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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他艱難地點頭。
「他是我弟弟,我想念他的方式和你非常不同。」
他終於垂下目光:「愛是盲目的。」
「他告訴我的是,你的疑問的答案。」
「那個傻瓜,喬,那個讓我們這麼乾的傻瓜。」法萊繼續說道,轉頭看著我,「他告訴過你謝德會死嗎?他說了嗎?我想這不過是閃電女孩的又一個廉價犧牲罷了,只要這能讓你控制更多的新血就行,只要這能讓你有更多士兵去投入一場毫無頭緒的戰爭就行。用一個哥哥換取更多親吻你雙腳的追隨者,這交易還不賴,不是嗎?尤其是還賺了一個王太后呢。誰還會在乎一個無名之輩的死?你都弄到她的屍體了!」
上校的氣勢漸弱,但並沒有讓步的意思。
「去告訴卡爾,改變航線。」
湖境人有兩排,每排大概二十人,他們聽從命令,齊刷刷地將子彈推進槍膛,響起「咔拉」一聲。隨時可以開槍。在我背後,囚徒們瑟縮著,往後退著,但是沒有一個人求饒。他們已經受夠了求饒。
上校跟在我身後,一路小跑地追著我走出機庫:「巴羅,我可沒說過我們要——」但我停住腳步,他也停住了。我不需要用閃電來嚇唬人了,再也用不著了。
我咬著牙,噝噝吸氣。是這個意思嗎?我幾乎要笑出來了:「反正我們中有一個人得那麼干。」
我手搭涼棚遮住陽光,才看見上校在跑道上設置的路障。他站在一輛救護車上,四周圍繞著身著白衣的護士。艾達一定是事先用無線電通知過他,說我們迫切需要救援。她駕駛的「黑梭」已經停在那兒了,是視野中唯一的一片黑影。在我身後,第一個囚犯踏足跑道,而另一架飛機那熟悉的艙尾坡道打開了。走出來的人比我想象中的要少,跟在艾達後面。她步履輕快地走向荷槍實彈的湖境人和不苟言笑的紅血衛兵,神情頗為好奇。我則默默地咒罵自己。我的家人就在這裏,等著見他們的孩子,可他們只能見到我一個人。
「不同於銀血族國王,我們對自己和其他紅血族一視同仁。我們將為你們而戰,為你們而死,只要這意味著造就一個全新的世界。放下你們手裡的斧頭、鐵鏟、針線、掃帚。拿起槍。加入我們。戰鬥。揭竿而起,血紅如同黎明。」
「再也不要碰我。」
「你應該躺一躺休息一下。」
我以為至少能大吵一架,但只有更糟。卡爾一直往後退,「砰」的一聲撞上了儀錶盤,他是要儘可能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通常,我是後退的那一個,但現在不了。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什麼東西破碎了,他灼|熱的皮膚下掩藏著的傷口,就那樣被我洞悉。「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梅兒?」他輕聲說道。
「她想把你變成殘忍魔頭,」他衝著門外點點頭,意中所指是那具扭曲變形的屍體,「我只是試著證實,你還沒變成那樣。」
「我的天啊,你到底怎麼了?」他怒罵著,「咣當」一聲摔上了駕駛艙的門,把啜泣的法萊和皺眉苦臉的奇隆關在了外面。「你知道謝德對她來說——」
卡爾也知道,於是放開手,往後退了幾步,差點兒踩到伊拉變了形的胳膊,連忙避之不及地躲開了。「讓她自己待會兒。」他咕噥著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都能造成瘀傷了。他幾乎是把我拖走的,完全不顧我的抗議。
「他們是銀血族——」
「這是誰,巴羅?王子?你殺了自己手裡最有用的談判籌碼?」
「你那位預言家,可曾告訴你這些了?」
她的話讓我想起了什麼。
她停了一瞬,呼吸都變成了充滿恐懼的小小喘息。她盯著我,睜大了眼睛。我幾乎能聽到她的心臟怦怦直跳。
伊拉死去的面容相當醜陋,閃電扭曲了她的肌肉,把她的嘴角拉扯成一個冷笑——她活著的時候https://read.99csw.com也許都未必能做得出這表情。她簡單的制服熔進了皮膚里,淺金色的頭髮幾乎燒沒了,只剩下幾綹,像補丁似的。至於其他屍體,她的警衛們,全都七零八落了,被我們丟在跑道上任其腐爛。但這位王太后,不會被認錯。所有人都認得出這具屍體。我無比確定。
「重來。」上校嚷嚷著,退回原位。
所以我就不解釋。
我並不明白這句話有什麼深意,但它顯然擊中了法萊。她癱了下去,兩隻手抱著頭,把臉藏在剪得短短的金色劉海後面。我看見了她的眼淚。她不會再鬧彆扭了。
你根本不在乎你的家人。也許卡爾是對的,因為我確實把他們忘了。哪個正常人也不會這樣吧。
眼淚刺痛著我的眼睛,顫抖著就要流下來。一張張面孔在我眼前浮現,那些被我殺掉的士兵和警衛,多得數不過來。「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我輕聲問道,「我只是做了必須做的事,活下來,救人——救你,你這個愚蠢固執、一無是處的王子。你比任何人都該知道我身上的重負和負罪感,你怎麼敢讓我更內疚?」
我待在原地,盡最大努力不眨眼,不然眼淚就會掉下來了。我什麼都思考不了,除了手裡的屍體。「現在,紅血衛兵們正在悉數出動,等待迎接任何聽從我們召喚的人。」
我給了她一個耳光。她往後猛退,驚訝多過疼痛,倒下去的時候抓住了白布單,露出了我哥哥蒼白的臉。還好,他的眼睛是閉上的,也許,只是睡著了。我走過去,把布單拉回原位——我不能多看他——但她用肩膀狠勁兒撞我,用身高優勢把我卡在艙壁上。
我完全無法反駁如此尖銳的指責。我該怎樣證明他是錯的?我該怎樣讓他明白我做過的事,我正準備去做的事?為了保護那些我在乎的人,我變成了今天這副樣子,我該怎樣讓他明白?我的挫敗感有多深重,我的感覺有多可怕,那些傷疤和回憶多麼痛苦,他知道嗎?他這些話傷我至深。我無法證明自己對他的愛,或是對奇隆、對我的家人的愛。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這些感受,我也沒必要這麼做。
「他是我哥哥!」我沖法萊喊道。
「你說過你也想念他,你說過的啊。」我輕聲說道,克制著自己不要像個小孩似的跺腳。
他的那隻好眼閃了一下,快得不易察覺,它在人群中尋找法萊,眉間的深深皺褶立刻展開了一點兒。我腦海中一閃,明白了這是為什麼——他以為我殺了她。
「梅兒。」卡爾碰了碰我的胳膊,但我甩開了,差點兒撞到艙壁上。
我感覺自己像個挨了批的小孩,不能張口也不能反駁,除了強忍著不哭出來之外,什麼也幹不了。
塔克島一片安寧,而且討人厭地天光晴朗。無雲,無風,只有秋季的涼爽和陽光。謝德不該死在這樣美麗的一天,但他死了。很多人都死了。
他血紅色的眼睛閃爍著:「你對此有何計劃?」
「家族對抗家族,銀血族對抗銀血族,只有紅血族團結一心。而我們會以此獲得最終的勝利。諾爾塔會垮台,我們會崛起,血紅如同黎明。」這是一個簡單,代價不菲,對於雙方皆致命的計劃。但這一步非走不可。是他們逼迫著我們一路走來,我只是順應時勢,去做必須做的事而已。「我們在塔克島著陸之後,你可以返回山谷營地接回孩子們。但我需要上校,需要他的人力物力來推動計劃。你明白了嗎?」
我緩緩地轉過臉對著他——這不過是因為這樣做符合今時今地罷了:「是什麼改變了你,上校?因為我知道,你自己是不會有如此優越的判斷力的,甚至你的司令部也未必能有。」
冗長乏味的一陣子之後,他點頭了:「跟我來。他們會https://read.99csw.com與你會面。」
「並沒有。」人群里傳出一個聲音。卡爾。
「至於諾爾塔的銀血族,」我快速地說,手裡攥緊了伊拉的頭髮,「你們的國王和王太后對你們撒了謊——背叛了你們。紅血衛隊今早解放了一處監獄,其中既有紅血族也有銀血族。你們這些失蹤的同胞,來自艾若家族、來洛蘭家族、奧薩諾家族、斯克諾斯家族、雅各家族,等等。他們被不公正地囚禁,被靜默石折磨,就要為莫須有的罪名而死。不過現在,他們和我們在一起,仍然活著。你們遺失的族人還活著。站出來幫助他們,站出來為那些我們未能救出的人復讎。揭竿而起,加入我們,因為你們的國王乃是殘暴魔頭。」我凝視攝像機,知道他會看到這些。「梅溫,乃是殘暴魔頭。」
上校挑起嘴角。「你是指這些——」他精心挑選著合適的詞彙來形容跟在我身後的烏合之眾,「人?」
我則回瞪他:「我在讓你的日子輕鬆些。分裂,征服,上校。」我指了指負責攝像的工作人員,懶得去記他們的名字。「你們到銀血族的營房去,拍一些他們的畫面,避開警衛。記住我的話,這會讓整個國家陷入戰火,就連梅溫也無力熄滅。」
「去啊。」
「無用的威脅。」我強忍著笑意。
他摸到了胯上的手槍:「不要試探我。」
卡爾張著嘴,愣住了:「內戰。」
這話刺痛了奇隆,但我毫不在乎。他收回溫和,神色冷硬,退出去照我說的做了。駕駛艙的門在他背後重重關上了,可我幾乎沒注意到。我腦子裡想的全都是比這小小無禮更重要的事。他是什麼人,可以質疑我的命令?他一文不名,只不過是個好運氣的打魚小子,被我的愚蠢好心一直保護著罷了。可是謝德不同。他是個傳動者,是新血,是了不起的人。他怎麼能死掉?而他並不是唯一一個。不,一定還有很多人沒跟上來,沒逃出來,死在了監獄里。我們只有在降落之後才能知道誰死了,誰上了「黑梭」。我們將要降落在一座島上,而不是飛躍千山萬水,返回那深山密林里的山谷營地。
我不想把她放在這兒。不是法萊,是伊拉。雖然她傷痕纍纍,燒得亂七八糟,眼睛也獃滯僵硬了,可我還是不相信她的屍體是死透了的。這擔憂蠢極了,但我就是有這種感覺。
他沒動。「你是瘋了嗎?你不記得塔克島是什麼地方了?你回去了上校會怎麼對你啊?」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你在背後支持。」我說,「如果我正在變成殘忍魔頭,你也一樣。」
「喬確實告訴過我一句話,」我說著想推開奇隆,「那句話是要對你講的。」
家。這麼孩子氣的字眼,不禁令我冷笑:「我們要回塔克島去。請轉告他。」
「你還緊緊抓住梅溫不放,而他根本就沒出現。」
「他們是囚犯,今早剛越獄成功,從一個名叫『克洛斯』的秘密監獄逃出來的。是梅溫國王下令將他們囚禁起來,以供研究試驗、折磨,最後殺死。」我往後瞥了一眼,原以為會看見備受摧毀的心神,然而,我看見的是不屈不撓的驕傲和自尊。那個差點兒從走道上掉下去的小姑娘含著眼淚,可她的小拳頭緊緊握著,並沒有哭。「他們是像我一樣的新血。」在小姑娘身後,一個皮膚蒼白、橘色頭髮的少年以守護之姿站著,彷彿是她的衛兵。「這裏還有一些銀血族,上校。」
「武裝你自己,兄弟姐妹們,」上校說著向前一步,「你們的人數比那些主子要多,他們心知肚明,惶然懼怕。他們怕你,怕你即將成為的人。到樹林里去找那些威斯托吧,他們會帶你回家的。」
他們沒說話,乖乖照做了。我轉過身。read•99csw•com「結束了。」
「給你的禮物,上校。」我踢了一下擔架,上面蓋著白布單的屍體也隨之晃了晃。「你不想看看嗎?」
駕駛艙的門「嘭」的一聲彈開了,兩個男孩聽到我們吵鬧,一起沖了出來。卡爾把法萊拎開,輕踹她的膝蓋窩,她便踉蹌著退開了。奇隆就沒那麼神勇,只是用兩隻胳膊把我抱離了地面。
「你知道他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我答道。文明有禮並不是我首要在意的事,但我儘力了,聲音都是打著顫的。我最親密的哥哥。我曾失去過他,現在再次失去了。而這一次,他不會再回來了。永遠不會回來了。「你沒見過我對人大喊大叫。」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愛過誰,」他厲聲說道,「如果你把一切都看作工具和武器,把所有人都看作可操縱控制、可犧牲拋棄的。」
「我知道你也受令於人,上校,他們不會殺死閃電女孩的。司令部給你的命令是留我活口,不是嗎?」我還記得艾力·威斯托,她是接到命令全力幫助我的紅血衛兵之一。她無法違抗上校,上校也無法違抗司令部,不管那些人到底是誰。
法萊,你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該罷手。我曾經為此敬佩你,現在我卻只覺得同情你。
我沒有回頭去看他,而是選擇把注意力放在上校身上。他迎著我的目光,絲毫沒有閃躲。我慢慢地抬起一隻手,而後是另一隻,拉掉了布單,將她呈現在所有人面前。她的四肢已經僵硬,手指怪異地捲曲著,右手的骨頭露了出來。狙擊手首先做出了反應,他們放低了手中的武器,有一兩個甚至倒吸冷氣,用手捂著嘴壓低了聲音。上校完全呆住了,不說話,也不動,就只是瞪著眼。過了好一會兒,他眨了眨眼。
卡爾駕駛的是一艘寬大的貨運飛機,是用來運送車輛或機器的。現在,貨艙里有三百多個逃出來的囚犯,很多人身上有傷,全都處於「炮彈休克」狀態。這些人大部分是新血,也有一些銀血族,他們單獨聚成一堆兒,等待著未知的命運。至少在今天,這兩個族群看起來全都一樣:衣衫襤褸,精疲力竭,飢腸轆轆。我不想到他們那兒去,所以就一直待在機艙的上層。好歹這一區域是安靜的,和下面的貨艙由一條狹窄的樓梯井相隔,駕駛艙也有道門關著。我腳下放著兩具屍體,我完全無法靠近他們。其中一人身上蓋著白布單,在一刀穿透的心臟位置浸出鮮紅的血。法萊跪在他身邊,一動不動,一隻手伸進布單下面,緊握著我哥哥冰冷的手指。而另一具屍體,我拒絕將其遮蓋。
我勉力微笑,好讓雙方都放鬆一點兒。「我是帶著禮物來的,上校。」
我第一個走下了貨運飛機,後面緊跟著兩副矇著布單的擔架。奇隆和法萊站在其中一副擔架兩側,各有一隻手放在謝德身上。不過我更在意的是另一副擔架。抬著它的人似乎很害怕那上面的屍體,就像我之前一樣。在過去的幾小時里,我盯著伊拉冰冷的屍體,安靜反思,頗有一種怪異的安慰之感。她再也不會醒過來了,就像卡爾再也不會對我講話了——在我們彼此說了那些話之後。我不知道他在隊伍的什麼位置,或者他根本就沒下飛機。我告訴自己不要擔心,想他是在浪費時間。
「如果這就是你的愛——」
「梅兒。」
「在阿爾貢爆炸案之後,法萊和紅血衛隊利用銀血族的新聞直播宣布對該事件負責。」我說得很慢,平靜且有條理地陳述著,「現在,我要做同樣的事,用王太后的屍體。我要讓這個國家裡的所有人都看到,是我殺死了這個女人,看到那些被她囚禁起來的新血和銀血族。梅溫一直在喋喋不休地編織謊言,我要終結他在這場較量里的主導九九藏書權。我們已經做成的事情還不足以擊倒他。我們需要讓整個國家為我們做這件事。」
「站在那兒就好,巴羅小姐。」上校大聲說著抬起一隻手。我照做了,在離他五碼之外的地方止步。在這麼近的距離,我能看見對著我們的槍口,但更重要的是槍後面的人。他們很警惕,但並非高度緊張。他們沒收到槍殺令,現在還沒有。「你是來完璧歸趙的嗎?」
這不是「黑梭」。
「他說『是的』。」
在我旁邊,上校驕傲地挺直了身子。他臉上圍著紅色的圍巾,好像他那一隻血紅色的眼睛還不夠醒目似的。但我沒什麼可抱怨的。他已經同意接納新血,並且看清了自己之前的錯誤。他現在明白了那些像我一樣的人的價值——和力量。當然,他也無法承擔與我們為敵的後果。
「我也是銀血族。」
他的反應如我所料。「你這個白痴,你把銀血族帶到這兒來了?」他驚恐地大喊大叫,「準備射擊!」
上校笑起來的時候,真是像極了法萊。
但他搖了搖頭,目光始終沒有移開,他的眼神彷彿在燃燒。「你殺死了指揮中心的那些人,你和卡梅隆,而他們已經在求饒了。那時候謝德還沒死,別把這個也賴在他頭上。」
在五次嘗試之後,我們總算齊聲說出了這句話:「揭竿而起,血紅如同黎明!」
我點頭。「米蘭德斯家族的伊拉,國王之母,諾爾塔的王太后。她被新血及銀血族所殺,死在她自己為這二者建造的監獄之中。」這解釋讓他沉思了片刻。
他沒理由害怕我這樣的一個女孩,但他就是怕。我回到塔克島,與他勢均力敵,比他人多勢眾,佔據上風。他也清楚這一點。
當她懷疑的時候。喬讓我轉告她一句話。當她懷疑的時候。現在,法萊確實是在懷疑。
「在這之後,嗯,我會北上,到窒息區去,去救那些我故意拋下的人。至於你想怎麼做,隨便你,王子殿下。」
奇隆看著我眨眨眼,迷惑不解:「改變航線?你在說什麼呢?我們要回山谷營地去,要回家——」
這個人曾把卡爾關在牢里,統領著不計其數的士兵,殺過不計其數的敵人。我不知道他親眼見過多少戰役,或多少次逃脫死亡。
法萊往前衝著,張牙舞爪的,但是又被卡爾按回去了。卡爾臉上挨了一肘擊,不過還是緊緊壓住她的肩膀。她動彈不得,卻仍然不停掙扎。
這句話聽起來就像是猛然摔上了門。我想它們確實是的。
這是我們離開克洛斯之後法萊說的第一句話。她一直都沒有流淚,但她的聲音是嘶啞的,彷彿已經大喊大叫了好幾天似的。她的眼睛駭人極了,布滿了紅血絲,虹膜是深藍色的。
「而我是紅血族。你殺死了幾百個我們的族人,別裝作沒事人一樣。」
「你是說屍體?」奇隆屏住呼吸,顫抖起來。嚇到他的不是屍體,我心平氣和地意識到,嚇到他的,是我。「你要把屍體給他看?」
「我是梅兒·巴羅。」我衝著攝像機說道,儘可能地不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傻瓜。畢竟,這已經是我在十分鐘之內的第六次自我介紹了。「我出生在卡皮塔河谷邊的干闌鎮。我的血是紅色的,但是因為這個——」我伸出雙手,喚起兩團電火花。「我被帶到了提比利亞六世的宮廷,被賦予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被塑造成一個謊言。他們稱我為梅瑞娜·提坦諾斯,並向全世界宣布我是銀血族。但我不是。」我略略瑟縮,用刀子划向手掌,刺破了皮肉。在這間空機庫的粗糲光線下,我的血流了出來,彷彿紅寶石一般。「梅溫國王稱其不過是花招兒,」我讓火花在傷口上躍動,「它不是。其他像我一樣的人也不是什麼花招兒把戲,你們生來有著紅色的血和奇異的銀血族異能。國王知曉你們的存在,正在九-九-藏-書將你們趕盡殺絕。現在,我告訴你們,快跑,來找我,來找紅血衛隊。」
上校瞪著我,一副被冒犯了的樣子。攝像機停了,他扯下臉上的圍巾,氣呼呼地說:「你在幹什麼,巴羅?」
「我要給所有人看。」我又說了一遍,更加堅定,「去告訴卡爾改變航線,他會明白的。」
究竟還有什麼事沒發生?不必擔憂的簡單一天,只有這個還沒發生過。萬事萬物推著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基因突變——還有那些我自己做出的錯誤選擇,包括卡爾——註定我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哥哥剛剛死了,卡爾。」
我的手腕上突然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痛,原來是我在悲憤之中把自己刮傷了,想用身體的疼痛來遮掩內心的痛苦。他看著,進退維谷。
她也大叫著回敬我:「他遠不止是你哥哥!」
「這是我以為的那位?」他聲音嘶啞地說。
「戰鬥,而後取得勝利。這是伊拉,諾爾塔的王太后,我們已經殺死了她。這場戰爭並非毫無勝算,有了你們,它更是正義的勝利。」
「把她帶過來。」我看向擔架,厲聲說道。那兩個抬著伊拉屍體的人忙不迭地把擔架放到了我腳下,他們哆哆嗦嗦的每一步都被槍指著。我能感覺到準星,對著我的心臟,我的腦袋,我全身的每一寸。
瘋了。但願。我真希望自己的神志被這種人生逼瘋。簡簡單單地瘋掉,也不失為一種輕鬆啊。「他想試試就請便。但現在我們人多勢眾,即便對他來說也是。等上校看到我帶回了什麼,我想他根本無法拒絕我們。」
「伊拉已經死了。」這句話說出來像美酒一樣甜。她不在了,不能傷害我了。「她再也無法操控任何人了。」
「我沒瞎。我看見你從屍體上拿走了字條。我以為你會把它們撕了,但是你沒有——我只是想看看你要拿它們怎麼辦,燒掉,扔掉,沾上銀色的血再送回去——怎麼都不該是留下它們,怎麼都不該是趁我在你旁邊睡著的時候去讀去看它們。」
他的話像是掐住了我的喉嚨,越抓越緊:「你看了我的東西?」
「可我不是為了我自己去殺戮,和你不一樣。我是服從命令的士兵,聽命於我的國王。在我父王還活著的時候,我和那些紅血族一樣無辜。」
「你說的對。你只是殺死他們罷了。」
這屍體令奇隆心神不安,這是明擺著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明明應該額手稱慶才對。「讓莎拉為你檢查一下吧。」
「國王和全國人民都該對她好好說個再見,你覺得呢?」
「來說服我啊,上校。」我伸出胳膊,看他敢不敢碰,看他敢不敢試探我。「來啊。」
「可是,你仍然不曾為逝者感到一絲懊悔同情。你竭盡所能地想要忘記他們。你沒說一句話就拋掉了你的家人。你控制不了自己。你不是逃避領導責任就是滿懷愧疚像個不能碰的殉道者,好像只有你一個人為這事業有所付出。看看你周圍,梅兒·巴羅。死在克洛斯的不只謝德一人,你也不是唯一一個做出犧牲的人。法萊背叛了她的父親;卡梅隆違背自己的意願,被迫加入我們;你可以迴避一切,除了朱利安的名單;現在你又打算把那些孩子扔在山谷營地。為了什麼?為了踩在上校的脖子上?為了奪取王位?為了殺掉所有錯看了你、誤解了你的人?」
接下來的部分讓我反胃,真想用醋酸什麼的擦擦手。我用手指捲起伊拉磨損的頭髮,把她的頭提起來,面對著嘎吱作響的舊攝像機,這時候我是強忍著眼淚的。儘管恨她入骨,我卻更憎恨這一刻。這一刻是反人性的,是違反我內心僅剩的善良的。我幾乎已經失去了卡爾——我拋棄了他——但是此刻我覺得自己正在失去的是靈魂。可是我仍然說出了自己的台詞。我相信這些話,它們多少有點兒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