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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法萊,趴下!」卡爾低吼著,他的聲音幾乎消失在樹葉的窸窣聲里了。
「所以這就是上校大驚小怪的原因了。」他嘎嘎笑著,放肆地往前邁了一步。
「東邊。」我咕噥著,指向那一波電能靠近的方位。
謝德沒回答,只是跳上了附近的一棵樹,受傷的那條腿垂下來搖晃著,臉上掛著笑容。但是當我們目光相接的時候,他悄無聲息地傳遞了些什麼。而下一秒他就站在了我身後,沒等我看清就又不見了。
不用問,尼克斯肯定是要留下的。就算堅不可摧,他也還是個從沒離開過鹽沼地的抓螃蟹的莊稼漢。在戒備森嚴的大城市裡執行解救任務,實在不適合他,而他自己也承認這一點。要說服奇隆就不那麼容易了,不過當我提醒他得有人看著尼克斯的時候,他便同意留在「黑梭」里了。
克朗斯的聲音低了下去,悲傷而沙啞。「是你,閃電女孩。不是只有當官的和當兵的在找你,我們也在找你。從這兒到德爾菲,所有的走私幫派,所有的盜竊團伙,你算是被盯上了,巴羅小姐,太陽之下或陰影之中,銀血族,還有你自己的族人。我很抱歉,但就是這麼回事。」
「你就叫這個名兒。」克朗斯說著一甩掙脫了謝德的手。他笑著比劃了個「跳」的動作,不過一看見謝德的拐杖和繃帶,笑容就不見了。「你從樓梯上摔下來了?」他的聲調仍然明朗,明亮的眼睛里卻浮起了陰雲。
如果確有必要,克朗斯會把我們交給伊根老大的,這一點我毫不懷疑,因為換作是我也會這麼干。把我賣給梅溫,換取高昂懸賞酬金,何其合算。所幸的是克朗斯身上沒有武器,他自己也清楚這一點,所以必須做好表面功夫。至少現在是。
克朗斯是個了不起的賊,我十分清楚他是箇中高手。而關於賊,最好的一點就是你可以相信他們——幹得出最糟的事。設身處地地想,假如我還是干闌鎮那個小賊,護送一干逃犯,我會不會為了幾枚領主金幣倒戈相向呢?為了幾個禮拜的電力配給券呢?難挨的冬季,我實在印象深刻,寒冷和飢餓好像沒有盡頭一般。明明很好治的病,卻因為沒錢而買不到葯。就連最簡單的欲求——想弄到漂亮的或有用的什麼東西——都充滿了酸澀痛苦。在那樣的時刻,我做過可怕的事情,向那些和我一樣絕望的人伸了手。為了活下來,為了讓我們全家活下來。我在干闌鎮時,從窮苦人家和挨餓的孩子那兒偷銅板時,就用這樣的理由為自己辯護。
因為接下來,除了開打也沒別的路了。
我看似漫不經心,實則豎起耳朵,聽著他們一來一回地鬥嘴,玩笑似的對話。他們相互恭維,回憶起那段同在窒息區的日子,躲避警衛,逃離軍團,如此云云。在那之後,他們之間也許的確有了友誼,可那份情義如今已然不再。現在他們只不過是可以聊聊當年之勇,做出笑容滿面的樣子,其實各自都在忖度對方的真實目的。我也在觀察判斷,慢慢有了結論。
「我們什麼時候上去?」卡爾大聲地拋出疑問,等著知道答案的人來回應。每個詞都像是厭惡的毒藥,越來越深的隧道讓他緊張不安,瀕臨崩潰,我也一樣。
「你的朋友們還想繼續躲在樹林子里嗎?」他說著就斜眼往我這裏看。那雙藍色的眼睛生機勃勃,在他褐色皮膚的反襯下顯得越發犀利。但這不足以讓我忽略更重要的問題——我仍然能感受到類似手錶電池的脈衝,但這個克朗斯根本沒戴錶。
「好啦,兔子,讓我們瞧瞧你還行不行。」克朗斯嘲笑著說。
「那邊的隧道已經封閉了。」他咕噥著抱怨,「正在翻新建築,國王下的令。他才上台三天就已經讓人愁得屁股痛了。」
謝德可不會這麼輕易就放過他。他臉上綻放出能照亮整個隧道的笑容,可眼睛里沒有半點兒明朗神采。「菩薩心腸的走私販啊!」他說。
法萊直接沖了過去,都沒有俯下身子。但我屈膝蜷伏在腳下的落葉里,讓這秋季的色彩read.99csw.com掩護我暗紅色的襯衫和棕色的頭髮。卡爾就在我旁邊,他將火焰控制在皮膚淺表,免得點著這些草木樹葉。他的呼吸均勻、平穩、訓練有素,眼睛則緊盯著樹林里的動靜。
我緊緊咬住嘴唇才沒沖哥哥發出噓聲。告訴克朗斯我們在找誰,這可是我最最不想做的——尤其是他還會追問緣由呢。謝德卻看著我,揚起眉毛,催我大聲說出名單。克朗斯在他旁邊,極力保持表情平和,眼神卻躲躲閃閃。他等不及想聽到我的回答。
讓我懊惱的是,我判斷不出他說的是不是真話。所以我得加把勁兒,讓克朗斯多說點兒。也許他能透露出什麼有用的信息,或是給我個借口讓他不知不覺地流露。
他睜大了眼睛,沒理會那刀光火影,而是滿含著真誠的歉意。而這一幕足以讓我脊背發涼,驚恐萬狀。「你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伊根是什麼人。我們是法外之徒,法萊。我們只認錢——只認活命。」
克朗斯最後看了一眼他的人,隨後拔出了手槍。電光石火之間,我還以為他要朝我射擊,他卻抬起那生機勃勃的犀利眼神,看著四周強烈震顫的隧道。他的嘴唇動了動,只迸出了一個詞:
他低低地吹了聲口哨,重新看向我:「流亡王子和閃電女孩。兔子在哪兒?我明明聽見他了。」
「她被抓了。」克朗斯嘟噥著,「今天早上,伊根收到了她的食指。整個哈伯灣都是這樣的,每個幫派都失掉了重要的人或物。水手黨、海盜幫,理查的小兒子也折進去了,他可是好早就收手不幹了。至於贖金,」他陰沉地吹了聲口哨,「這可一點兒不可笑。」
「海嶺宮的西邊。」法萊答道,她指的是哈伯灣的王室居所。但是克朗斯搖著頭打斷了她。
隧道里很潮濕,弧形的牆壁上糾纏著苔蘚和深扎的樹根,但是地面很乾凈,覆蓋著碎石。是為地下列車預備的,我猜測著,一旦要駛進哈伯灣便用得上了。但是這裏沒有金屬互相摩擦的刺耳聲音,也沒有列車電力系統震耳欲聾的重擊聲。我能感受到的只有克朗斯手裡的手電筒,還有另一個人的手錶,除此之外就是我們上方三十英尺之外、通港公路上規律的車流。重型車是最煩人的,它們內部的線路和設備喋喋不休地衝擊著我的後腦勺。上方的公路上每經過一輛,我就得瑟縮一下,很快我就數不清有多少車是開往納爾希方向的了。如果這些車列隊前進,我也許能猜得出護送梅溫的皇家車隊,但它們現在像是隨機地來去。這是正常的,我暗自想著,讓自己的神經冷靜下來,這才沒把手電筒弄短路,要不我們就得摸黑了。
「你這狗娘養的!」謝德大吼。他聲音很大,動作誇張,看似要揮出一記狠拳——實則是完美的假動作。開始了。
「那麼你的朋友呢?」我站了起來,反問道。
救他們。這句話回蕩在我的耳邊,跟著我走下機尾的坡道,又跟著我鑽進陽光籠罩的樹林。我會的,我對自己說道。我一遍一遍地重複著,直到像奇隆信任我那樣信任自己了。我會的,我會的,我會的。
我太了解那種生活了。但我已經改換了另一條路,不再是低賤流民,而是閃電女孩了。現在我的肩上有太多理想:自由、復讎、獨立……它們統統點燃了我身體里的電流,堅定著我繼續下去的決心。
「你們自稱水手黨嗎?」我小心地保持語調平穩。
謝德一下子出現在克朗斯身後,一隻手拄著拐杖,另一隻手環住他的脖子。不過謝德是笑著的,大笑。「我跟你說過了,別那麼叫我。」他邊罵邊搖晃著克朗斯的肩膀。
水手黨?是紅血衛隊的另一個分支,我猜。
但我還是聽見了他的低語:
但她沒理我,只是看著林子,等著,聽著。過了一會兒,有人連出三聲應答。那聲音有些熟悉,卻和之前聽到的不同。直到謝德從我們上方的樹頂上做出了回應,將他自己的聲音也加入這支詭異的曲子,我心裏的恐懼才消散read.99csw.com了一些。法萊有可能將我帶進陷阱,但謝德不會。但願如此。
法萊衝著那個聲音笑了笑,輕巧地離開了倚著的樹榦。「克朗斯,」她向樹叢中閃身而出的人招了招手,「梅洛迪呢?我猜她也在吧?從什麼時候起你給伊根跑腿了?」
「你偷了一棵捲心菜嘛,我只是放你一馬任你吃而已。」克朗斯搖著頭回答,臉上的神色卻表明他確實為此自豪。
在這兒,壓低聲音是無濟於事的,任何一點兒響動都能被聽見,所以卡爾緊閉雙唇。但我仍然能從他的臉上讀到他的內心。他彆扭,不安,心神不寧,抗拒著來自戰士、王子、銀血族的本能。他身處此地,跟在他的敵人的身後,前往未知的地方——可這是為了什麼?為了幫助我?為了中傷梅溫復讎?不管那原因是什麼,總有一天,卡爾會無法靠著這些支撐繼續。總有一天,他將不再追隨我,而我得為那個時刻做好準備。我得知道我的心容許自己做到哪一步——得知道我能承受什麼樣的孤獨。但現在還好,他的溫暖還在身邊,我忍不住就想要靠近。
「那就改到魚市。」法萊生硬地說道,把我們拉回了眼下,「我們得繞回去,並且在安全處外圍布置掩護,不知你們能不能辦到。」
其他人則一臉苦相,他們也和我一樣緊張——我這張臉竟然貼滿了各處門窗,這可是我們沒想到的。
當這個人從樹叢中現身的時候,我盡了最大努力去估量他的身材,觀察一些小細節——這是很久以前我摸索出的方法。他斜著身子,背後背著什麼重物,也許是一桿步槍,或者大頭棒子。跑腿的,確實。他看起來像是碼頭工人,要麼就是鬧事的小混混,胳膊粗壯,厚實的胸脯撐起磨損的棉布衫和絎縫背心。他的衣服上有不少補丁,邊角布料交錯成了五顏六色的格子,不過整體色調還是紅色的。奇怪的是,他的背心破破爛爛,可腳下的靴子卻是新的,擦得油光鋥亮。也許是偷來的。他和我是同行。
隧道向下傾斜,地下列車的痕迹突然消失了,因為這一段地勢實在狹窄,容不下列車通過。這裏更冷,更深,空氣更稀薄,我極力避免去想象頭頂上方地面的重量。走著走著,牆壁有了開裂和朽壞的跡象,要是再不修繕,肯定會坍塌下來的。裸|露的木樑矗立在黑暗裡,支撐著隧道頂壁,挽救我們于被活埋之勢。
「別介意,克朗斯。」我假惺惺地說道,口氣親昵,不像鬼鬼祟祟的小賊,倒像個宮廷貴婦。這讓他大為光火。「我只是對哈伯灣的兄弟姐妹有些好奇罷了。跟我說說,你是為什麼要加入紅血衛隊的呀?」
不過我和卡爾都沒有畏縮,就算他健壯魁梧。我們比他危險多了。
「我們不管那些頭銜。」他迴避我的問題,可我這才正要開始呢。其他人看著我們,莫名其妙。要是奇隆在,他會明白的,而且還會跟我配合呢。
「反正不是好事,兔子。」
謝德聊著天,和克朗斯還有他的朋友們開著玩笑,打破了靜默。「多虧了這傢伙我才能活著從窒息區跑出來,」我哥哥說道,用拐杖指了指克朗斯,「劊子手沒把我怎麼樣,可是餓肚子卻能要人命。」
謝德好脾氣地做了個鬼臉,仍然對這昵稱耿耿於懷:「你們對哈伯灣的紅血族熟悉嗎?有幾個名字不知你們聽說過沒有。」
他的歉意不是對我,而是對法萊和我哥哥。克朗斯的朋友,背叛了他,我的朋友,因為我步入了萬劫不復之地。
克朗斯的人殿後,這本來會讓我很緊張,不過我沒理會他們。我隨時都可以喚起電火花,而且萬一有人慾行不軌,還有卡爾在我身邊。他一隻手上燃著火紅搖曳的烈焰,可比我更嚇人多了。火焰閃爍,影影綽綽,在隧道里投射出紅黑兩色的旋渦。他的顏色,曾經是。但現在他已經失去了這顏色,失去了一切。
可法萊沒聽他的,而是靠在一棵樹上,藏進了樹榦的陰影里。陽光透過樹葉,在她的皮膚上灑下斑駁的影https://read•99csw.com子。她一動不動,像是和整片樹林融為了一體。不過,她並沒有保持靜默,而是張開嘴唇,讓幾聲鳥兒的低鳴回蕩在枝葉間——在科昂鎮外也是這個,和奇隆聯絡時用的,這是暗號。
我慢慢地轉過身子,背對著洞壁,這樣就能同時看見克朗斯和他的那幾個人了。卡爾也一樣,站在我的對面。他的手裡冒出星點火苗,隨時都能聽候調遣。我的皮膚上下則躍動著電火花,白紫色的細微閃電。有它們在,純粹的能量流淌,這感覺不錯。在我們頭頂上方,公路上的交通更加繁忙,我推測這裏要麼就是接近城門,要麼就是正在城門之下——可不是開打的好地方。
影子投射在牆上,我們每個人的形狀都扭曲了。每個糾結的身影里,每個黑暗的角落裡,我都能看見梅溫。他曾對我說,他是烈焰下的陰影,而現在我害怕的是,他將變成我腦海里的蔭翳。這比追殺可怕,比鬼魂可怕。不過,至少我不是唯一一個被他糾纏的人,卡爾也能感受到他的緊追不放。
克朗斯得寸進尺,笑得更開心了。「你真能弄出電火花。」他嘀咕著。我留意到他的目光轉向了我的手指。我很想叫他看看自己正和多少電火花打交道,但還是極力忍住了,指甲摳進了掌心。
「銀血族帶走你的什麼人了嗎?」
還是沒有回答,但是克朗斯加快了步子。我似乎已經觸到什麼了。
樹叢嘎吱作響,克朗斯的朋友們現身了,他們也都穿著破舊的衣服,搭配著偷來的東西。這就像是這類人的制服,因為混搭得亂七八糟所以反而看起來個個都很相像。兩個女人,一個男人——就是他戴著塊滴答作響的破表——似乎都沒帶武器。他們向法萊敬禮,沖謝德微笑,但不知道該如何對待我和卡爾。這樣更好,我想。我不想再失去什麼朋友了。
「是法萊嗎?是她招募你加入的?」我更進一步,等著破綻出現。克朗斯仍然不回答我,一陣恐懼襲來:他到底隱瞞了什麼?「或者,是你主動去找紅血衛隊的?就像我一樣?當然,我的理由很充分,那時我以為謝德戰死了,你懂的,我想要為他報仇。於是我加入了紅血衛隊,就是想殺死害了我哥哥的人。」
克朗斯沖法萊聳聳肩,黑黝黝的臉上抽|動了一下。「她在碼頭有事要辦。另外要是你不介意,我其實更喜歡『得力助手』這詞。」臉上的抽搐變成了咧嘴而笑,他隨後慢悠悠地行了一個誇張的鞠躬禮。「當然了,伊根老大向你歡迎致意呢,上尉。」
克朗斯的那幾個人也像我一樣慢慢動作,從藏起來的槍套里掏出了槍。三支手槍,三隻能扣動扳機的手。我猜克朗斯也有槍,但他還沒亮出自己的武器。他極力地想解釋清楚,讓我們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也願聞其詳。背叛,我再熟悉不過了,可它仍然讓我腸胃翻騰,渾身發冷。我盡了全力去忽略這感覺,去專註于眼前的事。
克朗斯的三個人舉起槍,對準我哥哥——速度最快的傢伙。在謝德舉起拳頭的時候,他們扣動了扳機——子彈劃過空氣,沒打中他。我俯下身子,近距離的槍聲讓我暫時失去了聽力,卻緊追著子彈看見了它們擊中的地方——木樑。一道火光揳進木頭,像是爆炸一般,洞穿而過,燒得焦黑。木樑搖晃著,就要坍塌,而我用閃電衝著頂壁追加了一擊。卡爾閃身向旁邊一跳,撲向克朗斯和法萊,躲開了掉落下來的水泥塊。要是我有時間思考,一定會害怕和這些水手黨同歸於盡,被活埋在這兒,但謝德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緊閉雙眼,強忍著空間壓縮的感覺,落在了幾碼之外的隧道地面。我們越過了克朗斯和法萊,拽起卡爾。半邊隧道已經全都塌了,灰塵和水泥壓住了那三個人。
他緊緊地擁抱我,為這暫時的兵分兩路說再會,我本以為會聽見他低聲的警告,或者是某種提醒。我卻聽到了他的鼓勵,這比想象中更令我欣慰。「你就要去救他們了,」他喃喃低語,「我知read.99csw•com道你就要去了。」
「抱歉讓你失望了。」我勉強說道,甩開了他的手。精疲力竭和憂心忡忡沒有善待我。我能感覺到自己的皮膚臟髒的,更不用說亂七八糟的頭髮了。「我有點兒忙,沒能照照鏡子。」
高爾特,這個詞讓克朗斯臉上閃過一絲漣漪,於是他點頭說道:「高爾特家我認得,哈伯灣的老人兒了。他們住在查賽路,是做釀酒買賣的,」他頓了頓,又想起更多。「這一帶最好的麥芽酒,可是值得一交的朋友。」
「你這是設了什麼陷阱?」謝德怒道。儘管一隻胳膊下面還拄著拐杖,他卻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等著我們的是什麼?」
「是什麼?」我屏住呼吸,不敢不看那個靠過來的女人,而她也死盯著我。
「完全沒有麻煩。」他舉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樣子,然後又吹起口哨來。這一回,口哨聲又高又尖,像是捕獵的鷹隼在鳴叫。雖然克朗斯極力做出微笑的樣子,看似輕鬆,但我還是看出了他眼神里的戒備。我以為他會緊盯住卡爾,可是他不信任的人——或者說難以理解的人——是我。
謝德揮揮手讓他別擔心,然後扶著他的一側肩膀說:「見到你可真好,克朗斯。我覺得我應該向你介紹一下,我妹妹——」
「伊根會幫忙的,」克朗斯點頭贊同法萊的提議,「只要他辦得到,都會行個方便。不過你們也用不著太多人手,兔子在呢。」
「跑!」
卡爾的火光、我的閃電、克朗斯的手電筒,三者匯成一股奇異的光,讓我差點兒忽略克朗斯的眼神。他瞟向左邊,目光落在我右側的木樑上。那上方的隧道頂壁開裂破碎,一塊一塊地往下掉。
距離如此之近,我都能聽見卡爾在咬牙切齒。噴涌而出的憤怒點燃了他的烈焰,一股灼燒的熱氣瀰漫在隧道里,其他人都裝作沒注意到。國王下的令。即便並非刻意為之,梅溫還是給我們設置了重重障礙。
電池的脈衝仍然存在,像是個堅定的提示。「所以你打算繼續若無其事,假裝沒有包圍我們?」我指了指各個角落挨挨擠擠的樹,「還是說我們有麻煩了?」
「上尉,我還以為你仍然流連在那座慘兮兮的島上呢。」一個粗鄙的聲音在榆樹茂密的枝葉間響了起來。這個口音——母音重,不發「r」,很容易就能辨認出來:哈伯灣專屬。
如果運氣夠好,我們會在黃昏時分辦妥一切,然後在早餐時間,帶著三名新血,回到「黑梭」停著的地方。奇隆又會怨天咒地,抱怨我們去了這麼久,不過我不擔心這個,反而還挺期待看見他漲紅的臉和氣鼓鼓的任性的。除開紅血衛隊的事和他新近萌生的怒意,這個和我一起長大的男孩,其內心仍然有閃光之處。他能給予我的安慰,就像卡爾的烈焰或哥哥的擁抱一樣。
這一帶的林木稀疏了很多,這叫我們不得不時刻保持警覺。在白天,卡爾就用不著擔心他的火光了。他讓烈焰一直燃燒著,每個指尖都像是蠟燭的燭心。謝德完全離開了地面,在樹頂上跳躍著,他以戰士的謹慎搜索著樹林,用鷹樣的目光掃過邊邊角角,這才放心。我也讓自己的感官活躍起來,感受著任何一絲電流的脈衝,判斷它是來自過往車輛還是低空盤旋的飛機。東南部,朝著哈伯灣的方向,有一陣很悶的嗡鳴,不過這是意料之中的,應該屬於通港公路上的繁忙交通。我們所處的位置剛好聽不到偏僻小路上的情況,我內在的羅盤卻告訴我,有什麼東西正在步步緊逼。
他一聽這個,臉上的笑容就消散了,把袖子放了下來,點了點頭。雖然帶著一絲陰鬱,但是十分確定。
我的感覺先於視覺,那是極小、極輕微的壓力,袖珍的電池裡傳輸著電流,也許是手錶或收音機里的。
我的胸膛里,心跳一下子快了起來,一想到我們竟如此幸運就感到高興。但這高興里也有隱憂:現在,克朗斯,還有他那沒露面的伊根老大,已經知道我們在找的人了。
「那你們也是紅血衛隊的人?」
「艾達·華萊士。」九九藏書我聲如蚊吶,彷彿擔心這些隧道牆壁會偷走我的秘密似的。「沃里弗·高爾特。」
這些隧道不在上校的地圖上——也不在我所見過的任何地圖上——但是通港公路是有的,我猜,隧道就在這條公路的正下方,與之并行。通港公路直通哈伯灣的城區中心,途經派克閘口,繞過海岸,隨後向北,延伸至鹽沼區,科昂,以及更遠的凍土邊陲。比通港公路更重要的是安全處,它是整座城市的行政中心,我們能在那裡找到一切所需檔案,而最重要的是艾達和沃里弗的地址。另外還有一個名字,是個女孩,住在紐新鎮的貧民窟,她也可能在檔。
「華萊士,我說不好,」克朗斯繼續道,「這個名字太常見了,但一時想不到。」
「已經不是上尉了,」法萊皺著眉嘟噥,不知是拍了下額頭還是擺手,「你們肯定已經聽說了。」
我本來以為謝德會攔住我的話頭,但是他一言不發。他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克朗斯的臉上,力圖看透這個走私販所隱藏的秘密。他一定有什麼瞞著我們,每個人都感覺到了。就連法萊也警覺起來,她之前一直都還挺和氣的呢,可現在她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什麼。她的手伸進外套里,握緊的只能是另一把藏起來的刀子了。至於卡爾,他從來就沒有放鬆警惕。他的烈焰燃起來了,在黑暗之中,這是赤|裸裸的威懾。我再一次思量起這條隧道——眼下它像是墳墓了。
「梅洛迪在哪兒?」法萊小聲問道,她把一隻手搭在克朗斯肩上,要他停步。我們全都停了下來,我恍惚聽見大家的心跳聲回蕩在隧道洞壁之間。「伊根不會派你一個人來的。」
卡梅隆·科爾,我記得這個名字,但其他信息一時想不起來了。我可不敢把朱利安的筆記本拿出來看,這兒有太多生人了。知道新血的人越少越好,他們的名單就是一份死亡判決,而謝德的警示我還牢牢記著呢。
「別相信任何人。」
「用不著介紹啦。」克朗斯說著向我伸出了手。我欣然接受,讓他那兩倍於我的大手攥住了我的整個前臂。「你好哇,梅兒·巴羅。不過我得說,通緝令上的你更好看點兒。沒想到還有這種事呢。」
卡爾應聲而動,站在我旁邊。我能肯定他也在審視著克朗斯,暗自估算他的身量。而對方如出一轍,那似乎是士兵之間的較瘦量肥。隨後克朗斯笑了起來,露出閃閃發亮的牙齒。
卡爾低頭盯著腳下,一臉隱忍。「梅溫一向不喜歡海嶺宮。」他的聲音回蕩在隧道的牆壁間,裹挾著他的回憶,十分詭譎。「太小,太舊,他不喜歡。」
「梅洛迪在哪兒?」法萊又問了一遍,她的刀子已經掏出來了,反射著卡爾手上的火光,刺眼地照著克朗斯的眼睛。「克朗斯?」
「我猜,伊根也是個上尉了。」我加快了步子,差點兒就要踩到克朗斯的腳後跟了。我的靠近讓他肩膀緊繃,這從他後頸上頭髮的起伏就看得出來。「那你呢?你是他的副官?」
除了我。
我瞥了一眼地圖,腦袋裡亂鬨哄的。據此看來,安全處與卡爾的昔日殿閣是直接相連的,或者至少也和那群建築有些瓜葛。而魚市呢,我猜想應該離這兒挺遠。要是去那兒,就得再費力爬過去。看卡爾皺著眉頭我就知道,他是不想去的。
他回過頭笑了笑,擼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文身:深藍色的錨,四周環繞著紅色的繩索。「燈塔區最棒的走私販,」他自豪地說,「你想要什麼,我們就弄什麼。」
「法萊,」我咬著牙噝噝吸氣,「什麼情況?」
兔子?
我伸出一根手指,衝著電池的方向,一簇電火花轉瞬即逝,呼應著正在靠近的能量。
紅血衛隊。
一片靜默。我回過頭,看見克朗斯的那幾個人一動不動,昏暗的隧道里,他們的眼睛近乎黑色。
克朗斯只是搖搖頭:「你會發現在這兒沒什麼人理會那些。水手黨聽令于伊根老大,而不是你們的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