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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梅兒

第三章 梅兒

「選妃大典還真是選出了最有天賦的姑娘啊。」他說著牽起了她的手,兩個人都因此噁心得要命。他對著人群點點頭,看著一個身著深藍色的精瘦男人。「表親,你那個關於審訊的提議,我批准了。」
薩姆遜握住了我的喉嚨,隔著金屬項圈緊攥,強迫我看著他卑劣、熟悉的眼睛。藍得像冰,苛刻無情。
他從我思緒里剝下的第一段記憶就是伊拉。我的毫無憐憫激怒了他,現在我知道後悔了。我真希望自己能擠出點兒同情來,可她死去的那一幕實在令人驚恐,遠不止震驚而已。我現在想起來了——被他逼的。
梅溫仍然緊握著王座的扶手,白色的關節在灰色石板上甚是突兀。他環視眾人,感受著他們聚精會神的目光,然後冷笑著對伊萬傑琳說道:「你並非是我的議會的一員,也不夠了解我的父親,更不了解他的所思所想。我是像他一樣的國王,我明白為了勝利應該做什麼。我們的法律是神聖的,但我們現在正面臨著雙重的戰爭。」
「我則是個屠夫。」
戛然而止。音樂,舞蹈,推杯換盞,突然中止,像是心臟漏跳了一拍。
「議會就要做出決定了,女士。」他咬牙切齒地說道。
他沒有下令讓她把我帶來,他根本沒想叫我來。
「梅溫。」我低語著最後一遍,儘可能讓聲音像我自己。不是閃電女孩,不是梅瑞娜,不是墮落的王妃,而是梅兒。他曾透過牢獄的欄杆看著那個女孩,許諾自己會救她。可那個女孩並不足以讓他改變主意。他垂下眼睛,看向了別處。
梅溫不是個傻瓜。他沖三重奏揮了揮手,打斷了他期期艾艾的開脫。「你這無力的解釋已經夠了,」他說,「對此你有什麼可說的,伊萬傑琳?」
令人眩暈的持續疼痛,抽吸拉拽著我在記憶中回溯,我發現自己回到了殺死伊拉的那一瞬間。我的異能在天空中召喚出了白紫色的閃電,其中一道擊中了她的頭,由眼睛和嘴巴貫穿而下,劈向脖子和胳膊,蔓延至手指和腳趾,然後又折返而上。她身上的汗立刻被灼燒成了水汽,她的皮肉燒焦了,吱吱冒煙,她外套上的紐扣也燒成了紅色,繼而燒穿了衣服和皮膚。她全身痙攣,亂撕亂扯,想要擺脫我狂怒的電流。她的指甲全都掉光了,露出了指骨,而她姣好的面容被跳躍的電流無情拉扯,垮塌下來。淺白色的頭髮悶燒,發黑,碎成了粉末。然後是氣味,是聲音。她一直尖叫著,直到聲帶崩裂。薩姆遜讓這些景象慢慢地閃回,他的異能操縱著這些被遺忘了的記憶,讓每一秒鐘都深深烙進了我的意識。屠夫,的確。
「我們按法律處置,正如你父親會選擇的方法。」
我仍然是我。
發音裝置將我扒皮拆骨的時候,那尖刺的咔嗒聲儼然天堂、賜福、仁慈。我寧可骨肉俱毀,從牙齒到指間粉碎剝落,每一分每一寸都銷蝕殆盡,也不願忍受薩姆遜的耳語翻檢,一秒鐘也不要。
好吧,如果他不會救我,我要他一起見識這噩夢。
我記起了所有的死亡,所有的心痛。被官員打折了手的時候,我妹妹臉上的表情。得知自己要去服兵役時,奇隆流血的手指關節。哥哥們被送上了戰場。老爸從前線回來,只剩下半條命,困在搖搖晃晃的輪椅里自暴自棄——也疏遠了我們。老媽說她為我感到驕傲時的悲傷眼神。謊言。現在看來那是謊言。最後還有難忍的疼痛,那個空洞的真相——我逃避著舊日生活的那些時刻,逃避著註定難逃的命運。
「強大,權力,死亡。」梅溫喃喃說著,牙齒咯咯作響。這些話那時令我害怕,現在令我驚恐。「你有何建議呢,女士?斬首?槍斃?還是我們一起把她大卸八塊?」
人群之中,她的父親九*九*藏*書站了起來,睜大眼睛,堅定地看著。其他人也許會說,他是害怕了,我卻不覺得沃洛·薩默斯能感覺到情感的變化。他只是捋了捋尖尖的銀色鬍子,神情莫測。而托勒密就不太擅長隱藏自己的所思所想了。他和禁衛軍一起站在高台上,是唯一一個沒有披紅色斗篷、沒有戴面具的。儘管他沒動,他的眼神卻在國王和妹妹之間跳來跳去,一隻手也慢慢地握成了拳頭。很好,為她感到恐懼吧,就像我為哥哥擔憂一樣,看著她倒霉吧,就像我看著哥哥死去一樣。
音樂聲飄浮在空氣中,甜膩病態的酒精氣味瀰漫在宏偉主殿的每一寸。我們踏上了距離地面幾英寸高的平台,將喧鬧聚會的場面盡收眼底——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發現。
「亞爾文警衛,這是怎麼回事!」他衝著離我最近的警衛怒道。
「不。」
最後一句不是她的話,說這話的人是老國王提比利亞六世、梅溫的父親、梅溫心頭的幽靈。他的面具差一點兒就要裂開了,他的眼睛里同時閃動著恐懼和憤怒。我和她一樣記得這句話。那是在紅血衛隊出於政治目的發起了一次襲擊之後,也是像現在一樣,面對著一大群人的講話。那個所謂的政治目的是梅溫提議的,由他媽媽灌輸給他的。我們執行了那骯髒的任務,他們卻把自己造成的慘重傷亡算在了我們頭上。他們利用了我,利用了紅血衛隊,排除了他們的異己,讓我們變成了邪惡的魔頭。他們毀滅的、殺戮的,比我們想要的更多。
伊萬傑琳說「父親」兩個字的方式猶如使用匕首般殘忍,帶著瞭然的確定。像這間屋子裡的大部分人一樣,她知道提比利亞六世會將整個故事的走向延續下去。
如果伊萬傑琳知道自己是在以身犯險,那她真沒表現出來。她的聲音如常,一絲顫抖都沒有:「你下令把這個恐怖分子關起來,與世隔絕得就像一瓶沒用的陳酒。在長達一個月的庭審之後,仍然沒有就如何處置她達成共識。她罪不可赦,足以死上十幾次,在我們最嚴苛的監獄里過上幾輩子。她殺死打傷幾百個你的臣民,只因為她自己暴露了身份,就連你的父母也包含其中。現在她卻在舒服的屋子裡歇著,吃著,喘著氣——活著,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
就像伊拉的最後時刻一樣,謝德死去的一幕也被翻了出來,殘忍地展示著細節。我必須在身體之內重新經歷一遍那些可怕的時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內而外牢牢就縛。反射性物質的氣味在空氣中飄浮著,克洛斯監獄坐落在污水灣邊緣,靠近由這個核廢棄區域劃定的南部邊界。寒冷的薄霧籠罩著灰濛濛的黎明。有一瞬間,一切靜止了,懸停著。我凝視著,僵立著,無法移動。監獄在我背後豁然洞開,因我們掀起的暴動而戰慄著。犯人和追隨者從大門內擁出來,跟著我們奔向自由——或某種類似自由的東西。卡爾已經走了,他熟悉的身影在一百碼之外。是我讓謝德先帶著他跳躍離開的,因為他是我們唯一的飛行員,也是我們逃離那裡的唯一指望。奇隆和我在一起,也像我一樣靜止著,他肩上扛著步槍,向後瞄準了伊拉王太后及其警衛,還有托勒密·薩默斯。一顆子彈從槍筒射出,火花燃起,火藥濺落。它也懸在半空,等著薩姆遜放開我的思緒。頭頂之上,天空里旋渦涌動,滿是電流。那是我自己的能量。感覺到它,我幾乎要哭出來了——如果能的話。
梅溫很快就會全都知道了。
我孤立無援。
我的眼睛前後掃視,劍拔弩張,嚴陣以待,探究著每一張臉、每一片蔭翳,搜尋著機會,防備著危險。綾羅綢緞、珠寶珍奇、精美的盔甲在https://read.99csw.com十幾盞吊燈的照射下熠熠發光,猶如人間的群星璀璨,在大理石地面上洶湧交織。在一個月的囚禁之後,這樣的景象對我的感官形成了衝擊。但我照單全收,那是一種女孩的渴望。太多的色彩,太多的聲音,太多熟悉的達官貴人、小姐太太。他們沒有人注意到我,他們的目光並不追隨,他們的關注點在其他地方——杯中之酒、彩色飲料、飛快的節拍和空氣中捲曲蜿蜒的熏香煙霧。這一定是個狂歡的盛大慶典,但是為了什麼而慶祝,我就不得而知了。
「應有的懲罰。」他重複道。梅溫環顧大廳,衝著一個角落仰起下巴。「所以你就把她帶到這兒來了。真的,我的宴會有那麼糟嗎?」
卡洛雷家族的梅溫國王,一發現我在這裏,就與我目光相接。
奏效了。他收回了目光,看向自己的腳,兩隻手仍然搭在寶座的扶手上。他的怒火像錘擊似的傾瀉而下。
那時,發音裝置對準了我,讓我痛苦昏迷了整整三天。強烈的無線電波將我的電流掉轉方向,湧向自己,在我的皮膚之下迴響著,在我的神經之間喋喋不休,就像瓶子里的螺栓嘩啦啦搖晃。它在我身上留下了傷痕,從脖頸到脊背,參差不齊的一道白色閃電,醜陋無比,我一直都沒有習慣。它擰轉拉扯著不同方向的皮肉,造成長久的鈍痛,就連笑一笑都會痛,提醒著我,自己身上都發生過什麼。
「請原諒我的冒失,陛下。我知道你希望盡最大努力尊重你的議會,哪怕是其最為薄弱的部分,哪怕是不敢做出必須之事的懦夫。」伊萬傑琳又靠近了一步,聲音柔和下來,像是貓的咕嚕聲,「但你是國王,做決定的是你。」
一遍。
你是個殺人犯,梅溫·卡洛雷,懦夫,弱者。
而現在,如果可以,我願意央求它再來一次。
謝德跳回來找我們,他是要用隔地傳動的異能帶我一起離開。他的身影在空氣中顯形,先是胸部,然後是頭、四肢。他張開雙手,眼神專註,他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他沒看見鋼針,他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腎上腺素在我的身體里飛速竄動,快得我都要以為自己的閃電回來了。不,不是閃電。是希望。我咬住嘴唇,免得笑出來。在我被囚禁的日子里,紅血衛隊還在繼續活動,而且還發展壯大了。他們不但仍然鬥爭著,而且已經由梅溫公開地承認了,再也無法被遮掩或忽視。
全神貫注觀望事態的人群里傳出了陣陣笑聲,有自發的笑,也有被迫的笑。他們大多喝了酒,但神智足夠清醒,知道眼下發生了什麼,知道伊萬傑琳幹了什麼。
雙重戰爭。
更糟的是看見那些僕從,那些紅血族。他們讓我心痛。我給他們帶來了什麼,不過是沒變成犯人、當了奴才罷了。真蠢,我嘲諷自己。他們和你一樣是被囚禁的,你的族人全都一樣,在銀血族的腳下被束縛壓制,只有苟延殘喘的份兒。
又是一條珍貴的信息。再來一些,伊萬傑琳,再多給我一些。
「輕而易舉。」他的聲音在我腦袋裡回蕩著,圍繞著我。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變化。病弱、傷痛,寂靜牢獄加諸我身上的一切折磨。他一定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從我凸起的顴骨滑向項圈,又滑向他們給我穿上的白色裙子。這一回我沒有流血,但我希望自己流血。讓所有人都看看我是什麼樣的人,我一直都是,紅血族。傷痕纍纍,但仍然活著。就像以前面對朝臣官員,幾分鐘前面對伊萬傑琳時一樣,我挺直了脊背,用全部的力氣和專註凝視著他,搜尋著只有我能發現的裂痕:發黑的眼圈、抽搐的雙手、https://read.99csw.com僵硬的姿勢——他的背可能都在發抖。
這一瞬間好像凝固了,時間延展開來,我們之間彷彿凹陷出一座深谷,塞滿了優雅的喧囂,而整座殿堂都是空的。
薩姆遜行動迅速,帶著克制住的憤怒飛快地走上了高台。他跨了幾步,拉近了和我們的距離,直到他的眼睛佔據了我的全部思緒。藍色的眼睛,伊拉的眼睛,梅溫的眼睛。
記憶開始移動。一開始非常緩慢。
真是精彩,我想。伊萬傑琳像其他人一樣善於混淆視聽。就這麼幾句話,她就避免了梅溫流露出軟弱的可能,並且迫使他按照自己的意願表現出強大的模樣。至於我,則緊張得呼吸加快。他會按她說的做嗎?還是會拒絕,給那些已然在貴族中蠢蠢欲動的抗議來個火上澆油?
三重奏嚇了一跳。
我的心臟狂跳起來。他會准許這些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梅溫會怎麼做。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我根本不了解他,我所一直以為的他的模樣只是個幻影而已。可是,那些字條呢?那些以殘忍的方式留下,央求我回來的字條呢?一個月安靜無事的囚禁呢?也許,這些也全都是假象,不過是另一個用來誘捕我的陷阱,不過是另一種折磨。
我想念你。再會。
那些話,他潦草寫下的那些話,灼燒著我的思緒。
伊萬傑琳從平台上走了下去,亞爾文家族的獄卒推著我也往下走。台階通向另一個高台,它的高度決定了至高無上的重要地位。當然,那上面有十幾個禁衛軍,戴著面具,全副武裝,震懾著四周的每分每寸。
梅溫不是傻瓜,他很清楚伊萬傑琳的目的,於是把關注點放在她身上。他們彼此直視,用擠出來的笑容和銳利的眼神無聲地交流著。
我內心有什麼東西噴薄而出,天空做出了回應。當我哥哥倒下去的時候,我的憤怒也傾瀉而下。但是我並沒有那種苦樂參半的釋放感。閃電並未擊中地面,而是殺死了伊拉,擊潰了她的警衛。薩姆遜決意不給我一點兒仁慈,他將畫面拉回,重放,讓我再次目睹哥哥的死亡。
都是因為他。
我不夠強壯,沒法兒掙脫老貓拽住的鏈子,也甩不開三重奏按著我肩膀的手,他們輕輕鬆鬆地就把我按在了原地。我看著薩姆遜,又看向梅溫,他一隻手扶著王座,一隻手拉著伊萬傑琳。我想念你,他在紙條里這樣寫。他是不可捉摸的,但至少在看著我。
「你真不該殺了伊拉,」他說道,根本懶得字斟句酌,「她是檢視記憶的外科醫生。」
我此刻仍然能聞見血和煙的氣味,仍然能聽見母親為死去的兩個孩子痛哭的聲音,仍然能聽見那些點燃仇恨的話。
我見過那座要塞,那是諾爾塔的軍事中心,一個月以前在我眼皮底下發生了暴動。原來反抗真的發生了。提及科爾沃姆,歡宴人群的酒醒了,而梅溫也注意到了,他正極力地保持冷靜。
看看你做了什麼。看看你做了什麼。看看你做了什麼。
又一遍。
這個詞自己從我嘴裏溜了出來。
我以為王座還是自己記憶中的樣子:鑽石玻璃鑄成烈焰形狀,裝點著國王寶座,藍寶石和拋光的白金點綴著王后寶座。然而,梅溫仍然坐在一個月前我所見到的那個王座上,那時他高高在上,用鏈子拽著我,當著全世界的面。
其他記憶擊碎了謝德死去的那一幕,畫面變了,每一個都展示著不同的恐懼或軟弱。我在坦普林發現的那具小小的屍體,是在梅溫追殺新血的命令下,死於非命的一個紅血族嬰兒。另一個瞬間,法萊的拳頭打中了我的臉。她怒吼著說出恐怖的話,責備我害死了謝德,悲痛將要將她吞噬。蒸騰的淚水從卡爾九九藏書的臉上滑下,他顫抖的手裡拿著劍,鋒刃割向了他父親的脖頸。謝德在塔克島的簡陋墳墓,孤零零地留在秋季的天空下。被我電死的那些銀血族官員,在克洛斯,在哈伯灣,他們不過是依令行事的男人和女人。他們別無選擇。別無選擇。
我能感覺到他,他的思維,像墮落、腐爛、毒症似的充溢著我思維的所有角落。他在我的腦袋裡搜刮著,切削銳利,意圖更是明確。我的尚未被他侵犯的思維痛苦地扭動著,而他則很是享受這一切。畢竟,這是他的復讎。因為我殺了伊拉,他的親人,他家族的王后。
梅溫不愧是伊拉的兒子,當著人的一面無懈可擊。伊萬傑琳的話似乎根本沒有影響到他。
為了得到更多信息,我決意緘口不言。
他可能都不知道謝德是誰。
伊萬傑琳擺出一副優雅高貴的笑容,看起來極其痛苦,好像嘴角都要流血了似的。「我知道你正在為母親悲痛哀悼,」她的聲音里沒有一絲同情,「我們也是。但你的父親不會如此行事。流淚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不,梅溫!」
他靠近了,飢腸轆轆,像一個餓極了,等待大快朵頤的人。
托勒密蓄謀已久,在手裡已有的眾多武器中增加了鋼針。完美精緻的邊緣上閃著紅血族和銀血族的血,每一滴都像是空氣中顫動的寶石。儘管異能了得,艾爾拉·艾若的身手卻還是不夠快,沒能躲過那致命的一擊。鋼針一瞬之間就刺穿了她的脖子。她倒在離我幾英尺遠的地方,慢悠悠地,像是浸在水裡一般。托勒密想用同樣的辦法殺死我,全力將鋼針刺向我的心臟。然而,他發現面對的是我哥哥。
沒有寶石,沒有貴重的金屬,只有灰色的厚石板互相交疊,邊緣平滑,閃著亮光,而且殘忍冷酷地去掉了國王徽章。它看起來冰冷,坐著也不會舒服,而且顯然非常沉。在它的襯托下,梅溫顯得小了一圈,比實際更年輕、更瘦弱。看起來強大就會真的強大,這是我從伊拉王后那兒學到的一課,但梅溫不知為何不是這樣。他就是他自己的模樣,一個小男孩,黑色制服讓他看起來極其蒼白,他身上僅有的其他顏色是披風裡襯的血紅色、勳章的銀色,還有冷漠眼睛的藍色。
或者——我意識到——是無知。
我的鏈子在老貓手裡顫抖,但她仍然緊緊地攥著。
「梅溫!」我再次哽著聲音央求,即便這很可能無濟於事。向他索要任何東西都會有損於我的驕傲,可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央求他。除此之外還能怎樣?薩姆遜是個耳語者。他會把我從裡到外翻個遍,會翻檢我的一切自我,我所知道的一切信息。有多少人會因為我的所見所聞而死?「梅溫,求你!別讓他那麼做!」
「是你一直在浪費!」伊萬傑琳飛速地回敬道。她的反應如此之快,我都覺得她肯定事先排練過了。她向前走了幾步,拉近了和梅溫的距離。這一切都猶如表演,猶如一場戲,演給王室貴族看的一場戲。然而,受益者究竟是誰呢?「她只是坐著積灰,什麼也不幹,什麼也沒給我們,而科爾沃姆卻被焚毀了!」
薩姆遜恣意地穿梭其間。他拖著我越過那些無用的記憶,所有停留之處都是為了讓我感受更多的傷痛。陰影在思緒間竄動,每一個痛苦的時刻背後都有畫面閃回,薩姆遜在其中大肆翻檢,快得我無法真正跟上。但我瞥見了一些碎片:上校的面孔,血色的眼睛,嘴唇翕動著,我聽不見他在說什麼。薩姆遜肯定能聽到,這正是他搜尋的東西。情報。他能用來鎮壓革命的秘密。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枚裂開的雞蛋,裏面的東西正慢慢地滲出來。他搜檢著所有想要的東西,我甚至連為那些過去感到羞愧的能力都沒有。
我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九九藏書麼,但無論我多努力,薩姆遜都不讓我閉上眼睛。鋼針優雅乾脆地刺中了我哥哥,穿透了肌肉和內臟,血和心。
蜷縮在卡爾身邊度過的那些夜晚。逼迫卡梅隆加入我們的事業。偷偷地重讀梅溫那些變態的字條。我所以為的那個被遺忘的王子的模樣。我的懦弱。我的噩夢。我的錯誤。最終把我帶到這兒來的自私的一步一步。
應某個人的要求,紅血族的僕從從遠處的牆壁那裡飛快地走近,姿態嫻熟地穿梭在大殿的人群中。他們捧著托盤,上面放著水晶杯子,裏面盛著的飲料像是紅寶石、黃金、鑽石輝映的星光。他們走到另一邊的人群那裡時,托盤就已經空了。再裝滿,再走過,再拿空。究竟有多少銀血族站在這兒,我估計不出來。他們的歡宴繼續,交談,跳舞,手裡端著酒杯。橫七豎八的煙管向空氣中噴出彩色的詭異煙霧,聞起來不像煙草,不是干闌鎮的老人們私藏的那種。我滿懷嫉妒地看著那些煙管的火星,那些針尖大的亮點。
梅溫現在會怎麼做呢?伊萬傑琳故意違背了命令,越過了只有她的未婚夫才能給予的許可。就算什麼都不知道,我也清楚越權違令是要受到懲罰的。更何況是在這兒,當著所有宮廷朝臣的面呢?梅溫很可能當場把她處死。
我的思緒自然而然地飄散。他們獲得了又一個勝利嗎?對付卡爾,對付紅血衛隊?還是仍然在為抓住了我而歡呼?
托勒密並沒打算殺死謝德,但如果能的話,他也不介意這麼做。多死一個敵人對他來說沒有什麼區別,不過是戰爭中的又一個絆腳石,不過是不知名姓的屍體罷了。這樣的事情,我自己就做過多少次?
他的聲音一波波襲來,圍繞著我。
薩姆遜·米蘭德斯「啪」的一下立正,迅速地穿過人群走了過來,眼神清澈而銳利。他鞠了一躬,幾乎要笑出來了。藍色的袍子翻騰著,陰暗得像濃煙一樣。「多謝,陛下。」
這一向就是他想要的。
看一眼伊萬傑琳就足以窺見端倪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怒氣沖沖的樣子,就連對待我也沒有過。她那貓一樣的冷笑變得醜陋、氣憤,充滿了我無法想象的怒意。她的眼睛黯然陰鬱,打量著這炫耀的場面,虛空般的黑色,彷彿要把朝臣官員們窮奢極樂的樣子活生生吞下。
梅溫定定地看著伊萬傑琳,目光像要穿透她似的:「所有敵對的犯人都不該簡單地處置,尤其是像梅兒·巴羅這種人,她的價值不該被浪費。」
看看你做了什麼。看看你做了什麼。看看你做了什麼。
每一遍他都逼迫我發現其他東西:一次失誤,一步踏錯,一個我原本可以救他的選擇;微小的決定,在這裏前進,在那裡轉彎,跑得更快一點兒。這是最殘忍的折磨。
只有伊萬傑琳對國王的暴怒無動於衷。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陛,陛下——」三重奏結巴起來。他戴著手套的手抓著我的胳膊,靜默效應讓我的心跳都放慢了速度。他想找個合適的解釋,不會牽連到自己,也不會得罪未來的王后,卻說不出什麼。
他的憤怒把我拋進了一場無法控制的風暴,天旋地轉,無依無靠。我能做的就只有暗自祈禱,不去看薩姆遜正在搜檢的東西。我極力地不去想起謝德的名字,可我豎起的圍牆只不過像張紙似的不堪一擊。薩姆遜興緻盎然地在那些記憶里橫衝直撞,我能感覺到它們一片片地被撕了下來,我頭腦的另一部分被踐踏了。他知道我保護的是誰,知道我不想再經歷一遍的是什麼。他在我的思維中追逐奔跑,比我的大腦速度更快,越過了那些想阻止他的無力嘗試。我想大叫,或是求饒,但是我的嘴巴和頭腦都發不出聲音了。他把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