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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當我們走出樹林的時候,一陣緊張驚恐的戰慄擊中了我:如果「黑梭」不見了怎麼辦?如果有人設下陷阱怎麼辦?如果,如果,如果。但是飛機好端端地在原地停著,在夜色之中幾乎和灰黑色的跑道融為一體,看不真切。我忍住想要衝進機艙內一享安然的衝動,努力地保持步伐,走在卡爾旁邊。但是沒有很近。心無旁騖。
「那她呢?」尼克斯小聲問道,一邊往我這邊投來銳利的一瞥,「她真的引誘了王子,讓他謀殺了老國王?」
「那就走吧。」卡爾冷冰冰的聲音里沒有一絲讚賞。
每一片樹影之中,我都能看到他的模樣,鬼魂一般站在屍骨碗的暴風雨里。雨水從那鐵鑄的王冠尖角上流下來,流進了他的眼睛里,嘴裏,衣領里,流進了他沒有心的凜冽深淵里。水漸漸變成紅色,變成了我的血,而他張開嘴品嘗著,牙齒鋒利,泛著森森白骨的冷光。
我的胳膊被撞了一下。是法萊,她湊近了一點兒,好聽到卡爾的話。
「不,不是的。」我在自己的聲音里傾注了一切堅定,告訴尼克斯,「事實完全不是那樣。」
他中止了爭論,轉過頭看著我,那一瞬間我感覺像是有一叢乾柴被點燃了似的。「那麼我希望你已經準備好做那些必需之事了。」他說。
法萊把嘲諷壓在喉嚨里:「著陸之後他們一樣可以睡覺。另一條跑道也是隱蔽的,跟之前那個一樣。」
法萊已經動起來了,正把一件深棕色的夾克披上肩膀。她把她的紅色圍巾塞進夾克里,遮住了那抹顏色,然後就到我們的儲備食物那裡去打包。量還足夠,但我暗自想著,一路上只要有機會,就得再弄一些來,多多益善。至於槍——我們總共只有六支,想再去偷幾支可不容易。三支步槍,三支手槍,法萊已經取用了兩支,長步槍背在肩上,手槍別在胯上。她就連睡覺也不卸下來,槍都快變成她的胳膊和腿了。正因為如此,她把兩支槍摘下來掛進儲藏室,著實令人驚訝。
他明亮的烈焰一下子暗了下去。
她瞥了一眼卡爾,但卡爾搖了搖頭。「時間不夠。就在四天前,我們還以為所有的隧道都坍塌或廢棄了,它們根本就不在地圖上。就算有鐵腕人聽候調遣,梅溫也不可能現在就把它們全部封鎖。」他斷斷續續地說,聲音因深思而沉重。我知道他想起了什麼。
他們一起歪著嘴咯咯笑起來。如果不是因為我,不是因為紅血衛隊,奇隆很可能最終也會變成尼克斯這樣的人:一個滿身傷痕的老頭兒,除了一把老骨頭什麼都沒有。我現在希望他有機會能安然變老,膝蓋酸痛,鬍子花白——只要他聽話,讓我保護他,不要固執地衝上去擋子彈。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問我。「噢,」我結結巴巴地說,「離這兒最近的新血在哈伯灣,兩個在城郊,一個在貧民窟。」
「傳動者,好吧。那你呢,孩子?」尼克斯用胳膊肘戳了戳奇隆,沒注意到他消散的笑容。「你有什麼本事?」
「是我,」我對她揮揮手,「飛機里沒人。」
「看起來還不錯,」卡爾突然開口,猶如往不安的寂靜中擂了一拳,「現在我們要去哪兒?」
以卡爾的異能來說,他並不是暴戾殘忍的人。他明明能用一千種方法置人于死地,能領導軍隊,能燒光整個村莊,但他並不以此為樂。所以他接下來的話讓我吃了一驚。
想要啟動整架飛機,需要龐大的能量和極度的專註,但是想點亮艙內的燈泡就是另一碼事了。就算是在十碼之外,我也能輕易觸及它們的線路,激起其中的電流,一下子照亮整個飛機的內部。機艙里沒什麼動靜,倒是其他人被突然亮起的燈光嚇了一跳,反而差點兒大動干戈——法萊都把手槍從腿上的槍套里抽出來了。
城市圍繞海灣鋪展,在港口和碼頭之間簇擁著。哈伯灣的read•99csw.com歷史比阿爾貢悠久,它兼容合併了過去遺留在這裏的廢墟,道路常有出人意料的急彎和分岔。與方正規整的首都相比,這裏更像是一團縱橫虯結的亂麻——對我們這種法外之徒來說簡直完美。有些街巷甚至路基下沉,直接與法萊熟悉的地下隧道相連。從偌大的哈伯灣找出兩個新血絕不容易,但這麼看來也並非完全不可能——特別是在關鍵時刻來個電力故障什麼的。
雖然尼克斯差點兒打爆卡爾的頭,可他的歸順看起來十分輕易。太輕易太簡單了。如果說我在過去的十七年裡——過去的一個月里曾學到了些什麼,那就是沒有什麼是輕而易舉的。一切事物都各有價碼。如果尼克斯不是個陷阱,他必定另有危險之處。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
「謝謝。」我看著他把夾克穿上。
在我身後,尼克斯吸了口氣,驚嘆于這龐大的金屬飛行器。他可能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地看過一架飛機,更不用說身處其中了。我轉過身來,還以為會看到他打量那些座椅和駕駛艙,可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他漲紅了臉,埋下腦袋,像是一個不太確定的鞠躬。不過,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這玩意兒有多讓我煩心,他就一屁股坐在座椅上,困惑地擺弄起安全帶來。
我原以為會聽到他對闖進戒備森嚴、高牆壁壘的銀血族城市大放厥詞,但卡爾只是點了點頭。「這不容易。」他簡單地提醒道,古銅色的眼睛凝視著儀錶盤上閃爍的指示燈。
而假以時日……他也會把我贏回去。
「所以說,她當真是個閃電女孩。那這一位……」尼克斯指了指對面的謝德,搜尋著合適的詞語來形容他的異能。
我加快了步子,急切地想要鑽進機艙,被漸漸增量的電流包裹——正是它們讓我的每一步都愈加堅定。當我踏上坡道,爬進飛機巨大的肚腹時,那感覺就像是沉入了一個溫暖的擁抱。我把一隻手撐在艙壁上,一路劃過那些金屬板材,我的能量流動著,從燈泡中湧出,沿著錯綜的電路將電流注入腳下的發動機室和機翼下的大型電池組。它們一起嗡鳴起來,用自己的能量撬動了更大的機械。整個「黑梭」啟動了。
「她不會睡的。只要還有新血處於危險中,她就不會睡。她會一直前進直到崩潰,我們不能讓她那麼干。」
「為我對你做過的事。以前。在輝映廳。」他的聲音幾乎是嘶啞的——卡爾也背負著自己的寒冰。冰凍血液,宮殿之下的監牢里,法萊所受的折磨。她拒絕招供,而他讓她痛苦尖叫。「我不期待你會接受任何形式的道歉,你也不必——」
星光籠罩著樹林,匆匆一瞥之後,我翻查著朱利安的那份名單——現在我已經很熟悉了。其中涉及的地點其實並不多,主要散落在哈伯灣城附近,有兩個位於城郊,還有一個位於紐新鎮的貧民窟。怎樣才能找到那些人呢?我一點兒主意都沒有。主城肯定是像阿爾貢和夏宮一樣,被城牆牢牢圈住,而且針對技工的種種限制,要比《加強法案》還嚴苛得多。不過我隨後就想起來了,城牆和這些限制,對謝德來說都不是問題。他走路的樣子已經越來越好了,過幾天便可以拋棄拐杖了。那時候他就是無人能擋的了,那麼我們就有可能贏了。
「因為我們有足夠的燃料,可以繞著海岸線飛行,而他們需要睡覺休息。」他的聲音里流露出微弱的恐懼。卡爾憎恨水。水能殺死他。
「地下列車是啥?」尼克斯咕噥著,恍恍惚惚。但是我不會浪費時間跟他解釋納爾希那個咔擦作響的金屬大管子的。
「所以老國王的腦袋是自己滾下來的嘍?」他咯咯笑起來,本以為別人也會跟著鬨笑,但即便是奇隆也懂得這種時刻應該默不作聲。他甚至連嘴角都沒動一下,因為知道失怙的痛苦。
「你九九藏書不帶武器?」卡爾攔住她,而他自己的步槍正拿在手裡。
「又是地下列車?」我的腦海里充滿了希望和絕望的混合體,「那個安全嗎?」
「我會捕魚。」奇隆擠出一絲空洞的笑意,聲音里滿是苦澀。而我們任憑這苦澀爛在了沉默里。
她點頭,但隱忍平靜的面具裂開了縫隙,流露出隱藏著的情緒:興奮。她用手指在大腿上打著拍子,我則感到一陣不爽:她視此如同兒戲。「我在哈伯灣朋友不少,」她說,「城牆不是問題。」
飛機猛地向前沖了出去,嘯叫著沿隱蔽的跑道疾馳。我的胃裡一陣翻騰,這回,飛機向上爬升的時候,我閉上了眼睛。引擎發出令人安逸的嗡鳴,我也知道自己暫時沒什麼事可做,困意就這樣駭人地襲來。
一段長長的靜默。他一定是在盯著法萊看,用眼神而非語言來說服她。卡爾的目光多有說服力,這一點我比誰都有發言權。
但奇怪的是,奇隆並沒有對尼克斯表現出太多敵意。事實上,他甚至還比往常更友善了些,圍著那個老頭轉來轉去,就像黏人的小狗。他們輕聲交談,被相同的經歷緊緊聯繫在一起:一貧如洗,紅血族,毫無希望。每當尼克斯提及漁網、編織這些奇隆熱衷的話題時,我就竭盡全力想讓一切各歸各位。我很想加入他們,聊聊雙股繩結的優點,而不是權衡最佳滲透策略。那樣能讓我覺得自己正常一些——無論謝德怎麼說,我們就是和其他人不同。
「我們正在飛過海洋。」她嘟噥著,很是疑惑。
「到哈伯灣里去,需要個車子。」卡爾的聲音壓過了正在減速但仍然咆哮的引擎。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跑道,直到飛機停了下來。這片所謂的廢墟,也像9-5基地一樣,四周被森林包圍著,荒無人煙。「要穿過森林和郊區,得走上十英里,」他說著扭頭看向法萊,「除非你還留了一手?」
卡爾扭過頭的時候,頸椎「咔拉」響了一聲,那是骨節摩擦的聲音。他全神貫注地駕駛飛機,沒注意到法萊過來了。「感覺正確。」他恢復了常態。
我抬眼看他,回憶讓我笑了起來。「那我就在倉庫里睡好了,旺達小姐。」我答道。奇隆也哈哈大笑起來。
思緒轉向下一批名字。艾達·華萊士,290年6月1日生於諾爾塔雷根州燈塔區哈伯灣,現住址:同出生地。還有另一個同在哈伯灣的人:沃里弗·高爾特,生於302年1月20日。他和奇隆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他不是奇隆,他是個新血——是紅血族和銀血族突變的產物,是奇隆嫉妒的對象。
「傳動者。」謝德禮貌地對他點了點頭,然後就繫上了安全帶——能系多緊就系多緊,彷彿預見到了下一次飛行的質量。法萊則一臉不太高興的樣子,毅然將目光從自己的座位轉移到了駕駛艙的舷窗外面。
我一直半夢半醒,一直也沒屈從於全然安靜的黑暗,而那正是我的思緒所迫切需要的。飛行讓我飄飄忽忽起來,我的大腦卻沒有完全停止工作。我想像謝德那樣,保持假寐,豎起耳朵搜集竊竊私語里的秘密。可是沒有人講話,而且鑒於尼克斯那口沫橫飛的呼嚕,大家應該全都睡得很沉。只有法萊還醒著,我聽見她解開安全帶,走到卡爾旁邊去了。她的腳步聲在引擎的轟鳴之下,輕得幾乎聽不見。我又開始打盹兒,分秒必爭地淺眠休息,直到她壓低的聲音讓我醒了過來。
這多少減輕了奇隆的不快,他自嘲地笑了笑,轉而去看儀錶盤前忙碌的卡爾——推動拉杆,旋轉按鈕,讓「黑梭」做好了下一次飛行的準備。我感覺到了飛機友善的回應,它內部的電能正在向機翼上的發動機流淌,呼呼的嗡鳴響起來了,一分一秒地積聚著能量。
我把自己丟進駕駛座里,不想看到奇隆臉上一絲一毫的痛苦表情。但我的動作不夠https://read.99csw.com快,還是瞥見了他尷尬的臉色,僵硬的肩膀,眯起來的眼睛,以及刻薄的冷笑。理由再明確不過了,嫉妒像瘟疫擴散,讓他渾身上下每分每寸都扭曲糾結起來。但這嫉妒竟然強烈至此,很讓我吃了一驚:我從來沒想過,奇隆也想像我一樣,像個銀血族一樣。他自豪於他的血統,一向如此。當他第一次發現我的變化時,不是還憤怒不已嗎?你是他們的人?他曾這樣質問我,聲音粗糲而陌生。那時候他怒火朝天,可現在的怒火又是怎麼回事?
起降輪撞到水泥地面的重重顛簸讓我一下子醒了過來,在座椅上甩來甩去。我睜開眼睛,又倏爾閉緊了,轉過頭躲開從駕駛艙舷窗灑進來的明亮陽光。其他人都已經醒得很徹底了,輕聲交談著,我扭頭越過自己的肩膀去看他們。我們仍然在跑道上疾馳,速度漸漸降低,但是還沒停住,即便這樣,奇隆也能一下子衝到我身邊。我猜,這一定是得益於他那兩條長久在河流中勞作的腿,因為飛機上的晃動對他完全沒有影響。
法萊在黑暗中嘀嘀咕咕,講解著紅血衛隊的真正目標。尼克斯是個聰明人,但就像在烈焰王冠統治下的每一個人那樣,他也是泡在謊言中的。恐怖分子、無政府主義、無端殺戮,這些詞都是滾動新聞里用來形容紅血衛隊的。輝映廳動亂時喪命的兒童,阿爾貢橋坍塌后的廢墟,他們展示著一切能讓人將我們認作罪惡魔鬼的畫面。而與此同時,真正的魔鬼卻端然在王座之上微笑著。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不是音量,而是情緒:「我不睡。再也不睡了。」
尼克斯的疑問就像一把刀子,殺傷力之大,讓我都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前胸,是不是真有匕首插在那兒。但自己的痛苦姑且可以等等,在我前面,卡爾停住了,他寬闊的肩膀上下起伏,似乎是深深呼吸,努力平復著心緒。
只有四天。四天前,卡爾和托勒密在阿爾貢的地下隧道里發現了沃爾什。四天前,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她為了保守紅血衛隊的秘密而自絕人世。
準備好殺死認出我的所有人——任何人。
我不想沉溺在回憶里,不願去想沃爾什那雙水汪汪的垂死的眼睛,於是我在座位里活動四肢,放鬆肌肉。「行動吧。」這話說得像是在下命令,儘管我無意那麼做。
我眨眨眼睛,把這叛國王子的記憶深深按下。
尼克斯的恨意消散了幾分,人性的本真顯露出來。「我看到那些畫面了,」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像是在道歉,「到處都是,村子里哪哪都是那些轉播屏幕。所以我就想——看起來是——」
「當心,留神看。」卡爾壓低聲音,在接近飛機的時候簡短而明確地提醒我。他一眨不眨地盯著「黑梭」,搜尋著任何有可能預示著陷阱的蛛絲馬跡。
我都能聽見卡爾咬牙切齒,憤怒且無奈。「我告訴過你了,我們不能——」他開始了。而我用不著聽那些切切言辭就知道他在爭論什麼。我們是整個王國的頭號通緝犯,我們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威脅,我們會將一切陷於危難。我的第一反應是聽從卡爾的,但我的本性告訴我,不要相信他的話。因為鬼鬼祟祟的潛行不是卡爾的專長——是我的。所以當他和法萊爭執不休的時候,我默默地為隧道和哈伯灣做著準備。我記得朱利安的書里是怎麼講的,還從法萊那兒把地圖抽走了。她忙著應付卡爾,沒注意到我這輕巧的動作。後來謝德也加入了爭論,站在法萊一邊,他們仨喋喋不休,而我靜靜地坐著,心裏暗暗籌謀。
卡爾的臉上泛起銀光,尷尬得連耳朵尖都變成了灰白色。他也很努力,但制定法令制度從來就不是卡爾擅長的。那是梅溫主導的領域,自始至終都是。
他只是聳聳肩說:「你read.99csw.com在發抖。」
「我準備好了。」
法萊笑了笑,解開安全帶。「挺上道啊你。」她尖厲地說,把上校的地圖攤在膝上。「我們從舊隧道走,路途能縮減到六英里,還能避開郊區。」
「不管怎麼說,」法萊的目光劃過我們所有人,「我認為你和閃電女孩是比槍更好的武器。」
卡爾目光閃爍,望向森林,但他並非在看樹葉。他的目光落向過去,落向那些更加痛苦的記憶。「她還殺了我的生母。要是我們任她作惡,我們也必死無疑。」
他卻轉過身來,肌肉在我的觸碰之下緊繃著,像是一片固體海洋下的熱烈波濤。「是伊拉逼我做的,馬斯登。」他古銅色的眼睛盯住尼克斯,讓他不敢再向前一步。「她入侵了我的頭腦,控制了我的軀體。她強迫我看著自己的胳膊抽出父王的劍,看著那把劍砍掉了父王的頭。然後她告訴全世界,這一切都是我蓄謀已久。」過了一會兒,卡爾的氣勢弱下來,像是提醒自己似的,又說道,「是她逼迫控制我殺死了我的父親。」
同樣的遐思在我腦海里同時激起了恐懼和迷惑:我們贏了之後的世界會是什麼樣?我只能想象出自己會在哪裡。回家,和家人在一起,在叢林里,能聽見涓涓河水的地方。當然,奇隆也不會離我太遠。但是,卡爾呢?我不知道在大結局的時候,他到底會怎麼選擇。
法萊也沒理他:「哈伯灣沒有車站,暫時沒有,但隧道剛好位於通港公路之下。當然,這說的是它沒被關閉的情況。」
還是尼克斯先說話了,他拍拍奇隆的肩膀。「螃蟹。」他邊說邊晃晃手指,「我一輩子也只是會逮螃蟹而已。」
反正,我會好起來的。我必須好起來。
「是梅溫乾的。」奇隆低吼道。這叫我們大為驚訝,而他眼睛里的神色,是純粹的憤怒。「是梅溫和他老媽乾的。那個王后能控制你的思維,然後——」他的聲音遲疑顫抖,不想再說下去了。國王之死實在太恐怖了——即便對一個希望置他于死地的人來說,也太恐怖了。
我也一樣,看著機艙尾部的裝載坡道打開伸出,搭在跑道上。它看上去是清晰無虞的,「黑梭」機艙內部如何,從我們這個距離看來卻是一片漆黑。
上校的地圖比朱利安給我看的那幅更新,更詳細。阿爾貢被大橋——毀在紅血衛隊手裡的那座——環繞著,哈伯灣則藉助自然的地勢,位於那著名的碗狀海灣中央。城市大部分是人工建築的,海岸線極其完美。萬生人和水泉人交替著,用泥土和洪水將曾經的廢墟改造成了如今的城市和海灣。而在圓形的海平面上,直接躍出的是一條筆直的公路,布滿了關卡、巡邏點、路障。這條路將城市分為兩個區:寶瓶埠和戰爭埠,並且直通愛國者要塞,是哈伯灣戒備森嚴的中心區里的一塊開闊平坦之地。愛國者要塞是全國的重中之重,是唯一一個同時服務供給海陸空三軍的軍事基地,它是燈塔軍團的兵役來源地,而這些士兵大多服役於戰鬥機大隊。戰爭埠的水域很深,足以容納排水量最大的船隻,因而是諾爾塔海軍至關重要的停靠港。即使在地圖上,戰爭埠看起來也是咄咄逼人的——但願艾達和沃里弗在這區域之外。
「很高興聽到你對我們尚且未知的事情發表見解,」我乾巴巴地說,「法萊,你覺得我們能行嗎?」
「我要戴頭盔嗎?」他問大傢伙兒,「要是我們得衝進高空,我需要個頭盔啊。」
我們在樹林中潛行返回,沒人受傷,也沒被追趕,周遭只有海浪和雲霧。然而我心裏恐懼虯結的感覺卻揮之不去。
所以,哪怕他讓我想起了老爸,鬍子花白,滿心悲哀,哪怕他和我有相像的地方,我也在心裏與這個科昂人保持距離。我把他救出了梅溫的魔爪,告之他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然後讓他做了選擇。現在我必須繼續,對下一個、九*九*藏*書下一個、下一個……做一模一樣的事。區別只不過是名字不同罷了。
「為什麼要從海洋飛過去?哈伯灣在南邊,不在東邊——」
「等時候到了,」他凝視著我,「我們拋硬幣決定吧。」
我一隻手扶住他的胳膊,希望能讓他平和下來,就像他安慰我那樣。他的皮膚在我的手指之下灼灼熾熱,熱得都有些燙手了。
「別停下,繼續走。」我壓低聲音,只讓卡爾一個人聽到。
奇隆大笑著在他旁邊坐下來,麻利地給他和自己都系好了安全帶。「尼克斯,我看你是我們這裏唯一一個不需要頭盔的。」
「梅兒·巴羅,要是再讓我抓住你打瞌睡,我就報告給哨所。」他模仿的是我們以前的老師。我們一直都是這個老師教,直到他年滿十七歲,到漁夫那兒當了學徒。
更清醒一些之後,我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什麼:柔軟,破舊,黑色的——奇隆的夾克。他不等我抗議就把衣服拿走了,暖意也不見了,徒留絲絲寒冷。
我真是很擅長撒謊。
法萊則只是拉起褲腿,露出了插在靴子里的一柄長刀。「哈伯灣是個大城市,我們得白天找人,晚上帶他們走。我可不想冒險隨身帶著沒登記的武器,任何警衛只要看到就會把我抓起來的。在村子鎮子里還能碰碰運氣,因為那些地方執行法令不嚴,可是在哈伯灣,我就不會那麼幹了。」她放下褲腿,藏好刀子,又補充道,「你竟然不知道你們的法令,卡爾,這真夠讓人吃驚的。」
在夜晚的黑暗裡,人的思緒很容易縹緲不定。我對森林再熟悉不過,用不著小心地盯著腳下,躲開樹根和樹葉,於是邊走邊恣意亂想起來,思考著未來會如何。一支新血組成的軍隊;法萊領導的紅血衛隊;紅血族真的揭竿而起,從窒息區的戰壕到灰城的大街小巷。卡爾經常說,全面開戰是得不償失的,因為紅血族和銀血族的傷亡都會非常慘烈。我希望他是對的。我希望梅溫能看到我們究竟是什麼人,能幹什麼事,能明白他自己贏不了。他不是傻瓜,戰敗的時候他就會知道了。至少,我希望他知道。因為,我目前所能判斷的是,梅溫從未輸過——在緊要關頭。卡爾贏得了他父王的心,贏得了他麾下戰士們的心,但梅溫贏得了王冠。真正重要的戰爭,每一場都是梅溫贏。
「對不起。」卡爾低聲說道。他的聲音一直很低,幾乎聽不到,卻總能抓住我,讓我不至於沉睡。不過這句話不是對我說的。
「你可以留下不去,卡爾,」我說著抬起頭,「但我不會幹坐在這兒的。」
「然後怎麼著?」尼克斯點著頭,朝卡爾走近了幾步。我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一眼,謝天謝地,他隔著幾英尺停下了。可是他的臉上卻現出譏諷嘲笑的神情,迫不及待地想看王子痛不欲生。我知道他有理由折磨仇人,但那不意味著我就得聽之任之。
雖然我閉著眼睛,卻知道法萊在看著我。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帶著歉意和決然。
我很想睜開眼睛,告訴他掉轉方向,盡他所能,用最快的速度飛往目的地。我們正在大海上方浪費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決定著諾爾塔的新血是死是活。但是我的氣憤被精疲力竭壓制住了。還有寒冷。即便在卡爾這個行走的火爐旁邊,我的血肉之中也蜿蜒著刺骨的冰冷。我不知道它從何而來,它只在四周安靜、我靜止深思的時候出現。當我想起自己做過的那些事,以及別人加之於我的那些事,這寒意便從心髒的位置冒出來,威脅著要把我撕成兩半。我蜷起身子,用胳膊抱著胸口,想止住這疼痛。這多少有點兒用,暖意重新回到我的身體里。然而,寒冰融化之後,留下的只有空洞虛無。這無底深淵,我不知道該如何將它填補。
「那你什麼時候睡覺,卡爾?」
「我接受。」她簡單地說道,但是語氣真誠,「那晚我也有錯。我們都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