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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這處安全的房子開鑿在一座小山的山頂上,四周環繞著大片空地,再外面則是森林,可以俯瞰滿是樹木、湖泊的蜿蜒山谷,而且總是薄霧繚繞。我是在林子里長大的,但是這個地方就像阿爾貢和輝映廳一樣讓我覺得陌生。目力所及之處,沒有任何人工製造的東西,也沒有鄉鎮村莊伐木耕作的聲音。不過,如果可以起降飛機,我猜附近一定有條隱藏的跑道。我們一定是在諾爾塔偏僻的深山老林里,位置靠北,遠離海濱,遠離哈伯灣。我不太熟悉雷根州,但這裏看起來很像巨林區,荒原野地茫茫無盡,連綿山巒起起伏伏,以冰凍的苔原和湖境之地相隔。這裏人煙稀少,由格萊肯家族的冰槊者統領——藏身的絕佳之地。
「重點是,你是否也被他迷住了?他利用你就像你利用他一樣,是不是?」
「別刻薄。」我習慣了支使他干這干那,可這句話聽起來就像請求。而正如我所預料,他沒理會我的話,繼續東拉西扯起來。
奇隆像個影子似的,靠在一棵枝葉衝天的橡樹樹榦上。他腳邊放著一隻我們都忘了的水壺。不用看他的臉我就知道,他在鬧脾氣。我聽都聽得出來。
「你會照顧好他的,」他的牙齒咯咯作響,死命地擋住內心翻騰的狂風驟雨,「你要答應我。」
我的感謝嚇了他一跳,就像他讓我驚訝那樣,他也驚訝不已。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我們都變了,不再是干闌鎮里時刻準備著吵嘴——任何話題都能吵——的少男少女了。那時的我們是小孩子,他們一去不返。
但奇隆並不會那麼容易就被甩開。他眯起眼睛,就像兩條深綠色的縫隙,看透了我客氣矜持的面具。他一副噁心透頂的樣子,我以為他就要吐了。「你遲早會迷路的,」他呼了一口氣,「那時我不會出現然後把帶你回去了。」
石塊碎成了粉末,彷彿有個小型炸彈從它裏面引爆了一般。琪薩自己拍了拍手,我也勉強地鼓了鼓掌。我很想知道,當她的異能接受試驗,當靶子從石塊變成真實血肉時,她會有什麼感覺。也許我應該讓奇隆去抓只兔子來,這樣我們就能知道了。
「你的名字在這份名單上,因為你和其他人不一樣,」我對他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怎麼了,」他重複了一便,搖搖頭,又過了好久,他才恨恨地說,「我不知道你的感覺是不是和我一樣,關於我們。」
就算這男孩的異能本身就與死亡有關。
盧瑟踢了踢卡爾的鞋子,他的好奇心佔了上風:「那你是害怕什麼呢?」
新血們拓展著自己的異能,學習著如何控制它們,就像我當時一樣。而我也開始滿懷希望。卡爾擅長教學,尤其是教小孩。孩子們不像大人那樣有成見,即便訓練結束了,也總是跟著卡爾到處跑。這些景象被看在眼裡,那些上了年紀的新血也對這位被驅逐的王子有所改觀了。當孩子們圍在卡爾腳邊,央求著再上一節課的時候,人們便很難恨得起來了。即使是尼克斯也不再衝著卡爾瞪眼了,不過還是會輕哼幾聲。
男孩獃獃地盯著火苗,他的父親卻不那麼確定。不過他也不是我們見到的第一個家長了,他要問的問題我早有準備。「那些你們稱作新血的人,他們也能這樣?他們能——能控制自己?」
在哈文港的市郊,我們找到了盧瑟·卡弗。這個小男孩只有八歲,長著一頭纖細的黑髮,比同齡的孩子還要瘦小些。他是木工的兒子,我們在他父親的作坊里見到了他,當時他已經退學,開始學著打理買賣了。我們沒費多大勁兒就說服了卡弗先生,進了門,不過他看著卡爾和尼克斯的時候還是頗有戒心。這孩子拒絕直視我,小手指頭緊張地絞在一起。我一跟他說話,他就哆嗦,還非得叫我「閃電女孩」不可。
「沒事的,盧瑟,」卡弗先生說,「你做得到,讓他們看看。」
曾幾何時,我以為血色就是世界的全部,像黑暗和光明那樣涇渭分明,是無法改變、無法跨越的鴻溝。它令銀血族強大、冷漠、殘忍、毫無人性,而我的紅血族同胞則全然不同。銀血族和我們沒有絲毫相像之處,他們感覺不到痛苦、同情或善意。可是,像卡爾、朱利安、盧卡斯那樣的銀血族證實,https://read•99csw.com是我錯了。他們就是普通人,也有恐懼和希望。他們並未擺脫自己的罪,我們也是。我也是。
這個男人突然沖向架子,抽下一隻罐子,放在他兒子面前,把我們都嚇了一跳。那是一棵植物,可能是蕨類,正從罐子中的土壤中抽出枝條。其他人可能困惑不解,但盧瑟明白父親想要做什麼。「來呀,孩子,」他推了推兒子,聲音慈祥而溫柔,「給他們看看需要搞定的東西。」
當我還是干闌鎮的梅兒·巴羅時,我也曾有過一樣的想法。我也憧憬著自己結束兵役歸來會發生什麼,那樣的未來幾乎是篤定的。基於友誼的婚姻,和這個有著綠色眼睛的打魚男孩,我們會有一堆孩子,住在貧苦的高腳屋裡。那時候,這些就像是一個夢,不可能成真的夢。現在也是這樣,永遠都是這樣。我不愛奇隆,不會像他所希望的那樣愛他。永遠都不會。
他張口要說,可是又停住了。話語膠著,拒絕流露。而後,他那雙綠色的眼睛似乎濕潤了,很奇怪。
「那種事不會發生的。沒人容許他重回王位,紅血族或銀血族。而且據我了解,他也不想那麼做。」
「這不是你能控制的,梅兒。」他回答道,仍然站得遠遠的,「我們無法選擇自己愛誰。我其實無比希望我們有得選。」
我還沒來得及反駁他的措辭,盧瑟就哆哆嗦嗦地伸出一隻手,手指輕輕摩挲著那棵蕨類植物的葉子,小心翼翼,不過並無猶豫——什麼也沒發生。
「當然,我會記著你剛才說的話。」那些王室課程從未這樣近地令我感同身受,它們讓我知道該如何打發奇隆而不會傷害他,就像王妃打發僕人。
「你跟他絕交了?」
「我答應你,卡弗先生。」
「我們要去殺了梅溫,還有他媽媽。」我帶著一股寒意很肯定地說道。殺死鬼魅,殺死暗影。「如果他們死了,新血就安全了。」
關於熱量的問題是,不論你覺得多冷,不論你有多需要溫暖,它最終都會變得過猶不及。我想起以前的那些冬季,自己常常坐在有著裂縫破洞的窗子邊,看著凜冽的寒氣和家裡樓下火爐釋放的熱量相爭相鬥。那時,涼爽的空氣總是能幫我入睡,而現在,深秋的微風也讓我平靜了下來,讓我忘記了在這座安全的屋子裡和卡爾的獨處。我不該那麼做的。我想著,一隻手按著自己發燙的皮膚。他不只是讓我紛擾分心,無力承擔,而且還是註定會發生的心碎。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他的忠誠左右搖擺,而總有一天,他會離開,或死去,或是像其他人那樣背叛我。總有一天,他會傷害我。
「怎麼了,奇隆?」我嘆氣。
「你說的對。」奇隆平靜地說。
我忍不住大聲冷笑起來,肆無忌憚地:「高興?你在嫉妒,明擺著的。你不習慣分享,你不想變得沒用。」
「多謝你的誠意,奇隆。」
我和琪薩一起訓練。她的異能是物理性的,而且和我自己的異能有點兒像。她不能創造出電流或其他物質,不過可以毀滅。就像銀血族的湮滅者一樣,她也能將物體炸掉,在震蕩的煙雲里讓物體四分五裂。但是,典型的湮滅者必須觸摸到目標才行,而琪薩不受這種限制。
但最後的收場還是得我來。我面見每一個新血,解釋他們是什麼樣的存在,讓他們明白自己之於國王是何等危險。我會給他們選擇的權利,而他們總會選擇活命。他們總會選擇我們。我們會安置好他們的家人,指示他們到各種各樣的避難所和紅血衛隊開闢的基地去……我下令、指揮,就像法萊所說——她的話越來越含糊神秘了。還有些人甚至被送到了塔克島,到上校那兒去尋求庇護。他可能討厭新血,但法萊跟我保證說他絕不會拒絕真正的紅血族的。
奇隆的臉上掠過一絲冷笑,尖刻而銳利:「你根本不信這些。」
「他是銀血族,梅兒。你不知道他能幹出什麼事,也不知道他真正想要什麼。」
梅溫沒有找到我們,我們則盡了最大努力去監視他的動向。海報和報紙幫了我們。陛下到訪德爾菲;梅溫國王與伊萬傑琳女士檢閱了蘭卡瑟要塞士兵;加冕巡遊繼續在國王州舉行。頭條新聞指明了他的位置,其read.99csw.com背後的另有所指我們也心知肚明。在德爾菲,在蘭卡瑟,在梅溫所有的所到之處,新血都死了。他所謂的加冕巡遊不過是又一個粉飾的秘密,用來掩蓋一系列的死刑。
我們找到的那些新血都是惶恐不安的,還有的怒不可遏,但是有相當一部分表現出驚訝好奇,他們大多是孩子。這些人基本上並不知曉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只有少數知道,被我們突變的血液所困擾。
我希望能多教她一點,可是我的指導太貧乏了。我自己接受異能訓練只不過才一個月而已,大部分是由朱利安來引導,但他也不是個合格的教練。而且,異能是非常個人化的體驗,我很難精確解釋或表達出想教給琪薩的東西。
他猛地搖頭,長長的劉海甩來甩去。但是他父親像個名副其實的守護者似的站在他身後,嚴肅地、緩慢地點了點頭。
「控制。」她重複了一遍。
這個問題我曾問過自己無數遍,每一個新血也都會問我,可是我沒有答案。「抱歉,先生,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這種異能來自基因突變,我們的血液里有某種無法解釋的東西。」
他的笑容很悲傷:「是的,到我死的那一刻我都是。」
男孩又試了一次,他眉頭緊皺,聚精會神。這回,他用小小的拳頭握住了植物的根部。慢慢地,那棵植物在他的觸摸之下捲曲起來,變成黑色,折了——死了。正當我們目瞪口呆的時候,卡弗先生又從後面的架子上取下了什麼東西,放在兒子的腿上。一副皮手套。
我想起了朱利安和他的藏書、他的研究。他從來沒有教過我關於大分裂的種種,在那遠古時代,銀血族從紅血族中分裂出來,慢慢造就了如今的世界。我想,新的分裂也許已經開始了,這次,新的一支就是和我擁有相同血液的人。朱利安在被捕之前一直研究我,想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是他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再次想到了梅溫。但梅溫遙不可及,是世界邊緣的一抹陰影。他也許想殺了我,但他無法控制我。奇隆話中所指只能是皇家兄弟里的另一個,卡洛雷家族的失勢子孫,卡爾——我抵禦傷痕和噩夢的盾牌。然而他是個戰士,不是政客,也不是罪犯,他沒有操縱別人,尤其是操縱我的能力。那不是他的本性。
「卡爾也就自由了,奪回他的王位,然後一切回歸原樣。」
「我看,所有的流言蜚語多少都有影兒,即便是那個小瘋子梅溫散播的那些。『梅兒·巴羅引誘王子殺父弒君。』這竟然有幾分真實,簡直令人震驚。」他幽幽地向前走了幾步,讓我想起了艾若家族的閃錦人,他們發起致命一擊時的樣子。「因為王子殿下確實是被迷住了心竅。」
盧瑟害羞了,臉上顯出可愛的深紅色:「對不起。」
每一處人口聚集的中心,不管多小,都進駐了新的銀血族衛戍隊,隨時準備著抓住我們,上交給國王。但是,他們不可能時刻監視所有的目標,而梅溫也還沒強大到可以一夜之間綁架幾百個新血。我們總是隨機出擊,沒有規律可尋,常常讓他們措手不及。有時我們極其幸運,他們都不知道我們就在身邊。謝德一次次地證實著自己的異能,艾達和尼克斯也是。前者幫我們到達城牆邊,後者則幫我們擊穿它。
卡爾當著所有人的麵攤開手掌,喚起了灼|熱躍動的火苗。但這火苗相當漂亮,慢慢地、柔和地舞動著。黃色和紅色交織,懶洋洋地動來動去。如果不是極高的溫度,它看起來更像個藝術品,而不是武器。「那時我不知道怎麼控制它,」卡爾說著讓火苗在手指間鑽來鑽去。「我很怕燒到別人。我的父親,我的朋友,我的——」他的聲音幾乎卡住了,「我的弟弟。但是我學會了如何運用它,不讓它傷到我不想傷害的人。你也可以的,盧瑟。」
我把手裡的石頭高舉起來,盡了全力把它扔得遠遠的。我想起了亞爾文和他的訓練。他要求我們擊中靶子,但不使用異能,以磨鍊我們瞄準的能力。而在屍骨碗中,我變成了他的靶子。他差點兒就要殺死我了,現在我卻在這兒,模仿著他的教學方法。有些錯位之感——不過有效。
「反正沒關係,」不等我阻攔,他就繼續說道,「https://read.99csw.com你從來沒有像我看待你一般對我,即便是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在家裡的時候,也沒有。我以為也許有一天你會——」他聳了聳肩,「只不過你不愛我罷了。」
像所有真正的男人一樣,和我握手的時候,他沒有瑟縮。
「你可以換點兒新招數嚇唬我。」奇隆尖刻地笑著,多少年來早就習慣了我的那些大話,恐怕任何東西都嚇不到他,即使我的閃電也不能。「他是個有本事的人,各個層面。別誤解我,你能制住他我可高興著呢。」
「你要是再說下去,我就把你變成一節電池。」
「你說吧。」
儘管動用了所有異能,想了所有辦法,我們也還是不夠快,來不及救出每一個人。我們每發現並帶回一個新血,就另有兩個被絞死、「失蹤」,或暴屍街邊。有些遺骸身上被鐵條刺穿或卡住,能看出實施暴行的是磁控者。這無疑是托勒密乾的,可能伊萬傑琳也有份,她正沐浴在國王的光芒中呢。她即將成為新王后,當然會儘力應和梅溫,讓他滿意。以前,這會讓我勃然大怒,可現在,我只覺得這磁控者姑娘可憐。梅溫不是卡爾,只要對自己有利,他會殺了她的。就像新血一樣,死亡讓他的謊言得以成立,死亡讓我們爭分奪秒。然而,梅溫判斷失誤了。他以為屍體能逼我回頭。
差不多每個人都不同,各自懷有奇絕的異能,遠超我們所知曉的銀血族之能事,也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力範疇。盧瑟繼續小心地嘗試著去控制他的能力,從花朵到樹苗,一一使之枯萎干皺。卡爾認為盧瑟能用他的異能安撫自己,但我們還沒找到實現的辦法。另一個新血是個老婦人,所有人都叫她「阿奶」,她好像能變換自己的容貌。當她變成伊拉王太后的模樣輕快地走出帳篷時,可把我們嚇了好大一跳。要不是她年紀太大,我真希望能帶上她一起去徵募新人。她也在卡爾的訓練中極力證明自己,和其他人一起學習放槍和使刀。當然,如此一來,營地就會變得鬧哄哄的,無疑會引起注意,即便是在巨林區的深山老林里。不過,幸虧我們有法拉赫。這個女人是在尼克斯和艾達之後第一個加入我們的新血,能操縱聲音。她吸收槍支射擊的爆破聲,平息掉每一輪練習子彈的聲音,於是山谷里連一點兒迴音都沒有。
將這支軍隊集結起來並非難事。從哈伯灣弄到的檔案副本指引我們深入燈塔區的城鎮鄉村,找到了那裡的新血。從坎科達到托魯斯,再到巴恩群島那些半沒在水裡的港口,朱利安的那份名單讓我們全面鋪展開來,直到整個諾爾塔都被我們翻了個遍。就連德爾菲,王國里最南端的城市,也能藉助飛機在幾小時內往返。
如果他們是奇隆所堅信的那種魔鬼就好了。如果事情那麼簡單就好了。靜默之中,我在心底偷偷地嫉妒奇隆,嫉妒他狹隘的憤怒。我希望自己也像他那樣無知。可是我已經目睹了太多,經歷了太多。
我對孤獨的恐懼超過其他任何事物。所以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為什麼要推開我愛的人?這對我來說是不是大錯特錯了?
「殿下。」他小聲囁嚅著,甚至還想行個禮。在他背後,卡弗先生就沒那麼有禮了,他皺起眉頭——銀血族王子可不是他歡迎的客人。
「沒關係,盧瑟,這沒什麼可難為情的。」我把手伸向桌子另一邊——這複雜的設計和手工活兒必定是出自卡弗先生之手——可是盧瑟的手指一碰到我就閃開了,縮回去放在自己腿上。他不願意讓我碰他。
和卡爾相比我就遜色多了,每天一早一晚的例會都能讓我惴惴不安。我想責備自己不該如此,讓心神不寧搞得疲憊不堪。我的時間有一半是用來尋找徵募新人的,按照名單上的名字,一個一個地搜索拜訪。但這可不是全部。我是個差勁的老師。
我不知道。
但奇隆一天天地離我越來越遙遠。他把為營地尋找補給的重擔攬在肩上,大多數時間都在打魚或打獵。要不是我也無暇分身,不是忙著徵募就是忙著訓練,我會試著勸他振作起來。可我幾乎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更不用說慢慢地把奇隆哄回來了。
我在自己的手上編織起了電火花的網,旋https://read.99csw.com轉纏繞的紫色閃電完美地閃爍著。它們隨後便沒入我的皮膚中,不見蹤影。「是的,我們可以,卡弗先生。」
我身邊的卡爾動了動,當他繞到桌子另一邊時,我以為他要做出一臉猙獰威嚇的表情。他卻友好地笑起來,嘴角都快碰到眼睛了。然後他彎下腰,跪了下去,這樣就能看著盧瑟的眼睛了。男孩呆住了,一動不動,不只是因為看見王子如此,也是因為他正全神貫注地思考著。
我的嘴角一動,沒藏住苦澀的微笑。我已經太習慣被人推拉扯拽了,被那些最親近的人擺布著思考行事。就連奇隆為此都感到內疚。但現在,他給了我渴望已久的自由。一個選擇,儘管小之又小。他相信我有做出選擇的智慧——雖然我並沒有。
盧瑟咽了口唾沫,小小的喉嚨上下跳動。然後他點了點頭。
當第一場雪落下來時,山谷營地里已經有了二十個新血,從老太太到小男孩,什麼人都有。幸運的是,這座安全的房子比我最初想象的大,它的內部向山體裏面延伸,有不少隧道和隔間,像迷宮一般。少數屋子裝有帶拉杆的窗戶,其他大多數就只能黑乎乎的了,所以每到一處,我們除了尋找新血,還得想辦法偷些燈回來。當第一場雪停止時,我們一共二十六個人舒適地住在這裏,房間還有空余。食物很充足,這要感謝奇隆,還有法拉赫——後者讓他變成了安靜且致命的獵人。物資補給隨著新成員的加入而增加,從冬衣到火柴,甚至是鹽。法萊和克朗斯用他們過去的走私關係弄到我們需要的東西,但有的時候,我們也得重操舊業,去偷。就這樣,一個月的工夫,我們已經是上足了油的、深藏不露的機器了。
「奇隆。」我低聲說著朝他走近一步。可他卻往後退了兩步。「奇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像家人一樣的。」
「我們懂的,先生,」我對他說,「比任何人都懂。」
「這不是針對你。」卡弗先生說著把手放在兒子肩膀上安慰他。「盧瑟不是——他只是不想弄傷你。那東西時來時去的,越來越糟了,你明白吧。不過你們是來幫他的,是嗎?」這個可憐的男人語帶痛苦,聲音都啞了。我感同身受,想象著,如果是我老爸面臨如此境地會怎麼做。理解你孩子的人就站在面前,他們能幫他,可必須帶走他。「你知道他為什麼是這個樣子嗎?」他問。
我覺得自己被劈開了似的。我的皮膚上還留著卡爾擁抱的餘溫,記著剛才和他在一起的感覺。但在內心的最深處,我卻不明不白地遙想著那雙冰冷的眼睛,那個空洞的承諾,那遊船上的一吻。
「我不知道你當梅瑞娜的時候發生了什麼,我沒能去那兒幫你度過那段日子。我不會對你說我理解你,或是為你可惜、遺憾、歉然。因為那不是你需要的。」
她耐心地等著,看著我手裡的石塊。我完全知道她的異能會引起什麼後果,所以竭盡全力不在她引發爆炸的目光里退縮。在我們找到她的短短一周內,她已經順利地炸毀了紙團、樹葉、樹枝,以及石頭。其他新血也一樣,他們需要的就只是展現真實能力的機會,而異能也投桃報李,就像被放出籠的動物。
然而這正是我需要的。所以我生他的氣,也不必去聽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了。奇隆太了解我了,這真是夠糟的。
她眯起眼睛,集中注意力。她那雙土灰色的眼睛,雖然擁有強大的能量,卻平平無奇。這很奇怪。琪薩像我一樣,來自河畔村莊,可以扮演我的姐姐或是姑姑。她黝黑的皮膚和曬得脫了色的頭髮,總在提醒著我們昔日生活的貧瘠和不公。以她檔案上的記錄來看,以前的她是個老師。
外面的夕陽完全沉下去了,將天空染成一道道晦暗的紅色、橙色。也許是。我無法相信眼前所見的顏色。不管什麼,我都無法相信了。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停止這一切。
沒用。這個詞刺痛他了,我從他梗著脖子就看得出來。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礙他居高臨下,他高高的個子擋住了剛剛升起的閃爍星星。
我不值得你如此的,奇隆·沃倫。「對不起。」我磕磕巴巴地說,不知還能說什麼別的。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道歉。
並非只有新血的家人需要四處逃亡,《加強法案》read.99csw.com讓生活比以前更加艱難。為了免於勞作至死,或因為觸犯條令而被絞死,很多紅血族逃進森林或邊陲,尋找安身之所。有些人距離我們的營地只有幾英里,蜿蜒散落在北部邊境附近,而那裡已經降下了深秋的初雪。奇隆和法萊想幫助他們,給他們一些食物和藥品,但是這請求被我和卡爾否決了。任何人都不能知道我們的動向,就算紅血族的難民也不例外,至於他們命運如何,那就管不了了。他們會一直向北逃,直到抵達湖境人的邊境。有些會被抓住充軍,去駐守邊境,而運氣好的那些則會溜過國境,在苔原的寒冷飢餓中求生,躲過戰壕中的槍子兒。
卡爾仍然笑著,目光追著男孩的眼睛。「請叫我卡爾。」他說著伸出了手。盧瑟還是躲開了,不過卡爾似乎並不在意。我覺得他早就料到這反應了。
我覺得卡爾也是如此。這位被驅逐的王子,甚至比我還要隨波逐流,並沒有什麼閃電女孩難以理解的忠心耿耿或協約同盟。「他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人,」我說,「不論他的血是什麼顏色。」
「真的?」我突然很討厭奇隆嘴邊的譏諷冷笑。「那這是誰的主意?殺了梅溫?」我沒回答,那冷笑更甚。「這就是我的想法了。」
「我試過——」卡弗先生說著更用力地握緊了兒子的肩膀。
可我不會的。
我的生活日復一日,每天都一樣:徵募新人,訓練——循環往複。唯一不同的只是天氣,冬天越來越近了。每天天不亮我就醒來,這時候地面上覆蓋著厚厚的霜,卡爾不得不親自去給飛機加熱,給結冰的機輪和發動機化凍。大多數時候他都和我們在一起,駕駛飛機到那些有新血在的地方去。但有時他選擇留下,在營地里教其他人做事。艾達之前跟他學了幾天,學得又快又精準,差不多已經是一樣優秀的飛行員了。而她對諾爾塔的了解,從排水系統到補給路線,一切都讓人驚訝不已。我忍不住好奇,她的腦袋怎麼能裝得下這麼多東西,而且看起來還有不少空間,可以吸收更多。她就像個奇迹,我們找到的其他新血也是。
「沒關係啊,」卡爾說,「其實,我小時候也會這麼做。那時候我比你還小一點兒呢,不過我有很多老師。我也需要他們。」他眨了眨眼睛。男孩還是有點兒怕,不過笑了起來。「但是你只有爸爸,對嗎?」
「我沒有利用任何人。」我在撒謊。我和他都心知肚明。「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告訴你真相,或者至少是我認為的真相。」雖然聲音很平靜,奇隆的肩膀還是上下起伏,粗重地呼吸著。他在害怕。「至於要不要相信我,隨你的便。」
我驚訝得差點兒跌倒。在我們十多年的交情里,我從來沒聽到過這種話從奇隆·沃倫嘴裏說出來。他固執得就像一截樹樁,老是為自己著想而且過於自信,大多數時候是個滿嘴跑火車的混蛋——但是現在,在這小山頂上,他不像是他自己了。他看起來渺小、暗淡,猶如我那舊日之光即將一閃而滅。我握緊雙手,不然就要伸手碰他,看看這個奇隆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我不信,」我悲哀地說,「我知道,這讓一切更難了。」
直到大家回到那座安全的山洞房子里,並開始給這裏起名為「山谷營地」的時候,我才有機會單獨待一會兒,獨自思考,告訴自己,那套瞎話編得天衣無縫。我其實無法保證這個男孩——以及其他人——能在即將發生的那些波折里活下來。但是我希望他可以,我也會盡自己的一切所能,讓他活下來。
我轉過身,背對著我的老朋友。他的話很尖厲,我不想聽,不管他說的多有道理。他的靴子擦過堅硬的地面,揚長而去,留下我站在原地,盯著樹林。遠處,飛機的轟鳴聲傳來,正在靠近我們。
「你盡可以愛他,我不會攔著你,但是看在我的分兒上,為了你的父母,為了其他人,請不要讓他控制你。」
我簡直想用頭去撞石頭。我們。談這個太傻了,浪費時間,浪費精力。但除此之外,還有尷尬和不安。我的臉紅了。我從來沒想過會和他有這樣一番對話。
其他人給了她一塊比較大的地方來訓練,在整個營地訓練場的最裡面。「控制。」我說。琪薩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