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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你竟敢說我是銀血族。」尼克斯咬著牙說。
卡爾瞪著他,挑起嘴角,露出一絲厭惡:「我們就不能不管他嗎?」
石皮人,我腦海中浮現出這個詞。但眼前這位不止如此,他的皮膚不是石皮人那種灰色的、粗硬的,而是紅潤光滑的——他只是刀槍不入。
奇隆眼神一晃,來回看著我和卡爾:「要不是你老像保姆似的護著我,進展能快得多啊,梅兒。」
奇隆緊跟在我後面,他經驗豐富,泳技高超,一個猛子下去,幾秒鐘后就游到對岸了。他竟然沒怎麼炫技,還挺讓我驚訝的,我本以為他會表演魚躍龍門或是水中閉氣呢。不過當我也上了岸,就明白這是為什麼了。
在沉重而緊張的靜謐之中,我們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這正好給了我時間來思考,卡爾則沉默著打起盹兒來——這幾天來,他和我一樣,迫切地需要休息。奇隆也不敢胡鬧玩笑了,他自得其樂地坐在一截木樁上,把那些高草的莖葉編織成網子。脆弱而無用,他卻微微笑著,沉浸在這古老而熟悉的活計中。
「精確地說:大四歲。」謝德順口說道。
我正要陷入陰暗疑問的該死旋渦,高草動了動——有人來了。
「你是與眾不同的,尼克斯。」我的聲音又尖又細,聽起來很幼稚。我該如何解釋呢?要告訴他的那些話,還從沒有人對我講過。我自己都沒真正弄明白呢,又要對他說些什麼?「你知道的吧,你有些……有些無法解釋的地方。也許你會覺得自己有……有些不太對勁。」
我第一次游泳是十四歲,在卡皮塔河,那可是一條真正的大河,深度有這小溪的三倍,寬度則將近十倍。所以我二話不說就跳進小溪,把頭沒進了漆黑冰冷的水中。這裏距離大海不遠了,溪水嘗起來有一股淡淡的鹹味。
尼克斯猛力揮拳,擊中了卡爾的下巴,力氣之大,我擔心骨頭會斷。我用胳膊箍住他的脖子,「別逼我,尼克斯。」我在他耳邊說,「別逼我。」
我將足夠的能量注入尼克斯身上,想電他一下,讓他就範。電流會讓他頭髮直豎,紫色的火花擊中他的皮膚,我等著他鬆手,退後,也許還會打戰,然後恢復清醒理智。可他好像完全沒感覺到我的閃電,只有點兒煩躁,就像牛馬躲開蒼蠅那樣。我又電了他一下,這回加大了電量,隨後又電了一下,可還是一點兒用都沒有。我驚訝不已,被他一下子甩開,重重地摔倒,後背撞到了樹上。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第三步,前胸起伏著,呼吸平穩。隨後他遊了起來,撲騰著划水,像一條大狗。奇隆用手捂著嘴,悄悄地笑,我立刻朝他丟了幾塊石頭,才讓他安靜下來。卡爾一碰到這一邊的淺灘,立刻就站了起來,忙不迭地甩掉身上的水。他的皮膚上繚繞著絲絲水汽,來自他因尷尬而升高的體溫。
「你想殺了他,得先過了我這關才行。」我說,「我不想讓任何一個新血因為不想加入我們而送命。再說,就算他想要向警衛告發我們,他也得先說明前因後果,而這對馬斯登先生來說,和自己去送死沒什麼兩樣。」
「小朋友?」奇隆氣哼哼地說,「你根本不比我大多少。」
儘管四周漆黑一片,我還是能看見尼克斯臉上泛起深深的紅色。「好吧,我又不傻,對吧?」他粗聲粗氣、直剌剌地說道。這個人並不擅長保守秘密,儘管他的血液中就藏著最大的秘密。「你們就是那個紅血衛隊,警衛會因為你們出現在我家而把我弔死,雖然是你們不請自來的。」
「梅溫知道你的名字,」我對奇隆說,「你的身份證件和照片不會傳遍全國所有的崗哨嗎?我們還沒傻到這個地步呢。」
「對不起。」卡爾屏住呼吸,強迫自己抬起頭,看著這位悲痛父親的憤怒雙目。我猜,這也是他訓練習得的一項本領吧。「我知道自己說什麼都已經沒有意義。你的女兒——以及所有的士兵——本該活下來的。你也一樣,先生。」
她的話讓我退縮生疑,因為我想到了上校。他是絕不希望新血冒出來的,法萊卻說得那麼肯定,那麼自信。像之前一樣,我能肯定她另有王牌,另有我無法質疑的東西。
他們幹得出來,我對自己說。我本該覺得害怕才對,卻反而鬥志昂揚。梅溫、伊拉、薩默斯家的伊萬傑琳和托勒密,就算個個身懷異能,他們也還是有弱點,還是有可能輸的——只要我們找到了合適的武器。
奇隆重新坐回他的樹根上,又抓起了剛才編的草葉網,他自顧自地笑了笑,好像是在嘲諷挨了打、流了血的卡爾。「我喜歡這傢伙,」他說,「非常喜歡。」
「看著點兒!」奇隆猛地一拽,幫他躲過了隱藏在暗影里的石頭。卡爾很容易地read•99csw•com就掙脫了這打魚少年的手,但也僅此而已。他是帶著謝意的。就這樣,我們一路走,來到了一條小溪邊。
所有人都看向卡爾,大家的目光讓他窘迫極了。他的臉色慘白,閃著血的銀光和羞恥的難堪。我想起了他在輝映廳的房間,書和小冊子里滿是記錄著戰術的批註。那些字句當時就令我噁心,現在也讓我想吐——因為卡爾,也因為我自己。我忘了他是誰。他不只是王子,不只是戰士,還是個殺人兇手。在另一種故事走向里,齊步走向死亡的可能是我,是哥哥們,是奇隆。
我的最後一句話像箭似的,刺中了這個粗野的矮個子,他抖了一下,憤怒消失殆盡了。我話里的所指,他一清二楚。「是的。」他說。
他當然不會喜歡水。卡爾是個燃火者,烈焰的操控者,沒有比水更能削弱制約他的東西了。水令他悵然無助,令他能力盡失,是他生來就會厭惡、懼怕和對抗的東西。我想起在角斗場時,他幾乎被置於死地的一幕:奧薩諾勛爵用浮在半空的水球將他牢牢壓制,就算燃起幾點火苗也無濟於事。那感覺一定像是被困在了棺材里——水做的棺材。
我也有武器在身。血液中的電流嗡鳴便是我的全部所需,它比所有刀刃更鋒利,比所有子彈更殘忍。火花在我的皮膚之下流淌,隨時聽候調遣。我的異能有著卡爾的烈焰所缺少的纖巧敏銳。
「你們倆不會也怕水吧?」奇隆衝著小溪對面嚷嚷,聲音大得都有點兒啞了。法萊沒回答,只是笑了笑,抓住了我哥哥的手腕。一秒鐘之後,他們就站在了我們旁邊,笑悠悠的,身上半點兒也沒濕。
「達拉·馬斯登,詹妮·馬斯登,」尼克斯咬牙切齒地說道,他的目光直掃過來,像黑夜裡的一把刀子,「鐵鎚軍團,瀑布戰役,她們才十九歲。」
法萊上前一步,替我回答了。她拿出一條紅色的圍巾,破舊卻乾淨:「紅血衛隊會保護他們,幫他們隱蔽起來,如果他們願意,還將接受訓練。」
但他還拄著拐杖呢,我一把就把他推到水裡去了。
尼克斯握緊拳頭,但強忍住了揮拳的衝動。「是你贏了,她們淹死在河裡,屍身沉到了梅登瀑布底下,掘墓人連她們的鞋子都沒找到。那封信上是怎麼說的來著?」他步步緊逼,卡爾則步步退縮,「啊,對了,說我的姑娘們『為勝利而死』,還『保衛了王國』,末尾還有幾個好看的簽名呢,死掉的老國王的,軍團將軍的,還有那位決定讓所有士兵徒步過河的戰術天才。」
奇隆好像更願意在水裡待著,他敏捷地跳進淺灘,往溪水中央扔了一塊石頭,聽著石頭落進水裡的「咕嘟」聲,過了一會兒說:「六七英尺吧。」「需要給你扎個筏子嗎?」他衝著我咧嘴笑道。
「我賭你贏。」謝德輕輕碰了碰她的肩膀。
一聲鳥鳴劃破夜空,穿過草叢。奇隆以一聲低低的口哨試探著呼應,聽起來就像是那些干闌鎮的畫眉鳥。「是法萊。」他壓低聲音,指了指高草。
他迎著我的目光,打量我的臉,我的身體。他知道我是誰了,瞪大眼睛說道:「閃電女孩。」但是當他認出我旁邊的卡爾時,他的震驚一下子變成了憤怒。
這樣的想法讓我暫時忘記了幾天以來受的傷。我的肩膀痛得不那麼厲害了,身處靜謐的樹林,我發現自己腦海里的嗡鳴也減少了,已經有好幾天都想不起音爆者的尖厲聲音了。就連今天我揍了奇隆一拳的指關節也不怎麼痛了。
戰死了。真是個悲劇。可如果不是違反軍紀被處死,怎麼能說是卡爾的錯呢?
卡爾緊跟上我,一邊輕聲耳語,一邊用溫熱的手扶住我的胳膊,想安慰我:「我開玩笑的。」
岸邊的樹叢茂密,樹枝低垂,彎成了一道弧線,跨過溪面,葉子輕拂著另一邊的溪岸。星光透過枝葉,半明半昧,勾勒出小溪的去向:穿過樹林,匯入雷根河。小溪不寬,但是看不出深度,至少水流還算平緩。
「就算有宵禁,也沒多難。」法萊飛快地檢視著整個村鎮,每個屋頂,每個角落都搜索了一遍。我覺得她以前一定經常這麼干。「懶惰的鎮子,懶惰的警衛。我賭十個領主金幣,他們肯定連安全記錄都沒好好寫。」
「還有很多,尼克斯。」這一回我碰到他的時候,完全沒有想要電擊他的意圖了。「女孩,男孩,老人,年輕人。遍及全國,等著我們去找。」
他攥緊了手裡的圍巾:「沒什麼選擇餘地。」
卡爾與我四目相交,希望我能理解他的意思。所有人。不只是警衛,不只是士兵,甚至不只是銀血族。所有人。任何關於我們的風吹草動、傳聞流言,都會引來梅溫的追殺。禁衛軍、士兵、九*九*藏*書烈焰軍團,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們唯一的防禦措施就是隱蔽起來,時刻快他一步。任何會留下蛛絲馬跡的事,我們都不能去做。
到達科昂附近的高地時,我的頭髮差不多幹了。雲升起來,遮住了月亮和星星,但村莊裏面的燈光已經足夠讓我們看清楚了。從我們所在的位置俯瞰,科昂有點兒像干闌鎮,也是守著河口,雷根河的河口,並且緊鄰著十字路口。其中一條路鋪設完好,路面整潔,略高於鹽沼地,顯然就是通港公路,而另一條路是東西向的,靠近村莊的那段只用土覆蓋了路面。河堤上面有一座崗樓,頂端裝著旋轉燈標,那燈光每次掃過,我都忍不住瑟瑟發抖。
「那麼謝德就會送你回去,你再也不會聽到我們的任何消息。」我對尼克斯說,「但梅溫會來。如果你不想和我們一起,最好逃到野外,隱姓埋名。」
我瞥了瞥四周,想透過夜色看清黑暗裡都有些什麼。所幸雷根河一派平靜,在黑夜裡緩緩流淌,道路上也沒有人,就連遠處的大海也像玻璃似的無風無浪。宵禁仍然沒有取消,那是和《加強法案》一同頒布的。「看不到海軍的船,通港公路上也沒有車。」
「當然不是——」
「卡爾,」我小心地壓低了聲音,「怎麼了?」
我點了點頭。「所有能講的,我們都告訴他,然後讓他自己選擇要成為誰,或什麼。至於梅溫……」我思索著該怎麼說,可那些話語每分每秒都愈加可怕,「我們比他快。我想我們能做的只有這個了。」
彷彿被按動了身上的開關,卡爾站了起來,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時刻準備著應對草叢中走出來的人。我原以為會看見他的指尖上燃起火星,但經年累月的軍事實戰讓卡爾更了解自己:在黑暗之中,他的烈焰會像瞭望塔上的探照燈一樣顯眼,引來所有警衛。不過,令我驚訝的是,奇隆和卡爾一樣驚醒。他丟掉草編的漁網,扔在腳下,甚至還從靴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鋒利、厚實——那是他以前用來宰魚的。這一幕讓我心驚:那把小刀什麼時候變成武器了?他又是何時開始在靴子里藏匕首的呢?也許是從人們朝他射擊的那天開始的。
「別動,否則就再來一次。」謝德說道。他的眼神生機勃勃,暗含威懾。
「他就在那兒是嗎?」奇隆深吸一口氣,「他」是指尼克斯。他看了看下面的鎮子,那些低矮的房屋在崗樓投下的陰影里蜷伏著。
尼克斯舉起一隻沾了銀血的手,表示投降,另一隻手則捂著肚子,仍然沒從隔地傳動的震驚和空氣擠壓中恢復過來。那感覺我太清楚了。
「別這麼無情,卡爾。」我尖厲地說著去追趕奇隆。經過這位王子旁邊的時候,我用沒受傷的那邊肩膀使勁撞了他一下。不是想把他怎麼樣,而是要明確告訴他:別打奇隆的主意。
「我是湖境人,小朋友。」法萊替我回答了。至少在這件事上,我們意見一致。
「是警告。」卡爾搖了搖頭。「你和梅兒、謝德一樣。」他指了指我倆,「與眾不同。我們稱之為『新血』,既是紅血族,又是銀血族。」
「你覺得我們應該一堆人在這兒慢慢晃悠?難道不該你和我一馬當先?我去把巡邏哨卡炸掉,你把所有擋在路上的警衛電暈,難道不該是這樣?」卡爾已經儘力保持冷靜了,但他的聲音越來越像個惱火的老師——像他的舅舅朱利安。
在高高的草叢中,奇隆用靈巧的雙手撥開綠色的草莖,猶如一道陰影,沒有留下任何痕迹——當然這也無所謂,因為卡爾磕磕絆絆地跟在我後面,魁梧的身子東撞西撞,根本不可能掩蓋住我們的行蹤。在天亮之前,我們就得離開這兒,最好是,帶著尼克斯一起走。如果夠走運的話,沒有人會注意到村子里少了一個紅血族,等梅溫明白我們想幹什麼的時候,我們早就超過他了。
好吧,他們跳過來了。
讓他留在這兒是不是太瘋狂了?
卡爾盡了全力保持風度,但他的血還是從下巴上滴了下來。「先生——」
奇隆倚在一截樹樁上,哼了一聲。他脫下外套,一邊手腳麻利地把水擰乾,一邊說:「過來呀,卡洛雷王子,你能開飛機上天,卻不會游泳嗎?」
「我們在那兒會合。」卡爾指了指半英里之外的一片樹叢。夜色掩映下,它們影影綽綽的,被沼澤和高草圍繞著,確實是完美的掩護,但我還是搖了搖頭。
這些問題我都回答不了,但是關於奇隆的思緒,就先甩開別想了,它們都可以等等再說。當我回頭想跟謝德和法萊說句「再見」時,才發現他們早就走了。我一想到科昂可能埋伏著陷阱,就忍不住脊背發涼,昔日槍炮大作https://read.99csw.com的聲音仍然停留在我的記憶里。不。謝德有異能,法萊有經驗,今天晚上他們一定能所向無敵——只要沒有我。只要沒有窩藏閃電女孩,所有人就都不是非死不可的死罪。
「那,你們找到他們……我們之後,然後呢?」
「可是你確實有得選。」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因為我打從靈魂深處想要這樣的選擇。「你可以選擇留下,或一起走。你比任何人都懂得曾經的那些失去——而你能助我們奪回一些。」
「知道就好。」謝德低聲說道。他向我這邊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明亮的眼神微微黯淡:我們的出現都能置人于死地。「那麼,馬斯登先生——」
奇隆敏捷地往旁邊動了動,擋住了我。這動作看似無意,但尼克斯皺起了眉頭。他明白這裏面的深意。他劍拔弩張,臉對臉地站在奇隆對面。雖然奇隆比他高很多,他卻沒有顯露出一絲害怕。他伸出一根手指,粗魯地戳了戳奇隆的前胸。「你們在宵禁之後把我弄到這兒來,這可是不得了的大罪。現在告訴我,你們到底想幹什麼,要不然我就要回家去了,還得一路小心著呢。」
可是我該怎樣讓他離開?
可這攔不住卡爾的話,他站起來,繼續說道:「我弟弟會追殺和你們一樣的人。他會把你們趕盡殺絕,然後假裝你們從未存在過,把你們從歷史上一筆抹掉。」
像是有什麼東西哽住了尼克斯的喉嚨,他的目光里浮現出濃濃的困惑。他瞥了我一眼尋求支持。「還有……其他人?」
謝德抓著我的濕發梢笑話我。「你這笨蛋。」他溫和地說。
我從兵役里把他救了出來,但這次不行了。這是一場戰爭啊。我想把他送回家去,送回干闌鎮,回到我們的卡皮塔河邊,回到我們熟悉的生活里去。他也許會貧窮拮据,日夜操勞,胸無大志,但他會活著。在樹林與河堤之間的日子,我是再也回不去了。但他還是有可能的。我想讓他回去。
「夠了。」他氣喘吁吁地說著,額頭上沁出了亮閃閃的汗珠兒,說明他也用盡了力氣。刀槍不入,但不是永不疲倦的。
卡爾靠在附近的一棵樹上,身子是放鬆的,眼睛卻緊盯著地平線。什麼也逃不過他的目光。「我們要告訴他這個選擇的後果嗎?」
法萊是第一個走出陰影的,但不是最後一個。後面還有兩個人:一個拄著拐杖的是我哥哥,另一個又矮又壯,四肢肌肉發達,挺著肚腩,略有年紀——尼克斯。
卡爾的臉上浮現出一種純粹的愧疚,他首肯了尼克斯的話。當他開口的時候,他的聲音厚重低沉,壓抑著強烈的情感。「我們贏了,」他低聲說著,無法直視尼克斯的眼睛,「我們贏了。」
「『尼克斯·馬斯登,在世,男,271年12月20日生於諾爾塔雷根州鹽沼區科昂鎮。現住址:同出生地。』名單上只有這些。」我一口氣背了出來,那些字句早就印在我的頭腦中了。但我略過了最後一部分,那像銘牌一樣烙上去的話——血型:未檢出;基因變異;世系不祥。名單上的每個名字——包括我自己的,後面都有這麼一段話。朱利安就是憑藉這些特點,在血液資料庫中用我的血液進行比對,最終找到了這些人。現在,輪到我使用這些信息了,希望為時不晚。
「為什麼?」奇隆插|進來說,「給他選擇幹什麼?你自己說過的,我們需要能找到的每一個人。要是這個名叫尼克斯的傢伙有你一半厲害,我們可不能放他走啊!」
我張了張嘴想要回答,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還沒想過那麼遠的事。
「我們讓他做選擇。」我放大聲音說,知道不管是奇隆還是卡爾都不會離我太遠,他們能聽見。「讓他自己選,是跟我們走,還是留在這兒。」
「好吧,」我的聲音低了下去,「但是奇隆也跟咱們一起。」
可我們到底想幹什麼?我腦海里的聲音變得奇異,像是朱利安、奇隆和卡爾的聲音混在了一起,還有一點兒像吉薩。它刺戳著,挑明了我害怕承認的事實:名單隻是第一步。尋找新血——然後呢?他們要做什麼?我要做什麼?
謝德在樹叢間跳躍著,他的身影時隱時現,仿若穿透雲層的星光。他和我們保持著密切的距離,絕不離開我們的視線之外,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隔地傳動的步伐。有那麼一兩次,他悄悄提醒,指點著小徑的彎道或是隱蔽的小溝——給卡爾。謝德、奇隆和我都是在林子里長大的,他卻是生長在王宮裡、軍營間的,從來也沒想過自己會夜行林間,也就無從做什麼準備——總把樹枝弄出大響動、偶爾腳下磕絆打滑,都是再明白不過的輔證了。他早已習慣為自己燃燒出一read•99csw.com條路,清除掉所有的障礙和敵人,就只靠他自身的本事和力量。
卡爾點頭,同意,我的心卻動蕩不安。梅溫派出的追蹤者肯定不會帶著一大幫隨從,讓人一下就認出來的。只有兩個可能:他們還沒來找尼克斯;他們已經走遠了。
我想象著村子里的尼克斯,被人從床上拖起來,可能還被塞住了嘴,毫無懸念地邁進了我一手造就的羅網。為了逼他就範,法萊會威脅他的妻子和孩子嗎?或是謝德抓住他的手腕一跳,他們便墜入令人眩暈的隔地傳動中,隨後落腳在這片樹林?出生於271年12月20日,尼克斯四十九歲了,和老爸差不多。尼克斯會像老爸一樣負過傷,身體殘缺嗎?或是健康完好,等著我們來讓他負傷殘破呢?
「太冷了。」他咕噥著,搖晃著腦袋,這樣就用不著看我們了。他黑色的頭髮濕漉漉的,一綹綹地貼在一側,臉上則因為不好意思而泛起了銀光。我想都沒想就走了上去,把他的頭髮撩開弄整齊,恢復成像樣的髮型。他一直凝視著我,看上去雖然驚訝,卻也很是開心。
我茫然失意地越走越快,漸漸超過了奇隆,都沒注意到他放慢步子為我讓路。他知道我想一個人待會兒。草木一下子密密地圍攏,在黑暗中猶如屏障,我希望獨自一人。自打我在潛水艇里醒來,就沒有過片刻的安寧,就算有那麼一小會兒也會被奇隆打斷。看見他我是很高興的,不過現在,我希望有一點兒屬於自己的時間,去思考,去謀划,去哀傷,用我那已經面目全非的生命把自己包裹起來。
謝德和法萊站在稍遠處的岸邊,看著腳下的溪流,看著王子走上淺灘,兩個人的臉上都強忍著笑意。溪水剛剛沒過卡爾的腳踝,溫和得就像母親的撫摩,可月色之下,他面色慘白,連忙雙臂環肩,想把自己發抖的手藏起來。
我的第一反應是游回去,用我的雙手支撐他、幫助他游過小溪。可是那樣的話,奇隆的嘲笑就會讓卡爾徹底受不了了。樹林里的大吵大鬧可不是這會兒該有的。
「我的女兒們死了,老婆也死了,我討厭沼澤地的臭味,」他說著走到我面前,「我和你們一起走。」隨後他看向我背後。我不用回頭就知道,他是在看卡爾。「讓那個人離我遠一點兒。」
「放馬過來。」尼克斯沖后吐了口唾沫,想用肘部把我推開。但我緊抓住他,狠狠勒住他的脖子——他的皮肉摸起來硬得像石頭。很好。
他撇著嘴,一臉愁容:「那法萊呢——」
「我可以去,是因為所有人都以為我已經死了。」謝德倚著拐杖,一隻手搭在奇隆肩上想讓他平靜,不過被他甩開了。
卡爾比我幹得好,他儘可能地躲閃著揮過來的拳頭,可是每挨一下,哪怕是胳膊的擦撞,都會讓他痛得直吸氣。終於,他手腕上的燃火者手環擦著了火花,一個火球擊中了尼克斯的肩膀,就像水擊中石頭,燒毀了衣服,可那之下的皮肉完好無損。
尼克斯·馬斯登一點兒也不像老爸,但他們的眼睛是相似的。不是顏色或形狀相似,而是另有一致:空洞的眼神,訴說著虛無、難以痊癒的失去。老爸幾乎不能自己呼吸,更不用說走路了,可讓我驚恐的是,尼克斯身上的傷痛更甚。他下垂的肩膀,灰白的頭髮,無心打理的衣服,都訴說著這一點。如果我還是那個小賊,我都不屑於對這樣一個人下手。他已經一無所有。
這下輪到我不好意思臉紅了。我們說好要心無旁騖的。
尼克斯沉默了好一會兒。他踱著步子,手裡拿著那條圍巾,間或透過樹叢瞥一眼瞭望塔和探照燈。它來迴轉了三圈之後,尼克斯終於又開口了。
奇隆和法萊沖了過來,雜亂的腳步聲響成一片。我不知道他倆能把這人形粉碎機怎麼樣,於是伸手想阻攔,但謝德比他們快一步,跳到了尼克斯背後。他也像我一樣,箍住了尼克斯的脖子,接著眨眼之間,兩個人便不見了。一秒鐘之後,他們在十英尺之外再次現身,尼克斯倒在地上,臉色因眩暈而發綠。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可謝德用拐杖卡住了他的脖子,讓他動彈不得。
我費力地站起來,沒理會那些骨頭裡的舊傷引發的疼痛。「王子是我們這一邊的,尼克斯。他是來幫忙的,和我一樣。」
法萊翻了翻眼睛,來回看著他們倆:「你們的國王可沒有我的身份記錄,再說他也不知道我的真名。」
王子繃住了嘴唇,強忍住冷嘲熱諷。跟我爭辯是沒用的,至少現在沒用,而他顯然還不習慣執行除自己之外的人的命令。「我們要跟他提及梅溫嗎?告訴他如果留下就是等死?告訴他一旦被梅溫抓住,其他人也是死路一條?」
可我知道不是這麼回事,那根本不是開玩笑。而最糟糕的是九*九*藏*書,我也意識到,卡爾話里的意思沒錯。奇隆不是士兵,不是學者,不是科學家。他能迅速地織好一張漁網,比我認識的任何人都快。但那有什麼用?我們是在找人,不是在捕魚。我不知道奇隆在紅血衛隊接受過什麼樣的訓練,反正也只是一個多月,能有什麼效果?他從輝映廳脫身是因為我,在愷撒廣場的大屠殺中倖存下來則純屬運氣好。他沒有異能,沒經過多少訓練,也不怎麼機靈,除了拖累我們,還有什麼用?
「碰到什麼麻煩了嗎?」奇隆說著走向法萊和謝德。他的聲音似乎蒼老了些,比我所熟悉的要自制得多。他一直盯著尼克斯,這個矮墩墩的新血,手指哪怕動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因為沒人給過我選擇。」
「好吧。」奇隆壓低聲音咕噥著,看也不看我們就沖樹林里走去,又快又靜,像只老鼠。
慢慢地,尼克斯從她手中接過了那條圍巾,用那雙沾了銀血的手拿著,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要是我拒絕呢?」他的聲音很輕,但我聽出了那裡面如鐵的意志。
我猜他可能也想起了那個場景。眼下的溪水雖然和緩,回憶卻讓它看起來像是怒浪滔滔、無邊無垠的海洋。
答案很簡單,卻如削骨之痛。
保姆。我覺得自己就是個保姆,就算他現在能思考,能打架,能自力更生了。要是他沒這麼笨,非得獻身紅血衛隊,非得拒絕我的保護,那該多好。
我站在草叢深處沒動,但是示意奇隆讓開。他照做了,給尼克斯讓了路。當他走近我,走進陰影中的時候,我的心跳得飛快,怦怦地迴響在我的耳朵里,像是緊張、熱切的鼓聲。這個人是新血,像我,像謝德。是理解我們的人。
法萊有點兒不耐煩。「小菜一碟,就算有個跛腳的傢伙在旁邊轉悠。」她指了指謝德,接著又指著尼克斯說,「他完全沒有反抗。」
「我會游泳。」卡爾急吼吼地說,又硬著頭皮往前邁了一步,水沒過膝蓋了,「我只是不喜歡水。」
這話並沒有讓他緩和下來。尼克斯跪坐起來,露出發黃的牙齒。他的呼吸粗糲刺耳。「幫忙?」他冷笑道,「那個銀血混蛋把我的兩個女兒早早地幫進了墳墓。」
「住手!」我怒喝道,極力壓低聲音。可是這混戰——或者說是一面倒的暴揍,卻仍在繼續。銀色的血從卡爾的嘴邊流下來,濺到了尼克斯的指關節上。
卡爾握住我的胳膊,微微用了點兒力氣,把我往後拉,拉進了草叢深處更濃重的陰影里。我毫不猶豫地照辦了,因為我知道,謹慎是永遠不嫌多的。我有點兒悲觀地想著,要是有一條紅色的圍巾就好了,像我們在納爾希那樣。
「叫我尼克斯吧。」他咕噥著,眼睛里閃著微光,順著謝德的目光,看見了陰影中的我。他瞥了幾眼,想看清我的臉。「不過我想你們應該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了。」
王子每次失手,就能看見奇隆的牙齒一閃,意味深長地笑笑。
「不能分頭行動。」
「用鼻子吸氣,卡爾。」他抬起頭,看向岸上,我們的目光在溪流上方交匯。我帶著鼓勵沖他點了點頭。用嘴呼氣。這是他之前給我的建議,但此刻同樣能讓他平靜下來。
對一個將近五十歲的人來說,尼克斯的速度快得讓人吃驚。在陰影之中,我都沒看清他是怎樣肩膀一晃,怎樣衝上去,怎樣抓住了卡爾。雖然他的塊頭只抵得上卡爾的一半,卻像頭公牛似的把卡爾撞翻了,兩人一起撞上了旁邊粗壯的樹榦。樹榦發出斷裂的悶響,從根到枝搖晃不已。我愣了一下,意識到必須出手。卡爾是卡爾,但尼克斯是什麼,能幹什麼,我們還一無所知。
尼克斯站起來的時候,膝蓋咔嚓直響,但他根本就不在意。「你這是威脅我嗎,小子?」
按地圖所示,科昂在東北方向四英里之外,位於雷根河與寬闊的通港公路交口。它看起來只不過是個貿易邊區;通港公路轉往內陸的拐點周邊有些村莊,它便是最為靠近的一個;四周滿是大片、難以通行的沼澤,阻隔了通往北方邊境的路。在諾爾塔的四條次幹道中,通港公路是最為繁忙的,連接著德爾菲、阿爾貢和哈伯灣。所以,儘管位於偏遠的北方,這裏也仍然危機四伏:隨時都會有銀血族的軍人或其他人經過——即便不是專門追蹤我們的,全國也不會有哪一個銀血族認不出卡爾。他們會逮捕他,甚至一看見他就大開殺戒,毫不留情。
我告訴自己,會一直堅持下去,就算是知曉後果如何——幫奇隆逃脫兵役,發現我自己的異能,加入紅血衛隊,剝離過去的生活,搏擊,殺戮,成為閃電女孩。但真的是這樣嗎?說實話,我不知道。
「我們誰也不能到村子里去,梅兒,除非你想殺掉所有見過我們的人。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