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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最後一個念頭不是真的,卡爾就是證明,還有奇隆、謝德、法萊,他們都在。但這感覺我怎麼也揮之不去:雖然他們都在這兒,可是沒有一個人是站在我這一邊的。就算有一整支軍隊在我身後,我也還是孤獨一人。
「我們還是別老提墳墓了,尤其在這節骨眼兒上。」奇隆嘀咕著,又看了看他的安全帶。
「如果沒人知道反抗者裏面有飛行員就好了,」我想緩和一些奇隆的尷尬,於是說,「這樣他們就不會在空中搜尋丟失的飛機了。」
「我知道你想讓他死。」
我沒管他,讓他自己去思索籌謀吧。我到謝德那兒去,他還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綁著做工精良的夾板,腿傷似乎好些了,不過還是離不開金屬拐杖。畢竟他在納爾希挨了兩顆子彈,我們當中也沒有皮膚愈療者,輕輕一碰就能讓他複原。
謝德頗有傲氣,但是不傻,馬上就動起來了。我和奇隆一人一邊地攙著他,他一站起來就能拄著拐杖自己走了。他立刻坐進座位,我在他旁邊,另一邊是奇隆。這回,我的老朋友老老實實地繫上了安全帶,還一臉嚴峻地緊緊攥住了帶子。
發動機的低聲嗡鳴,之前還是緩緩的、穩定的安慰,現在卻變成了沉重的壓力。它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像是塔克島岸邊的海浪,永不停息,鋪天蓋地,席捲淹沒一切。有那麼一瞬間,我真想沉溺毀滅,可隨後我就感到了陣陣電流——沒有疼痛,沒有回憶,只有力量。
「我不喜歡你把他們叫作『正常人』。」謝德說著抓住我的手腕,突然壓低了聲音,「這不是我們的錯。我們是與眾不同,的確,但這不是什麼錯事,當然,也不見得多好。」
謝德動了動,給我留出一塊地方,我便毫無優雅可言地一屁股坐了下去。沉默猶如陰雲一般籠罩在頭頂,我們彼此遞送著水壺,在這被偷了兩次的「黑梭」機艙地板上共進了一頓奇異的家庭晚餐。
他點點頭,讓我鬆了口氣:「我早晚也得被他們關起來,這隻是時間問題。上校不知道該拿我們這樣的人怎麼辦。我們嚇著他了。」
我真想狠狠地教訓他一頓,但卡爾可不是奇隆,他會笑著接招兒,然後繼續走開。對待這位王子,必須曉之以理,讓他信服。得旁敲側擊。
「聽起來並不保險嘛。」奇隆咕噥著,想搜尋其他理由來給卡爾的計劃挑刺兒,但這個打魚男孩很快就發現自己完全不是對手。
「黑梭」是上校的私人座機,用來更快速地往返于諾爾塔和湖境之地,因此它便不僅僅是交通工具,更是個珍貴的補給庫。這上面裝載著武器,配備著醫療用品,甚至還留著上次飛行時補充的食物。法萊和奇隆把這些物資分門別類地放好,從繃帶堆里撈出槍來,然後給謝德的肩膀重新包紮了一番。謝德的腿怪異地綳直,承重的地方不能打彎,但他一點兒也沒有流露出覺得痛的樣子。儘管個子不高,他卻是我們家裡最強悍的人之一,僅次於常年痛苦因而神經緊繃的老爸。
我很樂意能為他做點兒什麼,哪怕只是小事。我從法萊的儲備里拿了一隻水壺,兩小包食物,原本還以為她會為定量配給的存貨而計較,可她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她佔據了我之前在駕駛艙的座椅,看著窗外,為空中掠過的景色而著迷。奇隆在旁邊無所事事地待著,可就是不碰卡爾的座椅。他不想被王子挖苦訓斥,而且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儀錶盤。他這副樣子讓我想起了逡巡在玻璃碎片邊的小孩——很想摸一下,可又知道不應該那麼做。
奇隆壓低了音量冷冷一哼,聲音小得只有我能聽見。我用胳膊肘往他肋骨上一戳。「禮貌點兒能死嗎?」
我理解他的困惑,儘管我不喜歡。他生來成長的方向,就是要成為我所敵對的人,他不知道如何成為別的什麼。而現在來說,與紅血族的相處,則讓他糾纏于自我,糾纏于已然背叛的血統。
我的呼吸突然變得粗糲,刺痛著我的喉嚨,狠戳著我的肺。老爸、老媽、吉薩、read.99csw.com哥哥們。在一路奔逃的旋風中,我把他們忘了個乾乾淨淨。上一次也是,當我變成了梅瑞娜,提比利亞國王和伊拉王后拿走了我的破衣爛衫,給了我綾羅綢緞,我在好幾小時之後才想起家裡的爸媽,而他們正等待著可能再也回不來的女兒。現在,我又讓他們陷於等待之中,甚至可能因為我的所作所為面臨危險——上校一定氣瘋了。我把頭埋進手裡,不斷咒罵自己:我怎能忘了他們?我才剛剛回來。我怎能這樣把他們拋下?
「你要去哪兒?」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原本可以一秒就甩開的,但是他沒有。
卡爾卻似乎毫不在意。他伸手抓了抓冒出來的胡楂兒,摩挲著粗糙的皮膚。「這是巴恩群島,沒什麼好擔心的。至於愛國者要塞在……」他說著粗粗往西北方向一指。我只能勉強辨認出陸地的輪廓,映著金色的陽光。「我會儘可能久地避開他們的感測系統。」
在這個角度,我得以更近地看清楚了他臉上的瘀傷:一隻熊貓眼是拜上校所賜,青紫色的腮幫子則歸功於我。「對不起。」我為我說過的話和揮過的拳向他道歉。
飛機掉轉角度駛向樹林的時候,我看著手裡的地圖,好轉移注意力,但是肚子里仍然一陣翻騰。
「系安全帶。」卡爾坐進駕駛座,回過頭與我目光相接。他以一種超然的精確,一個一個快速地扣緊了那些帶扣。在他旁邊,法萊也做著一樣的事,悄無聲息地暫時佔據了我的座位。我對此倒是毫不介意,瞪眼看著飛機降落太嚇人了,我還是想象一下那場面就夠了。
卡爾曾身居將軍之位,即便如今境地,也仍然不脫戰士本色,他了解交戰和決鬥。如果撇開憤怒,撇開渴望復讎的點點思緒,他心裏清楚得很,這一場對決,他贏不了——現在還贏不了。
「你?偷?」我冷哼一聲。簡直難以想象,一個王子,殘忍如他,竟然會幹「偷」這種事。「他們會剁掉你的手指頭,這還是輕的,而最慘的是,砍頭送命。」
機艙里仍然沒人說話,直到卡爾回過頭,歪著嘴一笑:「沒出汗。」還小心地摸了摸前額,擦掉薄薄的一層細密反光。
他沒點頭,可也沒反駁。他在聽我說,至少。
「如果有水就太好了,」他不情不願地說,「還有吃的。」
「別擔心,我拿的不多,」他指了指手裡的袋子,「雖然我可以偷走所需的一切。」
我本應該擔心這是個陷阱,但我沒有,我不能。推著我不停往前走的,就是想要找到那些新血的念頭。不是為了什麼革命事業,而是為了我,為了證明這樣的基因突變不是只有我和我哥哥。
我本打算再拿一袋食物,因為卡爾自從被上校關起來之後就沒吃過東西,但是機尾的一瞥讓我停了下來。卡爾一個人站在那兒,擺弄著一塊儀錶面板,假模假樣地修理著根本沒壞的東西。他換上了一件備用制服,一件黑色和銀色相間的連身飛行服,那身經歷了角斗和刑訊的破爛衣服則堆在腳下。他這樣才更像他自己:烈焰王子、天生的戰士。要不是「黑梭」的機艙內壁提醒著我,我真會覺得又回到了王宮,旋轉起舞,像是繞著蠟燭撲動的飛蛾。他胸前佩著一枚徽章,紅黑兩色的紋樣外麵包覆著一雙銀色的翅膀。即便距離不近,我也能認出那蜿蜒纏繞的圖案:烈焰王冠。那是他父親的,他祖父的,他生來即有的長子繼承之權。然而,這王冠以最險惡狠毒的方式被人奪走,以他父親的銀血和弟弟的靈魂為代價。而我,雖然憎恨提比利亞國王,憎恨這銀血王座,憎恨這權力所帶來的一切,卻還是忍不住為卡爾感到遺憾和惋惜。他失去了所有,失去了整個人生——儘管那人生的設定是錯的。
我們根本就不正常,我很想對他這麼說。但謝德果決的語氣讓我打消了念頭。「你是對的,謝德。」我點頭說道,希望他不要識破我拙劣的謊言,「你一直都是對的。」
突然,有人碰了碰我的九-九-藏-書耳朵,嚇得我要跳起來,卻又被安全帶綁住了。我回過頭,看見奇隆的手停在半空,臉上帶著促狹的笑意。
「卡爾?」我叫他。但是他沒有轉身,甚至沒有任何回應,就朝著飛機尾部揚長而去。其他人眯起眼睛盯著他,仍然警惕著,戒備著。
我對梅溫的信任是錯付了,對朱利安·雅各的信任卻不然。我比其他大多數人都了解他,卡爾也是。他也像我一樣,知道這份名單是真實的,至於其他人,就算有疑慮,也不會表露出來。我想,他們也是想要「相信」的。這份名單給了他們希望,關乎武器、機會和戰鬥的可能。這名單就是我們所有人的支柱,讓大家都能緊緊抓住。
他的嘴角動了動,但並不是要笑:「這跟我有關係?」
「它們還在啊。」他說著指了指我的腦袋。
我們全都一言不發,沉默地等待著,希望這樣的著陸沒有引起什麼人的注意。
夜色悄無聲息地降臨,籠罩著這片所謂的廢墟,遠處間或傳來鳥兒的鳴叫,以及飛機的低聲嘯叫。引擎的轉速漸漸減慢,等我們往北滑行了一段路之後,便完全靜止下來。機翼下靜電流發出的藍色微光消失了,只有機艙內部的燈還亮著,天上的星星還亮著。
他往旁邊躲了躲,免得再招來新的瘀青。「我可不想冒這個險。」他悄悄對我耳語,隨即又大聲衝著卡爾嚷嚷,「我們是要在坎科達歇腳嗎,殿下?」
我覺得自己像個小孩,但還是接受了他的建議。每一呼,我都讓一些念頭隨之釋出,可每一吸,帶回來的是更加嚴苛的思緒。呼——你忘了他們。吸——你殺了人。呼——你導致了他人殞命。吸——你孤單無依。
也許新血能改變這種情況吧。無論如何,我必須得找到他們。
謝德若有所思地咬了一口手裡的食物,那是一塊乾巴巴的壓縮燕麥餅,掉得到處都是渣子。「如果他們幫了忙,那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可是他們對於咱們的出逃一無所知,所以我倒不擔心。像咱們這樣離開……」他哽住了,我也是,「對他們來說更好點兒。老爸肯定做不了什麼,這一點沒人懷疑,老媽也是。布里和特里米對紅血衛隊足夠忠心了,也不會引人猜忌。再說,他倆也沒有能謀划越獄的聰明勁兒啊。」謝德停下來,想了想,又說,「我覺得湖境人不至於會把老太婆、瘸子和吉薩那樣的小姑娘扔進監獄。」
但是會留多久,我並不知道。
「我不是你們革命事業的一員,」他輕輕地說,聲音消散在夜色里,「我不是紅血衛隊的一員。我不是這些的其中一員。」
「很好。」我總算是放下心來,感覺好多了,伸手替謝德撣掉了身上的燕麥渣。
出乎我意料的是,卡爾突然緊張起來。他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震得椅子直晃。「儀器設備的響應是很遲鈍的。」他粗略地解釋道。謊言,拙劣的謊言,看他陰雲密布的臉色就知道。
「收到,BR18-72,」一個嚴厲而頗具權威的聲音最終響起,「下次報備,坎科達。收到?」
卡爾冷淡平直的聲音回蕩在機艙里,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漏洞,甚至連點兒興奮都沒有。但願愛國者要塞的人也這麼認為。他又重複了兩遍電台呼號,最後都有點兒無聊厭倦了,但他的身體始終緊繃,焦灼地咬著嘴唇,等待對方的回復。
「但我沒必要飛得那麼快,」卡爾對奇隆的無語十分滿意,繼續說道,「每架飛機都有專用的呼叫信號,好讓要塞知道它們的精確位置。一旦我們進入感測系統範圍,我就發出舊的信號,不會有人去檢查好幾遍的。」
「我們這麼干是對的,是吧?」我輕聲說,渴望能得到某種赦免。雖然謝德只比我大一歲,我卻一直都依賴著他的建議。
他笑了起來,大口吃光了晚餐。「我寫的信也是一貫正確嗎?」他咯咯笑著鬆開了我的手。這笑容如此熟悉,讓我一陣心痛。為了讓他好過點兒,我硬擠出笑意,但很快就被卡爾沉重的腳步聲一掃而光九*九*藏*書
不等卡爾回答,整個飛機猛烈地震動起來,撞向上了什麼硬東西。我們死死地抓著安全帶,在各自的座位里被甩得東倒西歪,巨大的慣性讓機身不停地前後搖動。謝德的拐杖飛了出去,打到了法萊的椅背,但她根本沒注意到,只是一眨不眨地睜大眼睛,攥著座椅扶手,指關節都發白了。
我盯著自己的安全帶,那緊壓的束縛之下竟然有種奇異的安全感。你只是把自己和疾飛的金屬塊綁在一起而已。這話不假,但至少在接下來的幾分鐘里,生與死便只在於飛行員一個人了。我也不過是搏命奉陪罷了。
「你必須冷靜下來。」卡爾的聲音越發低了。我斜著眼睛,瞥見他俯身靠近我,嘴唇幾乎要碰到我的耳朵了。「飛機很嬌氣,受不了閃電風暴。」
奇隆慌慌張張地從駕駛室里跑出來,活像個被轟走的小男孩。卡爾根本沒理會,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飛機上,除此之外別無他物。至少在現在,面對眼前的重重危機,他們倆人之間的敵意可以暫居二線了。
我們靜靜地聽著,一秒猶如一小時那麼長,可是只能聽見無線電另一端靜電發出的噝噝聲。在我旁邊,奇隆又緊了緊安全帶,為最壞的情況做準備。我也默默地這麼做了。
是的,奇隆,我的耳朵還在呢。我想頂他一句,但隨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四塊小石頭,粉色、紅色、深紫色、綠色——我的耳環。前三隻是哥哥們送的,每一對都是我和吉薩共享,一人一隻,哥哥們服兵役離家的時候就留下它們作為紀念。最後一隻,是奇隆給我的,那時候他正處於絕望的邊緣,隨後便是紅血衛隊襲擊阿爾貢,接著便是一刻不停的危機和背叛,直到現在也沒有停止。這些耳環陪著我經歷了一切,從布里離家參軍到梅溫欺騙出賣,每一隻都沉甸甸的,墜滿了記憶。
卡爾緩緩地吸了口氣,難以抑制地露出笑容:「收到,愛國者。」
卡爾感覺到了我的注視,從手裡忙著的活計里抬起頭來,停了一瞬。他伸手摸著胸前的徽章,勾勒著他被竊取的王冠的形狀。突然,他猛地扯下徽章,把它扔得遠遠的,而這讓我不禁瑟縮。憤怒在他的眼中一閃而過,深深地藏進了冷靜的外表之下。可是,儘管極力掩飾,怒火卻一再浮現,從他那完美的面具之下流露出來。我走開了,讓他自己去處理心情,飛機里的維修工作能讓他平靜,這比我說什麼話都管用。
看他這樣子,我忍不住大笑起來——烈焰王子,竟然出汗了。卡爾沒介意,反而笑得更開心了,隨後就回過頭去專心駕駛。嚴肅如法萊也流露出一絲笑意,只有奇隆晃著腦袋,鬆開了我的手。
「有。」我低聲說道,極力不顯露出痛苦,「我們需要你,你知道的。」
這一次,卡爾垂下了頭,半閉的眼睛一派放鬆的模樣。我也情不自禁地和他一樣。「收到。」卡爾對著話筒說道。「咔嗒」一聲,對方關掉了應答器,靜電的噝噝聲消失了,信號傳遞就此終止。做到了,沒被懷疑。
二十分鐘之後,太陽已經落了下去,我們飛越了哈伯灣和紐新鎮的貧民窟,正在逐漸降低高度。法萊在座位上動來動去,一刻不停,伸著脖子,想儘可能看清楚舷窗外的情況。此時此刻,我們下方只有茂密的樹林——諾爾塔絕大部分地區都覆蓋著這樣的植被。這裏看起來有點兒像我家,彷彿翻過一座小山就能看到干闌鎮似的。但我家在西邊,距離這裡有一百多英里呢。這兒的河流樣子陌生,道路也怪怪的,圍著水道的那些村莊,我一個也不認識。那個新血,尼克斯·馬斯登,就住在其中一個村子里,還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要面臨什麼樣的險境——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老媽和老爸?」
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卡爾也不例外。
「真是見鬼!」卡爾咕噥著,他盯著舷窗外面——那大概是廢墟改造的跑道吧。他又猛地一拉拉杆,我腳下的金屬蓋板震了起來,機艙到處都響起了read.99csw.com清晰的呼呼聲,彷彿穿透身體一般。「著陸,防衝擊姿勢!」
空氣里有一股秋天的氣味,混合著落葉和遠方暴風雨的潮濕氣息,我在機尾坡道邊上深深地呼吸著。奇隆缺覺缺得厲害,撐不住睡著了,偶爾發出一兩點鼾聲,打破了四周寂靜。法萊早就不見了,她帶了槍,去跑道的其他地方偵察搜索。為防萬一,謝德和她一道走了。這是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以來,我第一次不在任何人的監視之下。我又屬於我自己了。
「我也想。」我對卡爾說,「我想用自己的雙手掐住他的喉嚨,我想看他血流遍地,為他自己做過的惡,為他殺害的每一個人。」這感覺太好了——大聲地說出來,承認自己最恐懼的東西,對唯一懂得的人,說出來。我想用最狠毒的方式折磨他,讓他的骨頭裡都竄動著閃電,讓他喊都喊不出來。我想讓那個名叫梅溫的魔鬼毀屍滅跡。
「幹得好,殿下!」謝德說。「殿下」這個敬稱在奇隆嘴裏如同詛咒,此刻我哥哥說來卻滿含尊重。
「你這意思是?」我緊咬著牙齒擠出這一句,看見窗外的天空已然變成了樹冠。
就這麼膽戰心驚地等了好一陣子,那個聲音才又響起來。「蘭卡瑟上空有暴風雨,請多留意。」它平淡,公事公辦,沒有半點兒起疑。「收到?」
「你已經不算下狠手了。」奇隆笑了起來。他說的沒錯。
卡爾從坡道上快步走了下來,肩上扛著一桿步槍,腰上挎著一把手槍,手裡還提著一袋食物。一頭黑髮和黑色連身工服,讓卡爾看起來猶如陰影的化身,我肯定他這是刻意為之。
無線電設備發出粗糙刺耳的噝噝聲,打破了這片刻安寧。我抬頭看向卡爾,只見他向前探著身子,一隻手扶著舵輪,另一隻手緊握住了無線電對講機。
「你自己說過,我們找到的每一個新血,都是可以用來對梅溫發起進攻的武器。這話仍然當真,對不對?」
這回我狠狠地踩了他一腳,聽他叫喚起來才算心滿意足。
然而,當我想著要殺死梅溫的時候,卻也同時想到了自己曾深信不疑的他的樣子。我一直告訴自己,那個梅溫是假的,我所認識的,在乎的梅溫只是個幻影,為我量身定製的幻影。是伊拉王后將她的兒子扭曲塑造成了我喜歡的模樣,她確實如願以償。從某種層面上說,那個不存在的好梅溫至今糾纏不休,這比我其他困境更糟糕。
「對,」我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好吧。」
「可是我們力所不及,」我站在自己和卡爾兩個人的立場上,「如果現在就去找他,他會把我們都送上西天的。你很明白這一點。」
「這辦法行得通。」法萊插|進來說,「上校以前就是這麼乾的,否則他就無法搞定這些感測系統了。」
四周漆黑一片,卡爾的眼睛里亮起了奇異的光芒。
「愛國者要塞,愛國者要塞,這裡是BR18-72,起飛點德爾菲,目的地蘭卡瑟要塞。」
我則只能瞪著他,迷惑不已。這是怎麼了?
「當然,」我回答道,「我會把它們帶到墳墓里去的。」
「避不開時呢?」奇隆突然出現在我們身後,倚著我的座椅椅背,他的眼神來回跳躍著,看看卡爾,又看看下面的島嶼。「你覺得你能快過它們?」
「我們著陸了。」她氣喘吁吁地說道,聲音淹沒在發動機巨大的轟鳴聲里。
這時,話筒嘎吱作響,地面的回復就要傳來,我的手死死地抓住了座椅的邊緣。我對卡爾的飛行駕駛技術有信心,但那不代表我希望見識一下如何從空軍編隊的圍剿中死裡逃生。
「梅兒?」卡爾壓低了聲音,不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們沒必要看見我縮成一團,一呼一吸都在自責。
「那麼,你是什麼,卡爾?」
沒有回應。
你太自私了,梅兒·巴羅。你是個又自私又愚蠢的女孩。
慢慢地,我坐直了,卡爾的手也隨之調整了位置。他又按了好一會兒,直到確定我不再需要他了。溫熱倏然消失,我的脖子感到九九藏書一片寒涼,但是,讓他知道我能自己堅持下去,這很是令人驕傲。於是我舉目遠眺,看著舷窗外朦朧飄過的雲彩、閃耀的陽光和下面的大海。帶著白沫的海浪勾勒出一長串小島,每一座都延伸出沙地、灘涂,或是廢棄的橋樑。幾個小漁村和幾座燈塔散落其間,看上去溫和無害。我的拳頭卻握緊了:那上面也許有哨兵、警衛,會發現我們。
他一陣風似的從我們身邊走過去,跨過謝德伸直的腿,眼睛緊盯著駕駛座艙。「我們快要進入感測區了。」他這話不是對某一個人說的,但我們全都立刻行動起來。
我膽戰心驚地等了好一陣子,卡爾轉過身來,回到了機艙里,放下了食物和槍,改變了決定。我悄悄地吸了口氣,略微放心:他會留下來了。
我不得不用袖子遮住笑意,因為這會讓奇隆惱羞成怒的。雖然在今天之前我都沒和卡爾一起飛行過,但我可見識過他駕駛飛車的英姿。只要他的飛行技術抵得上駕駛那兩輪「死亡陷阱」技術的一半,我們就足以高枕無憂了。
奇隆的目光落在那枚綠色的耳環上面——和他眼睛的顏色一樣。他的臉色變得柔和,彷彿脫下了幾個月以來磋磨背負在身上的硬殼。
他張了張嘴,想擠出個答案,但終究什麼也說不出來。
駕駛艙里,卡爾在數不清的按鈕、拉杆中忙碌著,為可能遭遇的一切做著準備。傍晚的霞光讓他眯起了眼睛,落日的餘暉灑在他身上猶如火團,紅色、橙色的光芒彷彿是他自己燃起的烈焰。我想起了納爾希、屍骨碗,還有訓練賽,在那些情境之下,卡爾不是王子,而是烈焰地獄。那時候,我為他顯露出的殘忍而震驚不已,現在卻不然。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他皮膚之下燃燒著的憤怒、支撐他的復讎之火,也會時刻記得它們有多麼強烈。
「你需要什麼嗎?」我問。
卡爾一臉平靜,胸有成竹:「我知道,我能。」
當然,這持續不了多久。
「你知道自己正在幹什麼,對吧?」我問卡爾,但眼睛仍然看著那些島嶼。誰知道那裡會有多少銀血族正在尋找我們?海港里又擠滿了船隻,能藏住不少東西。也能藏住人——比如梅溫。
他的手沒動,仍然壓在我後頸的那個穴位上。「用鼻子吸氣,用嘴呼氣。」他引導著我,聲音低沉平和,像是在安撫一隻受了驚嚇的動物。我覺得他就算真這麼想也不算錯。
一隻手放在我的脖子後面,暖意直抵皮膚,將我從崩潰的邊緣拉了回來。大拇指慢慢地、勻速地畫著圈子,按著我從不知道的一個穴位。這讓我感覺好點兒了。
我想正是因為如此,王子才笑了起來,搖搖頭說:「叫我卡爾就好。」
但還不等我放鬆下來,話筒又噝噝啦啦地響了起來。卡爾咬緊了牙齒,手滑向舵輪,屏息凝神,每一根手指頭上都傾注了全部注意力。只是這麼一個動作就把我們嚇得要命,法萊也不例外。她坐在卡爾旁邊的座椅上,圓睜雙目,半張著嘴,像是要把接下來的塔台指令咬斷似的。謝德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儀錶盤上的無線電設備,緊緊地握住了手裡的拐杖。
「你知道我能做什麼,謝德能做什麼,那個尼克斯還可能比我們倆更厲害,更好,對不對?」
卡爾聳聳肩,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跟你有關係?」
「可不是只有他一個啊。」我抑鬱地說,想起了最近碰見的那些避之不及的目光和竊竊私語。即使是在輝映廳,到處都是異能卓著、不可思議的銀血族的地方,我也仍然是與眾不同的。而在塔克島,我是「閃電女孩」,無人不曉,處處禮遇,如見鬼魅。「至少,他們是正常的吧。」
我點頭,提到他們我就忍不住想縮起來。「還有吉薩,哥哥們。他們是真正的紅血族,所以他不能——他不會把他們怎麼樣。」這聽起來像個疑問句。
我都能看見他狠狠地踩在自己的惱怒上面。
群島中最大的一座島有個海港,裏面停滿了船隻,以其體積和船體上銀色、藍色相間的塗裝來看,它們應該是屬於海軍的艦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