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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還沒呢,黛安娜·法萊。」這個男人就像是灰燼堆出來的一樣,他的皮膚、頭髮、衣服都和這座死村一樣是灰色的。但他的一雙眼睛明亮、駭人,是血一樣的殷紅色。「不過你會嚇到我的,你總是如此。」
「我不想和他講話。」
「幸好我們已經搜索過科爾沃姆了,」我只好說道,「至少不用去對付幾百個銀血族軍官。」
我轉過身,剛好有他胸膛那麼高。這身飛行服,一個多月前他剛穿上的時候還是嶄新的,現在已經有了穿過的痕迹。儘管他很努力地避開那些爭奪打鬥,爭奪打鬥還是找上門來。
「我們幫不了他們,」我垂下目光,不想去看艾達眼中的失望,「我們打不過整個軍團。」
我們誰也沒動,都被他的樣子弄得不知所措。我想可能是因為他的眼睛,或是灰色的頭髮。即便在我們看來,他的樣貌也是相當特別的。但這些都不是讓我動彈不得的原因,另有其他東西讓我驚恐萬狀,那是我不能理解的直覺。儘管這個人上了年紀,彎腰勾背,不能揮拳猛擊更不能和卡爾對戰,可我就是忍不住怕他。
再會。
「德爾菲?再一次?」
艾達裹緊了毯子,臉上冷冷地說:「我想應該是這樣。」
風暴軍團、鐵鎚軍團、利劍軍團、神盾軍團……它們的名字和人數明白無誤地列在上面。每個軍團有五千名紅血族士兵,五百名銀血族軍官,他們會先到科爾沃姆集結,然後再開赴窒息區,和駐守前線的官兵換防。情況是很糟糕,但也沒什麼特別引起我注意的。
「你這脾氣啊,黛安娜。」他責怪道,出人意料地迅速往旁邊一閃。法萊眨眨眼睛,迷惑不已,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他。可他再次閃開了。
「什麼意思?看見?」法萊咆哮著,快步走向他,手裡緊握著槍,就要扣動扳機了。「說!」
他給我的烙印隨著回憶發燙,我很想知道他會不會也有同感。
我慢慢地用力甩開了他的手。「我不會去談的。」這是句半真半假的話。我對卡爾沒什麼義務可言,也不會讓自己信任他,但我同時也無法遠離他。每次我試著離開,最後還是要回去。
「梅兒·巴羅。」他嘆了口氣,好像我的名字讓他十分痛苦似的。他的眼睛濕潤了。「我覺得早就認識你了,一見如故啊。」
他張著嘴想要回答,嘴角彎彎像是要微笑,不過有人打斷了他。這個聲音我不認得,發出這聲音的人我也從未見過。
在我身後,卡爾動了動,不過那不是因為噩夢,而是因為起床時間到了。我慌忙把字條塞回去,趕在他睜開眼睛之前離開了。我不想看到他的憐憫,現在還不想。那太沉重了,我承擔不了。
「我沒必要躲,」他詭異地一笑,「是不是,巴羅小姐?」
「皮塔魯斯,」我大聲說,帶著一絲決然的意味,「告訴阿奶,讓她也來。」
「你應該和奇隆談談。」
我轉身走開,幾乎聽不到卡爾的回答:「我說這些,不是為了他。」
「抱歉,小姐。我無意讓你煩心。」她又戴上那副波瀾不驚的面具,現出長期為人奴僕的完美做派。艾達身懷異能,我只能想象那種日子對她來說有多糟:目睹一切卻不能傾訴,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也不能表露出真實的自我。但是思考這些本身就更糟。她不像我,她不能躲在不成熟的思緒後面。她太清楚了,那會讓自己陷於萬劫不復之地。她必須不停奔跑,這一點我們是一樣的。
「我只為你那樣稱呼我而煩心。我是說,『小姐』。」
「反正也該去打獵了。」艾達朝著奇隆模糊的身影伸出手去。雖然她的皮膚有著溫暖的顏色,但因為冷,她的指尖凍得微微發藍。不過奇隆躲開了,她只碰到了寒冷的空氣。
距離皮塔魯斯最近的裂谷在十五英里之外,但是隱蔽良好,適合著陸。在我們所有的廢墟跑道中,這是最顛簸的一條,我都開始想象我們是不是會撞得慘烈。不過卡爾駕駛「黑梭」得心應手,我們安全著陸了,就是有點兒晃。
先是一股煤煙塵霾的氣味襲來,繚繞著裂谷的西麓,越靠下氣味越大。法萊、謝德和我迅速地拉起圍巾遮住了鼻子,只有卡爾完全不介意這濃重的煙味。好吧,他本來也不會介意,反而試探性地聞了聞。
卡爾和我是最後離開飛機的,其實我沒有理由等他。他做著常規動作,轉動手柄,按下按鈕,迅速有序地關閉飛機的每一個部件。我能感覺到每一組電流都漸漸歸於平靜,消失,只剩下電池組的低聲嗡鳴。四周一下子靜了下來,而我的心卻怦怦直跳,下飛機的動作也不由自主地遲滯起來。和卡爾獨處令我害怕,至少白天是的,可當夜幕降臨,我又根本不願意看到其他人。
但卡爾迎著升起的太陽眯起了眼睛。他看到了我們沒發現的東西,就連艾達的軍團名單及其背後真相也無法解釋的東西。「梅溫不會浪費時間做這種事,就算為了裝門面也不會的。來洛蘭家族對他來說沒什麼用,德爾菲的新血他也都殺掉了——要是沒有好理由,他不會再去一趟的。」
「請留意,」她說,「國王又駕臨德爾https://read.99csw.com菲了,距離那裡只有一小時飛行行程。」
從那天起,卡爾的寢室變成了我們兩個人的。這是一種無需語言的默契,讓我們得以憑藉著什麼東西把一切繼續下去。我們疲憊無比,回到這裏就只有睡覺而已,但奇隆無疑已經有了猜忌,他再也不和我說話了,也不再和卡爾有任何交集。有時我還挺想到大通鋪那裡去和其他人打成一片的,孩子們鬧哄哄的,阿奶數落著讓他們趕快睡覺。這讓他們彼此聯結,團結一體。但我只會嚇到他們,所以我和卡爾一塊兒待著——只有他是真的不怕我。
「我沒有。」法萊說著大跨步地往機艙外面走,也許是為了掩飾漲紅的臉。謝德一如既往地跟著她,用手捂著嘴擋住笑意。法萊最近生病了,她一直極力掩飾著,比如逗大家一笑。
「把胳膊縮回來,低頭。」加雷斯指點著阿奶。眾目睽睽之下,她又從五大三粗的總司令變回了瘦小的自己,然後拉緊了身上的帶子。
他的聲音讓我停住了腳步,站在機艙尾部的坡道上,不上不下的。
「生日快樂,卡爾。」我對著空蕩蕩的山洞說道。
「我可不喜歡你這笑容,小妞。」阿奶用拉里斯的聲音說道。雖然我之前見過她喬裝變身,可還是很不習慣這怪異的一幕。
「還在燃燒。」他輕聲說道,看著周圍的樹木。和裂谷另一邊不同,這兒的橡樹和榆樹似乎已經死了。它們葉子稀疏,樹榦晦暗,虯結的樹根之間連野草也沒有。「在地下比較深的地方。」
卡爾突然用手指捏住了我的下巴,抬起我的頭,讓我不能看向別處。「讓他抓狂的不是我,他生氣也並不是因為我們……」這回輪到他看別處了,「他尊重你,讓你自己做選擇。」
他的聲音隨著這一字一句響起,筆墨猶如刀戟。有那麼一瞬,我的胃翻騰起來,像是要把晚飯一股腦兒吐出來似的。等這一陣子噁心過去,我溜下床,溜出卡爾的懷抱,翻出了我藏在屋角的那個盒子。我像在家裡時那樣把小東西藏起來,另有兩張梅溫的字條躺在盒底。
法萊只是聳聳肩,冷笑道:「我嚇到你了嗎,殿下?」
「天啊!」卡爾壓住聲音,衝著那方向搖了搖頭。
「沒有電流。」我什麼也感覺不到,連燈泡都沒有。我心裏不禁鬆了一口氣:羅森廢棄已久,不會有危險。「檢查窗戶。」
「幾小時后我們要飛往皮塔魯斯。」艾達已經知道我們當日的徵募計劃,但對她再複述一遍讓我不至於太尷尬。「卡爾駕駛,把我們所需物資的清單交給謝德吧。」
向我投降,那些事便到此為止。
山坡上到處是煤礦豎井,每個都建得匆忙潦草。其中有一座豎井冒著煙,向面目模糊的天空中噴出一團團灰色的雲霧。法萊忍著想要一探究竟的衝動,不過還是迅速地攀上低矮的樹枝或山石,靜悄悄地觀察著這片區域,一貫地警醒緊張。而就在幾英尺之外,謝德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我默默地想起了朱利安和莎拉——兩個人翩翩起舞,相伴的音樂卻沒有別人能聽見。
法萊率先收回目光,著手眼前的工作。她指了指我們前面的陡峭群山和山頂上紅金兩色的樹林。「走嗎?」
我應該把字條燒掉的,但我沒有。
「有點兒難,不過你寫得很好嘛。」琪薩說,微微笑了起來。這才是老師。
那位老婦人自打來到這裏就一直自告奮勇想要幫忙,卡爾覺得她已經準備好了。至於海瑞克,坦普林之後再也沒參加過任何徵募行動了。我無可責備。
梅溫
她嘆了口氣,表示贊同。她的嘴唇顏色深且豐|滿,緊緊抿著,擠出一個心照不宣的苦笑。我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先瞥向山洞——在那裡,我的一半心之所屬還未醒來,隨後又瞥向森林——另一半心之憂思正在那裡遊盪。「克朗斯和他在一起呢,法拉赫待會兒也會去的。再說也沒有熊。」她說著望向漆黑的地平線。白天,如果霧氣散去,我們便能看到遠處的群山。「這個季節它們很消停,整個冬天都在冬眠。」
我小時候總是夢想著能像鳥兒一樣飛翔,卻從未想象過這種「飛翔」。加雷斯的腿沒有彎曲,肌肉沒有綳起來,也沒有用力蹬地。他只是平攤手掌,就這麼簡簡單單地開始往上升了。我知道這是因為他周圍的重力正在減少,就像風箏的牽線被鬆開了似的。阿奶和他綁在一起往半空升起,越來越快,直到變成了空中的一個小圓點。而後那「牽線」又拉緊了,將那個小圓點拉向地面。就這樣,「牽線」松一松、緊一緊,一道弧線接一道弧線地往遠方飄去,翻過最近的一個裂谷,不見蹤影。從我們所在的地方看過去,一切似乎都還挺平穩的,不過我想自己永遠也不會去親身體驗了,只是乘飛機飛行就夠受的了。
想想看,一直以來,奇隆就是因為我想讓他活下來而生氣。這說法簡直好笑。我怎麼能做這種事?我怎麼能妄想護他周全?「那麼下一次帶他一起來,讓他以身犯read.99csw.com險。」我知道卡爾聽得到我聲音里的顫抖,可還是禮貌地假裝沒事。「從什麼時候起你開始關心他了?」
儘管每個夜晚都一起度過,可我們很少講話。除了肩上的責任之外,沒什麼好講的。我沒告訴他那第一張字條的事,後面的幾張也都沒提過。雖然梅溫遠在天邊,可我總覺得他就坐在我和卡爾之間。我能在卡爾的眼睛里看見他。他就像一個蹲在哥哥腦袋裡的臭蛤蟆,伺機由內到外地毒死哥哥。他對我也使出了同樣的伎倆,字條,或是思緒之中。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無法將它們甩開毀掉,也沒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些。
熊。在干闌鎮,我們連鹿都很少見到,更不用說這些深山老林里的野獸了。貯木場、伐木隊、繁忙的河運……比浣熊大的動物很難在那兒生存。但巨林區似乎到處都是野物。長著大角的鹿,好奇的狐狸,有時還會有狼嚎聲回蕩在整個山谷里。我連一隻笨拙的熊都還沒見過呢,不過一個星期之前,奇隆和其他獵人發現了一隻。法拉赫的消聲異能,奇隆判斷下風口的本事,只有這二者能讓他們躲過熊的利爪。
「法萊,住手!」我自己都被這命令驚住了。她瞥了我一眼,還是服從了,轉身繞了一圈站在了這個奇怪男人的背後。「請問您的姓名,先生?」我說。
我想起了羅爾·羅翰波茨。她是個鐵腕人,雖然瘦小得像老鼠一樣,卻能徒手捏碎巨石。她曾參加過選妃大典,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是個女僕,和艾達一樣。
阿奶拍著手,為這趟飛行興奮不已,滿是皺紋的臉上綻放出大大的笑容。「總是這麼好玩兒嗎?」她看著我們問道。
「你知道他要求和我們一起來嗎?」卡爾的眼睛憂鬱暗沉,水汪汪的——他只有在快入睡的時候才是這個樣子。「他每天晚上都會問我。」
在跑道的另一邊,其他人正在做準備。法萊忙著把阿奶綁在加雷斯胸前,用的是一條飛機座椅上的備用降落傘背帶,但是謝德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他聽見我和卡爾說的每一句話了,這從他嚴峻的神情上就能看出來。我們走過去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什麼都沒說。看來,另有一頓說教在等著我,不過不是現在。這一刻,我們的注意力都轉向了皮塔魯斯,期待著又一次成功的徵募行動。
如果不是卡爾跟著,我會很害怕在煤層自燃的地方走來走去。但煤礦的熱度和他沒法兒比,這位王子自己就能掀起大爆炸,只要他想。於是我們便繼續在這些垂死樹木間默不作聲地行動。
片刻之後,一群烏鴉從破碎的櫥窗里沖了出來,迅速消失在霧蒙蒙的天空里,那叫聲卻久久不散,像是孩子啼哭的聲音。
卡爾從山洞口走出來,頭髮睡得亂七八糟的,眼睛卻警醒無比:「為什麼又去一次?」
「梅兒——」
他們學著我的樣子,用已經弄髒了的衣袖擦拭店面的櫥窗。在所有勉強沒塌掉的建築里,我潛入了其中最小的一座,它被擠在倒塌的安保崗亭和要倒不倒的學校教室之間,幾乎和衣櫥差不多大小。適應了昏暗的光線之後,我發現這裏全都是一排一排的書,亂糟糟地堆在架子上,隨便地摞成幾摞,或是散落在臟污的地上。我咧開嘴笑了——這得給艾達帶回去多少寶貝啊。
羅森是我見過的最灰暗陰鬱的地方。煤灰像雪一樣覆蓋著整座村莊,結成一片一片地飄浮在空氣里,將建築物齊腰深地埋住了。它們甚至遮蔽了太陽,圍繞著村莊形成了永久的塵霾濃霧。這讓我想起了灰城的技工貧民窟,但那個髒兮兮的地方仍然搏動著,像遲緩虛弱的心臟。這個村莊卻是死亡已久,被一次意外事故毀了,被煤層深處的一枚火花毀了。粗劣的主街兩旁是些磚石建造的店面和木板住宅,只有這一帶還能看得出樣子,其他地方不是塌了就是燒了。我暗自想著,我們呼吸的空氣里,會不會也有人被燒成粉末的屍骨。
但這太瘋狂了,即使對方是梅溫。「那沒有意義。怎麼會有人浪費掉五千個士兵?」
卡爾張了張嘴,好像希望答案自己蹦出來似的。但是,沒有答案,他最終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我覺得這是一個格殺令。」艾達低聲說道,垂下眼睛,「九個軍團換防就位,第十個,殺掉。」
「你殺了他的一個兒子,你知道。他叫萊克,那時執行死刑的人里有一個就是他。」
「他們會被殺掉。」
「他不是個小孩了,梅兒。你不必再保護他。」
「但你不相信他。」我沉默了。「我知道你為什麼覺得自己不該相信任何人——以我的血色起誓,我知道。但你不能孤單一人承受這一切。別說什麼你還有我,因為你和我都知道,你也不相信這話。」卡爾聲音里的痛苦幾乎要將我擊碎了。他的手指顫抖著,抵著我的下頜。
我這個下午的出現不僅讓奇隆一個人惱怒彆扭。琪薩在一旁看著我,幾乎臉紅了。「他想學。」她說,帶有道歉的意味,隨後就從我身邊跑開,回到相對溫暖舒適的山洞里去了。
溫度一點點地升高了,他一點點地在靠近:「真好笑,你總是這https://read.99csw.com麼個撒謊精。」
10月31日
他並不是故意吵醒我的,但我每天夜裡都能聽見他的響動。卡爾的噩夢比我的更恐怖,我也很清楚他都夢見了些什麼——他將父親的頭顱從肩上砍下的那一刻。我假裝沒被驚醒,繼續睡著,知道他不想被人看到這一幕,但我感覺到了滴在我臉頰上的淚水。有時候我會以為這淚水灼傷了自己,可醒來之後也並未發現新的傷疤——至少看起來沒有。
那個人冷笑一聲,擺了擺手:「鷹眼只能看到他們要搜索的東西,他們的視野不及一片草葉。」他再次用那悲傷的血色目光凝視著我們。
「你是……你是鷹眼?」卡爾吸了口冷氣,在滿是灰塵的街上踉蹌幾步。「你能看見短時未來。」
「而我能看到一切。」
「為了貝里克斯和他的兩個兒子。」我只見過貝里克斯一面,幾分鐘后他就死了,但他是個溫和的人。他不該在我出手相助的那次暗殺中殞命,他的兒子也是。
「恐怕是積習難改。」艾達動了動,把手伸進毯子里掏著什麼。我聽見幾聲紙頁的脆響,還以為會是刊載著梅溫加冕巡遊公告的報紙。結果,她給了我一份十分正式的文件,只是有一側的邊緣燒焦了,上面有代表諾爾塔軍隊的紅色利劍標誌。「是謝德從科爾沃姆的警衛那兒弄來的。」
「其實我覺得領主做的那些根本不能算是打獵。」艾達繼續說道,悲傷讓她的聲音顯得沙啞,「他把動物關在一個深坑裡,然後和它們廝殺,掐斷它們的脖子。他的兒子們也這麼做,是在訓練吧。」
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他的名字。我從未問起過自己在屍骨碗殺死的那些人,也沒人對我提起過。萊克·羅翰波茨,在屍骨碗的沙地上觸電致死,只餘下一具焦黑的屍身。
「那不大可能。陣地攻防戰至少需要十五個軍團,五個駐守,十個出擊。」艾達的目光時遠時近,彷彿在腦海里已經看到了戰場。我忍不住挑起眉毛:據我所知,我們的人里沒有軍事策略專家。「王子殿下熟知戰術,」她解釋道,「他是個好老師。」
「你能想出幫他們的辦法嗎?」我打斷了艾達,聲音里有憤怒的粗糲,嚇得她閉了嘴。「那麼我又能有什麼辦法?」
像以往一樣,法萊第一個站了起來。「祝你好運,阿奶。」她指了指加雷斯,「要是你喜歡坐飛機,你也會喜歡他的。」
我沒去阻攔他,還往後退了退,給了奇隆他迫切需要的空間。他拉起新外套的帽兜,遮住了自己的臉,徑直向林邊走去。那外套是用棕色的好皮子做的,帶有羊毛襯裡,能讓他暖暖和和的,也能在森林里順利藏身——我上周從哈文港偷來的。我原本沒想到奇隆會接受我的禮物,可即便是他也懂得保暖有多重要。
當然不用了。「法萊,把槍放下,他是新血。」
「挺好的。還沒有哪個老師能教得了奇隆呢。我一定得好好感謝她。」如果她不會再跑開的話。「我們都需要轉移注意力,艾達。」
「我比你了解奇隆,我知道不管說什麼也不能安撫他的小脾氣。」
因為這不是軍事行動,是其他的、卡爾不能理解的東西。他的天分在於戰爭,而不是權謀。陰謀詭計是梅溫和伊拉王太后所擅長的,在這個領域里,我們毫無希望地處於下風。我們的上上策是先發制人,以我們的長處——力量,而非算計——去挑戰他們。可是我們需要更多的力量。儘快。
「加雷斯會把阿奶帶到城裡去,阿奶就喬裝成總司令拉里斯勛爵的樣子,進入安保中心。」我看了看阿奶,她已經不再是老太太的模樣了,而是變成了一個中老年男人。他沖我點點頭,活動了一下手指,好像以前沒用過它們似的。這身皮囊之下是阿奶,她變身成了空軍基地的銀血族總司令。「阿奶會把皮塔魯斯的四個新血以及裂谷區其他新血的檔案列印出來。拿到這個之後我們就按圖索驥,最後謝德把我們帶出來。」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其他人若是知道了梅溫的打算會有什麼想法,我也知道。這些即將被送到窒息區的孩子全是拜《加強法案》所賜,是對紅血衛隊在全國發動起義的懲罰。這感覺就像是我親手把這些孩子送上戰場送死,其他人無疑也會這麼想。我的手上很快就會染上一片血海,而我不知道如何制止。那都是無辜的血,就像坦普林的那個嬰兒一樣。
琪薩站在篝火邊,雙臂張開,口中念念有詞,不過我聽不清楚。奇隆擠在艾達旁邊,腳都快要伸到煤里去了。我又悄悄走近了一點兒,看到他皺著眉毛,全神貫注,手裡拿著根小木棍,在地上畫著什麼。是字母。粗魯,潦草,簡單的詞彙,諸如「船」「槍」,還有「家」。最後那個字寫得尤其長。奇隆。這一幕幾乎讓我掉眼淚,不過是開心的眼淚——這東西對我來說已經很陌生了。我內心深處的空茫黑洞似乎縮小了,儘管只是一點點。
「加強兵力?」我還是不明白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梅溫也可能想藉此展示一下,表明自己是個戰士,好讓所有人都忘了卡爾——」
每一張都以相同的句式read.99csw•com結尾:我想念你。再會。
我正要問他是怎麼知道朱利安的名單的,法萊突然全速撲向了這個人的背。她沒發出一點兒聲音,他也看不見她,可他輕而易舉就躲開了她。法萊一頭栽進煤灰里,罵罵咧咧地,但很快就站了起來,用槍對準了那人的心臟。「這個你也能躲開嗎?」她冷笑著,子彈上了鏜。
「當然,你是對的。小姐。」
那個男人點了點頭,挨個兒打量了我們一遍。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他垂下臉,我都覺得他可能要哭了。「皮塔魯斯的新血已經死了,國王在那兒等著你呢。」卡爾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出我們心裏的那些問題,他便抬起一隻手阻止了他。「我知道,因為我看到了,就像我看到你,提比利亞,一路趕來。」
我忘了披件外衣,當我站在戶外時,十一月的寒意讓我的皮膚一陣刺痛。拂曉之前,空地上黑黢黢的,幾乎看不見森林的輪廓。艾達坐在篝火的煤堆邊上,倚著一截圓木,身上裹著羊毛毯子和帆布。她總是值最後一班夜崗,比其他人醒得都要早。她那加速運轉的大腦讓她可以一邊讀著我給她的書,一邊照看火中的木料。其他人起床的時候,她已經又學會新的技能了,這種事幾乎每天早上都會發生。只是上一周,她就學會了蒂克拉斯語——那是位於東南的一個奇異的國家——以及基礎外科知識。不過今天,她手上沒有偷來的書,也不是獨自一人。
「你是誰?」我哆哆嗦嗦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死村裡。
我在營地山洞里的時候大多是遲鈍的,不加掩飾的。我毫不懷疑卡爾也看見了我感受到的那種困惑,還有小小的嫉妒。「他跟你講話了?他就是因為你才不和我講話的,那到底為什麼——」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關於熊的事?」我只是想填補談話的空隙。艾達對此心知肚明,但是願意說點兒什麼哄我開心。
「領主羅翰波茨喜歡打獵,」她聳聳肩說,「他在郊外有個大莊園,他的兒子們就弄來好多珍禽異獸關在那兒,讓他打著玩兒。尤其是熊,它們可真是漂亮的傢伙,黑黝黝的皮毛,很精明的眼睛。如果只是獨自待著或是和飼養員在一起,它們其實挺平和的。領主的女兒,小羅爾,想要一隻熊崽子,可是那些熊沒等到下崽就都被打死了。」
每一具屍體都是給你的口信。
「奇隆?」琪薩問道,不過她隨後也看見了我,問題便不用回答了。「噢。」
加雷斯笑了,幫阿奶解開安全帶站起來:「上次法萊和我一起飛,落地的時候,她可真是弄得一團糟。」
真希望你能出席我的加冕禮。那應該是你們紅血衛隊樂於搞破壞的場合吧。不過儀典還是從簡,畢竟我們還在為先王哀悼呢,盛大慶典總顯得有些不敬——尤其是卡爾還在逃,你和你的烏合之眾也還沒歸案。母后說,有些人仍然對卡爾忠心耿耿,不過不用擔心,他們會被好好對待的。銀血族的繼承危機是不會發生的,就讓我哥哥安心被你套牢吧。如果可以的話,請代我向他致以生日問候,並且提醒他這是他最後一個生日了。不過你的生日還是會如期而至的,不是嗎?毫無疑問我們會一起慶祝的。
她沒回答,只是掠過一絲猶豫。
「他跟我說過這些。」
「十五到十七歲的孩子。短刃軍團是第一個兒童軍團,國王陛下視之為『戰備力量』。」她完全無意掩飾自己的嘲諷,「只訓練了兩個月,如果有的話。」
加雷斯哭笑不得地拍了下她的頭頂:「你總是讓人驚喜啊,阿奶。隨意閉上眼也行。」
在她對面,謝德做了個鬼臉。他還是沒有習慣飛行,強忍著才沒把早飯吐在阿奶腿上。
卡爾燃起了他的烈焰,我也喚起了電火花,法萊掏出槍,直指著那個灰色的男人。可是這些都沒有威懾到他,他反倒還向前走了一步,猩紅色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熊,聽起來是殘忍可怕的野獸,艾達講述的方式卻讓我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她亮晶晶的眼睛似乎表明,她曾親眼見過那個深坑,記得關於它的每一個細節。「真是可怕。」
我身上的傷疤感到一陣刺痛。我與梅溫的種種折磨手段之間只有一小時行程之隔,與那台能讓我的能量傷害我自己的恐怖機器之間,只有一小時行程之隔。
「我們要去找四個新血。」我的聲音回蕩在機艙里,那些解開安全帶的噼啪聲靜了下來。謝德感覺好了點兒,湊過來坐在法萊旁邊。再加上阿奶和加雷斯·鮑曼——這是他四天里第三次參与徵募行動,因為卡爾認為這位從前的弼馬官應該多多參加我們的日常任務。他曾經服務於艾爾拉·艾若夫人,替她照顧位於卡皮塔河畔家族莊園里的那一大群馬。在宮廷里,人人都因為她那一頭閃耀黑髮和敏捷靈活的身手而稱之為「黑豹」,不過加雷斯就沒這麼有禮貌了,他更多地管她叫「狡猾的潑婦」。值得慶幸的是,在艾若莊園的工作讓他保持著結實苗條的身材,他的異能也就無可挑剔了。當我第一次問他是否有什麼特別之處時,我直接上了房頂——加雷斯能控制讓人read.99csw.com得以站在地面上的重力。如果那時候我們站在戶外,我很可能會飄到雲彩里去,不過我真讓加雷斯試了試。除了把人弄到半空,他還能利用自己的異能飛翔。
可是艾達溫和地碰了碰我的胳膊,她纖長靈巧的手指寒意森森,隔著衣袖我都能感覺得到。「十個,換九個,為什麼?」
她點點頭:「十個軍團,替換原先駐守窒息區的九個。」
「他們的官方名稱是『短刃軍團』。」艾達指了指紙頁上的那個詞。像其他軍團一樣,它也包括五千個紅血族士兵,正在開赴窒息區前線。「不過羅翰波茨領主不這麼叫它,他稱之為『小玩意兒軍團』。」
「這是我電焦的那張。」我摸了摸燒壞的紙頁,它又黑又脆,好像隨時都能碎成粉末似的。真奇怪,那警衛都死了,這張紙怎麼還在。「備戰,」我仔細讀著文件上的命令,「軍團換防。」
不用卡爾指明,我就知道裂谷區是從哪裡開始。我們飛越國王州,進入王子州,兩州邊界相當明顯,從我們所在的高空看去更是觸目驚心。飛機呼嘯著掠過一大片裂谷,兩兩之間由層疊山巒相隔。它們看起來像是人工造物,那又長又深的裂痕就像是用指甲在地表狠狠劃過一般。但它們太過巨大了,即便對銀血族來說也是。這種地貌是由數千年來強大且極具破壞力的地質變化造成的。秋風拂過,將下面的森林浸染上各種各樣的顏色。我們已經飛到了山谷營地以南很遠的地方,但仍然可以見到山峰上的雪頂,隱藏在清晨的陽光之下。和巨林區一樣,裂谷區也是一片荒野之地,不過其間富有價值的是鋼和鐵,而非木材。裂谷區的首府皮塔魯斯,是這一區唯一的城市,也是全國工業命脈的中樞。它坐落在兩河岔口,將鍊鋼廠與戰事前線以及南部的煤礦城鎮聯結起來。雖然裂谷區由拉里斯家族的織風人統領,但薩默斯家族的原籍在這裏。他們是鐵礦和鍊鋼廠的所有者,因而也是裂谷區和皮塔魯斯真正的控制者。如果運氣夠好,伊萬傑琳沒準兒就在附近徘徊,剛好能血債血償。
我回想著自己的十五歲。雖然那時我已經是個小賊了,卻還是又瘦小又蠢,什麼都不懂,想的更多的是捉弄妹妹而不是自己的未來。我那時以為自己有機會躲過兵役,步槍和塵霾繚繞的戰壕還沒有佔領我的夢想。
這個稱謂極其刺耳,她是故意的。「你好好值班吧。」我結結巴巴地說著從圓木上站了起來,手裡還拿著那張寫著換防令的紙頁。慢慢地,我把它疊起來,塞進了口袋裡。
他的笑容像他的頭髮一樣晦暗:「這不重要,我的名字不在你的名單上。我是從貴國國境之外來的。」
我沒說話,只是向前走去,邁開步子準備穿越裂谷。我們現在已經收集了一大堆地圖,據此,知道裂谷另一邊是採煤村羅森——或者至少是以前的羅森。幾年前,一場煤層自燃大火把這個地方燒毀了,迫使那裡的紅血族和銀血族拋棄了這個頗有價值——但也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再爆炸的地方。根據艾達的記憶,這個地方是一夜之間人去樓空的,所以很有可能給我們留下豐富的物資。我打算從村子里橫穿過去,看看能順便帶些什麼回去。
「這樣更輕。」她狡黠一笑,解釋道。在漫長的嚴肅對話和幾個不得休息的夜晚之後,這一幕讓我忍不住放聲大笑。我實在控制不住,不得不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因為我也想念著誰。我想念著自己信以為真的那個男孩。
沒等我再走近一點兒,奇隆就發現了我,「咔嚓」一聲折斷了寫字用的小木棍。他從圓木上站起來,把打獵用的東西往肩上一甩,都沒沖我點一下頭。他別在腰上的刀子晃了一下,冰冷尖利,像是森林里樹梢上垂下的冰凌。
「小玩意兒?」我的大腦飛速運轉。突然想到了在塔克島的時候,在醫療站,上校對我步步緊逼,他計劃著用卡爾做籌碼,去交換五千個要去送死的孩子。「新兵。小孩。」
突然,一陣東西碎裂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我猛地轉過身,卻只看到法萊站在一家店鋪櫥窗前面。她手裡拿著一塊木塊,腳下是破碎的玻璃片。「它們被困住了。」她解釋著,指了指那家商店。
艾達看著她離開,金色的眼睛亮亮的,卻含著一絲悲傷。她拍了拍身邊的圓木,示意我坐下,然後用自己的一條毯子蓋在我的膝上,幫我圍緊。「是這麼回事,小姐。」她曾經是哈伯灣的一個女僕,儘管重獲自由,舊日習慣卻還在。我已經跟她說過很多次不要叫我「小姐」,可她就是改不了。「我想他們需要一些東西來轉移注意力。」
「你給卡爾看過這個嗎?」
彷彿有一雙手掐住了我的喉嚨,威脅著要榨盡我的生命。一詞一字都如同增加了握力,好像只是那些墨水便能把我勒死。突然,我喘不過氣來了,但那不是因為梅溫的折磨——不,原因比那更糟。
「我在科爾沃姆看到公告,說他要和領主來洛蘭會面。」艾達說道,不明白卡爾為什麼突然關心起這個來。「說是要親自表示慰問哀悼。」
「什麼理由?」我問。
她卻搖了搖頭。「一輩子都閉著眼,」她說,「再也不要閉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