,強忍著去看地圖上的其他地方。我在哈伯灣附近搜尋著,工業城鎮的可能性最大,小城市也未為不可,還有混雜著廢棄荒地的茂密森林,那裡也是有可能的。可是,這個9-5基地似乎根本不在這張地圖上,也許又是個秘密基地——紅血衛隊一向如此行事。
在我後面,奇隆笨手笨腳地摸索著安全帶,但他的兩隻手都哆哆嗦嗦地不聽使喚。「巴羅,你還能不能再跳一回?」他衝著我哥哥大喊。
「他的名字是:尼克斯·馬斯登。」
接下來九九藏書的話語重如千鈞。我的行動可能解救這個人,也可能陷他于萬劫不復。
卡爾注意到了我的茫然,極其難得地笑出了聲。「你朋友想讓我在該死的廢墟上著陸。」他說著在地圖上輕輕點了點。
奇隆和我一樣了解我哥哥,他攔住謝德,把他推回座位上。「要是你死了可就沒用了,」奇隆擠出一絲壞笑,「我去開門好了。」
奇隆搖搖頭說:「他可聰明著呢,把這書鎖在軍械庫里了,鑰匙還掛在項鏈上隨身帶著。」
我向後一靠,另一隻手放在了我的肩上,奇隆的觸碰出奇地溫和。他沒看我,而是看著飛機,臉上交錯著敬畏和恐懼。他張著嘴巴,瞪著眼睛,看上去就像個小孩子似的。我也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坐在這龐大的飛機艙腹之中,我們想也不曾想過的事情,現在就要成真:打魚男孩和閃電女孩,就要飛到天上去了。
飛機漸漸平穩,保持在卡爾設定好的高度,這時他轉動座椅,面向我們。他臉上自鳴得意的表情,連梅溫看了都會引以為榮。「怎麼樣?」他盯著奇隆,「我能不能讓這玩意兒飛起來?」
「從他的房間里拿的?」我回想著那海底下的簡易暗堡。
為了不讓我的心思從眼神中流露出來,我打開了那本記錄著姓名的書。這是朱利安親手打造的古老秘卷,字裡行間隱藏著諾爾塔每一位新血的名字和位置。它讓我平靜了下來。如果我能找到這些人,加以訓練,然後告訴上校,我們不是銀血族,不必感到威脅恐懼,我們便有機會改變這個世界了。
一直沉默著的謝德突然在座位上哼了一聲。他的臉色雖然不那麼蒼白了,卻一陣陣地發綠。這簡直好笑——謝德有隔地傳動的異能,坐飛機卻會難受成這樣。「9-5基地並非廢墟,」他極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里顯露出病態,「你們已經把納爾希忘個乾淨了嗎?」
「誰在科昂,梅兒?」奇隆俯身湊近我的肩膀。他很小心地保持著和卡爾的距離,把我當作一堵牆,隔在他倆中間。
我們爬升,再爬升,除了發動機的巨響和我們自己的心跳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聲音。雲團縹緲,撲面而來,拂過駕駛艙,宛如白色的窗帘。我忍不住往前傾著身子,幾乎要把鼻子貼到舷窗玻璃上了,這樣才能更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景色。在我們腳下,塔克島向後退去,灰撲撲的綠色和青藍色的海,也一點點地在視野中越縮越小,直到再也看不清跑道或兵營。
「那你……」
奇隆得意地咧嘴一笑,拉起襯衫領子,露出一條金色的項鏈:「論順手牽羊的本事我可能不如你,不過嘛……」
「你就不能有話直說嗎?」我惡語相向,想把那副妄自尊大的笑容從她臉上扒下去,「現在可沒有閑工夫讓你搞什麼戲劇性,黛安娜。你自鳴得意而浪費的每一秒鐘都可能造成新血的傷亡。」
那個維修工結結巴巴想要阻攔的時候,卡爾已經領著我們朝飛機走去。當我們從寬大的機翼下面走過時,他向上伸手,抵著那冰涼金屬。「黑梭,」他淡然解釋道,「大且快。」
「懂了。」信念在我體內湧起,像那些電火花一樣明亮熱烈。這就像是點亮一盞燈,或是打開一台攝像機,我對自己說道,不過是需要更多能量,更複雜些罷了——但也因此更加重要。我不太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到,能不能發動這麼大的一架「黑梭」,但那些關於閃電的記憶,關於紫白相間的光芒的記憶,關於刺破屍骨碗上方蒼穹的力量的記憶,告訴我,我做得到。如果我能掀起一場雷電風暴,也一樣能讓這架飛機發動起來。
「偷來的。」我加了一句。
法萊用不著查看地圖上的那些村村鎮鎮就說:「足夠近了。」
他歪著嘴一笑:「『黑梭』是兩年前列裝的,最差也能再飛兩年吧。」
機艙里傳來一陣響亮清脆的聲音,奇隆正在腿上攤開一摞紙頁——地圖。「上校的。」他看著我說道。他這是在向我解釋。「哈伯灣附近有起降跑道。」
地圖上呈現出了完全不同的一幅路網,它們隱蔽在大片古老廢墟之中,但距離小型城鎮和村莊都很近。法萊稱之為「掩護」,因為這裏的安保措施最為鬆懈,附近村鎮里的紅血族人都傾向於另尋出路。也許現在的情況https://read.99csw•com要差一點兒,《加強法案》還在實施中呢,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國王決意將更多孩子送上戰場之前,更多的人會投奔紅血衛隊而來。「『黑梭』和『金魚草』是我們弄到的第一批飛機,不過很快就會有更多的就位了。」她不動聲色地驕傲了一番。
「這我就不敢苟同了。」卡爾說。他沒什麼敵意,只是就事論事。「在德爾菲空軍基地連丟兩架飛機之後,那裡必然戒備森嚴,更難進入,更不用說順手牽羊了。」
雖然只有一句不情不願的「能」,但這對卡爾來說已經足夠了。他又轉回身子,把手放在面前的一個U型裝置上。當他轉動這裝置時,飛機很馴順地輕輕顫了一下,隨後他便滿意地按下儀錶盤上的幾個按鈕,向後靠在椅背上,似乎是讓飛機進入了自動巡航模式。他甚至連安全帶都解開了,活動了幾下肩膀,更舒服地在座椅里放鬆下來。
「這東西是電力推動的,但是需要個打火器,不過我覺得那維修工不會給我們的,」他的眼睛里閃著微光,「挑你最拿手的吧。」
法萊顯然不這麼想。「皮蒙山麓的王子公侯們一直認為紅血衛隊只是諾爾塔之內的問題,令人慶幸的是,他們想錯了。狡兔三窟啊。」
「那麼,我們從哪兒開始?」法萊問。
我伸出雙臂,把手放在儀錶盤上。我不知道應該期待什麼感覺,只要不是沒感覺就好。我的手指在金屬上逡巡,搜索著任何可以為我所用、有所觸發的東西。電流在我的皮膚之下出現了,它們已經做好準備,隨時聽候調遣。「卡爾。」我從牙縫裡擠出一絲聲音,猶豫著,尋求他的支持。
法萊幾乎是猛地扯開了安全帶,第一個從座椅上站起來,輕巧敏銳又深思熟慮地翻檢著那堆地圖。「是啊,我們全都是傻瓜,殿下。」她打開其中一張,往卡爾鼻子底下一塞,「不是要塞,是9-5基地。」
「噢。」原來,我被關在牢房裡的幾小時,正是他們「即興演出」的那段時間。你要相信我,奇隆在把我騙進監牢之前曾經這麼說過。現在我才明白,他那麼做是為了這名單,為了新血,為了我。「幹得好。」我小聲說。
「我們不能降落在9-5基地。」卡爾說道,堅定且威嚴凜凜。在這一點上,我確實不得不同意他的意見。
「是啊,幹得好。你不介意的話,我自己動手了。」法萊的聲音變得柔和了。她沒等奇隆回答,就伸出手抓住了那條項鏈,又快又准。項鏈的金色微光在她手裡一閃就不見了,被團成一小團,塞進了口袋裡。她的嘴巴微微抽|動,就這麼一點兒蛛絲馬跡,流露出她是多喜歡父親的這條項鏈——不,不對,不是他的。上校房間里的那張照片為證,這項鏈是她母親或妹妹曾戴過的,不過不知出於何種原因,項鏈易主了。
座椅沿著弧形的艙壁排列,每張椅子上都帶有結實的安全帶。粗略計算,這架飛機至少能運載二十四五人。我很想知道,這飛機是從什麼地方飛來的,上面都是些什麼人,他們如今是死是活,我們的命運會和他們一樣嗎……
被法萊這麼一頂,卡爾不高興地咬著牙齒,拿起那張地圖仔仔細細地檢視著上面劃分區域的顏色和分界線。片刻之後,他乾脆笑了出來。
過了一會兒,法萊搖搖頭,向後退開,讓我們都能喘一口氣。「9-5基地曾經荒廢,」她解釋道,「對任何一個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者來說,它也只是一條廢棄公路的模樣,不過實際上,沒有一英里的瀝青是損壞開裂的。」
機庫里的聲音來回拍擊牆壁,成了怪異的回聲。那架金魚草的機翼下面鑽出來一個人,他穿著灰色的連身工裝,而不是湖境人的藍色制服,應該不是士兵。他的兩隻手都沾滿了黑乎乎的機油,似乎是個維修工。他來回打量著我們幾個人,看了看奇隆瘀青的臉,又看了看謝德的拐杖,說:「我……我得向你們的上級報告。」
「隨便你報告。」法萊大聲說道。她渾身的上尉氣勢又回來了,再加上她臉上的傷疤和下巴上正在愈合的傷口,竟然沒把那個維修工嚇暈過去,還真挺讓我驚訝的。「我們執行的正是上校的命令,」她飛快地做了個手勢,讓卡爾到那架黑色的飛機那兒去,「現在把機庫門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