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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向左,向右,再向左,往上爬。
我本能地翻起披肩,往後看了一眼。那些人其實並不難認:光頭,頭皮上用白色顏料畫著幫派圖騰——鋸齒狀骨拼成的骷髏。人群里小心行事的海盜幫不少於四個人,他們跟著我們,就像一群老鼠跟著另一群老鼠。他們兩人在左,兩人在右,從兩側包抄過來。要不是情況棘手,我真會好好笑話下他們那混搭風格的骷髏頭。人們一見到他們就認出來了,躲開了,讓他們先走,讓他們去追殺。
羅翰波茨家的這個侍從向左轉彎,走向一座可以俯瞰海灣的小山。毫無疑問,他是要回到主人的豪宅去。那山坡上星點坐落著富麗堂皇的莊園,每一座都有著耀目的純白圍牆,天藍色的屋頂,銀色的尖頂上鑲著尖角銳利的星星。我們跟著那個侍從,小心翼翼地向最大的一座宅邸靠近。它看起來猶如被群星加冕,四周環繞著清澈透明、閃閃發光的圍牆——鑽石玻璃。
克朗斯的吼聲在身後響起,指引著我們腳步沉重地匆匆穿過隧道。坍塌炸裂的巨大聲響催促著我們奪命飛奔——我們引發了連鎖反應,隧道在壓力的作用下從內部爆裂。有那麼一兩次,塌陷點就在離我們非常近的地方,我都能聽見木樑折斷時發出的刺耳聲音。老鼠傾巢而出,跟著我們一起逃命。它們從我的腳指頭上掠過,一掃而過的尾巴彷彿細小的皮鞭,讓我戰慄不已。干闌鎮是沒有那麼多老鼠的——上漲的河水會把它們沖跑——它們油膩膩的黑色皮毛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過,我強忍住了厭惡和反感。卡爾也討厭這些東西,他甩出一叢叢烈焰,不讓它們靠得太近。
一字一句,猶如烙印,火熱而深邃。但我們不能在貼著通緝令的牆邊逡巡逗留。我用胳膊肘推了推卡爾,催他離開這些殘忍的圖像。他二話不說就走了,跟著謝德和克朗斯穿過擁擠的人群。我很想抱住他,為他分擔一些肩上的重負,但我忍住了。不管我有多想靠近他、感受他,都不能那麼做。我必須一直往前看,與這位失勢王子的烈焰保持距離。我必須讓自己的這顆心冰冷堅硬,即便有人一直想燃燒融化它。
「任何所思所想都會落到伊拉·米蘭德斯手裡,」卡爾終於說道,「你和我比其他人都清楚,如果她抓住他,我們就暴露無遺了,哈伯灣的新血也難逃一劫。」
「秋後算賬,他們會付出代價的。」她咬牙說道,一字一句比絞索還要緊。
我攥緊了拳頭,想喚起閃電,卻感到了烈焰在靠近。灼|熱的皮膚緊挨著我,手指鑽進了我的掌心。卡爾。這麼一來,想放出閃電就得傷到他。我很想把他推開,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能救下我哥哥,但是我也知道,那樣會惹出大麻煩。
說完這話,他就穿過格柵,往步步殺機的地面之上爬去。
隧道是法萊和克朗斯的天下,是塵與土構建的王國,然而帶著我們逃出生天的重擔卻落在了卡爾肩上——諷刺的是,誰也沒留意到這一點。當我們在鎖死的安全門前束手無策時,卡爾自己就知道應該做些什麼。他向前一步,張開雙臂,腕間的手環激發出火花——熾烈的白色火焰燃起來了。它在他的手掌上躍動,隨他握住門上的鉸鏈,將其熔成紅色的鐵水。隨後一道障礙是鏽蝕的格柵,這就更不在話下了,卡爾只用幾秒鐘就把它扒開了。
根據氣味和嗡嗡亂飛的蒼蠅判斷,這些屍體掛在這兒已經有段時間了。
卡爾沒怎麼端詳海嶺宮。那已經是很久遠的過去了,是再也不能去的地方,再也回不去的家。
「走。」卡爾在我耳邊沉聲說道。
他說這番話的樣子讓我齒冷。「為什麼?」
「是你熟悉的地盤?」法萊狐疑地看著卡爾,他正帶我們走進另一條彎曲的小路。「還是你像我一樣掉轉槍口了?」
而我也像哥哥一樣,擁有一副自己的拐杖。可他不是金屬的,而是烈焰血肉之軀,有著古銅色的雙眸。如果我能放他走該多好。如果我足夠強大,能讓他隨心復讎該多好。生或死都遂他的願,該多好。但是我需要他,我找不到讓他離九*九*藏*書開的力量。
謝德側過身子又挨了一擊,這讓他剛好能轉過身看見我。我們目光相接,我希望他能懂。我無聲地動了動嘴唇:安全處——這是他脫身之後我們碰面的地方。因為他一定能脫身,他是新血,這些人根本奈何不了他。
「擔心他。要是他突然跑了,我們得有所準備。」卡爾對我低語,他的嘴唇幾乎能碰到我的耳朵。他在披肩的褶皺之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克朗斯。不過我哥哥緊攥著這個水手黨的衣服,他跑不了。謝德像我倆一樣,他不再冒險信任這個走私販了。
和卡爾一樣,我的那張圖片也是從屍骨碗的錄像中截取的。我清楚地知道那是哪一個時刻。當時我即將穿過大門,步入角斗場,駐足傾聽著子彈擊中盧卡斯頭部的聲音。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即將赴死,而更糟的是,我明白自己一無所用。亞爾文在我左右,剝除了我的異能,讓我又變成了普通人。我那雙印刷出來的眼睛大睜著,驚恐無助,看起來渺小極了。在這張照片里,我不是閃電女孩,只是個嚇傻了的年輕人。沒有人站在背後支持我,更不用說保護我了。我毫不懷疑,是梅溫親自選了這張照片,他非常清楚其中透露出來的意味。然而,有些人卻沒那麼容易被愚弄,有些人看到了我力量閃現的瞬間,看到了我的閃電——在行刑轉播中斷之前。有人知道我是誰,他們把這真相寫在了通緝令上,讓所有人都看得到:
「他的三個人都是為我而死,為了保我安全。」我已經記不清他們的面孔了,我也不想記住。「就算受折磨也不會怎麼樣吧。」
儘管距離魚市還遠,街巷裡仍然瀰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我拉起披肩捂住鼻子,想擋住它。那不是魚,我能確定,其他人也一定意識到了。
「快點兒,」我低聲道,「我們得再快點兒。」
離我們最近的這個,就戴著紅色和棕色的徽章——羅翰波茨家族。
昏暗的光線里,他的牙齒閃著微光,一字一句地自嘲:「就算是老鼠也想爬出陰溝呀,巴羅小姐。」
「雜市?」卡爾瞥了瞥前方的隧道。他比我更了解哈伯灣,畢竟這是他過去住過的地方,每當王室移駕至此,他便隨之入住海嶺宮,那些碼頭和大街小巷,他也毫無疑問都微服探訪過了——就像我第一次遇見他時那樣。
「安全處。」我顫抖著,好不容易才發出點兒聲音。「必須找到艾達·華萊士,只能去安全處。」接下來的話,嘗起來像血一樣。「我們走吧。」
我想,在這一點上我倆是一樣的。
坍塌的隧道再次震顫起來,像是強烈的地震,但是距離我們已經很遠了。那些老鼠更是淡定,已經完全平靜,迅速地消失在黑暗裡,回到它們各自的所在。這些小小的黑色身影彷彿詭異而讓人作嘔的安撫:我們再一次死裡逃生。
博洛諾斯夫人教過我的那些東西瞬間就涌了上來,我模模糊糊地記得一些:羅翰波茨家族,王室貴族的一支,是這一區域——燈塔區的領主。這一家族都是鐵腕人,他們在選妃大典上也推舉過一個名叫羅爾的姑娘,她能徒手把我撕成兩半。我還在屍骨碗遇見過一個羅翰波茨家的人,他原本是執行死刑的劊子手,但我把他殺了——電到骨頭冒煙。
卡爾咬著牙齒噝噝吸氣,惱火地一嘆:「看著吧,他要是想跑,三十秒就可以脫身了。」
我舒展肩膀,轉而面對嘈雜人聲——隧道的安全庇護就此告一段落了。這是我第一次到哈伯灣來,但是有地圖,有對電流的感知,這已足夠,它們描繪出了道路和線路的雙重圖景。我能感受到正開赴要塞的軍用車輛,也能感受到雜市上的照明燈。而且,城市,那是我所熟悉的一類事物。擁擠人群、大街小巷、日常生活瑣碎的邊邊角角——這些都是我慣用的掩護。
「因為《加強法案》?」我大聲問道。這些男人和女人違反宵禁令了嗎?輕率魯莽地瞎說什麼了嗎?他們是因為我念出口的法案而死嗎?不是你頒布的。我對自己說。但那並不能減輕我的罪惡。什麼也減輕不了。
「海嶺宮。」卡爾順著九九藏書我的目光看去。
其他紅血族很明顯是害怕這些小混混的,但我不怕。對那些在哨卡附近轉悠的幾十個警衛來說,這幾個暴徒根本就是小菜一碟。這些警衛可能是疾行者、鐵腕人、湮滅者——能讓我們流血、疼痛的銀血族。不過我知道,他們不像宮廷里的那些銀血族——耳語者、閃錦人、靜默者——那麼危險。像伊拉王太后那樣可怕的耳語者是不會穿上低階的黑色制服的,他們掌控的是軍隊和王國,而不是這集市裡的一畝三分地。他們離這兒還遠呢——至少現在是。
我猛地吸了口氣,意識到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掩護了——溜之大吉的絕佳時刻。謝德不是掩護,一個聲音在我的腦袋裡大喊著。我咬住嘴唇,都要咬破了。我不能離開他,不能,我不能再失去他。但我們也不能待在這兒,這太危險了,簡直就是危如累卵,千鈞一髮。
但令我們意外的是,第一擊並非來自後面,而是迎面而來。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太婆露出了真面目,用她粗糙的木頭拐棍鉤住了克朗斯的脖子。她把克朗斯掀翻在地,同時扯下自己的斗篷,光頭和骷髏圖騰赫然在目。
如果。
雜市周圍的街巷也和它一樣,擁擠、嘈雜,滿是魚腥味和火暴脾氣。這兒不愧是紅血族聚居的街區,房屋逼仄,岌岌可危,巷子拐角的陰影里堆滿了垃圾,擠滿了乞丐。我沒看到警衛,他們不是在圍觀雜市裡的械鬥,就是在距離我們很遠的隧道里。現在是卡爾在前面帶路,引著我們一路向南,離紅血族的中心區越來越遠。
卡爾沒回答,只是快速地揮了揮手。我們來到一家小酒館,窗邊已經黑壓壓地擠滿了醉鬼,大門漆成了紅色,咄咄逼人。卡爾在門前逡巡著,我猜,這兒也許是他過去常來的地方——那時,他溜出海嶺宮,遠離銀血族的耀目之地,來看看他的王國的真實模樣。好國王會這麼做的,他說過。不過我發現,他對「好國王」的定義相當偏狹。那些年他所遇見的乞丐和竊賊都不足以讓這位王子明白。他確實看到了貧窮和不公,卻沒發覺需要做出改變,也沒引起他的擔憂——直到他的世界將他吞噬、拋棄,讓他變成一個孤兒、流亡犯、叛國者。
「我不認得你這張臉,水手,」那個女人嚷嚷著,又狠狠給了克朗斯一下,足以留下傷痕,「但伊根肯定認得。他會來換你回去的,要是有傷,找零就得了。」
「魚市不夠你玩兒了嗎,水手?」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的克朗斯,口中怒罵。謝德也被帶倒了,手腳和克朗斯纏在一起,他自己的那副拐杖突兀地立著。
就在幾個月前,看到被碎石砸中身亡的屍體,我還會覺得害怕,現在,我看到了更多不堪可怕的東西,卻幾乎不會去想克朗斯的同伴,不會想他們扭曲的骸骨。而克朗斯,儘管是黑道中人,也並不平靜。他回望那黑漆漆的隧道,在那裡,他和我們聯手殺了三個水手黨——他們也許是他的朋友。
這聽起來很有說服力。
怪不得那些海盜幫的人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襲擊克朗斯和謝德。他們知道不會受到懲戒,知道紅血探子已經死了。
這時,又是一擊,砸中了謝德帶傷的肩膀。他咬著牙,極力把疼痛的呻|吟咽了回去。但那聲音回蕩在整座雜市,我甚至能親身感受到,隨著他的抽|動而瑟縮。
不用問卡爾是怎麼知道的。按照人群移動的速度,三十秒足夠到達歪歪扭扭、搖搖晃晃的樓梯頂端,穩穩地站在雜市主樓層上。我現在已經能看見集市的中央了,就在我們上方,正午的陽光傾瀉而下,讓剛離開黑暗的我們目眩。這兒的攤位看起來更穩定,更專精,也更有銷路。一個敞開的廚房正在烤肉,香氣四溢,饞得我直流口水——之前我只吃了一包腌魚。朽敗的木樑在我們頭頂之上搭成拱頂,撐起滿是補丁、破破爛爛的帆布屋頂。因為季節性雨雪的侵蝕,有一部分木質拱頂已經損壞了。
然而,為了我自己的勝出,已經有朋友被我當作籌碼,有性命被我棄之不顧。我早就干過這種事了。如果read.99csw.com某些人的死,能換來更多人的生,做這種決定並不困難。
「笨蛋和竊賊,統統都是。」旁邊有個女人嘟噥著。她似乎是唯一一個被這一幕攪得惱火的人。商販、顧客、街上的孩子,全都見慣不怪,警衛也無動於衷,只是饒有興味地看著。甚至還有幾個掏出了硬幣,為這街頭混戰下賭注。
法萊就沒有我這麼鎮定了。她極力掩飾著眼睛里的淚水,而我也假裝沒有看到,和她一起走開了。
他垂下臉,知道我不會去救他了。但這是失落,也是首肯。隨後,人群便一擁而上,將他隔離在我的視線之外。拐棍再次擊中骨頭,我轉過身去,卻還能聽得到沉重回蕩的聲音。我再次瑟縮起來,淚水蒙上雙眼。我想回頭去看,可我必須走,去做必須做的事,忘記必須忘記的人。
海盜幫。另一個幫派。或許也有著某種頗具寓意的文身標誌,就像克朗斯的錨一樣。若不是梅溫暗下心機,他們原本會幫助紅血族姐妹,但現在,他們掉轉槍口,成了比銀血族士兵還可怕的敵人。
「我們應該把他們放下來。」我說,但心裏知道這不可能。我們沒時間埋葬這些人,也不想引火燒身。
卡爾的那張並不是他的王室畫像。那張畫像上的他是強壯、高貴、華麗的。這張滿是噪點卻頗有辨識度的圖片,來自眾多攝像機中的截圖,截取的正是他在屍骨碗行將失敗的一幕。他的臉極其憔悴,被失去和背叛折磨,但眼睛里閃爍著不易察覺的憤怒。他脖子上的肌肉緊繃變形,領子上還有乾涸的血跡。真正的殺人兇手梅溫就是希望他展現出這副模樣。通緝令位置靠下的地方被撕掉了,或是用尖利之物潦草地塗寫著什麼,噴涌而出的暴戾讓那些字跡幾乎認不出來:弒君者、流亡犯。字跡劃破了紙頁,彷彿這些字句能讓印刷出來的皮膚流血似的。在這四周,到處都寫著——找到他,找到他,找到他。
「那就讓他走啊。」我實在不想再帶上一個紅血族拖油瓶了。「對我們來說,他已經沒用了,不是嗎?」
「謝德盯著他呢。你把頭低下去。」
「正解。」克朗斯飛速點了點頭,「去安全處,我只能把你們送到這兒,再遠就不行了。伊根的命令本來是帶你們去魚市,水手黨都在那兒等著抓你們,更不用說大批警力了。他不會想到雜市的,也沒人在那兒盯梢。」
我想衝過去幫忙,但一隻胳膊攬住了我的腰,把我拽回了人群里。其他人駐足圍觀,等著看樂子,沒人留意到我們隱沒在人堆兒里,就連那四個海盜幫也沒發現。我們不是他們的目標——目前還不是。
紅血女王。閃電女孩。她還活著。揭竿而起,血紅如同黎明。崛起,崛起,崛起。
不過卡爾還是照做了,弓起身子,讓自己稍微矮一點兒。不過這可能不夠避人耳目隱姓埋名。一切都可能不夠。
我們從路邊溜進一座廢棄的小花園。這裏一片死寂,房屋和商店的窗子都緊緊地關著。花木燒毀了,地上一片焦黑灰塵。光禿禿的樹上弔著幾十具屍體,頭面紫漲,繩索勒住脖子。他們全都赤身裸體,只留著各自的紅色獎章——並不精緻,只是木雕的牌子,綴在粗糙的繩端。我從沒見過這樣的鏈子,一直盯著它們,好不去看那些死人的臉。
我仍然能聽到他的叫聲,但見識過剛才的絞刑廣場,我現在只能苦笑。
因為這個可怕的詞,卡爾想殺死一個人。而我的沉默即是贊同。更讓我感覺羞恥的是,我意識到卡爾說的沒錯。至少他不會讓我下手,儘管我的閃電能瞬間使人斃命。他把手伸進披肩里,去掏那把藏起來的刀子。我的雙手縮進袖子里,抖個不停,祈禱著克朗斯繼續往前走,腳下的步子別磕絆。那樣他就不會背後中刀,就因為斗膽幫了我。
宮殿佔據了小山的制高點,一隻白色的肥貓正在水晶般的圍牆後面懶洋洋地打瞌睡。就像白焰宮一樣,這裏的屋角也都鍍著金色烈焰,它們惟妙惟肖,像是在陽光之下躍動舞蹈。那些窗戶像是寶石,光潔如新,若隱若現地閃爍著——天知道有多少紅read.99csw.com血族的侍從在為此辛勞。宮殿裏面傳來剮蹭和撞擊的聲音,不知那些王公貴族在幹什麼——反正是梅溫下的令。我竟然有點兒想去看個究竟,這白痴想法連我自己都覺得好笑。要是我能再踏足王宮,那必然是鐐銬加身。
雜市也是一處市集,熱鬧程度不亞於夏宮的博苑或干闌鎮的大廣場,但是這裏更髒亂,更擁塞,銀血族的領主不屑一顧,紅血族平民擠著挨著,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藏身的絕佳之所。我們現身於位置最低的一層:位於地下的攤販會集地,這裏油花花的帆布棚子縱橫交錯,不過沒有一點兒煙味火星或臭氣。紅血族窮歸窮,卻不傻。我抬起頭,透過格柵往外瞥了一眼,只見頂棚上有個大洞,可見上一層賣魚賣肉的商販,讓難聞的氣味都散出去了。眼下,我們周圍全是小販、手藝人、織布工,個個都想把自己的貨物兜售給老主顧,可這些客人實際上連兩個領主金幣也掏不出來。錢,讓所有人陷入了殊死搏鬥:商販想賺到,顧客想省下,他們便如此瞎忙一氣,不管不顧,沒人留意到有幾個手腳靈活的傢伙從牆上的洞里溜了進來。我知道應該覺得害怕,可是被自己的同類環繞著,讓我有種奇異的安穩感。
灰塵打著旋兒緊追不捨,充溢著隧道里的空氣,讓人快要窒息。克朗斯的手電筒一直開著,但是在這黑暗裡幾乎沒什麼用。大家只能摸索試探,扶著隧道的牆壁往前走。不過我的思緒卻聚焦于地面之上,聚焦于電線和過往車輛構成的能量網。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地圖,修正補充著記憶中上校的那張。我用異能感受著一切,儘管感官受到干擾,卻還是勉力而為,全神貫注不放過所有細節。頭頂上方的車輛呼嘯而過,沖向最初的坍塌點,有幾輛斜著駛過街巷,大概是為了躲避塌陷的路基和亂七八糟的廢墟。聲東擊西,很好的掩護。
但我站著不動,我不願意走,即使是和他一起。「我們得帶謝德走。」
「我沒宣誓,不在乎什麼紅色黎明,或者其他你們掛在嘴上的東西。」克朗斯結結巴巴地說道,一隻手攥成了拳頭。「言辭不能打動我,但你做的比說的更多。在我看來,要麼背叛老大——要麼背叛我的血色。」
我加快步子,超過了卡爾和法萊,就要趕上克朗斯了。這時謝德回過頭瞥了一眼,皺起眉頭,不過他的目光從我身上越過去了,越過了我們三個,盯住了人群里的什麼東西——不,什麼人。
我對死亡並不陌生,但這些屍體比我見過的——或造就的那些,都要可怕得多。
克朗斯指了指已經熔斷的格柵,示意我們從那裡出去。卡爾卻略顯遲疑,他把一隻滾燙的手放在鐵杆上,再鬆開時,便只余發紅的金屬和手指印痕了。
克朗斯在前面領路,他五大三粗的身子縮了起來,像是綿軟無力,好和謝德一致。他拉起帽兜,把臉隱藏在陰影中,乍看起來就是個佝僂身子的老人。他甚至還略微扶著謝德,一隻手抓著他的肩膀,攙著他往前走。謝德用不著圍巾遮面,儘力不去關注下層市集那崎嶇不平的路面。法萊殿後,知道她在我身後,這讓我十分安心。因為她的那些秘密,我選擇信任她,不是為了識破陷阱,而是為了藉助她逃脫陷阱。在充滿背叛的世界里,這是我能期待的最好結果了。
我上一次偷東西是幾個月以前了。我蹭過一個攤子,摸下幾條炭灰色的披肩,動作流暢而完美,可我的心裏浮現出一絲陌生的歉意:有人勞作,有人紡織,將羊毛變成這粗糙的圍巾,有人需要——但是我也需要。一條給我,一條給卡爾。他飛速接了過去,把這破羊毛披掛在頭上、肩上,遮住了自己的面容。我也一樣,而這恰逢其時。
「雜市是海盜幫的地盤。」
血色。我。
我緊隨其後。
我強迫自己轉過身去。這一幕令人厭惡,我不會忘記,也不會為此掉眼淚。卡爾站在外面,保持著一定禮貌的距離,彷彿他沒有權利進入這片區域似的。我默默地認可了。是他的人乾的,他的人。
我們隱入人群和昏暗的集市,沒走九-九-藏-書幾步就碰見了一塊布告板。這上面通常會寫著貨物信息、花邊新聞、請願書什麼的,但那些紅血族的雜七雜八此刻卻被一張帶著網格紋的印刷品覆蓋。有幾個孩子在布告板附近轉悠,撕著紙片玩耍。他們把紙條團成球,像打雪仗似的扔來扔去。只有一個女孩——乾枯的黑頭髮,光著的棕色腳丫——仔細看了看他們在幹什麼。她盯著那兩張似曾相識的臉孔——在幾十張巨幅通緝令的襯托下顯得咄咄逼人,僵硬、冷酷、粗大的黑體字母寫著:「全國通緝,恐怖主義、叛國,及謀殺。」我懷疑在雜市出沒的人可能沒幾個識字的,但這上面的信息已經足夠清楚了。
「彎腰。」我輕聲說道,一邊緊抓住卡爾的手腕。這動作讓我的手和胳膊躥過一陣緊張,於是連忙鬆開了他。
「要是他進了監獄,接受審訊,怎麼辦?」卡爾的聲音很輕,卻滿是威嚇,冷冷地提醒我們為了自保而不得不做的那些事。
「不該走這條路。」卡爾伸出一隻手想攔住我。但我從他胳膊下面鑽過去了,法萊緊跟著我。
「他不會跑的,」法萊湊上來低聲說,「至少不會跑回伊根那兒。背叛水手黨,他會掉腦袋的。就算要跑,他也得等到出了城。」
雜市的主樓層比下面吵鬧得多,聽覺和視覺都是過載的。我讓自己的感官收斂了一點兒,為了保持機警而摒棄掉那些無用的細節:頭頂的燈泡因為不穩定的電流而嘎嘎作響,電線接得一團糟,到處搖晃閃爍著——我的一隻眼睛都抽搐起來了。攝像機的布控更密集了,對準了集市中央的警衛哨卡。它只比普通貨攤大一點兒,六面中五面帶窗戶,一面開門,木瓦屋頂,裏面塞滿了警衛而不是貨物。警衛太多了。我的恐懼急劇增加。
離雜市越遠,城市就越規整。小巷拓寬,成了大街,轉彎拐角不再突兀,變得柔和。這裏的建築都是石頭的或水泥的,看上去也不會倒在強風裡。有幾戶人家雖然不大,但是精緻整潔,一絲不苟,必然是屬於那些過得不錯的紅血族——看紅色的大門和百葉窗就知道了。這些屋子以顏色和銘牌標註,人人都知道住在裏面的姓甚名誰。走在街上的紅血族侍從也一樣一目了然,都戴著紅色的手環。有些人的衣服上扣著紅色和其他顏色相間的條紋徽章,後者標明了他們所服侍的主人。
在雜市中穿行原本沒有這麼容易。但紅血族的市集是無足輕重的,所以攝像機和巡邏警衛在下層的布控都不多。然而我還是保持警惕,感知到了幾條穿透雜亂攤位和店面的監視設備電流。我很想把它們關掉了事,這樣就用不著尷尬地左躲右閃了,但那樣太危險。莫名其妙的故障可能會引來更多人的注意。警衛們身穿黑色制服,突兀地站著,實在是討厭。而等我們到了雜市的上層,來到城市地面之上,警衛的人數就更多了。他們大多無聊地看著忙忙叨叨的紅血族平民,但還是有幾個十分警惕,來回掃視著人群,搜尋著。
我們跟隨著他,因為必須如此,因為我們需要一個戰士,一個領航員,一件鈍器,來幫我們達到目的。至少,我緊跟在他身後的時候是這麼想的。我需要卡爾,是出於高尚的理由。我要救人性命,我要贏得勝利。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用梅瑞娜的聲音掩住了恐懼,「為什麼你要幫我們?」
克朗斯想站起來,但那個海盜幫女人給了他一下,那拐棍狠擊在骨頭上,發出「咔嚓」一聲。她動作敏捷地掉轉武器,對準了謝德。謝德機智地倒在地上不動,舉起雙手假裝投降。他瞬間就可以消失,一躍到達安全的地方,但他知道不能那麼干——四周都是人,警衛哨卡就在附近。
「有人跟著我們,」他喃喃說道,更緊地抓住了克朗斯的胳膊,「是海盜幫。」
人群歡呼著,向前擠著——讓我們更輕易地溜到街上,隱入哈伯灣的偌大城市之中。
法萊搖了搖頭。「他們是紅血探子。」她含糊地說,準備往前幾步,但想了想還是停下了。「城市越大,紅血族聚居區就越大,有自己的警衛和官員。他們負責維護穩定,遵守法規,因為銀血族的警衛不管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