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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我垂下的胳膊底下有一片堅硬的草葉,輕輕拂著我的指尖。怎麼?我想著,要把它推開。但是要保持平衡太難了,我一下子倒了下去,整個籠子也晃了起來,就像吊在樹上的鳥籠。
上校泰然自若地聽著,而後問道:「你最近一次到窒息區是什麼時候,殿下?」
我忍不住瑟縮發抖。我的團隊。他們是法萊的人,甚至是卡爾的人啊,唯獨不是我的。「巴羅小姐也是第一個自願站出來阻止這一悲劇發生的人。」
梅溫惺惺作態地待在暗處,待在他的陰影里。我看著他的身影近了,那頂鑲嵌著鋒利尖釘的王冠就在他的頭上。當他走到星光之下時,我感到一陣心滿意足的刺痛。這張臉和那拖著長音的腔調太不相符了:他的眼睛下面掛著黑眼圈,像被人打了一樣,前額亮晶晶的覆著一層汗。他媽媽的死還是有所衝擊的。
我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森林中間被辟出了一個大大的圓形空地,中間圍著一圈人。銀色的頭髮明白無誤地表明,他們是薩默斯家族的磁控者。他們伸出雙臂,動作整齊劃一,讓籠子漸漸放低。當它落下最後一英寸時,我們同時叫了起來。
風吹拂著法萊的劉海,擋住了她的臉,也幾乎擋住了她眼睛里震驚的神色。震驚——以及希望。她一隻手撫著肚子,出奇地溫柔,另一隻手則拍拍我的肩膀。「我希望你這次也能活著成功,閃電女孩。你並不是糟糕透頂的。」
「你都不像你自己了。」他在我耳邊輕聲說道,隨後把蘋果搶回去,自己咬了一大口。「忘了那些,還像我們在干闌鎮時那樣瞎胡鬧,怎麼樣?」
不是討價還價,不是交易。「他是你哥哥。」我說。但是不用想就知道,梅溫根本不在乎這些。
是一件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一隻耳環,和我們四周的冬季海洋很相稱。
「住手!」我哽咽著,拚命地發出聲音。鐵腕人的鉗子毫無新意,而現在我也是用自己平凡瘦弱的血肉之軀在抗爭。然而一切努力都沒有用。「住手!」
金屬碎片再次震顫抖動起來,它們旋轉扭曲,每一片薄板都成了一間監獄。我透過青腫的眼睛,看見那些金屬長蛇糾纏著卡爾、奇隆,以及其他人,盤繞上他們的手腕、腳踝、脖子。即使是像熊一樣強壯的布里,也沒辦法掙脫這些卷繞的鐵條。卡梅隆拼盡全力,一個接一個地滅失掉磁控者的異能,但是對方人數太多了,一個倒下了,立刻就有下一個接替上來。只有卡爾能真正稱得上抵抗,不停地灼燒熔化著那些靠近的板條。可他才剛從高處墜落,一時分辨不清方向,而且一隻眼睛上方受了傷,流著血。這時一塊硬板擊中了他的後腦,只聽「咔嚓」一聲,他便失去了知覺。他的眼皮抖動著,我急切地希望他趕快醒過來。可是那些銀色的藤蔓攀了上去,越收越緊,尤其是勒在他脖子上的那條,深深揳進了皮肉,足以讓他窒息。
老爸的手握住我的手腕,溫和地拉了拉。雖然早些時候還大發脾氣,他卻是那個提醒著我必須前往窒息區的人。他的視線越過我的肩膀,望向我們身後的「黑梭」。其他人都已經登機了,只有巴羅家的人還在跑道上。我猜,他們可能是想給我們一些私人空間吧,不過我根本不需要這種東西。前幾個月,我生活在一座山洞里,再往前,是一座滿是攝像機和警衛的宮殿。我根本不在乎旁觀者和監視者。
那聲音猶如一道閃電劈來。我掙脫開卡爾的手,跳起來撞向鐵籠的接縫處。但是我還沒碰到它,鐵板就散開了,慣性推著我往前沖了好幾步。我跌跌撞撞地撲向凍結成冰凌的草叢,劃破了膝蓋。有人打了我的臉,把我掀翻在泥地里。我朝著他們的方向射出一道電光,但這還擊太倉促了,我擊中的是一棵樹,它爆裂開來,咔嚓咔嚓地倒了下去。
她接住的時候屏住了呼吸,一下子泣不成聲。但我不能去看那些眼淚,我轉過身,把他們留在背後,登上了「黑梭」。艙尾坡道在我身後關上了,當我的心跳恢復正常時,我們已經飛上了天空,在大海的上空呼嘯而過。
我無法去看他。我希望他能記住另一個我——昂然挺立,盎然自我——而不是現在這副樣子。
奇隆第一個站了起來,這在我意料之中。還有很多人也站起來了——卡梅隆,艾達,阿奶,達米安,甚至還有海瑞克。不過,沒有法萊,她像生了根似的坐著,任由自己的副官也站起來加入了。那條紅色的圍巾緊緊纏在她的手腕上,勒得她的手泛起了淡淡的藍色。
喉嚨上的拇指應聲而動,往下按得更深,也許會留下觸目驚心的傷痕。但這肯定不是梅溫所說的懲罰,遠遠不是。他留給我們的籌碼必然會險惡至極。
當這個籠子猛地停止下墜時,我大叫了起來。
在最後一股憤怒、恐懼、絕望都爆發過了之後,我任由自己鬆懈下來。我殺死了伊拉·米蘭德斯。我原本也可以殺死她的兒子和他們的士兵。但鐵腕人早有準備,手上的力量越來越大。他戴著手套,任由我發出閃電也傷不到他的皮肉,而後便可為所欲為了。我喘不過氣來,read•99csw•com想衝著天空大喊大叫。但我的視野里出現了斑點,脈搏緩慢地在我的耳朵里拍擊。在雲彩聚集起來之前,我就會被他勒死。而其他人也會一同送命。
我記起了上校臉上的憂慮,當我們返回塔克島時,他的關切是很明顯的。他在為他的女兒擔憂害怕。「我不太確定,但真正的父親都不會離開他所深愛的孩子的。」
梅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聽到這句話,笑了,利齒閃爍。
「你們來到這裏,是因為一項你們尚不清楚的特殊行動。這是一種真正的勇氣,我要因此讚揚你們所有人。」上校繼續說著站到了大廳的最前面。我猜想他以前應該做過同樣的事,因為在這個位置,他那參差不齊的頭髮、血紅色的眼睛和指揮若定、居高臨下的口吻賦予了他絕對的權威感。「正如你們所知,徵兵令年齡下調至十五歲,導致更多年輕人入伍。目前,就有這樣一個軍團正開赴前線。軍團有五千人,統統只接受過兩個月的訓練。」人群里冒出了憤怒的議論聲。「我們要感謝梅兒·巴羅和她的團隊為我們提供了這一信息。」
投降。梅溫的字條里這麼寫著,乞求著我轉身返回。
在他身旁,奇隆一動不動。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明白無誤地解讀著我的表情。慢慢地,他的下巴繃緊了,來回地搖著頭。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靜默中一分一秒地過去,飛機之內,我們一動不動,可地面之上,一切都在運轉。我那段錄像經由新聞轉播已經傳遍了整個王國。
「放了他們,讓他們活著。」我低語道。鐵腕人的手像是鎖鏈,我想象著它們一寸一寸地蠕動,彷彿纏繞蜿蜒的鐵蛇。
奇隆猛地回頭看我,脖子發出「咔嚓」一聲。他睜大了綠眼睛,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感動,也許二者皆有。
「我為你失去的所有親人感到遺憾,」我生硬地說道,「我很抱歉——」
一個墳墓。
「荒唐!」
老媽鏟上了最後一點兒土,她的眼窩是乾的,淚已經流盡了。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們相同。
這大概是她對我說過的最好的話。
卡爾展開眉頭,看向舷窗之外。這個神情很像他的父親,我不禁想著,他原本會成為什麼模樣:一個心思深沉的戰士、王子,和惡毒的伊萬傑琳結婚。梅溫曾說,卡爾根本活不過加冕禮當晚,但我並不真的相信這話。金屬由烈焰鍛造,而不是反過來。他不僅會活著,而且還會統治全國。至於會做些什麼,我就說不好了。我以前以為自己懂得卡爾的心,但現在我發覺那根本就不可能。沒有一顆心能真正被人理解懂得,甚至你自己的也不例外。
「冷靜。」他厲聲說道。現在沒工夫壓制暴躁脾氣了。我很想把他推開,但我明白他要做什麼。我點點頭,表示同意,努力地按他說的做。而這倒讓他平靜了一些。「梅兒,冷靜。」他重複道。但這一句是只對我說的,仍然有著我記憶中的柔軟。要不是因為飛機上的轟鳴脈衝,我都要以為我們又回到了山谷營地,在我們的寢室里,在我們的小床上,被我們的夢境包裹著。「梅兒。」
「所以這到底是要幹嗎?」他說道,嗓門兒大得足以壓過其他人的議論聲。
「六個月前,湖境人在前線布控了九個軍團,以抗衡諾爾塔的軍事力量。而現在,湖境人只有兩個軍團在那裡。窒息區幾乎是四敞大開的,而你的弟弟並未意識到這一點。」
在房間後面,流亡的王子站了起來。他迎住了我的目光,彷彿只是他的眼睛便可以點燃我。沒用的。我已經沒有什麼可燃燒的了。
「梅兒,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理解『交易』的含義。」梅溫冷笑著,步步緊逼,「你必須給我什麼。」
「鬆開。」
我們什麼也沒說。這太艱難了。呼嘯的風撲面而來,我迫切地想要一點兒溫暖,一點兒撫慰的熱度。但是卡爾不在這兒。我的哥哥死了,卡爾卻固執強硬,都不願來參加他的葬禮。
「這是自殺啊!」有人喊道。
「安靜。」上校的吼聲猶如一記鞭子,湖境人立即服從了,動作迅速地在座位上坐好。他掃視四周,那些持異議的人也都閉上了嘴。他看著房間後面——卡爾、朱利安和莎拉,說道:「他們三個是銀血族,沒錯,不過也是我們行動的可靠盟友。他們來這兒是獲得我許可的,你們對待他們要像對待其他盟友一樣,要像對待我們同一戰線的兄弟姐妹一樣。」
此時此刻,其他人正在哭號叫喊,在手銬腳鐐里顫抖。但我什麼都聽不見了。我的思緒切斷了外界的一切,全神貫注於我必須達成的這筆交易。我猜,喬預見到了這一幕。
風太強了,吹著我的臉和頭髮。老媽梳的辮子散開了,她留給我的最後一點兒念想也消散了。我很想知道,誰會把我的死訊告訴她——如果真有人能知道我們的結局。這正是梅溫朝思暮想的結局。這一定是他的主意——殺了我們,並在此之前給我們時間,弄明白即將發生什麼。
我黏在她身上點點頭,一點兒也不想動。
「別動。」卡爾咆哮著,一隻手扶住我的後頸,另一隻手抓住了一九九藏書塊鐵板,把它燒紅了。
她冷冷一笑:「你不明白。我並非對保護自己毫不在意。至少現在是在意的。」她看向那座新墳,落下一滴眼淚,但她沒注意到。「我的疑問的答案。」她喃喃自語,似乎不是在對我講話。她隨後搖搖頭,靠近我。「它現在已經不是問題了。我已經知道了,深深埋在了心裏。我想謝德也一樣。他很有悟性,和你不一樣。」
「陷阱?或者,聲東擊西?」卡爾急急說道,思索著這究竟是什麼意圖。
說曹操曹操就到,上校走進大廳,張開雙臂,讓所有人安靜下來。「我的。」我嘟噥著。這時抱怨議論的聲音已經低下去了。
「成交嗎?」我放低身段,低三下四,乞求著梅溫把我重新關回籠子里去。「你不是說話算數的人嗎?」
我的心臟漏跳了一拍,緊接著又沉了下去。戰爭開始了,而我們並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代價。
和上校帶領的那批前往湖境之地的士兵相比,我這裏的人手相當少。畢竟,我能選擇的就不多:得看起來年幼,可以假扮「小玩意兒軍團」里的孩子,最好還是服過兵役的,知道士兵都是如何行事。符合要求的有十八名紅血衛兵,也在「黑梭」上。奇隆和他們坐在一起,努力地幫他們適應我們這組織嚴密的小分隊。艾達沒有和我們在一起,達米安和海瑞克也是,他們沒法兒假扮青少年,所以加入了上校的隊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阿奶雖然年紀很大,可她是不受限的,她的外貌可以隨時變化,多少張各不相同的年輕臉龐也難不住她。卡梅隆當然也在——到窒息區去,最初就是她的目的,她興奮不已,差點兒因為腎上腺素而跳起來。她在想著她那個被擄到軍團里的弟弟。我發覺自己有些嫉妒她:她還有機會救他。
我盯著自己的這位好朋友,有些茫然無措。上一次見面,還是他把我從法萊身邊拽走,一臉厭惡的神情。現在他卻滿面笑容,甚至還從外套里掏出一隻蘋果,讓我咬第一口。我有些猶豫,但還是接受了這好意。
「我會保護他們安全的。」我輕聲說,把頭埋在老媽肩上。她的手指絞動著我的頭髮,飛快地為我紮好辮子。灰色的發梢散開來,就快及肩長了。「布里和特里米。」
卡爾和我的兩個哥哥是最難化裝的。布里雖然有張娃娃臉,可他的塊頭太大了,根本不像十五歲的孩子。特里米太高,卡爾更能讓人一眼認出來。不過,他們的用處並不在於外貌,甚至也不在於強壯和力量,而是在於他們對交戰區域的熟悉。如果沒有他們,我們絕不可能穿過迷宮般的戰壕,進入窒息區那噩夢般的荒野。我只在照片上、新聞里,還有夢裡看到過窒息區。發現自己的異能之後,我還以為自己永遠都不必到那裡去了。我還以為自己逃脫了那樣的命運。我真是大錯特錯。
一個鐵腕人用膝蓋撞向我的背,力氣大得把我肺里的空氣都擠了出來。一隻手攫住了我的喉嚨,那手指的觸感很奇怪,似乎覆蓋著塑料,也許是戴著手套。我抓向這隻手,沖它放出電火花,但是無濟於事。他毫不費力地把我拎了起來。我只能拚命踮著腳尖,免得弔死自己。我想叫喊,可也沒有用。我驚慌失色,猶如萬箭穿心,瞪大了眼睛搜尋著脫身的辦法。然而,我卻只看見我的朋友們仍然困在鐵籠里,徒勞地拉拽著鐵板。
「一百年以來,從來沒有一支諾爾塔軍隊跨越過窒息區。從來沒有。你覺得你能領著一群小孩成功?」他轉向我,急切懇求道,「要是運氣夠好,你最好帶他們返回科爾沃姆,藏在樹林里,不管怎樣都比穿越那該死的殺戮地好得多。」
「噢?」梅溫向前一步,他的靠近讓我不寒而慄。「說說看。」
我希望自己身在阿爾貢,站在車水馬龍中央,看著整個世界發生巨變。銀血族會如我所願做出反應嗎?他們會正視梅溫的背叛和出賣嗎?還是會轉過頭去,視而不見?
奇隆衝撞著四周的牢籠,但是毫無用處。「卡爾,快做點兒什麼!」他大叫著撲向旁邊的人,兩個人相撞的聲音發出一連串空洞的迴響。「攔住她啊!」
「我們不會再鬥爭,我不會再反抗。」鐵腕人鬆開手丟下我,我心裏的防線一下子土崩瓦解。我低垂下頭,不願向上看。這樣子像是卑躬屈膝。這就是我的籌碼。「讓其他人離開——我便願意做你的俘虜。我會投降。我會回去。」
在空地上,奇隆扭動著身體想掙脫束縛,但那些板條只是捆束得更緊了。他開始呼吸困難,噝噝地吸氣。在他旁邊,卡爾眼皮翕動,他就要醒來了——然後梅溫一定會殺了他。我沒有時間,根本沒有一點兒時間了。我願意付出一切讓他們兩人活命,讓我幹什麼都行。
所有人都默不作聲。目前是。
我都不用抬眼看就知道是卡爾站了起來。他的臉泛起銀光,雙拳緊握,被這愚蠢之極的計劃惹惱了。看著他的樣子我差點兒笑出來。
寒風之中,法萊緊緊地箍住自己,卻拒絕披上一件外套。上校也來了,保持敬意地站在比較遠的地方。他不是為謝德來的,而是九-九-藏-書為了他悲痛欲絕的女兒,儘管他並沒有去安慰她。讓我驚訝的是,法萊身旁的是吉薩,她用一隻胳膊摟住了上尉的腰。而更讓我吃驚的是,法萊竟然同意她這麼做。我不知道她們倆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居然已經如此熟識親近了。不知為何,在我的悲傷之下,另有一絲嫉妒。沒有人來安慰我,就連奇隆也沒有。謝德的葬禮規格很高,遠超他所應享有的儀禮,然而他已經高高坐在天上,遠得沒有任何人看得見他哭泣。他的臉漸漸暈染消散,沒法兒再看著布里和特里米往墓穴里填土了。
我極力忍耐著不適,可這太難了,控制力開始鬆懈。飛機上的每一陣脈衝,發動機的每一轉,我都能感知得到。它們在我的腦袋裡交織,構成一幅白色和紫色的地圖,明亮尖銳,讓我無法承受。
「黑梭」的殘骸向下墜落,我的胃也猛然下沉,翻騰難當,我連叫喊的力氣都沒有了。但其他人還能叫,我聽得到。他們哭喊著,祈求著,懇求重力的拉扯大發慈悲。四周的零部件震顫起來,隨之響起的,是熟悉的聲音。金屬,撞擊著,重建著。我心裏一驚,明白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機艙里的其他人卻爆發出一陣歡呼,鼓掌,握手,讓我不由得反胃。我踉蹌著離開座位,兩隻腳相互絆在一起。絕不能摔倒,絕不能。但我勉強撐到機艙尾部時,幾乎已經要癱成一堆了。我感覺頭暈目眩,噁心想吐,好像馬上就要把晚飯噴出來了——哦,我根本沒吃晚飯。我一隻手摸索著附近的金屬配件,用冰涼的觸感讓自己冷靜。這有了點兒效果,但我的頭還是很暈。你想要的就是這個。你等待的就是這個。是你讓它發生的。這是交易。這是籌碼。
飛機不再是飛機了。它變成了一個籠子,一個陷阱。
「三小時后抵達科爾沃姆。」卡爾大聲說道,仍然看著他面前的儀錶設備。他旁邊的座位引人注目地空著,那是我的位置。但我沒去加入他,誰叫他拋下我獨自面對謝德的葬禮的。
我盯著草葉中的雙手,那寒霜的冰冷感覺是如此熟悉。它召喚著我的心,一個大洞就從那裡破裂開來。梅溫的手捏著我的下巴,那溫度來自一種病態的燃燒。他敢碰我,這是個再明確不過的訊息了:他不怕閃電女孩,或至少是看起來如此。他強迫我看著他,可我只能看見一片黑暗,過去的那個男孩早已不見蹤影。
她轉過身,再也沒有向後看。幾分鐘后,我離開時,也沒有回頭。
「還有你,」她也輕聲回答,「也要保護好你自己啊,梅兒,拜託了。」
我極力不去看他。我真的儘力了。
我不會回去的,不論為了誰。我曾經對卡爾這樣說過。那時,我從發音裝置的襲擊里剛醒來,而他意識到了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
「你沒資格討價還價,梅兒。」
「我會與你鬥爭到底,」我說,「我們所有人都會,會一直鬥爭至死。我們甚至不會放過你,就像你老媽一樣。」
我的閃電從未像此刻這樣虛弱、絕望,火花慢慢地熄滅了,像是垂死的心臟漸漸地停止跳動。「我還有可交易的東西。」我嘶啞地輕聲說道。
「揭竿而起,血紅如同黎明。」紅血衛兵們齊聲高喊,同時用槍敲擊地板,咣咣有聲。我們全都嚇了一跳。儘管卡爾裝作什麼都沒發生,我還是看見他的嘴角不自在地撇了一下。我不是你們革命的一部分,他曾經這麼說。好啊,你看起來就是其中一員呢,殿下。
「科爾沃姆著火了。」
「梅兒,不要!別犯傻!」我幾乎聽不見奇隆懇切的聲音了。我腦海里的嘈嘈切切太響,太痛。那不是電流噝噝流動的聲音,而是我身體內的另一種東西——是我自己的神經,嘯叫著本能地抗議。但是與此同時,我又有一種怪異扭曲、如釋重負的感覺。我,還有我的選擇,已經導致了太多犧牲。我得悉數償還,接受命運的懲罰,接受最後的籌碼,這才算是公平。
梅溫的手從我的下巴滑到我的喉嚨,握緊了。他的力氣比不上鐵腕人,卻更令我痛苦欲死。
「成交。」
如果我能說話,我一定會對卡爾說對不起,說我愛他,說我需要他。但寒風和墜落擠壓得我開不了口,喘不過氣。我已經無話可說了。他的觸碰還是那樣熟悉,一隻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懇求我看著他。像我一樣,他也口不能言了。但我仍然聽見了他的道歉,他的懂得。我們只需要彼此,別無他求。地平線上科爾沃姆的燈火,疾速靠近的地面,還有我們要去尋覓的命運,全都不復存在了。只有他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之中,也閃爍著光芒。
上一次我離開老爸老媽時,是不告而別,那可要容易多了。和他們說「再見」簡直太難了,我幾乎想落荒而逃,跑到「黑梭」上去尋求熟悉的安全感。但是我強迫自己分別抱了抱他們,多少給他們一點點的安慰,儘管那可能都是謊話。
混亂之中,卡爾和我四目相交,也許只有短短一秒鐘,他便先轉過頭,在房間後面找了個位子坐下了。朱利安和莎拉跟在他身邊,無視其他人的揶揄和敵意,奇隆則走到前面,拉過https://read.99csw.com一把椅子就坐在了我旁邊。他很隨意地朝我點了點頭,好像只是來吃頓飯。
好像是警報響了,卡爾從駕駛座上轉過身,目光立刻找到了我。他穿過機艙,靴子踏在金屬的地板上,腳步聲有力而從容。其他人不敢攔住他,他們害怕這位烈焰王子。我害怕的卻不是這個,便用後背對著他。他一下子把我扭過來,絲毫溫柔也無。
有那麼一瞬間,奇隆愣住了,頗為少見地若有所思起來。不過很快他就揮了揮手,語帶譏諷地說:「拜託,我可見過你干更荒唐的事。」這不過是安慰我的謊言罷了,但我還是任由他說。「現在這個『絕對優先-頂級任務』到底是什麼?是你的主意還是上校的?」
卡爾不帶一絲磕絆:「六個月前。」
「給你。」吉薩突然說道,伸出她那隻沒受傷的手,攤開一塊黑色的綢子。它摸起來冰涼而光滑,就像是用香油編織的。「以前的。」
微笑扯動傷疤,一陣疼痛。「好啊。」我壓低聲音,只讓他一個人聽見,「謝謝你。」
這世上什麼都有,偏偏沒有公平——我再清楚不過了。
「這就是我的計劃。」我慢慢地、堅定地武裝著自己的心。我希望自己看起來英勇無畏,因為我真的沒體會到這種感覺。「誰願意和我一起去?」
當我的視野清晰起來之後,我看見的是黑色的夜空和古銅色的眼睛。我們緊拉著彼此,像兩個被困在流星中的孩子。而在我們四周,「黑梭」四分五裂,片片塊塊相互摩擦著,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黑梭」的大部分都消失了,只有薄薄的金屬板還在。它刺骨冰冷,讓人窒息,而且完全沒辦法按我的意志活動。我攀住身體下面的金屬板,用盡了所有力氣。我眯著眼睛,看見了黑乎乎的地面,它正飛速迫近,讓我驚恐萬狀。一片陰影閃過,它有著電力驅動的心臟和閃耀的機翼——金魚草。
梅溫眼皮一跳,暴露出他心底的痛苦:「你會為此受到懲罰的,記住我的話。」
梅溫已經領會了我的意思,尋找著合適的謊言來自圓其說。我也一樣。儘管故作姿態,他卻是真的因我做過的那些事而感到恐懼,為閃電女孩的言辭和影響力感到不安。他來這兒原本是要擊垮我,殺死我的,但現在他發現了更有價值的東西。這是我自願交與他的。他天生就是個叛徒,不過這籌碼是他想要的。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得到,從他的字條里讀得到。他想要的是我,如果能重新束緊我身上的繩索,他什麼都幹得出。
亂糟糟的大廳里人滿為患,但不是為了吃飯。上校發出「絕對優先-頂級任務」的徵集令不過一小時,這裏便擠滿了他精心挑選的親信和主動前來的志願者。湖境人都很安靜,訓練有素,嚴肅刻板,紅血衛兵就要吵鬧得多了,就連法萊也難以一下子整頓好。她已經被重新任命為上尉了,但是看起來毫不在意。她一言不發地坐著,心不在焉地捏著一條紅色的圍巾。當我走進這一片混亂,身後還帶著我的兩個哥哥時,嘈雜的聲音一下子消散了,所有人都在盯著我看。法萊除外。她連頭都沒抬。我穿過大廳時,洛里和達米安還鼓起了掌,讓我不禁一陣臉紅。接著,艾達也開始拍手,讓我十分驚喜的是,她身旁站著阿奶,還有卡梅隆。她們沒事。我微微吸氣,想要放鬆一點兒,可是環顧四周,我也沒見到尼克斯、加雷斯和琪薩。他們可能是自願不來參加的,因為傷得太重,尚未脫險。我這麼想著,在法萊身邊坐下了。布里和特里米跟過來,緊挨著我身後,像是兩個貼身護衛。
「我沒事。」我撒了謊。
上校點頭道:「湖境人計劃向塔里翁湖推進,這樣,當諾爾塔軍隊正忙著保衛一片無人在意的荒地時,巴羅小姐便可以放心大胆、毫髮無損地穿越交戰區了。」
衝擊力猛拍向我的背,讓我眼冒金星。我的嘴裏滿是血腥味,而且感到了爆炸的高熱。如果不是卡爾在,光是這大火也能把我燒成灰了。幸好,火苗舔舐著他的胳膊和背,而我被他護在身下,沒被燒到。火燃燒得猛烈,退去得也迅速,因為它們被卡爾用自己的異能壓制住了,偃旗息鼓成了小小的火苗。然而,即便是卡爾也無法將飛機複原——或是挽救我們于墜落空中。巨大的聲響像火車似的隆隆轟鳴,彷彿有上千個音爆者同時發聲,簡直要把我的腦袋劈開。我四下亂抓,不管是金屬還是血肉。
上校走到我旁邊,搖著頭說:「我將率領部下返回北方,在湖境人的陣線等待接應。我與那裡的駐軍有聯繫,可以為巴羅小姐贏得足夠的時間,穿越交戰區域。一旦她抵達我部,我們將一起撤回伊德里斯湖。兩艘運糧貨船可以載我們抵岸,我們便從那裡進入爭議地區。」
我只能點點頭:「你為我們做的已經夠多了,太多了。我明白。」
「梅兒?」奇隆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朝我走來,伸出一隻手——這樣子太像是謝德的最後時刻了。
「揭竿而起,血紅如同黎明。」我靜靜地說道,不過相當堅定。
「所以呢?」他挑起眉毛。
卡爾靠在駕駛https://read•99csw•com艙的舷窗邊,目瞪口呆。「中心城區,還有里弗鎮的貧民窟。」他一隻手抓抓頭髮,有些不知所措,「暴動了。」
我的視野模糊了,盯著那已經覆蓋上泥土的墳墓,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只剩下我和法萊還在公墓里。當我抬起頭時,她正看著我,身上涌動著憤怒和悲痛。風吹起了她棕色的頭髮,它們長了幾個月,已經長及下巴了。她猛地把它們撩開,動作粗暴得簡直像是抽了自己一巴掌。
警報又一次響了,隨後機尾便爆開了。
我願意做任何事,只要能讓他活下去,只要能讓他和我在一起,只要能不孤獨一人。
我的領子又鬆開了一點兒,但那個鐵腕人用大拇指抵住了我喉嚨上的血管——明明白白的威脅。
法萊只是揮了揮手,拒絕了我的歉意,甚至都不管我是怎麼知道這些的。「謝德、我的母親、我的妹妹。還有我的父親,他本該活下來的,但我還是失去了他。」
綢子上裝飾著紅色和金色的花朵,那是刺繡大師的傑作。「我記得。」我喃喃說道,用一根指頭撫摩著這難以置信的完美藝術品。這是好久好久以前她在繡的,直到被警衛砸傷手骨的前一晚還在綉。這條綢子一直沒有綉完,彷彿是她曾經的命運。就像謝德一樣。我顫抖著,把它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謝謝你,吉薩。」
墓碑上刻著:謝德·巴羅。這幾個字母看起來猶如刨抓楔刻,更像是某種猛獸所為,而不是我父母寫的。他不該葬在這兒。他應該回到我們的家鄉,在河邊,在他喜歡的樹林里。不該在這兒,在這個貧瘠的島上,四周儘是些沙丘和水泥,唯一相伴的,只有一望無際的天空。這不是他應有的歸宿。喬知道這一切會發生。喬放任它發生了。更幽暗的思緒攫住了我。也許這是另一樁交易,另一種籌碼。也許這已經是他所有可能的命運中,最好的一個了。我最聰明的哥哥,我最在乎的哥哥,他總是會來救我,總是懂得該說什麼。這怎麼能是他的結局?這怎能稱得上公平?
沒有時間為謝德或其他人悲傷。二十四小時之後,我將再次登上「黑梭」,忘記內心的柔軟,準備戰鬥。這是卡爾的主意,他提議我們等到天黑,等我們那段強行插播的錄像傳遍全國,再離開塔克島。當梅溫的走狗來追擊時,我們已經騰空而起,飛往科爾沃姆郊外的秘密空軍基地了。上校則會一直向北,在夜色的掩護下渡過湖泊,穿過包圍圈。到了早上,如果計劃順利實施,我們將各自率領軍團,在窒息區邊境兩側就位。而後,便是長驅直入。
「他們被戲稱為『小玩意兒軍團』。」我說著強迫自己站起來,好面對一屋子的聽眾。他們盯著我,懸懸而望,每一道目光都猶如一把利刃。博洛諾斯夫人的課程這會兒可派上用場了。「根據我們的情報,這些孩子將被直接派往窒息區,依令穿越交戰區域。國王想要他們的命,這樣便可以不動聲色地恫嚇人們,一旦我們毫無作為,他就成功了。我建議雙管齊下,分頭行動,由法萊上校和我分別領軍。我將在科爾沃姆之外,設法用士兵假扮十五歲的少年混入軍團,以區隔銀血族軍官和無辜孩童。隨後我們將直接前往窒息區。」我盡了全力,想讓目光盯住屋后的牆壁,它們卻一直滑向卡爾。這一回,是我閃躲開了。
我掏了掏口袋:「這個是給你的,小姑娘。」
卡住我喉嚨的手鬆開了一點兒,讓我可以開口說話。但我的身子還是半吊不弔,腳尖蹭著冰冷的草葉和泥土。
塔克島的公墓里,泥土翻了起來,混著糾結的海草,顯然這兒的墓塋都是新的。四處搜集來的石頭矗立著,用作墓碑,每一座上面都由摯愛之人刻下了傷痛的詞句。我們把謝德的棺木沉入墓穴,所有巴羅家的人圍攏著站成一圈。此時此刻,我意識到我們其實算是幸運的——至少至少,我們還有遺體可以收斂下葬。很多人連這種好運都沒有,比如尼克斯、琪薩,以及加雷斯。據艾達所說,他們既不在「黑梭」上,也不在貨運飛機上。他們死在了克洛斯,和另外四十二個人一起死在那兒了。艾達的計數不會錯的。但是,有三百人活下來了。用四十五條命,換三百個人,很合算。我對自己說。合算的交易。即便只是在腦海里想一想,這話都讓我覺得刺痛不已。
我們並不是最後到場的,海瑞克也來了。他應該是剛從山谷營地被接來,匆匆沖我點了下頭。他沒關門,奇隆隨後走了進來,後面跟著卡爾,還有朱利安和莎拉。我的心霎時狂跳起來。大廳里一下子靜了——但表達的是截然相反的情緒。很多人——大多是湖境人,一見到這三個銀血族就站了起來,叫嚷聲此起彼伏,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但意思明白無誤:我們不希望你們在這裏。
卡爾手腕上的鐵條變紅了,熱量讓它們半明半昧地閃爍著。他深陷的眼睛映著星光,屏住呼吸凝視著我。我真想告訴他,不要動,假裝暈厥,讓我做完我的事。讓我救他一次,像他無數次救我一樣。
「我不會跟你一起去。」她終於擠出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