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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梅兒

第十二章 梅兒

我擺了擺頭,讓黑色的頭髮甩到肩膀的一側。儘管愈療者已經儘力了,但是灰色的發梢還是攤開來,亂七八糟地豎著。就連斯克諾斯家族的愈療者也救不了已經死了的東西。
我在腦海里想象著,全是那些他無法告訴我的情景。也許是彈藥庫,也可能是輸氣管道——只消一絲火星就能完蛋。
「即便這對你有幫助,」他平靜地說,「反正你哪兒也去不了,何必在乎這些?」
「在襲擊之前的幾秒鐘,他叫了我一聲,讓我扭過頭,否則的話……」我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顴骨。子彈只是從這兒擦過去了,而沒有打爛我的腦袋。傷口已經愈合了,但是我不會忘了它。「在他所看到的未來里,我一定是扮演了什麼角色。」
朱利安的那些書不僅僅是慰藉,也是工具。儘管不知相去幾何,他仍然在教導我。在他那些保存完好的文件中,有很多新的東西要學,要利用。首先,最為重要的就是,分而治之,各個擊破。梅溫已經對我用過這一招兒了,我也該禮尚往來才是。
我在這兒很難入睡,就算有靜默石的鐐銬也不行,這意味著我有很多時間來思考。
「其實,是卡爾。」
「別念他的名字。」我厲聲說道,一瞬間忘了自己要幹什麼。這傷口遠未愈合,仍然鮮血淋漓。他則泰然處之。
「那麼你不愛他嗎?」
「你是不是在追蹤喬呢?」
「那麼還把我留在這兒幹什麼?既然你什麼都感覺不到了,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了結這一切呢?」
「信不信由你,梅兒。」他答道。像之前一樣,他營造出一種不感興趣的氛圍,霸道地想說服我,這些都毫無意義。「我確切地知道,我不愛我哥哥。」
「逃離。」我含混不清地說道。繼續,繼續,別讓他把你繞迷糊了。我裝作不感興趣的樣子,扒拉著盤子里剩下的食物。我盡全力做出傷心的樣子——那是梅溫想看到的,但我也盡全力不讓自己真的傷心。我必須把計劃堅持下去,在自己想的時候扭轉對話的主題。「是你把他逼走的。這樣你就能取代他的位置,模仿他的樣子了。」
他懶得抬頭看我,目光溜向下一份報告,盯住那上面的某一個點。他不吃驚,甚至也不悲哀,而是比任何時候都要困惑,就像一個努力玩拼圖的小孩,可拼圖的插片已經遺失太多了。「不愛。」梅溫最終說道。撒謊。
梅溫吃了一驚,因為這是我第一次提起那位利用暗殺事件逃跑的新血。據我所知,他們沒有抓住他。我覺得難過,因為喬能逃離,而我不能。但我同時也覺得高興,因為他是一件武器,能讓我遠離梅溫·卡洛雷。
「你正處在內戰的邊緣,就連我都看得出來。何必裝出我能活下去的那種戲劇情節呢?那有什麼意義?我要麼會被伊萬傑琳殺死,要麼會死在戰爭中。」
亞爾文家族的警衛們走進來,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從滿是紙頁的桌邊拉開,我便眼睜睜看著那些報告越來越遠。
他公事公辦地忽略了我的尖刻,繼續讀報告,吃東西。
他現在的樣子幾乎就是我想象中的模樣:排行第二的王子,安時處順,對無緣于自己的王冠王位毫無負擔。
他的嘴唇壓上我的嘴唇,那觸感是最惡劣的暴力侵犯。但是因為他,因為我的需要,我的拳頭緊壓在自己的膝蓋上,指甲摳進了自己的身體,而不是他的。他需要相信,正如他的哥哥需要相信。他需要選擇我,正如我曾設法令卡爾選擇了我。然而,我始終無法張開嘴巴,下頜仍然緊緊地閉鎖著。
「不!」他壓著聲音怒道,那咆哮聲極低,低得我幾乎聽不到。隨後他就昂首闊步地走出了屋子。
為了他,為了將來歷史性的一幕,我擠出一絲苦澀的微笑。
「我不知道,」他最終說道,「我不做夢。」
「這是誰的錯?」
又一份文件在陽光下抖了抖,內容朝下,放下了。梅溫舔了舔手九_九_藏_書指,拿起下一份。公務性的。都是表演。「研發那個裝置並不是為了殺死你,梅兒,它只是讓你的異能失效——在必要的時候。」他的臉上掠過一絲怪異的表情,像是洋洋自得,但我不太確定。「那個東西甚至都不是我造出來的。」
「但是你還在找。」
儘管這兒是梅溫的王宮、梅溫的地盤,我卻還是能看見卡爾的痕迹:整潔完美的制服、訓練中的士兵、燃燒的蠟燭、懸挂畫像和家族色的鍍金牆壁。一間空置的大廳讓我想起了我們的舞蹈課。要是用餘光打量梅溫,我甚至能把他當成卡爾。畢竟,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容貌肖似,都有著黑色的頭髮,以及王室血統的優雅輪廓。但梅溫更蒼白、更瘦削,與卡爾相比就像是一副骷髏架子——無論身體還是靈魂,都是那麼空洞。
「謝德,是嗎?」
「只有一次。」
我冷笑道:「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你這種人也會做夢的。」
這場戰爭被諾爾塔人稱作「湖境戰爭」,湖境人則稱之為「侵略戰爭」,至筆者撰寫此書時,衝突仍在繼續。銀血族死亡總人數約五十萬人,大多死於開戰後的前十年間。紅血族士兵的精確記錄並未存留,但是據估計其死亡總人數高達五千萬人,傷亡總數是此數字的兩倍。諾爾塔和湖境之地在紅血族的傷亡人數上比例相當。
很多勛爵和夫人離開了,被國王送走了,他們的兒子和女兒卻被留了下來。一種要求,一種警示,一種威脅。
他率先結束了這個吻。我希望他的手指不要感覺到我皮膚上的雞皮疙瘩。他的眼睛搜尋著我的目光,搜尋著我試圖掩蓋的謊言。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一切都沒有改變。
「你夢到過我嗎?」
一些人開始稱其為「兒戲治國」。
一個世紀的戰爭,無謂的犧牲。
我試了三遍才勉強讀完這一段。朱利安撰寫的史書比我在學校里學到的那些要厚重得多。我的思緒飄忽不定:黑頭髮,藍眼睛,拒不表露的眼淚——即便面對的是我。這是另一齣戲嗎?是表演嗎?如果是的話,我該怎麼辦?如果不是呢?我為他心碎,也為他硬起了心腸。為了不再思考這些,我繼續讀了下去。
「不。」
幾個月前,銀血族傾巢而出逃離白焰宮,因為紅血族在他們珠光寶氣的舞會上發起了襲擊,令他們驚恐。那時,銀血族的行動是有組織的。我們一起離開,整齊劃一,分批分期地順流而下,以期有朝一日班師回朝。這一次卻完全不同。
然而,新興的諾爾塔與湖境之地的關係卻惡化了。在新紀元年後的第二個百年之中,諾爾塔與普雷草原爆發了一系列邊境戰爭,導致湖境之地失去了其重要的位於敏諾萬的農業領土以及對宏河(亦稱米斯河)的控制權。戰爭、賦稅、飢荒、紅血族的暴動,迫使諾爾塔不斷擴張版圖,邊境內外不斷發生小規模衝突。為了避免進一步的傷亡,諾爾塔的提比利亞三世國王與湖境之地的奧涅卡·錫格尼特國王在梅登瀑布進行了歷史性的會晤。很快,談判破裂,新紀200年,雙方宣戰,並皆指責對方應為外交關係的崩塌負責。
我翻了個白眼,懶洋洋地用我的鐐銬在餐桌上磕了磕。金屬和石頭撞擊著木頭,聲音就像是誰在敲門。「我們的對話真是有趣。」
梅溫凝視著我的臉——不是看我的眼睛,而是看著那原本該被子彈打穿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你就是那種很難死掉的人。」
梅溫的吻比他的烙印更灼|熱。
「我的哥哥,我的父親,我知道我曾經愛他們。我記得的。」梅溫握緊了一把黃油刀,盯著鈍的刀鋒。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用這把刀子對付自己,或是他已經死去的媽媽。「但我感覺不到了。愛已經不在了。他們兩個我不愛了,大九_九_藏_書部分事物我也都不愛了。」
梅溫在我們的早餐時間瀏覽報告,眼睛飛速地前後一掃了事,想偷著看清內容是不可能的。他很謹慎地把報告放在他那側的桌子上,一讀完就倒扣過來,我根本夠不著。既然不能看報告,那就看看他吧。他安之若素地被靜默石環繞著,不論是在這兒還是在他的私人餐廳,哪怕禁衛軍就在外面,守住所有的門,守在高高窗子的另一邊,也不例外。我能看到他們,但是他們聽不見我們講話,這是梅溫設計的。他的制服外套沒系扣子,頭髮蓬亂,時候尚早所以也還沒戴上王冠。我覺得這裏就像他的小小避難所,在這兒待著,他就能騙自己說一切都很安全。
所有我愛的人。
梅溫沖我眨著眼睛:「你覺得我不會護著你?」
「喬救了我的命。」
「我看也是。我估計自己命不久矣。」
「你說你想要救他,但是被你的警衛攔住了。」
梅溫也許算得上一條蛇,但即使是他也沒法兒反駁我的這些話。他粗暴地把面前的報告扔下,動作很快,於是有字的一面翻了過來。只有一秒鐘,他就又把紙頁翻過去了。我只瞥見了幾個詞:科爾沃姆,傷亡。梅溫發現我看見了,噝噝地嘆著氣,很是不耐煩。
再一次,我無意中擊中了梅溫。他垂下眼睛,看著面前的空盤子。他抬起手想要去抓裝水的杯子,可是又改了主意,手指顫抖了片刻,便把手抽回去,縮進了桌子下面。
我發現自己竟然開始指望梅溫顛倒黑白、謀划設計的本事。也許他能看到某個辦法——偽造一條路——前人都想象不到的一條路。
「托馬斯。」
「那麼你也會讓我死掉的,就像他一樣。」
「他明知道有人會對他的國王發起襲擊,卻袖手旁觀。」梅溫陳述著事實,「這本身就等同於謀殺。而我們已經知道的是,他與艾若、哈文、拉里斯家族有所牽連,是他們的同謀。」
「托馬斯。」梅溫機械地重複道,更緊地抓緊了刀子。「我感覺……」他皺起眉頭,兩眼之間出現了深深的溝壑。他用另一隻手壓住太陽穴,安撫著我所不能理解的那種疼痛。「她不在那兒,也沒見過他,她不理解。他根本不是兵,那是一次意外。」
我衝著他咆哮,這根本用不著演:「我這輩子還能相信你說的話嗎?」
片刻之後,梅溫緩過神來,又開始吃東西。他把一片火腿塞進嘴裏,優雅禮儀都拋到了九霄雲外。「你和我都很清楚,他不是那麼容易找到的。」
「我失去了所有我愛的人。」
也許這就是梅溫越來越多地召喚我的原因,也是我能更看清他的原因。我所擁有的忠誠,他可以信任,這樣的人僅此一個。他真正了解的人僅此一個。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那種事不會發生的。」
他本想嚇唬我,沒能奏效。我只是繼續往麵包上抹著黃油。「如果我真能看見什麼的話,那也是看出了,」我話中有話地說,「你的空洞。」
一個在前線打仗的男孩,一個在無謂戰爭中送命的紅血族。他是我第一個真正的朋友,梅溫曾經這樣告訴我。我現在才意識到這句話的含義,沒說出口的那些東西——他愛那個男孩——就像他聲稱愛我的那種愛。
他歪了下頭,頗為在意地皺起眉頭,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樣,正如我所需要的那樣。「何出此言啊?」
他的臉上拂過些許黯然,些許悲傷,下巴繃緊了,喉結上下浮動,想要咽下那些他不該講的話。然而,它們還是脫口而出。他的雙手又伸了出來,輕輕地敲著桌子。
因為我記得他們過去的樣子。兄弟,朋友,一塊兒長大,一塊兒接受抗爭世界的教育。梅溫無法割斷這樣的聯繫,伊拉也無法切斷這樣的聯結。不管梅溫有多少次試圖殺死卡爾,他也無法否認,他們過去就是這樣的。
他站起身,恐懼的寒意在九_九_藏_書我的胃裡打轉,這也不是演出來的。當梅溫繞過餐桌,以幹練優雅的步子走近我時,我渾身的肌肉都緊繃了起來,因為只有這樣我才不會發抖。但我還是哆嗦起來。他柔軟的雙手捧起我的臉頰,兩個大拇指緊緊地抵住我的下巴,只差幾英寸就要戳進我的靜脈。這令我不安,而我強打起精神。
他們是人質。
一個計劃。
透過杯子邊緣,我看得到他臉上的一切細節。眯起眼睛,繃緊下巴,是壞消息。黑眼圈又出現了。而當他吃掉兩人份的食物,把我們面前的盤子推開時,我發現他這些日子以來更消瘦了。他是否會夢見暗殺的那一幕呢。夢見他的媽媽,屍首在我的手裡。他的父親,因他的言行殞命。他的哥哥,流亡在外卻仍然是持續的威脅。真可笑,梅溫自稱為卡爾的蔭翳,但現在,卡爾變成了陰影,在梅溫岌岌可危的王國的每個角落躲避著被追獵。
梅溫臉上僅有的一點兒顏色也褪去了,臉色變得慘白,我知道他一定是也想到了同樣的場面。那種結局像瘟疫似的,不停地折磨著他,猶如一道滲血的傷口。於是我擰動了刀柄。
噢。我沒控制住自己,低下頭不去看他,想要獨處片刻。背叛的痛楚刺痛了我的內心,要是只會痛一秒該多好啊。現在為此憤怒已經沒用了。
關於流亡王子的消息到處都是,連我都能聽到幾句。他們在哈伯灣、德爾菲、洛卡斯塔發現了他在蹤跡;而不確切的消息卻稱他已經越過邊境,到了湖境之地。我的確不知道這些傳言里哪一句是真的,但就我所知,他應該去蒙弗,到遙遠的安全之地去。
「有什麼好笑的?」
像我一樣,梅溫勉強地大笑,好遮掩自己內心的厭煩。「你根本不知道他戴上這王冠會是什麼樣。」
「你這麼盯著我,都能從我眼睛的倒影里看見字了。」梅溫突然大聲打趣道。他把面前的紙頁一丟,蓋住了上面的內容,抬起頭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也包含其中,但我知道這是自己眼下還能喘氣的原因。我小心地將話題轉向了卡爾。
「我以前常常做噩夢。在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她把那些夢拿走了。就像薩姆遜說的,我媽媽是個思維的外科醫生,切除一切她認為不合適的東西。」
他毫不退讓:「而你是沒用的。」
那些留下來的人篤志忠誠——至少是設法讓自己看起來如此。
據說,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梅溫一絲不苟的日常工作——聽政、廷議——將全部暫停。得知這一消息,我覺得很是驚訝。也許是我們的談話對他產生了超出預期的影響。既然他不露面,我也就只能被困在自己的房間里,與朱利安的那些書為伴了。我強迫自己閱讀,好不再回想起今天早上的景象。梅溫是個天賦異稟的騙子,他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相信。就算他吐露了實情,就算他真的是他媽媽一手塑造的產物,就像一朵王位之花被迫以特定方式生長,一切也都不會改變。我無法忘記他對我、對其他人做過的那些事。我最初見到他時,是被他的痛苦吸引的。他是躲在影子里的男孩,是被遺忘的兒子。我在他身上看見了自己——吉薩是我父母心中最明亮的星星,我永遠也比不上她。後來我才知道,那些都是設計好的,他把我抓回來,引誘我踏進王子的陷阱。而現在,我身處國王的囚牢,他也一樣。我的鐐銬是靜默石,他的鐐銬是頂上王冠。
「她很難擦去……某種特定的感覺,」梅溫承認了,看著我的眼睛。「她試圖那樣對待父親,讓他忘記自己深愛著柯麗。但那只是讓事情更糟了。而且,」他喃喃說道,「她常常說,心碎更好,因為痛苦令你強大。她是對的。在認識你之前我就領會了這一點。」
「即使是我媽媽也無法割掉這些記憶。無論我怎麼懇求,她都無法讓我忘記。我想讓她幫我抹掉這痛苦,而她也試了很多次九九藏書。然而,結果只有更糟。」
「不過,如果你決定不合作的話,再把它重新造出來也不難。卡爾很好心地把設備圖紙留下了,自己卻跟著你們那幫紅血耗子跑了。」
他沒有回答。而我更進一步。
就連米蘭德斯家族也沒能逃過梅溫日益增長的偏執。唯一得以保全的是薩默斯家族,他們沒有一個人在他暴風雨般的免職令中折戟。
不知道為什麼,梅溫抖得比我還厲害。他向後退開,放開了我,摩擦著手指。我愣住了,因為這個動作我認識,我也會這麼做。當我腦海中的疼痛無法忍受時,我需要其他事情來轉移注意。當他注意到我在盯著看時便停下了,手垂在身體兩側,非常輕。
梅溫的免職令一股腦兒地頒布下來。我不了解詳情,但我注意到朝臣的人數在減少。很多老資格的顧問不見了。皇家財務主管,一些將軍,各種委員會的成員——被免職了,傳言漫天。不過我更明白,這是因為他們與卡爾關係親近,與他們的父親關係密切。梅溫很聰明,他不信任他們,無情地解僱了他們。他沒有殺掉他們或讓他們「失蹤」,因為那樣會再次激起高門貴族的抗議。他可沒那麼傻。不過,退一萬步說,這些變動也是決定性的。梅溫掃除異己和障礙,猶如從棋盤上拿掉一顆顆棋子。結果就是宴會坐席空蕩蕩的,像是缺了牙的嘴。裂痕出現了,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大。大部分被勒令離開的是那些上了年歲的男女,他們仍然對舊朝忠誠,往往回憶更多,對新王的信任更少。
「當然了,你向來不是出主意的人。那麼,是伊拉?」
「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沒告訴你。」梅溫卻步步緊逼。「他一直挺自豪的呢。那確實是個了不起的玩意兒,不過我不太在意,已經把它給毀了。」他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渴望著我的反應。我極力保持神情平靜,面不改色,但是心臟漏跳了一拍。發音裝置已經毀了——又是個小禮物,來自魔鬼的示好。
「我覺得你做不到。」我的手指抓弄著身上的裙袍。雖然不像公開場合穿的那件那麼漂亮,但這件也夠考究的了。「你和我都很清楚,一位王后要殺人有多簡單。」
「要是你更喜歡你的房間……」他警告道。這又是一種徒勞的威脅,日復一日地在說。我們都知道,這比其他選項好得多。至少現在我能假裝做點有用的事,而他也能假裝在這座自己造就的囚籠里並非徹底孤獨。這樣對我們兩個人都好。
熱量讓屋子咔咔作響,汗從我的背上流下。梅溫迅速地站起,把椅子往後一推,摔在地板上,然後一拳擂在桌面上,把盤子、杯子、報告全都橫掃到了地上。紙頁在半空中飄浮了片刻,緩緩地落向碎成一堆的水晶和瓷器。
「她改掉了我的很多習慣,」他承認道,「這個卻沒能改掉。有些東西總會回來。」
「我媽媽說,你常常夢見他。」梅溫說。我回憶起過去,想到她侵入我的腦海,不禁發抖。我仍然能感覺到她在抓著我的顱骨。「但是,我猜那些根本不是夢吧,是真的他。」
梅溫一直盯著我看,空氣里的熱量一波波地襲來。我本能地想要回敬他,也瞪著他,但我瞥向一邊,拒絕與他目光相接。這樣只能讓他更得意。梅溫喜歡聽眾捧場。沉默繼續著,我覺得自己沒遮沒擋,就像是被獵食者追蹤的獵物。我就在這兒,被囚禁,被壓制,被束縛。我僅有的就是自己的聲音,還有我所了解的——希望如此——梅溫的點滴。
「你知道,伊萬傑琳不會讓我活下去的。一旦她成了王后……我就完了。」我的聲音顫抖著,在這句話里注入了全部的恐懼,希望它能奏效。「自打我闖進她的生活,這就成了她的目標。」
「不幸確實如此。」
「這一點我表示懷疑。如果有他幫助那些貴族,他們早就成功了。真可惜。」
梅溫慢慢地坐了回去。我仍然看著https://read.99csw.com他,知道這樣會讓他心神不寧。我讓他失去了心緒的平衡,但我一直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會有誰能改變這種東西嗎?
「你有多少次想要殺死我?」
「總部發生了爆炸。報告稱,是湖境人潛入偷襲。」不知什麼地方,鍾錶的指針滴答作響。沉默四處蔓延,梅溫思忖著要說什麼,要將面具打開幾分。但面具已經消失了,他只有和我在一起時才能多少真實一些。「其實那時沒別人。是我沒控制好。」
「不是我點燃的。是他。」
「她不會碰你的。」
一個名字懸在空中,沒有說出來。
「讓我走吧,好嗎?」
近幾個星期,梅溫身上的殘忍和暴怒取代了我所習慣的空洞。而隨著他此刻的講述,那種寒意又回來了。它滲進我的身體,猶如毒藥,猶如感染。我不想聽他那些不得不說的話。他的理由和解釋對我來說什麼也不是。他仍然是個惡魔,一直都是。但我無法停止傾聽,因為我原本也可能成為惡魔的。如果做了錯誤的選擇,如果有人擊碎我,就像他被擊碎拆解那樣。
「別撒謊。我也有兄弟姐妹。這很複雜,尤其像我和我妹妹那樣。她永遠是更有天分的那一個,幹什麼都很出色,又溫和,又聰明。所有人都更喜歡她,不喜歡我。」我嘀嘀咕咕地說起了過去的那些惶惑,用它們為梅溫織了一張網。「鬼知道相信了誰。失去他們中的一個——失去一個哥哥……」我的呼吸滯澀住了,思緒也飛走了。繼續,利用痛苦。「那種傷痛是無可比擬的。」
「那麼湖境人呢?」我回過頭厲聲質問。憤怒的淚水湧出了眼眶,它們源自挫敗,而非恐懼。「如果他們把你這已經四分五裂的王國徹底擊碎呢?當他們贏得了這場沒完沒了的戰爭,把你的世界付之一炬,那時候又會怎麼樣?」我沖自己冷笑,呼吸里夾著顫音,眼淚掉了下來——它們必須掉下來。我調動自己的全部來演這一齣戲。「我猜,那時我們就會一起踏上屍骨碗,肩並肩地等著受死了。」
我雙臂環肩,向後靠在椅子里。對話正按照我想要的方向發展。「我知道他會和伊萬傑琳·薩默斯結婚,繼續那些毫無意義的戰爭,仍然無視遍及全國的憤怒、受壓迫的人民。聽起來熟悉嗎?」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願意承認,自己試了幾百次才劃掉腦袋裡的那些數據。如果這本書不是朱利安的,我肯定會怒不可遏地把它扔掉。
「我不相信。」我說道,甚至還搖了搖頭。
「她。」伊拉。她的傑作正站在我面前呢。經由被她稱之為「愛」的折磨,這個男孩被塑造成了此刻的國王。
「她對所有人都這樣嗎?」我回敬道,「有什麼能逃得過她?你的夢也逃不過?」
諾爾塔的國土,由較小的邦國與貴族莊園結合而成,大如薩默斯家族的裂谷王國,小至德爾菲那樣的城邦國家。阿爾貢的銀血族領主愷撒·卡洛雷是一位出色的戰略家,他將分裂的諾爾塔重新統一,共同抵禦皮蒙山麓和湖境之地不停進犯的隱憂。他一登基稱帝,便將自己的女兒朱麗安娜嫁給了具有皮蒙山麓統治權的大公加利翁·薩瓦納。這一舉措鞏固了卡洛雷家族與皮蒙山麓歷任大公的持久同盟關係。在幾個世紀間,卡洛雷家族後裔與皮蒙山麓貴族一直保持聯姻。愷撒國王開創了諾爾塔的繁盛時代,因此,諾爾塔紀年將他統治的初始年份稱作「新紀元年」,亦作「新紀」。
「你哥哥還活著。」
「那麼那個發音裝置是什麼?」我的手指因回憶而顫抖,那東西帶來的痛苦在我的記憶里仍然鮮活。「遊戲的一部分?」
我抬頭看著天花板,細究著頭頂上那些精緻的嵌線和華麗的吊燈。細小的電燈泡閃動著,要是我能感覺到那裡的電流該多好。
藍色的眼睛看向我,盯住了。
「梅溫——」
我知道他會怎麼回答我,但我還是問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