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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站住!沃里弗·高爾特沒有家人嗎?」卡爾急切地說,「他們在哪兒?」他揮手指了指廣場,指著空空蕩蕩的樹叢和上方緊閉的窗戶。只有一座城市墜入暮色的雜聲遠遠傳來,除此之外,這廣場一片靜謐,悄無聲息。「他媽媽總不可能把他丟在這兒吧?弔唁哀哭的人呢?朝他吐口水的警衛軍官呢?連只尋臭而來的烏鴉也沒有,為什麼?」
我極力地想忘記逝者的面孔。為了活命而奔逃,原本可以有效地轉移開注意力,但即便是一個接一個的死亡威脅也無法將一切阻隔在外。有些生離死別是無法忘懷的。沃爾什、特里斯坦,現在又加上了沃里弗,他們佔據著我思緒的一角,像幽深灰暗的蛛網一般纏繞著我。我的存在便是他們的死因。
我正要走向沃里弗的屍體,卡爾卻拽住了我的胳膊,拖著我往反方向走。「誰也不能碰那屍體。」他低聲咆哮。那語氣聽起來和他父親如此相像,真令我震驚。
咔嗒,咔嗒。
「我是個說話算數的人,」他又歪了歪頭,「只要我想。」
咔嗒,咔嗒。
「好了。」謝德扶著她的肩膀。她想甩開他,他卻穩穩地站著,看著她在花叢中大吐特吐。「你們應該看看這個。」他嚴肅地看了我和卡爾一眼,「這就是我們失手的後果。」
「請看著我,好嗎?」
「謝德。」我輕聲說著,伸出另一隻手去摸索我那可以隔地傳動的哥哥。他會救我們的,他會帶我們遠離這一切的。
我幾乎尖叫出聲。才從一條絞索脫身,就又陷入了另一條。
謝德和她一起:「我幫你。read•99csw.com
梅溫蹲在我面前,頭偏向一邊,像只擺弄玩具的好奇小狗。在他身後,戰況慘烈。這是一場太不公平的對決,謝德無法行動,我倒在地上,只有卡爾和法萊還在死死支撐。法萊現在手裡有槍,但托勒密左躲右閃,子彈也奈何不得。所幸卡爾還能熔化掉靠近的一切,用火焰擋開刀鋒和藤蔓。但他也堅持不了太久。他們已被逼入死路。
陷阱。
卡爾率先轉身,不再去看沃里弗吊擺的身體。他另有自己的逝者群像,不想再在那行列中多添加一個了。「我們不能停留。」
咔嗒咔嗒的聲音繼續著,在我的腦袋裡迴旋盤繞,越來越快。我極力地想忽略它,想投入戰鬥,但我的眼睛看不清了。我的視野昏花一片,隨著那聲音的節奏一下清晰又一下模糊。這是什麼聲音?但不管是什麼,它正在讓我精神錯亂。
梅溫動了動,擋在我的視線前面。但我不會看他,不會遂他心意的。我不看他,我有自己的理由。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咔嗒咔嗒的聲音上面,似乎其他人都聽不到,但它一直刺痛著我。
我希望它們能回來。
「不——」法萊倚在牆上,一隻手緊捂住嘴,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強忍著不想吐出來。
「夠了,」我彷彿聽見他說話,但不是對我,「我說了,夠了!」
「我去放他下來。」法萊站直了。
他的手上加了勁兒,我的下巴痛得要炸開花了。咔嗒咔嗒的聲音讓所有傷痛都更深、更重了。茫然躊躇之中,我看見了那雙熟悉的藍色眼睛,還有瘦削、蒼白的臉。我驚恐無比地意識到,他就是九-九-藏-書我記憶中的模樣,分毫不差——安靜的、低調的、不安的男孩。他不是我噩夢般記憶中的那個梅溫,不是血和黑暗化身的鬼魂,而是實實在在的、真實的梅溫。我認出了這雙眼睛里的決絕。我曾在他父親的遊船甲板上見到過,那時我們順流而下,前往阿爾貢,背對另一個世界絕塵而去。他曾親吻我的嘴唇,發誓說誰也不能傷害我。
肚子上挨了一拳,我無力還擊,放任它繼續。一拳接著一拳,直到我趴在廣場的地上,臉上擦傷了,流著血。涼爽的空氣中有一種若有似無的香脂氣味,讓我鎮定片刻,得以再次恢復視力。當我睜開雙眼時,我卻寧可自己已經瞎了。
這太過極端,難以承受,而奇怪的是,明明什麼都沒有。不是子彈,不是刀子,不是拳擊,不是火燒,也不是勒捆的藤蔓。這是我從未正面對決過的武器——因為它屬於我自己。閃電、電流、火花,它們超量過載,連我都承受不了。我曾在屍骨碗召喚過閃電風暴,它使我精疲力竭。但這一次,撇開梅溫的所作所為,它卻正在置我于死地。它拉扯著我的條條神經,拆解著我的骨頭,剖開我的肌肉。我正在自己的皮囊之內瀕於毀滅。
「我也說過我會救你。」
隨後,一種咔嗒咔嗒的聲音響了起來——像金屬蟲子搓動螯爪,準備吞下肥美的一餐。
他的憤怒理所當然。畢竟是我們在哈伯灣的正中心引發了一場激烈交戰,浪費了沃里弗生命里的最後幾小時。但我已經精疲力竭,不想聽這種訓斥。
我猛地抓緊了卡爾的胳膊,指甲深深揳進了他壓抑著烈焰的灼|熱皮膚。奔涌在我血液中的恐懼read•99csw•com同樣劃過卡爾的臉,他沒有看我,而是看著幽深的巷子。而我的餘光已經捕捉到了一頂王冠——那個愚蠢的男孩不管走到哪兒都要執意戴著它。
我尖叫著,凝聚了所有的力氣,用一道閃電朝著他劈了過去。他攫住我的胳膊,我則大聲吼叫,只覺得有一團火在身體裏面燃燒。不,那不是火。我知道火要燃燒什麼。但我身體里的另有他物。
咔嗒、咔嗒、咔嗒。
「停——」我擠出一個字,一隻手向上伸著,希望哥哥能來救我。可是,梅溫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它——灼|熱、燃燒,每一寸的我都在燃燒。
我的皮膚一定已經消散了,被涌動的閃電燒焦了。也許我能得到血盡而亡的仁慈對待,那可比這白色的深淵要乾脆多了。
控制。這是朱利安一直告誡我的。控制它。可是它太多了,我就像是一座試圖攔截整個大海的水壩。而且就算我能止住它,我也沒辦法扛過自己體內爆炸般的疼痛。我無法伸展,無法移動,我被自己束縛住了,尖叫也被擋在牙齒後面。我很快就要死了,這總該有個了結。但是不,疼痛持續不斷地襲來,裹挾著每一種感官。脈衝不斷,力度卻絲毫不減,痛感變化多端,卻一刻不停。比太陽還明亮的白斑在我眼前跳躍,直到一片紅色爆裂將其驅逐。我試圖眨眼將它趕走,試圖控制我自己身體里的什麼東西,但是好像一點兒用也沒有——就算這有效我也不會知道了。
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力氣大得如同啃噬。我閉著眼掙扎,尋找著它們上方的脖頸。我的手指觸到了盔甲,甲板鑲嵌平滑,雕刻精緻。「我抓九九藏書住她了!」我認出這聲音了——托勒密·薩默斯。我幾乎看不見他的臉了:黑眼,銀髮,皮膚像月光的顏色。
我最終倒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上,艱難地往前爬,就連眼前幾英尺之外也看不清了。是什麼?什麼事?我到底怎麼了?
我的心臟應和著這聲音的節奏,因意識到自己無法逃生而憤怒地狂跳著,彷彿就要炸裂。
我以為他的手會更用力一點兒,可是沒有,還是那麼虛握著。他的另一隻手卻滑向我的鎖骨,熾熱的手掌緊貼著我的皮膚。他要燒傷我,在我身上留下烙印。我極力想要叫喊,卻連一聲嗚咽也發不出。
我希望自己不必孤獨赴死。
殺了我。這句話重複著,一遍又一遍。這是我此刻唯一能說的話,唯一想要的東西。所有關於新血和梅溫,關於哥哥和卡爾、奇隆的思緒都已經消失了。就連那些糾纏我的面孔、已逝之人的面孔,也都不見了。真可笑,我要死了,那些幽靈卻離開了。
「那屍體有名有姓。」我回過神來便語帶譏諷,「他的血色與你不同,但那不意味著就該這麼拋下他。」
眩暈之中,我看見兩團火焰在自己身邊燃爆。一團明亮熾烈,另一團則暗淡幽游,猶如煙和火幻化的蛇。不知在什麼地方,卡爾痛苦地怒吼著。跑。他似乎如是吶喊。我當然毫不遲疑。
他沒有猶豫,向我撲來。
他抓住我的下巴猛地一拉,強迫我用正臉面對他。「真是頑固。」他嘖嘖出聲,「這是你的迷人特質之一。還有這個——」他用手指劃過我臉頰上的紅色鮮血。
「這不是說教的地方。」我回答道。這兒是一座陵墓,在這裏說話都是不應該的。「我們得把他放下來。https://read•99csw.com
他的手從我的下巴移到了我的喉嚨,攥緊了,不讓我發出聲音,卻又不至於窒息。他的觸碰是灼|熱的。我喘息著,凝聚不夠叫喊所需的氧氣。
他的眼睛彷彿流血了,這是我陷入黑暗前最後的明亮光斑。淺藍色,在我的視野中一閃而過,勾勒出參差的疼痛的冰的形狀。它們包圍著我,囚禁著我,我只能感到無盡的灼燒。
一道白光閃過,那咔嗒咔嗒的聲音撕裂了我的心神,隨後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整個世界充溢著痛苦。
但是他沒能碰到我。
我明白了。
他不是伊拉,他讀不到我的思維。我的視野中再次出現了斑點,漸漸黑了下去。黑色的尖點在我眼前游弋著,擴張著,應和著那一聲一聲惱人的「咔嗒、咔嗒」。
梅溫,你正在傷害我。梅溫,住手。
我突然意識到——就是這感覺嗎?那些被我殺死的人?被閃電殺死就是這樣的感覺嗎?
當然,另有一些人是我殺掉的——乾乾脆脆地,出於自願地,用我的雙手殺掉的。不過我不會為他們感到悲傷,也不會思考自己做過些什麼,現在且不去想吧,我們還處於如此危險的境地呢。
「我說過我會找到你。」
我驚恐萬狀地看著兩個疾行者扯起他的胳膊飛上半空,又把他重重地摔回地上。他的腦袋撞在石頭上,眼睛翻了過去。迷亂之中,我聽見法萊驚聲尖叫,而疾行者抓起謝德飛遠了,身影漸漸模糊。我想衝著他們發出閃電,讓他們掉轉方向回來,但他們已經落在主樓拱門上了。疼痛上上下下地啃噬著我的胳膊,閃爍著熾熱的白色利刃,可那只是我自己的閃電,我自己的力量。它不會傷害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