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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帶路吧。」他轉向法萊,眼神柔和了些——她傷痕纍纍且頭暈目眩,但仍然有毅力繼續。
「到了,檔案室。」卡爾只是看著這道門,無法回頭面對我們剛剛一手造就的屠殺。他說到做到,讓烈焰在四周燃燒,築起了一道灼|熱的火牆,好掩護我們查找檔案。
還是沒回答。他看起來頗為沮喪,甚至有些反感。「他們是我的人民,梅兒。」他終於輕聲說道。換個人可能會大嚷大叫,但卡爾不會。他的低語也是灼|熱的,我聽見了其中的決然。「我不會殺掉他們。」
機器嗡嗡作響,下一個名字檢索得更快了。
「快好了嗎?」卡爾在門邊喊道,他的聲音裡帶著緊張——這隻會出現在水泉人衝過來,火牆就要被撲滅的時候。
我們陷入了一動不動的靜默中,等著法萊繼續往前走。她一直緊靠在小巷的牆壁上,但當一群吵鬧的孩子從前面經過時,她動了。我們就把這群小孩作為掩護,穿過了一條寬一些的馬路,然後又陷入另一片街巷的迷宮裡。
話哽在他的喉嚨里,消失了,因為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卡爾是個偽君子,不論他如何口口聲聲地說著公平,就這麼簡單。他的血是銀色的,他的心是銀色的。他永遠不會將其他人看得比自己重要。
烈焰和閃電擊穿了厚厚的窗格,隨後縱身一躍,我原本以為會掉進空氣稀薄的半空,然而卻落在了堅硬的地面上,沿著石頭鋪就的廊橋通道滾了幾下。法萊緊隨在後,慣性讓她撞上了一個目瞪口呆的警衛。沒等他反應過來,法萊就把他從廊橋上推了出去——「砰」的一聲,顯然這著陸並不怎麼讓人愉悅。
它的手指向東方。
我的手指摸索著鍵盤,笨拙地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敲出「艾達·華萊士」這個名字。機器又呼呼地運轉起來,屏幕連著閃動了三次,最後顯示出一整屏的檔案記錄,其中甚至包括一張照片——就是身份證明上的那張。我盯著這位新血的照片,將她金棕色的皮膚和溫柔的目光盡收眼底。她看起來很悲傷,即便在這麼小的照片上。
「一次可控的火警,」計劃在我的腦海里飛速成形,詞句都有點兒跟不上趟了。「克制的,謀划好的。一截著火的圍牆足夠拖住他們了,也足夠我們找到那些名字。幾個嘰嘰咕咕的水泉人不會對你構成太大威脅的,要是真有威脅嘛——」我虛握拳頭,讓細小的電火花在手掌上躍動。「那就是我人盡其才的時候了。法萊,你應該熟悉檔案系統吧?」
法萊擠眉弄眼的,握緊了拳頭。她的雙手空空如也,那把刀子早就不知去向了。「我們在路上能經過軍械庫嗎?」
「跟緊我,」他終於輕聲說,「向右兩次,然後向左,就到前院了。」
「我——」我開口想要道歉,但是話沒說完,他就衝過來抱住了我,胳膊摟住我的肩膀。我用力地緊緊箍住了他。他還在微微發抖,為他的小妹妹憂心忡忡。「我沒事。」我極輕地說道,只讓他一個人聽見了這句謊話。
「好了沒有?」卡爾吼道,他的眼睛猶如燃燒的爆炭。
沒受傷。身上沒受傷,心裏呢?我背叛了他,背叛了我的哥哥——像某人一樣。我幾乎要憤怒地吐口水了,希望把這想法從頭腦里驅逐出去:我和梅溫竟有異曲同工之處。
「快了。」我咕噥著,再次按下按鍵。「這機器不是只管哈伯灣的對嗎?」卡爾沒回答,他正忙著撐住烈焰屏障,但我知道自己猜得沒錯。我笑了笑,從夾克里掏出名單,用大拇指捻開第一頁。「法萊,把那個屏幕也打開。」
「我把他帶出了海盜幫的地盤,他就自己走了,火燒眉毛似的跑掉了。」謝德眯起眼睛,回憶道,「他把三個水手黨活埋在隧道里,沒地方可去了,不能再留在這兒了。」
我討厭隔地傳動的感覺,這一刻卻享受其中。謝德沒事,我們也得救了。突然,我雙膝著地,眼前是一片鵝卵石。這條潮濕小徑遠離了安全處、海嶺宮,遠離了警衛軍官的火力殺傷地帶。
「幸好沒趕上孤星之夜,」卡爾喃喃自語,神色恍惚,「那時候人們傾城而出,歡度佳節。」
後門和正門一樣富麗堂皇,只是小一些。寬闊的台階猶如迴廊,門上裝著彎曲的鋼條,只有四個警衛守在那兒。他們的步槍擦拭得鋥亮,拿在手裡卻顯得沉甸甸的——新兵。我留意觀察他們胳膊上的顏色飾帶,辨認著他們所屬的家族和擁有的異能。其中有一個沒有飾帶——低階的銀血族,沒有顯赫家世,異能也弱得多。另外三人分別是馬里諾斯家族的音爆者、格萊肯家族的冰槊者和格雷科的鐵腕人子孫。我暗自慶幸沒看到伊格家族的白色和黑色,這樣就不會有人窺見瞬時未來,知曉我們的下一步了。
「我很抱歉,梅兒。」他說道。這道歉讓我不知所措。
僱主:高爾特啤酒廠;
「輸入姓名,然後按『開始』。找到之後按『列印』,就會有一份副本了。」卡爾指點著。但這時,一聲尖叫咒罵讓他猛地回過頭去——一名警衛撞到了火牆,被燙得夠嗆。槍聲響了,我真有點兒可憐那個警衛,竟然會用子彈去對抗卡爾的烈焰。「快點兒!」卡爾說。
「科昂沒有這個?」我問道,不懂她是怎麼找到尼克斯的住址的。
卡爾的目光沉了下去,恐懼的神色讓我想起了他已經死去的父親。「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對吧?」他警告著,好像我是小孩子似的,「梅溫會知道這是誰乾的,他會知道我們在哪裡,知道我們在做什麼。」
我生來就擅長奔跑,但呼吸刺痛著我的肺。每一呼每一吸都越來越困難,越來越痛。我告訴自己這是因為煙塵,但是當我跑到海嶺宮壯麗的前門時,疼痛並沒有消失,而是變成了另一種痛苦。
「你呢?」他仰了仰下巴,粗粗示意著海嶺宮的方向,「在那之後?」
我為這從未謀面的男孩落淚了,為我沒來得及救出他而落淚。
海鷗落在屋頂的星星上,看著我們穿過正午的陰涼。被它們盯著,我有種被一覽無餘的感覺,像是等著被叼起來當晚餐的魚。卡爾領著我們,步子又輕又快,我知道他也感覺到了危險。就算在後街巷子里,匆匆看幾眼侍從的宿舍,我們也會為自己這一身不相稱的破破爛爛感到無望。城市的這片區域安寧、靜謐、肅穆——危險。我們越是深入其中,我就越是覺得緊張。電流的低頻脈衝更重了,經過的每座房子里都傳出輕輕敲打的聲音。它甚至從頭頂劃過,在扮成藤蔓的電線里,在藍色條紋的遮陽篷下。不過我沒發現攝像機,車流也大多聚集在主街要道。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引起什麼波瀾,因為有兩個流血的掩體在保護著我們。
法萊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前院?」她急了,「你想讓他們幹得更容易嗎?」
可就算是戒備森嚴,就算是梅溫目光如狼,我也忍不住想放聲大笑。安全處里脈衝涌動,那九-九-藏-書電流是我的武器。它比任何磁控者、任何萬生人、任何槍炮都強大。它無所不在,它屬於我。要是我能恰如其分地使用它,要是我們不必東躲西藏……
「快滾開,」音爆者一揮手,彷彿我們是應該轟走的狗,「不然就按擅闖罪把你們都抓起來。」
「起來,梅兒!」她厲聲說著一把把我拽起來,簡直要把我的胳膊扯斷。她的頭腦比我轉得快,已經先衝到了窗洞邊,伸出了雙臂。我暈頭轉向地學著她的樣子,但是腦袋還亂得很。
法萊疑惑不決,來回看著鎖死的門和我們背後的通道。這看起來就像個陷阱,比陷阱更糟。「卡爾——」她開口說道。但卡爾沒理她。
「那我們就等著?」法萊問道,她的聲音里自有她的擔憂。她前前後後地看著,找著,找我的哥哥。「我看,即使你倆聯手,沒有謝德,也進不去。」
那些等著我們自投羅網的警衛一片鬼哭狼嚎,身上著了火,四處逃命不想被活活燒死。卡爾劈開火焰,他的腳步為我們踏出了一條安全通道。法萊緊隨其後,夾在我倆之間。她捂著口鼻,免得吸進濃煙。
「準備好了?」他低語。
直到我們在後門的台階前站定,他們才有了點兒反應。那個音爆者,身量比小男孩還矮小,長著吊梢眼、高顴骨,沖我們吐了口唾沫。
「我要把你丟出去了。」他毫無修飾地說道。在他身後,那扇焊死的門正被什麼推撞震顫著。
「快走!」卡爾一邊吼一邊翻身站了起來。
「煙?」卡爾的臉煞白。
他向我伸出手,眼睛里閃著我從未見過的神采——純粹的烈焰,純粹的火。
「我們浪費的每分每秒都意味著將新血置於更危險的境地。再說,謝德也不會找不到我們。」我轉身離開通港公路,走上旁邊的一條街,卡爾雖然還是在爭論,但也跟了過來。「他只要往有煙的地方走就行了。」
這麼說,克朗斯至少沒撒謊。要是還能再見面,我一定會好好跟他握個手的。
我想讓它塌掉。
「對不起。」我小聲對謝德咕噥著,明白自己必須把話說出來。
職業:推銷員;
向右兩次,我們穿過了另一條暗道,還有一架兩端開門的衣櫥。熱量從卡爾身上四散而出,準備好了不得不釋放的烈焰風暴。我的感覺也一樣,胳膊上的汗毛隨著電流豎了起來,就要在空氣中噼啪響起了。
那是一片空曠廣場,明顯是紅血族使用的:巴特爾園。它雖然樸素簡單,維護得卻不錯,滿是新鮮的植物和灰色的戰士石雕。正中央的雕像最大,它背上挎著槍,一隻胳膊伸向半空。
卡爾只是做了個鬼臉,張開一隻手撐在光亮的木質地板上。
我點點頭,望向那檔案機。它悲悲戚戚地嗡鳴著,像是已經知道我要對它做什麼了。我將超過荷載極值的電流注入它的電路,給了它破壞性的一擊。所有的屏幕和閃爍的游標都在閃電火花中爆炸燃燒,將我們的所作所為一筆勾銷。「好了。」我說。
除了耳朵里奔突的血流聲和急促的呼吸聲,我什麼都沒聽到。但卡爾聽到得更多——呃,也許是更少。他垂下臉,露出一種讓人難以名狀的沉鬱神情。那不是恐懼,雖然他有權利感到害怕,可他相當平靜,很是怪異。他眨了幾下眼睛,竭盡全力地凝神聽著牆外的聲音。我很想知道這是他第幾次這麼干,第幾次偷偷溜出這座宮殿。
「然而就在剛才你還想結束克朗斯的性命,」我尖刻地噝噝作聲,「他也是你的人民,或者說,如果你當了國王,他也將是你的人民。不過我猜,他的血色不對,是吧?」
謝德抿著嘴唇,並不滿意:「好吧。」
「前院是唯一的出口,」卡爾回答,「海嶺宮的隧道關閉了。」
她像兔子似的立刻行動起來,滿心歡喜地按動鍵盤,讓旁邊的一塊屏幕也嗡鳴著亮了起來。我們互相傳遞著名單,鍵入一個又一個名字,收好一張又一張列印副本。屬於燈塔區的一共有十人:紐新鎮貧民窟的一個女孩,坎科達的一個七十歲的老奶奶,巴恩群島的一對雙胞胎兄弟,等等。列印紙堆在地上,每一頁都比朱利安名單上的要詳細得多。取得如此進展讓我興奮不已,欣喜若狂,但這快意戛然而止——這麼多名字,這麼多人要去解救。而我們的行動太慢了。我們沒有辦法像此刻檢索列印似的一下子就找到所有人,就算有飛機,有檔案,動用法萊的地下隧道,也是難上加難。總會漏掉一些人,這是無法避免的。
前面出現了一堵牆,暗道似乎是個死胡同。就在我想要用電擊開路的時候,卡爾卻把我拉住了。「簡單。」他說著伸出手撐住一塊看起來磨損得很厲害的石頭,然後把耳朵貼了上去,屏息靜聽。
我希望他選擇的是我們這一邊,我希望再也不要看到他空洞的眼神。
她毫不猶豫地點點頭,臉上洋溢著一種怪怪的驕傲。「就這麼決定了。」法萊小聲嘀咕道,「如果你倆不打算髮揮作用,我才不想拖著你們礙手礙腳呢。」
「卡爾!」我大叫著,俯著身子,差點兒也要跳下去了。
「我認識那兒。」法萊說著猛按下「列印」鍵。機器吐出一張紙,上面是複製好的艾達的信息。
黑暗的廳堂和切斷的攝像機讓我想起了輝映廳,想起了那次潛入地下監獄營救法萊和奇隆的情景。可是那個時候,我幾乎位同王妃,身著綾羅綢緞,還有朱利安的支持,他用悅耳的樂音催眠了一個又一個警衛,按照我們的目的改寫了他們的記憶。那一次的行動乾淨利落,兵不血刃——只有我自己流了點兒血。而這安全處的情勢卻完全不同,我唯有祈禱將傷亡降到最低。
沃里弗。「好。」我點頭,伸手扶著她站穩。我們不能忘記肩上的重任,即便是剛剛逃過一劫。
剩下的那些警衛和軍官,大多是水泉人和石皮人,他們不怕火,卻無法不怕我。這一次,我的閃電向四面八方射出,形成了一張極其明亮刺目的電網。我只管護住卡爾和法萊,至於其他人,可就沒那麼幸運了。
他是沃里弗·高爾特,新血,現在已是無生命的軀殼。
一枚火球在我們腳下爆炸,擊穿了木頭,燒焦了繁複的裝飾和結實的梁架,猶如一條狗吞咽著肥肉。地板瞬間裂開,崩塌下陷,我們落在了下一層的房間里,隨後又是另外一擊。我嚇得膝蓋發軟,但卡爾一隻手拎住我的衣領,不讓我摔倒。他拖著我,一刻也沒有鬆開手,來到了另一扇窗子前面。
這個詞飄在半空,只消伸伸手就能夠到。要是我們進不去呢?要是我們找不到艾達或是沃里弗呢?要是謝德沒有趕來會合呢?最後的這個假設更深重地煎熬著我。儘管我目力敏銳,也不停地在擁擠的街巷中搜索,卻一直都沒有看到哥哥的身影。他拄著拐杖,一瘸一拐,應該很好辨認,可是謝德始終沒有出現九-九-藏-書在視野之中。
我壓住她的手:「法萊。」
比警衛更惡劣的是那些旗號,它們在輕柔的海風中擺動,在圍牆上、炮塔上和雕著魚尾形狀的樑柱上招搖。那上面不止用銀血族的語言寫著「安全處」,還有烈焰王冠——黑色、白色、紅色,尖角如熊熊火焰般捲曲虯結。它們代表著諾爾塔,代表著整個王國,代表著梅溫——代表著我們想要打破毀滅的一切。而在這些旗號之間,在那些鍍著金的專屬地帶,梅溫赫然可見——至少,是他的形象。他定定地凝視前方,頭上戴著父親的王冠,眼中承繼著母親的神色,看起來是個年輕但強大的男孩,是位擢升至最終勝利的王子。「國王萬歲」,每張畫像上那瘦削蒼白的臉孔下,都如是吶喊。
我有點兒擔心卡爾會一走了之。他完全可以消失在茫茫大城市裡,尋覓內心僅存的一點兒平靜。但是他沒有。他的憤怒正燃燒得深沉,其強烈超過了他的理智。他要復讎,我也有一筆賬要算——即便搭上我們珍視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別擔心,」他醒過神,搖了搖頭,掩飾著悲傷的苦笑,「我們已經到了。那裡就是安全處。」
卡爾的火舌撞到牆壁便熄滅了——他沒扒住窗框。
我沒力氣,也沒必要回答他。孤星之夜是銀血族的節日,為的是紀念幾十年前的海戰。對我來說,它沒有意義,但我瞥見了卡爾心煩意亂的眼神——他一定不這麼想。他在這座城市見識過孤星之夜,並且有著愉快的回憶——音樂、歡笑、綾羅;也許還有水上煙花,皇家盛宴,不醉不歸;父親讚許的微笑,梅溫開懷的玩鬧——這一切都不再屬於他了。
職業:女傭;僱主:領主雷姆·羅翰波茨;地址:哈伯灣運河街區水濱廣場。
現在輪到我恍惚了。那樣的生活已經一去不返了,卡爾,它不會再令你快樂的。
即便是卡爾也被這生死一線嚇得不輕,他躺了幾秒鐘,睜大雙眼,重重地喘著氣。「多謝。」他最終擠出兩個字。
「現在怎麼辦?」我輕聲問道,但是已經知道不會有答案了。
可是我卻抬手向上,對著廊橋發出了一擊閃電。那些卡爾一手訓練出來的警衛四散開來,是最容易擊中的目標。他們彎腰屈膝地瑟縮著,石材開裂,一塊塊地墜落。只要再有一擊,它就會徹底坍塌了。
法萊在我旁邊,她的手伸進自己的外套,去掏那把刀子。我瞥了她一眼,希望能攔住她,等到正確時機再揮刀劈刺。
槍聲又響了,讓我一下子回過神來。我將注意力集中在文檔上,在艾達的個人信息里尋找著有用的東西。她的出生日期和出生地我已經知道了,血液的突變印證著她和我一樣是新血。法萊也在搜索,一目十行地掠過那些信息。「在這兒。」我指給她看,這是這幾天里最讓我開心的時刻了。
「不,絕對不行。」我喃喃自語,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但是不管我多努力地盯著自己的腳或卡爾的手,對謝德的擔心就是停不下來。直到這一刻,我也從未真的懷疑過他會爽約。他是傳動者,是身手最快的,幾個碼頭上的暴徒根本不能把他怎麼樣。在雜市的時候,在我離開他——拋棄他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想的。就在幾天前,他還為我擋了一顆子彈,我卻把他丟給了海盜幫,猶如把羊丟給狼。
卡爾沒說話,但這不代表他就同意了。管他呢,我不在乎。卡爾不了解這一半的世界,不了解我們必須沉進去的陰溝泥潭。但是我了解。
他們眼看著我們走過來,卻連站直都不屑。紅血族不值得大驚小怪,對銀血族來說根本不值一提——他們真是大錯特錯。
卡爾來來回回地看著前方後面,尋找著不可能找到的一線生機。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它們是那樣空洞,那樣孤獨。
但我還是望著謝德,希望他能理解我內心的謊言。他只是搖頭,沒理會我的歉意。那不是因為他拒不接受,而是他不想讓我道歉。
「向左。」卡爾小聲說道。他伸手想拉住我,但略微一想還是作罷。我們不能冒險觸碰彼此,現在絕不行——這觸碰是致命的。「你快跑。」
「再走一步試試,紅血耗子。」他的聲音里有種令人不快的威脅。
這時,我身後的牆壁炸裂開來,我的思緒也暫時告一段落。爆炸揚起了濃濃的灰塵,隱約可見一個有著灰色皮膚、壯得像個破城錘一樣的人影。我剛認出這是個石皮人,他就沖了進來,將法萊攔腰舉起。法萊仍然緊緊攥著列印出來的文件,將這珍貴的紙頁從印表機上撕了下來。一長串紙頁在她身後散開,像是投降的白旗。
「我在這兒。」他伸手碰了碰我的肩膀。
我的長相極其普通,棕色的頭髮,棕色的眼睛,棕色的皮膚;瘀傷遍布,一身疲憊,矮小瘦弱,飢腸轆轆。紅色的血,紅色的本性。我沒打算嚇唬誰,但這個音爆者明顯是害怕我的。他知道在我的傷痕之下流淌著何種力量。他認得閃電女孩。
他的手擦著我的手滑了下去。我的心臟像是漏跳了一拍,以為自己就要眼睜睜地看著他摔死了。然而他卻沒有繼續下墜,另一隻手被法萊死死地拉住了。法萊大吼著,襯衫下面的肌肉緊繃凸出,天知道她是怎麼拽住這兩百磅的王子的。
那堵牆繞著中軸旋轉,緩緩地打開了。我們一起走了出去,極力控制著步伐,不讓暗道的另一邊響起迴音。像圖書館一樣,這個地方也是空蕩蕩的,布置精美,到處都是奢華的黃色裝飾。整個屋子瀰漫著一股棄置和忽視的氣息,就連那褪色的金色掛毯也是。卡爾幾乎停住了步子,凝視著那些顏色,但還是催促我們離開。
擁擠的人群推著我們胡亂地往前走,卡爾在我右邊,法萊在我左邊。「還有多遠?」我輕聲問道,一邊往披肩里縮了縮,遮住臉。儘管我努力回憶,腦海里的地圖卻一團模糊。太多岔路小道,太多彎彎繞繞了,即便是我也搞不定。
而後那面火牆也撲進了屋子,卡爾周身圍繞著烈焰,像頭瘋狂的公牛。我從法萊手裡扯過列印紙和名單,一股腦兒地塞進衣服,免得它們付之一炬。卡爾動作極快,已然忘記了自己不傷害銀血族的誓言。他把石皮人從法萊身邊拖開,用火焰逼迫他穿過牆上的那個洞,退到屋外。火苗升起來了,阻止石皮人再次闖入——只是暫時。
這是紅血族的街區,目前還算相對安全。法萊領著我們在彎彎曲曲的小巷裡潛行,有一兩次還鑽進了空置的店鋪躲避盤查。警衛在主街上大喊大叫,東奔西跑,想重新整隊弄清楚安全處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們並不是在搜尋我們,現在還不是。他們還沒意識到謝德是什麼人,能以多快的速度把我們帶到多遠的地方。
我咬緊牙齒:「準備好了。」
有人在附近嘔吐——法萊,聽聲音就知道了。隔地傳動外加腦袋狠撞窗玻璃,一定是不太好的組合。
九-九-藏-書沒回答,但是滿面愧疚。他向後退了幾步,讓我看見了拱棚的另一邊,刺骨之寒席捲了我的全身。
只瞥一眼窗外——這天然的撤退通道——我就知道這太高了絕不能跳下去。而大廳外面的叫喊聲和腳步聲又像詛咒一樣鬧個不停。「往哪兒撤?」
我立刻就明白了應該怎麼做。
那四個警衛爆發出一陣狂笑,相互交換著嘲弄的眼神。那個音爆者甚至還往前走了幾步,站到了我面前。「安全處可不管你想幹什麼,去跟你們的紅血探子說吧。」他們又笑了起來,音爆者的笑聲尤其刺耳。「我想他們應該還吊在那兒吧,」還是讓人噁心的爆笑,「在斯塔克園。」
當然了,我們不會聽他的。「我想投訴。」我的聲音高亢且清晰,不過仍然垂著臉,不讓他們看到。一股熱氣撲了過來,我用餘光看到卡爾握緊了拳頭。
我們貼在一堵牆下,等著一個警衛從旁邊走過。他茫然困惑,心煩意亂,就像其他人一樣,而法萊讓我們藏在了陰影里。
我的手指絞著披肩,按著脖子上的肌肉,想緩解疼痛,可是無濟於事。此時此刻,我們就在名副其實的行刑隊前面晃悠,像笨母雞盯著屠夫的刀那般傻等。當我為謝德感到恐慌時,我也害怕自己小命不久。我不能被他們抓住。不會的。
腳步聲隆隆作響,我們風馳電掣地沿著廊橋通道往前跑,從安全處沖向皇家殿閣海嶺宮。它比白焰宮小,但是一樣令人生畏——也是卡爾熟悉的所在。
近處的門外,有聲音響了起來。人聲和腳步聲。
我們被包圍了。
我來不及爭論,甚至來不及提問。我的思緒亂成一團,被極度的恐懼狠狠攫住,但是我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也緊拉住我。「撞上的時候炸了它。」他相信我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一排又一排的身著黑色制服的軍官,身著灰色軍裝的士兵,擠滿了前院。他們全都荷槍實彈,在等著我們。
但我沒有靠向他的手,讓他此刻已經溫和的熱度將我裹挾。我躲開了,呻|吟著站起身來,看著謝德站在我的面前。他神色黯然沉鬱,猶有怒意,我則在心裏責罵著自己:我不該丟下他不管,那麼做是我錯了。
帶著鋼條的門打開了,一個警衛走出來站在門口,和其他人竊竊私語,而我抓住了其中的兩個詞:損壞和攝像機。但他們只是聳聳肩,抬頭看了看我們頭頂上的那些攝像機,不明所以——能明白才怪。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安全處的後門還開著,巨大的合頁緩緩絞動,我趕在門扇關閉、門閂鎖死之前沖了上去,用一隻胳膊支住了它。安全處裏面的空氣涼爽、輕盈,我感覺到了奔涌的電流,在電燈里,在攝像機中,在我自己的手指頂端。我穩穩地吸了一口氣,把這些電流全部切斷,讓整個前廳墜入黑暗之中。
「抱歉,」她說,「能否幫個忙,殿下?」
世界倏爾漆黑一片,我被擠壓著穿梭其間,窒息,幽閉,好長一陣子動彈不得。
痛苦侵蝕著我的感官,我費盡心力培養起來的控制力正在漸漸削弱。我不得不緊閉嘴唇,否則就會大聲疾呼:我哥哥在哪兒?
一波刺骨的冰冷向我襲來,我連忙轉過身子,只見一面冰凌組成的牆撲了過來——是冰槊者。但卡爾使出一記火球,那些冰凌還沒碰到我就融化了。火焰迅速向冰槊者和鐵腕人蔓延,很快就把他們團團圍住,給了我收拾戰局的機會。兩道閃電呼嘯而出,把他們重重地擊倒在地。最後一個異能不詳的警衛想要逃開,正拽著打開的門。法萊箍住了他的脖子,但他一下把她甩開,讓她飄浮在半空。原來是個電智人,不過能力太弱,不足為懼,很快就被了結了。他也倒在地上,肌肉還因為我的電擊而微微抽搐。我又對著那個音爆者補了一擊,作為對他惡言惡語的回報。他滾下台階,就像奇隆網子里的魚。
她悶悶地搖搖頭說:「科昂連郵局都沒有,更別提這些了。」她笑著按了一下屏幕下方的一個按鈕,然後是另一個,又一個,每按一下屏幕就閃一下,顯示出不同的問題。她像個小孩兒似的咯咯發笑,繼續按著玩兒。
他沉了口氣,把我舉起來,朝著窗子猛推了過去。窗戶閃閃發亮,我暗自祈禱它千萬不要是鑽石玻璃做的。就在我要飛撲上去的那一剎那,我放出了閃電。玻璃爆裂開來,瞬間碎成了數不清的碎片,我穿越而過,落在了蓬鬆的金色地毯上。這兒堆滿了書籍,有一股熟悉的舊皮革和紙張的氣味——一定是皇家圖書館了。隨後,法萊也從窗洞撲了過來。卡爾瞄得挺准,她正砸在我身上。
卡爾領著我們快速通過他稱之為「星區」的地方——幾千顆星星裝飾著上百座圓形屋頂,這街區就是如此名副其實。我們在小巷裡迂迴前進,遠遠地繞開了海嶺宮,兜了個圈子來到一條熙來攘往的大道。如果我沒記錯地圖的話,這條大道是通港公路的支路,連接著海嶺宮及其附屬建築與山下忙碌的海港、延伸至水中的愛國者要塞。從這個地方看去,整座城市盡收眼底,猶如一幅藍白相間的畫。
「這邊。」他的聲音傳來。我們已經沒工夫細聲細氣了。
屍體穿戴整齊,也沒佩戴紅血探子的徽章。他年紀不大,身材矮小,皮膚還沒有變得僵硬。他被絞死的時間不久,可能只有一兩小時。但廣場上既沒有哀悼者也沒有警衛,沒有人來這兒探視圍觀。
我們彎著腰鑽過一片低矮的拱棚——確切的說是其他人彎腰低頭,我則只是直著身子走而已。但是,還沒等我走到另一邊,謝德突然停住了,他伸出沒拄拐杖的那隻手,不讓我往前走了。
我不得不轉身伸手,不得不去拉拽。他攥住了我的手,重力之大幾乎要把我的手腕捏碎。不過我們還是拼盡全力,迅速地把他往上拉,拖著他翻過了窗框,一起向後摔倒。四周只有劫後餘生的寂靜和一屋子的書。
一繞過安全處,來到它的後身,我的感官就全面鋪展開來,盯上了裝在牆上的幾個監視攝像機。我微微一笑,伸手一推,便讓它們的線路短路。我的能量流動之下,攝像機一個接一個地失靈了。
卡爾也不習慣隔地傳動的感覺,慢慢地站了起來。他儘可能快地調整好自己,跟著我們穿梭在這個名叫「三石」的街區里。他身上還繚繞著煙塵的氣味,彷彿自身深處泛起的憤怒。在安全處,銀血族死傷無數,那些男女不過是奉命行事——曾經聽奉他的命令。這不是件容易接受的事,但他必須強迫自己。如果他想和我們在一起,和我在一起。他必須為自己的立場做出選擇。
「但願。」卡爾噝噝吸氣,然後瞥了我一眼,看了看我的手。「有我們倆就夠了。」
「你們被逮捕了!」石皮人大吼著,把法萊摜向遠處的窗戶。她的腦袋重重地撞碎了玻璃,翻著眼睛倒下了。
他指給我看的那座建築矗立在熱鬧廣場的邊上,白色的圍牆在亂糟糟的車流人流中顯得尤https://read.99csw.com為醒目。它看起來就像座漂亮的城堡,窗子上裝著加厚玻璃,台階通往露台,圓柱上雕出了覆著鱗片的巨型魚尾。戒備森嚴的廊橋通道拱懸于海嶺宮的鑽石玻璃圍牆之上,將其與富麗堂皇的庭院連接通達。它的屋頂也是藍色的,但裝飾物不是星星,而是尖釘——冷酷的鐵,六英尺長,頂端鋒利無比。我猜,這是給磁控者準備的,用來對付任何形式的暴動。其他地方也一樣,到處都是銀血族的武器:柱子上纏繞著藤蔓和荊棘,是萬生人的,滿溢著黑水的兩個寬大水池,是水泉人的。當然,所有的門前都有全副武裝的警衛,手裡明明白白地握著步槍。
「後門。」我說。這不是在提問。每座房子都有門,但也會有窗戶、屋頂上的洞、沒插好的鎖——反正總會有能進去的辦法。
卡爾知道應該去哪兒,於是在前面領路,但是面對那些試圖阻攔我們的警衛和軍官,他做的不過是左躲右閃。作為一個殘酷無情的人,他可真夠優雅,只是用肩膀推擠撞開鐵腕人和疾行者的襲擊。他仍然不願意傷害他們,於是這重擔就落在了我身上。閃電和烈焰用起來一樣簡單,不一會兒就有一連串的阻攔者被我們拋在身後。我告訴自己,他們只是失去知覺了,不是送命,但是,在激烈的打鬥中,我也不太能確定。控制電流要比生成電流難一些,所以也許我殺了一兩個人吧。我不在乎——法萊也不在乎,她的長刀在黑暗裡揮來揮去,刺進抽出,當我們到達目的地——一道無甚特別的門前面時,那把刀子上滴滴答答地沾滿了泛著金屬光澤的銀血。
「梅兒!」法萊尖叫。
我懂那種感覺。
卡爾小心地跨過地上毫無知覺的警衛,法萊卻給每個人都好一頓額外臭揍。「為了那些紅血探子。」她怒罵著,打折了音爆者的鼻樑。卡爾攔住了她,用胳膊環住她的肩膀,沉沉一嘆,把她拉上了台階,穿過那道敞開著的後門。我最後瞥了一眼天空,便也閃進安全處,把那鋼條鋼板牢牢地關在了身後。
他以為我們會四散逃開——這段時間,被捕和處死已經沒什麼兩樣了——但我們還是站在原地不動。這音爆者是個殘暴的白痴,要不然我還真會為他感到遺憾呢。
不過,卡爾沒有帶著我們走向圖書館那華麗的大門,而是穿過屋子,來到一面擺滿書架的牆邊。他觀察了一會兒,像是在尋找什麼,努力地回憶著什麼。他嘀咕了幾句,用肩膀撞擊著書架的一處,直到它向兩邊滑開,露出一條狹窄、傾斜的暗道。
「那你就別殺,」我乾巴巴地說道,「但是你別忘了,他不會手下留情。我們的族人——還有你的族人,現在追隨的是他,他們會為了新國王來追殺我們。」
但門裡面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我能感覺得到。一架巨大的機器,由電流驅動。
我們混跡在紅血族中,擠上了人行道。白色石板砌成的大道上擁塞著軍用車輛,它們大小不一,有雙人車,也有裝甲車,大都貼著代表軍隊的劍形標誌。披肩之下,卡爾的眼睛亮了,看著它們一輛輛地開過去。我則更關心那些民用車輛,它們雖然數量比較少,但是速度快,敏捷地穿梭其中。有些更張揚地揚起不同顏色的旗子,表明這些車屬於哪個家族,或載著哪個家族的成員。我鬆了口氣,沒看見紅黑二色——梅溫的卡洛雷家族,也沒看見藍白二色——伊拉王太后的米蘭德斯家族。至少今天不會發生什麼太糟的事。
「我剛才說了我沒事啊。」
回想在納爾希時,我曾對謝德說,不相信他的話。我想他也不該相信我的話。
謝德。
不過在那時,他身邊有警衛保護、服侍。但現在,他們只想殺了他。
這些警衛因為太過震驚而變得遲鈍獃滯。鐵腕人不敢靠近,笨拙地想從槍套里抽出手槍,費勁地和自己疾速上升的腎上腺素搏鬥著。而那個站在門口的警衛還有點兒小聰明,回身跑回了安全處。要解決其他四人再容易不過了,音爆者根本沒機會再出一聲就挨了一道閃電。閃電揳入他的脖子和前胸,隨後刺進了腦袋。電能爆裂的那一瞬間,我能感覺到他的血管和神經像樹枝似的在肉體中張開。他原地倒下,永永遠遠地沉睡過去了。
卡爾自嘲地一笑,忙著觀察安全處的防護情況,看都沒看法萊一眼:「倒也能進去,就是得讓整個安全處飛灰煙滅了。未必不是巧招妙計呢。」
我只能點頭。我們經歷過更糟的呢,我對自己說。
「是時候了,我們不能再放虛招了,卡爾。」法萊也插|進來說道。
手指上掛著一條繩子。
「卡爾?」我衝著已經涼下來的傍晚空氣問道。隱隱的恐懼襲來,猶如寒潮的第一道漣漪,但他很快在幾英尺之外回應了我。
「你可以試試。」我說著用手鬆開披肩。
「進去!」他叫著,推了我一把。
他踉踉蹌蹌的,一隻腳絆在台階上,整個人往後倒下去,半張著嘴,卻像是被封印了一切力量,連叫都叫不出聲。
儘管他沙色的頭髮擋住了眼睛,面孔也模糊不清,我卻明明白白地知道這個男孩是誰。我在檔案中看到過他,他在證件照片上對我微笑。可現在他永遠都不會笑了。我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早就知道。但這不會讓我更輕易地感受到痛苦,或是挫敗。
在差點兒死掉之後——再一次。
地址:哈伯灣三石街區查賽路巴特爾園。
法萊從窗戶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隻手捂著頭,嘴角流著血,但好歹還站得住。「我看只能從這兒撤了。」
它拂過我的肩膀,像一雙灰色的翅膀似的落在我的腳邊。抬起眼睛目光直視的感覺真好,音爆者臉上的恍然大悟變成了驚恐萬狀。
我伸出傷痕纍纍的手指,指了指街上那些條幅上的梅溫畫像。是梅溫把銀血族送到了紅血衛隊的槍下,給起義扣上了恐怖主義的帽子,一擊即中、讓他自己的敵人萬劫不復。是梅溫殺死了王宮裡真正了解我的所有人。盧卡斯、博洛諾斯夫人、我的侍女,只因為了解我的異常之處,他們便送了命。是梅溫真正弒殺了父親,驅逐追殺著哥哥。真正罪該萬死的那個人,是梅溫。
他緩緩搖頭:「我不能。」
我轉身看著卡爾,有點兒生氣,因為我非得解釋不可,因為他不信任我做的任何決定。「我們帶走尼克斯已經超過十二小時了,就算還沒人察覺,也遲早都會被發現。然後,層層上報。你覺得梅溫不會盯著朱利安名單上的所有名字?」我搖了搖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兒意識到這些。「只要他得知尼克斯失蹤了,他就會知道我們在幹什麼。我們在這兒做什麼都無所謂了。今日之後,真正的大搜捕就開始了。全城通緝,見之即殺。那我們為什麼不幹這一票呢?」
卡爾率先出手了,門read.99csw.com外的世界立即被猛火沖得震顫不已。大火蔓延到了寬闊的前廳,攀上了大理石和厚實的地毯,最終燒到了鍍金的牆上。火舌舔舐著那幅俯瞰整座廳堂的畫像。那是一幅巨大的人像畫,嶄新繪製的,新國王——梅溫。他像個滴水獸似的冷笑著,直到火苗燒著了畫布。烈焰的溫度極高,那精心描摹的嘴唇開始熔化,扭曲成譏刺嘲諷的神情,與他畸形的靈魂相得益彰。唯一沒有被大火席捲的只有對面牆上的兩面金色旗幟,絲緞旗面上滿是灰塵。它們屬於誰,我不知道。
卡爾點點頭,示意我看看前面簇擁的人群和車輛,哈伯灣的中央樞紐便猶如跳動的心臟一般,驚鴻一瞥出現在我的視野中。山的頂端,圍繞著白色的巨石和鑽石玻璃圍牆。淺藍色的大門上鑲嵌一片片銀甲,隔著它,我看不到太多的宮殿主體,但是能看到高高伸展、熠熠生輝的炮塔。這是個漂亮的地方,但是冷酷、殘忍,刀鋒一樣銳利。危機四伏。
「克朗斯呢?」我轉換了話題。
音爆者先反應過來,伸手摸槍。「抓住他們!抓住他們!」他尖叫起來。我們動作一致地一閃,躲過了他的超音波,背後的窗玻璃應聲而碎。
繩子上弔著一具屍體。
在我們之間,法萊昂然佇立。她手無寸鐵,沒遮沒擋,但仍舊拒絕屈膝。她的強韌令人震驚。
「你抱歉?」我差點兒笑出來,「有什麼好抱歉的?」
從地圖上看,這裏不過是海嶺宮大門前的一片廣場,連接著海灣和平緩斜坡另一端的愛國者要塞。但實際情況要複雜得多。在這兒,整個王國的兩個世界似乎相交相融了,紅血族和銀血族時不時地混雜在一起。碼頭工人、士兵、僕從、王公貴族,都在這晶瑩拱頂之下的闊大庭院中有了片刻交集。中央的噴泉四周環繞著藍色和白色的花朵,它們尚未被秋涼侵蝕,仍然盛放著。陽光透過拱頂閃爍,將嘈雜的人群折射得五顏六色。我們所在的這條大道直通往愛國者要塞的大門,上面的瑩瑩光斑也是拜太陽和拱頂所賜。像其他宮殿樓宇一樣,這座大門也是藝術的結晶,四十英尺高,拋光的銅和銀交織成迴旋纏繞的巨大魚形。如果沒有幾十名士兵徘徊,也沒有我自己的恐懼,那我還真會覺得這幾道門是壯麗雄偉的傑作。大門阻隔住了另一側的大橋,以及延伸至海中的愛國者要塞。號角聲、喊叫聲、笑鬧聲吵得人受不了,我不得不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靴子好喘一口氣。如果我還是小賊,我會很樂於見到如此極致的混亂,但我現在更多感覺到的,是瀕臨崩潰的恐懼,就像磨損的電線極力控制著火花。
「王子!」那個鐵腕人倒吸了口冷氣。他目光迷離,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辦。畢竟幾天之前,卡爾還是他們眼中的神話,而不是魔鬼。
「炫啊!」法萊屏住呼吸,伸出手試探。她的手指拂過屏幕,細細閱讀。上面的大號字母寫著「人口普查記錄」,下方標註著小號字體「諾爾塔雷根州燈塔區」。
卡爾也加入了這戲劇性的一幕。他乾脆利落地扯下了自己的披肩——他們曾經追隨,而今又懼怕的王子,便現身眼前。他的手環咔嚓作響,燃起的烈焰順著披肩蔓延過去,猶如一面猛然灼燒的旗幟。
「有情後補吧!」法萊怒氣沖沖地說。她也像拉我那樣,把卡爾拽了起來。「快帶我們出去!」
沃里弗·高爾特
可他還是搖頭,甚至還用拐杖輕輕拍了我一下:「別說了,你不過是做了不得不做的事。再說你看啊,我也沒事,沒受傷。」
走開。我很想這麼說。這個詞是如此苦澀,我無法將它說出口。他的偏見讓人怒不可遏,他的愚忠也一樣讓人火大。應該做的事,我卻不能做。我不能讓他走。他是一個錯的人,我卻不能讓他走。
在通道的盡頭,一扇門徐徐打開,我聽見更多警衛、更多軍官的叫喊聲——那是名副其實的行刑隊。不過卡爾沒打算硬碰硬,而是猛地把那扇門關上,手上燃起火苗,把它焊死了。
「抓住他!」她叫著,關節都發白了。
這時一隻溫柔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哦。」
「沒時間了。」法萊吐了口唾沫,費力地站起來,她打量著四周,仍然有些搖搖晃晃,但還是推斷出了我們的位置。「從那邊過去就是巴特爾園,往東,幾條街的距離。」
卡爾皺著眉毛,有一瞬的不解:戰士從來不會屈尊像賊一樣行事的。「有謝德在會更好些,」他反對道,「都不會有人知道他進去了。我們只要多等幾分鐘——」
要是。我鄙視這個愚蠢的詞。
「你被逮捕了,梅兒·巴羅!」一個軍官叫道。他的一隻胳膊上纏繞著開花的葡萄藤,另一隻手上則拿著槍。「你被逮捕了,提比利亞·卡洛雷!」他結結巴巴地念出卡爾的名字,不太敢這樣不恭不敬地直呼王子。要不是在這種情勢之下,我沒準兒會大笑起來。
在我們上方的廊橋上,警衛和軍官潮水一般地從兩個方向涌了進去,而在正中,是烈焰的化身。有一瞬間它彷彿靜止不動了,但隨後我就明白了,它是衝著我們來的,跳躍、猛撲、墜落。
卡爾仍然站在門邊沒動,前前後後地張望著,提防著警衛:「藍色的,上面標著『搜索』。」
「是……是她。」他身後的音爆者結結巴巴地說道。他的手指指著我,顫抖著,但很快就變得冰冷。我不禁意味深長地笑了,雙手托起了電火花球。沒有什麼比它們震顫的嘶鳴更能安慰我了。
我趕在法萊前面按下了卡爾說的那個按鈕,屏幕黑了一瞬,接著變成了藍色,三個閃爍的白色方框里分別有三個選項:按姓名搜索,按位置搜索,按血族搜索。我猶豫了一下,按下了標著「選擇」的按鈕,選了第一個選項。
「銀血族,」我替他總結陳詞,「你不會殺掉銀血族。」
我們破門而入。我原本以為這裏紙頁堆積如山,名單是列印出來的,就像朱利安給我的那份那樣。但眼前只有一面閃爍著指示燈、鑲嵌著顯示屏和控制按鈕的電子牆。脈衝噝噝作響,因為我對電線的干擾而略顯遲鈍。我想都沒想就把手按在了冰涼的金屬板上,平復心緒,調整呼吸。檔案機立即響應,咔嗒咔嗒地高速運轉起來。一塊顯示屏亮了,一行行黑白兩色的記錄看得人頭暈目眩。文檔飛速掠過,我和法萊嘆為觀止。我們根本想象不出這種景象,更不用說親眼一見了。
「那——」卡爾結結巴巴地說,「那不一樣。如果他跑了,如果他被抓住了,我們就會陷入危險——」
我的腳跨過台階,彷彿一下子邁進了百年之前。我們順著這條平緩的螺旋樓梯往下走,四周是昏暗的燈光和嗆人的灰塵。牆壁很厚實,由古老的石頭砌成,要是有什麼人尾隨而來,我肯定聽不到動靜。我本想試著推斷出我們要去哪兒,但我內在的方向感已經亂套了。我不認識這個地方,不知道要去哪裡,我只能跟隨。
「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