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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吉薩和特里米坐在不配套的椅子上,老媽蜷縮在鋪位上,老爸的輪椅穩穩地停在她身旁。老媽轉過頭,把臉埋在枕頭裡,而老爸直直地盯著我。
「是新血嗎?」上校問。
窒息區曾經奪去了老爸的一條腿、一個肺。他在那個地方失去了太多。現在,他一定以為也會在那裡失去我。「我絕對相信你辦得到。」我想幽他一默,這招兒通常都是很有效的。
「誰的?」我感覺難以呼吸,甚至頭暈目眩起來。毫無疑問這兩個人是新血——他們之間的聯結並不是自然的——他們既不是諾爾塔人也不是湖境人。遠道而來,他們剛才說,從哪兒來?
朱利安只是聳聳肩:「莎拉正在花時間為大家愈療——我們想減少傷員病號和營養不良者,那些憤怒激進的銀血族另有地方安置。他們知道你為他們做的一切,所以沒有理由找麻煩——暫時。」暫時。簡單而有效的警示。上校不懂得該如何妥善處理數量如此眾多的銀血族流亡者,要不了多久就會拿錯主意。
「我曾經告訴過你,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我知道你記得。」噢,我當然記得。「現在我要再說一遍這句話。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可能背叛你——即便是你自己的心。」
「曾經有個老師叫我質疑一切呢。」
我也是。
一個「請求」,才不會有這種東西存在呢。
「尤其漫長。」拉什替他說完,看了一眼上校,後者眼睛深處微微閃爍,我看見了。「我們為你帶來了一個口信,以及一項提議。」
我步履輕快地走出了控制室。
「沒有,」我輕聲說,真希望自己不必如此,「你沒有。」
兩兄弟仍然坐在那兒,用懇切的目光望著我。「你誤會了。」塔希爾說著拍了拍左眼之下的那道傷疤。「我們和你一樣,梅兒·巴羅。我們因自己身為忠烈阿爾當而備受苦楚,只是希望不要再有人重蹈覆轍。我們出於善意提供庇護,尤其是對你。」
這條路我已經走過一遍了。在這局棋里,我有了自己的王牌——隨便他們管這叫什麼。但跟這兩兄弟多說無益,所以我只是聳了聳肩。「行動給我看看,然後再說吧。」我暗自發笑,轉身準備離開,「把梅溫·卡洛雷的頭拿來,你們的領袖便可以踩著我上位。」
我們穿過中央場院,向3號營房走去。一路上我留意觀察四周,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混跡在不同的人群中。有些在訓練,有些則在運送貨物,有些就是毫無目的地瞎轉悠。艾達鑽進一輛貨車底下,手裡拿著修配說明書。洛里跪在她旁邊,在一堆工具里挑挑揀揀。幾碼之外,達米安加入一隊紅血衛兵之中,正和他們一起慢跑。從山谷營地來的人,我只看見了這幾個,不由得一陣反胃。卡梅隆、尼克斯、阿奶、加雷斯、琪薩……他們在哪兒?我心裏難受極了,可還是把這些情緒壓了下去——我只有力氣為確定已經死去的人哀傷。
「巴羅小姐,很高興終於見到你了。」右頰有疤的男人伸出手來,但我不願意去握。他不甚在意地繼續說道:「我叫拉什,這位是我弟弟——」
「我們看見了。」布里厲聲說道,在老媽對面的鋪位上坐下,壯實的身子把床鋪壓得一沉。「一根針,小小的一擊,就把他帶走了。」
「不要給他們太多,讓他們了解你的罪過可不好。」
我握住了他的手,這觸碰足以使我平靜,但還是太弱了。我們之間的聯結相當緊張勉強,我不知道該怎樣把它穩定下來。「我會努力的,朱利安,」我喃喃說道,「我會努力。」
我唯有祈願,不要把這兩個哥哥也送進墳墓里去。
這簡直太討厭了。
讓人不安的是,這兩個人是雙胞胎,長相一模一樣,不過似乎遠不止如此。他們都有著捲曲的黑髮,濃密得像帽子似的,泥灰色的眼睛,棕色皮膚,整潔完美的鬍子。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一道參差不齊的疤,一個在左頰,一個在右頰——僅用於區分二人。我不禁心中一凜,而他們也眼神一晃。
可是,塔希爾的回答讓我渾身的血都涼了:「你殺了那條母狼,可那對殺死小國王沒有任何助益。」
「至少你還把他帶回來https://read.99csw.com了。」布里沒辦法安穩待著,又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做出一副威嚇的樣子。他忘了,我現在已經不會被蠻力嚇到了。「是嗎?」
醫務中心很安靜,是個等待的好地方。莎拉獲准離開銀血族專用的營房,手腳麻利地為所有受傷的人做了治療。現在,所有的床位都空了,只有一個除外。我側躺著,盯著面前一扇長長的窗戶。之前頗不真實的湛藍天空變成了鐵灰色,也許是又有一場風暴要來了,也可能是因為我的眼睛模糊了。我今天可不能再看陽光了。床單被浣洗過很多次了,非常柔軟,我很想把它們拉起來裹住腦袋,好像那樣就能阻止我回憶過去似的。而那些回憶彷彿一道道鋼鐵波浪,猛烈強硬地襲來。謝德的最後時刻,他的眼睛大睜著,一隻手向我伸過來,而後鮮血濺滿胸膛。他是折回來救我的,結果自己送了命。此刻的感覺像是幾個月前,我藏在樹林里,無法面對吉薩和她受傷殘疾的手。我只要一想到,要面對家人,面對謝德留下來的黑洞,就覺得難以承受。他們一定在猜測著我身在何方——我這個犧牲掉他們一個兒子的女孩。不過,找到我的並不是巴羅家的人。
我的心狂跳起來。你只需要活著。我有多少次渴望這個東西?多不勝數。包括在干闌鎮,當我痛苦地認識到自己平淡無奇,只是個無名小卒的時候,我想要的也只是「活著」。干闌鎮教會了我平凡生活里的價值、配給,也教會了我別的東西,那是更重要的一課:任何事情都有代價。
「你知道我不能那麼做。」隨後我便對他講了前因後果。五千個孩子,五千個別人家的兒子、女兒。卡梅隆的話是對的,血色的區隔仍然存在,且非常堅實,他們已經忍無可忍了。
他快步走近我,在我旁邊坐下了。他身上聞起來乾淨清爽,想必是洗過澡了。離得這麼近,我能看到他瘦了很多,能看到他眼睛里的空洞虛無。就連莎拉也無法治愈思想。「演講需要聽眾,而你已經不再聽我的話了。」朱利安壓低聲音,捏著我的臉轉向他,讓我看著他。我太累了,只好聽之任之。「或許任何人都不再聽了,甚至卡爾也是。」
我突然很希望朱利安就在身邊,好幫我回憶起他的那些課程,還有他爛熟於心的地圖。蒙弗,一個山國,遙遠得像是在世界的另一端。不過朱利安曾經告訴過我,蒙弗和南方的皮蒙山麓一樣,由一些大公統治,他們全都是銀血族。「我不明白。」我說。
在我的記憶里,這可能是布里說過的最有智慧的話。他從來不被人當作聰明孩子,但是話說回來,他畢竟在前線待了五年還能活著複員,比大部分人的四年兵役都要長,這不可能全憑運氣。我突然意識到,兩個哥哥身上的勇氣,遠比我以為的多。我曾經想過,哥哥們錯過了多少我的成長曆程,但反之亦然,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他們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了。他們像我一樣,已經是戰士了。
吉薩盤坐在椅子上,兩條瘦瘦的腿壓在身下。她把那隻受傷的手彎來折去,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你知道是誰殺了他嗎?」
「丹尼爾。」老媽的聲音溫柔、平靜,就像空曠天空里的一片雲彩。「讓她去吧。」
1號營房。上次我來是偷偷摸摸的,現在我則是光明正大地走進去,還有上校陪同在側。我們穿過水下暗堡的狹窄走廊,每一處關卡都有湖境人士兵把守,他們全都向一旁讓開,請我通過。我對這個地方的感受相當尖銳——我曾經被囚禁在這兒——不過現在已經沒有絲毫恐懼了。我們沿著頂壁之中的管道,走向營房和整個塔克島的心臟。控制室很小,很擁擠,滿是屏幕和無線電設備,所有能挂圖的地方都是地圖。原本以為會看見法萊在這兒發號施令,但是我遍尋不見她的身影,反而是「湖境藍」和「衛隊紅」頗為和諧地共存著。有兩個男人和他們不同,身上穿的是厚重褪色的綠色制服,上面帶有黑色的裝飾細節。我不知道這是代表哪個國家或王國。
「煩人。」我替他說了。他倆都笑了,但上校仍然眉頭緊皺,血紅色的眼睛閃著光。「所以你九_九_藏_書們也是新血了?像我一樣?」我問。
我顫抖著兩條腿站了起來。渾身上下傷痕纍纍,很多處我都希望莎拉幫我治愈,但這一處不必。讓它留在這兒,提醒我們所有人吧。
當我從自己手腕上扳開老爸的手時,我發覺自己也在哭。
兩人一齊點頭。「在蒙弗,我們被稱作『忠烈阿爾當』。不過每個國家的叫法都不一樣,誰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稱呼那些既是紅血族又是銀血族的人。」塔希爾說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很多,遍及世界,有些人身份公開,比如在我們共和國,有些人則身份隱秘,比如在你們這裏。」他看了看上校,頗有深意地說:「不過我們之間的聯繫遠超國家邊境。我們保護自己,因為其他人不會伸出援手。蒙弗已經嚴守秘密二十年,在殘忍鎮壓之中建立起了我們自己的共和國。我相信你能理解這些。」確實,我甚至都沒在意自己的微笑扯痛了傷疤。「不過我們現在不再隱蔽了。我們擁有自己的軍隊和空軍,它們終於有事可做了。除了諾爾塔和湖境之地,其他國家也仍然牢守政權。在紅血族死傷無數之時,忠烈阿爾當則面臨著更糟的命運。」
他們異口同聲,猶如肅穆合唱:「蒙弗自由共和國。」
「朱利安——」
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游移,眼神里的光亮消失了。他盯著我的鎖骨,盯著那個烙印。我本想把它遮住,不過還是沒有動。我不會遮掩這個烙進我身體的字母M,不會對他遮掩。
「我們已經聯合了相似的組織和團體,範圍遍及所有陸地國家,這一網路猶如車輪輻條那般複雜。」拉什看著我說,「我們提供安全的通道,這裏的任何一個忠烈阿爾當都可以前往給予他們安全、自由的國家。他們不需要戰鬥,只需要活著,自由地活著。這就是我們的建議。」
「只有忠烈阿爾當嗎?」我答道,穩穩地站了起來,「只有新血?告訴我,你們共和國的真面目是什麼樣?你們只是用銀血主子來交易新的東西嗎?」
啊。原來上校接納我們並非出於善意,甚至也不是出於需要,而是因為害怕。遊戲的又一個玩家出現了,而他不了解他們。至少,他們擁有共同的敵人,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銀血族,像梅溫那樣的人,我們的敵人也一致。但我心裏掠過一絲無法忽略的凜冽:卡爾也是銀血族,朱利安也是銀血族,他們打算如何處置他們?我必須像上校那樣不動聲色,看看這些人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我應該過一會兒再來嗎?還是你已經自責夠了?」
「我猜,你不會在這兒停留太久。」她有些絕望地說道,「他們需要你回到大陸去,去繼續徵募新成員。」
朱利安是不允許進入3號營房的。他對我提起這個時,臉上帶著謹慎的微笑,言辭間卻流露出些許不屑。雖然那些命令毫無道理,但他還是順從聽任了。「我只是在努力做個『好』銀血族。」他乾巴巴地說,「上校準許我們離開自己的營房,這已經很友善了。我可不願意辜負他的信任。」
老爸突然大聲嚷嚷起來,我都擔心他會從輪椅上摔下去。「你不準去!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不能去!」他重重地呼吸,強調著自己的觀點。「我的孩子絕不能再到那個地方去。永遠不能。你敢說一句我不能阻止你,試試看!相信我,我能,而且我一定做得到。」
「積雪——」
「那麼,你想要什麼行動?」拉什問道,揚起修整精緻的眉毛,「什麼才能打動你,使你站到首相這一邊呢?」
「刻意掩護著。」
「好吧。」
「這很奇怪,巴羅小姐。」
「謊撒得真好,梅兒。」他笑了。
「那麼,你們想要什麼作為回報?」我咕噥著,並不想聽見他的回答。
幾天前,當我逼迫卡梅隆加入我們的時候,她曾對我說過這樣的話。現在我知道她究竟是什麼感受了,也驚恐無比地發現她的話可能成真。
「我眼下所在之處並無不妥。」我看向上校,盯著他那隻好眼。他現在不再皺著眉頭了。「我不會走的,現在不會。這裡有一些事情亟待處理,都是些你們無所謂的紅血族的困擾罷了。任何想跟你們走的新血,你們皆可帶走,但我不會走的。如果你們想強迫https://read.99csw•com我做出任何違反我自己意志的事,我會讓你們嘗嘗被電熟的滋味。我不在意你們的血是什麼顏色,也不在意你們聲稱的自由。告訴你們的領袖,僅有承諾無法打動我。」
撒謊。都是謊言。他們提供的不過是另一個舞台,要我在上面表演罷了。
而在內心深處,我猜想著:有朝一日,朱利安會和別人講述我的始末嗎?當我變成了邪惡殘忍的人,像伊拉一樣的人,沒有任何人愛她的人,他會議論我嗎?我能保持原來的樣子,一直是個努力的女孩嗎?不,我不能這麼想。我不會變成那樣的。我是梅兒·巴羅。我足夠強大。我確實做了一些事,恐怖駭人的事,並且不值得被原諒寬恕。但我還是在朱利安的眼睛里看到了原諒寬恕,這讓我充滿了勇氣。我不會變成殘忍魔頭的,不論在以後的日子里還有多少「不得不」。我不會失去自我,就算因此而死,也在所不惜。
「我現在還不想開始。我只是來告訴你一些你需要聽的東西。我不會強令你聽,不會強令你服從。我讓你自己選擇,這是理所應當的。」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話,我是在這兒等上校呢。我們有一項行動要部署,我們說話的這會兒他正在招募志願者。」沒什麼可說的。不過,朱利安可不是好打發的。
我連忙搖頭,抬手不讓他繼續說下去,免得老爸真的崩潰:「上校會去的,他知道窒息區,所以沒必要——」
「首相戴維森,共和國的領袖,以大使之權責派遣我們來到這裏,向紅血衛隊伸出友誼之手。」拉什說道,他自己的手則在大腿外側抽搐著。「法萊上校已在兩周前接受了這一同盟關係,他的上級、司令部的紅血將軍們也如是。」
只有兩個綠衣男人沒動。我覺得他們似乎是一直在等我的。他們倆的動作出奇地一致,完全同步地轉身面對我們。他們的制服上都佩有肩章,上面的圖案是一個白色圓圈,裏面一個深綠色的三角形——上次我在這兒見到的那些走私板條箱上,也有這個圖案。
「你也要對我大喊大叫了嗎?」
「我過一會兒來找你,」我緊握他的肩膀,「那兒的情況必定越來越糟。」
但這一次,他揮揮手讓我別來這套,然後轉動著輪椅衝到我面前,速度快得都撞到我的小腿了。他滿面怒火地瞪著我,用顫抖的手指指著我:「你得跟我保證,梅兒·巴羅。」
我沒有心情爭論,不過他說的沒錯。我重重傷害了那些與我最親密的人,讓他們看到了我軀殼之下的殘忍。
「我們也把她的屍身帶回來了。」我頗為急切地說。談論她的屍體要比為我哥哥悲傷容易得多。於是我對他們講了錄影帶的事,還有我們打算做的事。
在飛機上,我曾對卡爾說我會到北方去。這話有一半是出於憤怒,想要向他證明自己,另一半則是因為那是正確的事,應該去做的事。因為長久以來我忽略了太多事了。
我就要打破他們的希望了,尤其是老媽,一想到這個我就難以承受。我也可以什麼都不告訴他們,但上次就不告而別,我不想再有那種事了:「我會去窒息區,很快就要去。」
那段駭人的東西今晚就送出去,將夾在晚間新聞簡報里播出。這簡報現在已經是每日強制的了,是《加強法案》的補充,強迫王國里的每個人伴著謊言和洗腦宣傳吃下晚餐。內容通常是年輕熱情的國王,前線的勝利,諸如此類。不過明晚就不是了。諾爾塔將看見死去的王太后,全世界將聽到我們揭竿而起的號召。布里踱著步子,想到內戰便忍不住狂笑起來,特里米也跟著他走來走去,張狂大笑,像以往一樣。他倆鬧哄哄地討論著,已經想象著一塊兒進軍阿爾貢,把紅旗插上白焰宮廢墟的情景了。但吉薩冷靜得多。
來開門的是布里。他剛剛哭過,臉漲得通紅,這樣子讓我也立刻就要哭出來。「等了你夠久。」他怒聲說著往後退了一步,讓我進屋。他冷硬的口氣讓我瑟縮,但我一點兒也不想反擊,而是拉住了他的胳膊。他愣住了,不過沒有甩開我的手。
「我並不想念你的演講,朱利安。」
「塔希爾,樂意為你效勞。」另一個介面道。隨後他們優雅地點頭致意,仍然是那種令人驚訝的九九藏書同步。「我們遠道而來,就是為了找到你和你的追隨者。而等待彷彿——」
「沒有人生來就是魔鬼,正如沒有人生來孤獨。它們是逐漸形成的,經由選擇和環境。後者無法控制,但前者……梅兒,我非常擔心你。事情已經在你身上發生了,沒有人理應遭受那些。你目睹了恐怖駭人的東西,做了恐怖駭人的事,這些會改變你。一旦做出錯誤的選擇,你會成為什麼樣子,我太憂心了。」
朱利安的眼睛亮了,頗為自豪地挺起胸脯:「你的老師真是個智者。」
老媽從床上坐了起來,終於看向我。她的眼睛里滿含著淚水。「王太后?」她輕聲說道,屏住了呼吸。
「我知道這個名字。」特里米說,他只是想說點兒什麼來緩解緊張氣氛,「他是那時要對你行刑的劊子手,沒能殺死你,反倒殺了謝德。」這話聽起來像是指控,我不由得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子,不去對視那傷人的目光。
拉什插|進來道:「因為共和國守衛嚴密,被群山——」
「莎拉能複原這個,」他輕聲說道,「要我叫她來嗎?」
「那就讓別人去。」他咆哮著,強忍著不讓自己崩潰。我從來沒想過會看到老爸流淚,現在我希望自己能忘記這一幕。「上校,王子,其他人不管誰都行。」他緊緊鉗住我的胳膊,就像一個漂浮在海上的人。
「她從來沒去過窒息區,不知道那裡是個什麼情況。」特里米插|進來說,「但是我們去過,我們倆在那戰壕里待的時間加起來將近十年。」
「容我致歉,」拉什注意到了我的不自在,「我們的基因變異與大腦相聯結,這可能相當——」
「清理房間。」上校咕噥著。他用不著高聲粗氣,其他人立刻就依令而行。
布里衝口而出,我都沒來得及阻止他。老爸的臉漲成了紫色,悲痛轉變成了憤怒。「你想讓我犯心臟病死掉嗎?」他嚷嚷著,轉身看著我的長兄。
「幾天前,我們攔截了一份行軍命令,第一支兒童軍團正開赴窒息區。」我想起艾達的話,呼吸滯澀。「他們接到的命令是穿越戰壕,直接走到交戰區域,這相當於去送死,是一場大屠殺。一共五千人,命在旦夕。」
我搖搖頭:「據我所知,不是。」
「所以你覺得花時間來小睡更有用——比如說,安置其他新血,安撫緊張不安的銀血族,接受些醫療護理,或是跟你悲痛欲絕的家人說說話——都不如這有用?」
他一隻手按著腰間的手槍,挺直了脊背,衝著地板吐了口唾沫:「好吧,司令部命令我協助你,看來我們是時候一起做些有用的事了。」
他笑了笑:「我那麼做過?」
我們手挽著手離開了空蕩蕩的醫務中心。我們的腳步聲回蕩其間,白色的房間正漸漸褪為灰色。外面,暗色籠罩了整個世界,冬季蟄伏已久——它就要降臨了。不過我喜歡寒冷的空氣,它讓我得以清醒。
我想起了上校房間里的那張照片。他有妻子,有另一個女兒,但這兩個人不在這裏。「我們都需要一點兒時間。」我說道,希望他不再深究。
「托勒密·薩默斯,一個磁控者。」在屍骨碗的角斗場,卡爾本可以把那個邪惡的男人殺掉,可他心軟了。他的仁慈害了我哥哥。
「你要事纏身。」老爸說。他還是那麼粗魯,但比以前更尖刻了。我活該。「我們明白。」
「你本身就是燎原之火,對即將到來的戰爭將大有裨益。」他們不需要戰鬥。我就知道這裏面根本不包括我。「你將擁有自己的軍隊,自己精心挑選的忠烈阿爾當,他們將追隨守衛你左右。」
新血國王登基,那王位正是你為他所建。
「我殺了很多人。」我的聲音顫抖沙啞,但仍繼續說道,「我甚至都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不過我知道,王太后是其中一個。」
塔克島現在有了三百個從克洛斯監獄逃出來的人,再加上上校自己的人,顯得比我記憶中小了很多。他領著我在所有人面前招搖過市,步子快得我得費點兒力氣才能跟得上。很多新兵都是湖境人,他們像槍支和食物一樣,從遙遠的北方被悄悄運送到塔克島的碼頭,不過這裏的諾爾塔人也不少。農民、僕從、逃兵,甚至還有身上打著編碼的技工,在營房之間的空地九*九*藏*書上操練著。其中有些人已經來這兒幾個月了,他們是逃離《加強法案》的第一批人,無疑還有更多人在路上。想到這些,我本該笑一笑,但這些日子以來,笑已經變成了太難的事,它拉扯著我的傷疤,會讓整個腦袋疼痛不已。在跑道上,熟悉的轟鳴聲響起,「黑梭」爬升衝上天空。是要飛向山谷營地吧,我能肯定,是卡爾駕駛著。這更好,我不需要他在我身邊轉來轉去,監視和批判我的一舉一動。
「你帶了更多的追隨者回到這兒,卻失去了和你一起離開這兒的那些人。」上校揚起眉毛,倚在冰冷潮濕的走廊艙壁上。「那個村裡的男孩,你的王子,我的女兒,他們看起來全都在躲著你。當然,還有你哥哥——」我猛地往前一步,讓他把後半截話咽了回去。「節哀順變,」他停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失去家人總是難以承受的。」
「對不起。」我對他說。而後,我放大了聲音,對屋子裡的其他人說:「對不起,我沒有早點兒過來。」
「我們會和她一起去。」
司令部。法萊含糊其辭的所指,越來越近了。她從來也沒解釋過這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而我開始一點點地窺見紅血衛隊的全貌。我沒聽說過「紅血將軍」,但我還是面無表情。他們並不知道我了解的情況有多麼多——或多麼少。不過以這孿生兩兄弟講話的方式來看,他們應該把我也當成了個領袖,可以掌控紅血衛隊。可我連自己都掌控不了。
我的緘口不言猶如默許,他們立刻就開始打包行李了。我真希望自己能告訴他們不要去。如果我真心實意那麼說,他們也許會聽的。但我說不出口。我需要他們,一如我需要謝德。
「圍牆——」
我就那麼待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抖個不停。我爬上老媽旁邊的鋪位,任由她抱著我,一直抱著我,很久。我做了最大的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但我的努力永遠不夠。
「怎麼了?」我怒氣沖沖地對著上校說道。他就不能讓我平靜地走出這座營房。他表露無遺的神情嚇了我一跳,那是一種類似理解的表情,而我根本就沒指望他會理解。
「我一個女孩就不能在這兒清凈片刻嗎?」我氣鼓鼓地回敬他,又躺回了薄薄的枕頭上。
我忍不住哼了一聲:「難道你知道怎麼走?」
「我記得。」我沒來得及攔住自己的話。
「據我估計,你在這兒躲了半小時。這可比『片刻』長多了,梅兒。」我的老先生努力想顯得和藹可親一點兒,不過顯然沒成功。
「我會儘力的。」我嘆了口氣,在我那「未盡事宜列表」里又填上了一條:預防可能的暴亂。別在老媽面前哭;向法萊道歉;想出拯救五千個孩子的辦法;哄好一撮銀血族;以頭撞牆——看起來挺可行的。
「那麼現在,你是否需要我帶你去你家人的鋪位?還是你自己能找到?」
營房和我記憶中的一樣,滿是迷宮一般的拐角曲折。我走錯了一兩次,不過最後還是找到了那扇把手上綁著紫色布條的門。它緊緊地關閉著,我不得不抬手敲門。
「質疑長輩是不禮貌的,閃電女孩。」
我猛地坐起來,只見朱利安站在床邊。他的臉色已經恢復如常,掉了的牙也歸位了,這都該歸功於莎拉。他身上的衣服是塔克島的備用品,很不合身,可他看起來仍然是老樣子。我原以為他會對我笑一笑,甚至說句感謝,怎麼也不該是冷嘲熱諷吧——但那樣就不是他了。
拉什和塔希爾交換了頗有深意的一瞥,他們眯起了眼睛,卻靜默無聲。我毫不懷疑這兄弟倆可以用語言之外的東西溝通交流,就像伊拉的耳語那樣。「首相請求由你來護送他們。」兩個人一起說道。
「他只知道湖境人那一邊的情況。」布里已經站在行李箱旁邊,開始翻檢他的東西了。他在找要帶走的東西。「可是諾爾塔的戰壕是不一樣的設計,他要不了多久就會暈頭轉向。」
「不,我不會去徵募新人了,至少這一陣子不會。」
「我應該早些過來。」我往屋子裡走了幾步。這個狹小的地方怎麼會讓我如此恍然若失呢?「我把他帶回來了。」
「法萊上校也並不了解。」塔希爾說。
「你剛才提到的『紅血族的困擾』是指什麼?」上校繼續說,「是否可以告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