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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梅兒

第十三章 梅兒

梅溫和領主握手,微笑舒展開來,完全可以以假亂真。他真擅長演戲,我甘拜下風。「當然,塞勒斯,我可想不出哪兒還能比這兒更適合了。赫倫對你大加讚揚呢。」他說著就對赫倫招手。
他倆和禁衛軍一起離開了。我看了看亞爾文家族的警衛,盤算著我們是不是也應該離開,可他們一動不動。
關於革新時期的文字記載相當缺乏,不過大多數學者認為,這一時期始自舊元1500年(按新曆法紀年)。革新時期之前、其間、緊隨其後的一段時期,或者說大災難降臨之前的所有記載,幾乎全部被銷毀、遺失或無法讀取。修復文件保存於德爾菲的皇家檔案館,僅供少數學者研究,並有警衛把守。這些檔案在鄰國的遭遇也與此類似。針對大災難的研究十分詳細,運用了田野調查及與之相應的銀血族史前神話來反證事實。至筆者撰寫本書時,很多人相信,大災難是由人類戰爭、地質遷移、環境變化及其他自然災害共同導致的近乎滅絕人類種族的天災人禍。
威勒家族的其他族人早已等候在此,他們或鞠躬點頭,或行屈膝禮,或讚美梅溫的一切——從他的鞋子到他的法令。好不容易應付完這些人,伊萬傑琳過來了,她沉甸甸的外套已經脫掉,不知交給了哪個倒霉的侍從。
「這麼說,快到了。」梅溫說著站了起來,並向我伸出了手。
其他車輛加入我們的車隊時,我嚇了一跳。它們都是軍用級別的,車身上帶有代表軍隊的黑劍標誌。我數了數,能看到的就有十幾輛,還有更多遠遠的跟在後面。車上大多是銀血族士兵,不是靠在車廂側壁,就是坐在車頂上特殊的座位里,束著帶子。他們全都處於警戒狀態,時刻準備行動。亞爾文家族的警衛並沒有表露出驚訝,他們早就知道這些士兵要來。
我的頭腦還來不及把這些關鍵點連接起來,甚至來不及感受思緒中涌過的一絲最輕微的興奮,梅溫說話了,把我僅有的希望撞得粉碎。
「這邊。」四葉草吼道,把我往財政廳那邊拽。
熟悉的壓迫感一波一波地襲來,我向後瞥了一眼,發現雞蛋和三重奏也加入了我們的隊列,為另外兩位警衛殿後。他們與老貓和四葉草步調一致,看樣子,我們是要到入口大廳和愷撒廣場去。
「歡迎您,陛下。」
四輛軍用車停在路邊,鋥光瓦亮的頗不自然。發動機嗡鳴著,等待著,噴出的熱量在冷空氣中凝成了霧氣。要認出梅溫的車再容易不過了。烈焰王冠——紅色、黑色、王室的銀色——鑲在最大的那輛車的車身上。它離地面足有兩英寸高,輪子巨大,車身也必定是加固過的:防彈,防火,防死——一切都是為了保護這個少年國王。
他任由我左思右想,看著我苦苦猜測而不得。他知道我的信息不夠,無法推測出事情的全貌。然而,他還是讓我猜,並且不給我任何提示。
禁衛軍也以同樣的姿勢守在梅溫兩旁,他們火紅的披風和黑色的面具像往常一樣帶著兇相。他們讓梅溫決定步速,走過長長的車廂,伊萬傑琳和托勒密跟在後面,我和我的警衛便只能走在這詭異隊列的最後。我們跟著他們,跨過門,來到車廂連接處的小廳,然後是另一道門,另一節裝飾華美的車廂——是餐車。同樣沒有窗戶,沒有任何我們身處何地的線索。
我強忍著想在座位上蜷起來的衝動,兩隻腳牢牢地踩在地板上——要是哪裡出了差錯,我得時刻準備好逃跑才行。我留意地觀察著梅溫的火車,一分一寸地搜尋著可以利用的東西,但是什麼也沒有找到。沒有窗戶,長長的車廂兩端由禁衛軍和亞爾文家族的警衛守著。這裏的裝潢像個大廳,掛著畫,擺著帶有軟墊的椅子和沙發,就連燈也是水晶的,隨著火車的運行一搖一擺。然而,正如銀血族的一切,這裏也有漏洞。畫上的顏料還沒幹,我聞得到。這列車是嶄新的,從未試行過。在車廂的另一邊,伊萬傑琳左顧右盼,這說明她正在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這列車讓她感到不安。我敢打賭,她能感覺到每一片高速行駛的金屬。那是難以習慣的感覺。我就一直沒能做到,總是感受得到地下列車或是黑梭的電流脈衝。以前,我能感知到電流的血脈,現在她肯定也能感知到金屬的脈動。
他毫不猶豫地爬了上去,披風在身後飄蕩。幸好,亞爾文家族的警衛沒讓我也上去,而是把我往另一輛車裡推,這真讓我鬆了一口氣。這輛車上沒有任何標記,我鑽進去時最後瞥了一眼遼遠的天空,同時注意到伊萬傑琳和托勒密走向了他們自己的車——黑色和銀色相間,車身上覆滿了長釘——也許是伊萬傑琳自己裝飾的吧。
我們踏上台階往上走。我專心地記住走了多遠,好算出地下通道有多深,可是沒幾級台階就來到了另一扇門前,這著實令我吃驚。這扇門是用加固了的鋼鐵製作的,預示著門外不會有什麼好事。一個禁衛軍抓住上面的橫杆鎖,吱吱嘎嘎地轉動,巨大的機械的低沉聲音便應聲而起。伊萬傑琳和托勒密絲毫沒有要幫忙的意思,他們像我九九藏書一樣,毫不遮掩滿心驚奇地看著。我想,他倆知道的比我多不了多少。真奇怪,這個家族與國王的聯繫多緊密啊。
梅溫走向我,露出了狼一般自得的微笑:「會建造火車的並非只有紅血衛隊。」
我儘力暗自辨別方向。西邊是鐵通路,通往湖西區,湖境之地,窒息區。西部是戰區,是廢墟。
「別瞪著我了。」她氣哼哼地說道,不讓我繼續觀察了。
雞蛋和三重奏不讓我動,於是我只能伸著脖子往外面看。車子駛過一連串的大門,我搜尋著可以定位的標誌或符號,什麼都沒找到。我咬住嘴唇,只能看見一些熟鐵條掩映在令人驚異的綠色藤蔓和開花的常春藤之下——這可不是它們繁茂的季節。
「真是個迷人的地方啊,赫倫。」他懶懶地沒話找話,聽起來卻暗含凶兆。這是個威脅。
「陛下,能招待您蒞臨這裏,我簡直說不出有多高興!」他說著又鞠了一躬。梅溫抿起嘴唇笑了笑,饒有興味地看著。「您的加冕巡遊以這裏為第一站,真是太榮幸了。」
是個女孩,和我年齡相仿,但是又高又瘦,蒼白得像是本該降下的雪。后加入我們的車隊中,有一輛就載著她。她的注意力都在梅溫身上,見他從車上下來,便與我擦身而過,上前行了屈膝禮。我一見她就認出來了。
「有什麼好看的?」托勒密瞪著我罵道。
「我們走著瞧。」我回敬道,放在膝蓋上的手痙攣起來。
石頭又厚又沉,恐懼翻倍了,我費力地吞了口口水,發覺手套里的手直出汗。梅溫最終還是要把我關在一座真正的監獄里。
有那麼一瞬間,我冒出了想要咬他手指的念頭。不過我還是把手放進他的手裡,忍住了皮膚之下刺癢噁心的感覺。當我站起來時,他的大拇指擦過了我手套裏面翹起來的靜默石鐐銬。這是明明白白的提醒——我在他的掌控之中。我忍不住向後退開,彎起一隻胳膊護在胸前,好在我和他之間豎起屏障。他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黯淡,也拉起了自己的盾牌。
直到一個星期之後,我才又離開自己的房間。儘管梅溫的禮物表達著他對我的異樣痴迷,我卻還是很喜歡朱利安的書。它們是我僅有的陪伴,是遺留在這個地方的朋友的痕迹。我把它們放在身邊,和吉薩的那塊綢子放在一起。
王宮前的台階兩旁分列著士兵,隊伍整齊得像一條線。亞爾文家族的警衛領著我從兩排士兵中間穿過,途經他們的槍和制服,以及一眨不眨的眼睛。我一邊走,一邊回過頭,偷偷地瞥了一眼龐然華麗的白焰宮。房頂上有人影在徘徊,穿黑衣服的是官員,穿暗灰色衣服的是士兵。即便從我這裏看去,他們的步槍也輪廓清晰,映著冷冷的藍色天空。這隻是我能看見的警衛,應該還有更多在圍牆邊巡邏,把守大門,秘不現身卻時刻準備著保衛這座慘兮兮的宮殿。也許有幾百人吧,尚有忠心且身懷致命的異能。我們就這樣穿過了廣場,沒人看,也沒什麼事發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亞爾文家族的警衛們向後退開,排成一排,不苟言笑。冷淡無謂。他們的關注點不在我身上,在我身後。
他聳聳肩,大笑起來。「別總這麼陰沉沉的,梅兒。我只是為了咱們好。」梅溫笑著向後倚在椅子里,抬起腳放在了我旁邊的座位上。「白焰宮的監牢,一個人也只能忍受這麼久。」
外面。自從踏上這座王宮台階的那天起,我所呼吸的新鮮空氣就僅限於那扇打開的窗子。我想,梅溫是要砍我的頭了,這再明顯不過了。我的思緒四處飄飛。我希望自己能記住十一月的冰冷空氣,以及隨著冬天而來的凜冽寒風。我如此心急,步子都超過了亞爾文家族的警衛。她們立刻拉住了我,讓我排好隊,按照她們的速度走。斜坡,下樓,穿過走廊,這些地方我早已爛熟於心,走得這麼慢真讓人惱火。
「走吧?」梅溫指了指莊園。他一走,其他人也全都跟上,威勒領主忙不迭地追在旁邊,想要彰顯自己在這個地方尚有某種控制權。
顛三倒四之間,我瞥見那個警衛正在把門關回去。他哼了一聲,漠不關心——這不過是上班罷了。我強迫自己往前看,看看在這白色深淵里,等著我的會是何種命運。
赫倫·威勒,參加過很久以前的那次選妃大典。當時,她把粗壯的大樹從地上連根拔起,博得族人的連連喝彩。像很多人一樣,她也希望能成為王室新娘,也想嫁給卡爾。而現在,她順從地站在梅溫面前,目光低垂,等著服從他的命令。她把身上金綠兩色的外套裹緊,抵禦寒冷,抵禦梅溫的注視。
恐懼啃噬著我的內心。我之前試圖巧妙地擺布梅溫,想讓他犯下代價慘重的錯誤,想讓他疑竇叢生,焚毀自己最後的退路。不過,看來我是失敗了。他要焚毀的是我。
「人們都去哪兒了?」我自言自語,因為沒人會回答我。
但是那兒已經沒有人了,沒有我在乎的人了。他們已經離開,受到保護,身處遠方。家,不再是我們的來處,而是和家人安然團聚的地方。希望如此。
梅溫清了清嗓子,責備道:「小姐們啊。」
穿過九-九-藏-書大廳時,我深深吸氣,環顧四周。腳下是大理石,頭上是吊燈,兩邊的牆壁上高高地懸挂著耀目的鏡子和卡洛雷家族先輩的鍍金畫像。紅色和黑色旗號,金、銀與水晶。我覺得它們彷彿要一哄而下向我撞來。前方的大門徐徐打開,巨大鉸鏈上的金屬和玻璃鬆開了,恐懼從我的脊背上滑落。寒風的冰冷迎頭襲來,讓我的眼睛里充滿了水汽。
我的願望幾乎算是實現了。車隊放慢速度,但是一直沒停下來。車子緩緩地從村鎮中心招搖而過,耀武揚威,極盡恫嚇之能事。街道兩旁擠滿了人,向我們揮手。他們歡呼著,叫著國王的名字,賣力地想要看見他,或是被他看見。紅血族商人和磨坊工人,老人和年輕人,幾百人向前擁擠著,想看得更清楚一點。我原以為是有安保官員在把他們往前推,強迫他們做出這種粗糙的迎賓儀式。我向後靠著椅背,不願意讓他們看見自己。他們已經被逼迫目睹我和梅溫並肩而坐了,我不想往這巧妙操縱的火焰上再添一把柴。讓我放心的是,沒有人逼我露面。我就只是坐著,盯著放在膝蓋上的手,祈禱著快點兒駛離這座小鎮。在王宮裡時,我眼見梅溫的真容,清楚自己對他如何軟硬兼施,這就很容易讓我忘記,全國大部分地區其實仍在他的囊中。他花了很大力氣將民意的潮頭轉向紅血衛隊和他的敵人,看樣子他的措施奏效了。這些人相信了他說的話,也許根本沒有機會抗爭。我不知道哪一種結果更糟。
有一天,送來的衣服比以往要簡單質樸得多,穿起來舒適,而不是只為了好看。我的第一反應是,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我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個安保官員:有彈性的褲子,黑色的外套,簡單地裝飾著紅寶石珠子連綴而成的渦狀紋,還有靴子,舒適得讓我吃驚。它們擦拭得亮亮的,不過皮子是軟的,平底,鬆緊得宜,剛好能把我的腳鐐塞進去。至於手腕上的鐐銬,也像以往一樣,用手套遮得嚴嚴實實——帶有毛皮襯裡,可抵禦寒冷。我還從來沒為一副手套如此興奮過,心跳都加快了。
「別高興得太早。」他的聲音在我的左側,在更靠下的站台上。他站在那兒,等著我,旁邊守著一個禁衛軍,伊萬傑琳和托勒密也在。他們全都像我一樣穿著厚厚的皮毛衣服,用來保暖。兩個薩默斯家族的年輕人身上的黑色貂皮真是華貴萬分。
屋子裡面,紅血族侍從們在牆邊排成一排。他們都穿上了最好的制服,鞋子擦得乾乾淨淨,眼睛盯著地板。沒有人看我,我也忍住不去看他們,而是著意觀察領主的莊園。不出所料,我見到了萬生人的傑作。門廳里滿是各種各樣的花兒,它們盛開在在水晶瓶里,粉刷在牆壁上,雕刻在天花板上;玻璃的枝形吊燈是花兒的形狀,馬賽克地板拼接出花兒的圖案。花香陣陣襲來,清幽醉人,每一呼一吸都使人平靜。我深深地吸氣,允許自己享受片刻的愉悅。
梅溫不慌不忙,從容淡定。從座駕到房舍就這麼點兒距離,他也毫無必要地戴上了手套。他走動時,黑色鬈髮上面的那頂王冠映著漸弱的陽光,閃爍著紅色和金色。
「他們設法從屍骨碗快速逃脫,沿著舊鐵軌一路逃到了納爾希,而我卻根本到不了那兒。於是,我發現給自己準備一條小小的逃脫路線感覺也不錯。」梅溫用手指敲著膝蓋,繼續說道,「你永遠不會知道,為了勝過我,我哥哥會搞出多少新玩意兒。還是早做準備的好。」
伊萬傑琳並未反駁,而是突然轉移了注意,看向別處——艙壁、地板、天花板。托勒密也和她一樣。他們感知到了某種我感覺不到的東西。隨後,列車慢了下來,齒輪和機械摩擦著鐵軌,發出尖厲的聲音。
在下一個小廳那裡,門朝著右邊開了。禁衛軍率先魚貫而出,而後是梅溫,再然後是其他人。我們來到了另一座站台,頭頂的燈光刺眼地照著。這裏乾淨得令人驚訝——毫無疑問,也是新建的——但是空氣很潮濕。除了空曠站台上一絲不苟的命令聲,似乎還有什麼東西在滴答作響。我順著鐵軌向左右望去,只見它們消失在黑暗中,可見這並不是鐵軌的盡頭。就這幾個月的工夫,梅溫做了多少事,一想到這個我就不寒而慄。
四葉草粗暴地拽了拽我的馬尾辮,讓我目視前方。並不很痛,可是這動作太奇怪了。她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我,哪怕我給了她好理由。
老貓和四葉草推搡著我,想讓我放鬆警惕,但我的腳死扣住地面,每一個關節都對抗著她們。「不!」我叫著,用肩膀撞向她們。老貓咕噥了一聲,可是並沒停下來,她繼續推著我,而四葉草將我攔腰抱起,一下子把我從地上拔了起來。
我低下頭,姑且讓她小贏一次,這不重要。我一直在猜測的是:她知道些什麼?有什麼是她看到而我忽略的嗎?
日漸西沉,車隊在經過三個夾道歡呼的村鎮之後轉彎,以訓練有素的隊形駛上了另一條路。向西。我勉強壓下心裏升起的悲傷。北方召喚著我,誘惑著我,但我無法跟隨。我熟識的地方離自己越來越遠。
九-九-藏-書專註地聽著靴子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咔嗒聲。我需要某種堅固的東西來穩住自己。我的手在手套里握成拳頭,乞求著閃電助我渡過難關。但是它一直也沒出現。
赫倫連忙走上前來,飛快地看了一眼父親,二人的神色都輕鬆了些。這是梅溫一貫的行事風格,她此時登場也是精心計劃過的,暗含著各種信息。
我轉過身,目瞪口呆。我面對的不是另一面空白的牆壁,而是一座蜿蜒的站台。是新建的,通往其他走廊或地窖,或秘密通道。站台下面是鐵軌。
這個聲音我很陌生。
發現最早並可譯出的記載可追溯至約舊元950年,但具體年份已無法核實。一份名為《巴爾·蘭布勒庭審紀實》的文件不完整地記錄了德爾菲重建后的一次法庭審判。巴爾被控告偷竊了鄰居的馬車,而在審訊過程中,記錄稱巴爾截斷了捆綁他的鏈子,就如「折斷細枝一般」,並且在警衛的看守下逃脫。人們普遍認為,這是銀血族第一次展現其異能。如今,羅翰波茨家族聲稱繼承了此人的鐵腕人血統。然而,另一份文件《希爾曼、特里恩、戴維庭審紀實》卻證實這一說法存疑。文件中提及的這三個人因謀殺蘭布勒受審,而據悉蘭布勒並無子嗣。這三個人後來被德爾菲民眾所熟知,並因其摧毀「蘭布勒惡行」而備受讚揚。(《德爾菲史紀》,第一卷)
那是卡皮塔河。我的河。我們沿著皇家御道向北行駛。他們大可立刻把我從車上扔下去,把我留在泥地里自生自滅,那樣我也能找到回家的路。想到這些,淚水涌了出來。要是有機會回家,我會怎麼樣呢?又會對別的人怎麼樣呢?
「你們不能把我關在這兒!」我不知道該出什麼牌、該戴什麼面具了。我要哭嗎?要求饒嗎?還是像別人認為的叛逆王后那樣做?哪一個能救我?恐懼統治了我的所有感官,我像個溺水的女孩大口呼吸。「求你,我不能——我不能——」
大門相當厚重,比我記憶中的克洛斯監獄更甚。它們向兩邊洞開,像是一張張開的大嘴,把守在兩側的是身著褐紫色的警衛。財政廳沒有豪華宏偉的入口大廳,這一點與我所見過的其他銀血族建築形成了鮮明對照。這兒只有一條長長的白色走廊,彎曲盤繞,向下延伸。警衛們沿著純白的石牆而立,每隔十碼左右就有一個。地窖在哪兒,我要去哪兒,我全都不知道。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注意力轉向了托勒密。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我對他的恨意有增無減。他殺了我哥哥,把謝德從這個世界上抹去了。只要有機會,他會對我所愛的每個人做同樣的事。這一次,他沒穿那甲殼般的盔甲,看起來矮小,軟弱,易受攻擊。我想象著切斷他的喉嚨,讓銀色的血濺在梅溫新裝修的艙壁上……
亞爾文家族的警衛領著我——去哪兒都一樣,不過是過夜的牢房罷了。我的心沉了下去:朱利安的書留在白焰宮了,今晚沒什麼能安慰我。
伊萬傑琳也沒動。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肩膀垂下來,身體也放鬆了些,好像如釋重負。
這些都是朱利安的書。他樂於在閱讀和研究中發現價值。我卻覺得特別不安,看不下去,於是選擇近期歷史去讀:新紀,卡洛雷國王,我認識的人名和地名,我能理解的世界。
我們一定離紐新鎮很遠,這再明確不過了,因為目力所及之處沒有任何污染的跡象。這兒也沒有其他房產莊園。我想起了第一次到南方去,經過河濱大道時的情景,那時候我還假扮成梅瑞娜呢。我們順流而下,從輝映廳一路回到阿爾貢,沿途經過村莊、城鎮,以及那些豪門家族建造私人莊園的淺灘。我試著回憶朱利安給我看過的地圖,想來想去卻只覺得頭痛。
「謝謝您,陛下。一切都已為您的蒞臨準備就緒。」
伊萬傑琳沒說話,只是看著梅溫的背,而我則看著她。當威勒領主湊近梅溫耳語時,她握緊了拳頭。梅溫召喚一個銀血族上前。那是個又高又瘦的女人,頭髮烏黑,顴骨凸出,皮膚是冷冷的赭石色。她一點兒也不像威勒家族的人,身上沒有一絲綠色,而是穿著灰色和藍色的衣服。她僵硬地鞠躬,謹慎地看著梅溫的臉。梅溫的神情變了,一下子笑了出來,他興奮得搖頭晃腦,隨即和威勒領主又說了幾句話。我則只聽見了一個詞。
我站著不動,想在這開闊的森林里多待一會兒。但亞爾文家族的警衛推著我,讓我腳下打滑。我沒怎麼抵抗,也不想故意拖慢他們,而只是前前後後地轉動著腦袋,極力地想弄清自己的位置。太陽正在落下的方位是西方,那麼我的正前方就是北方了。
心跳加快了,心臟一下一下地撞擊著胸骨,我連呼吸都覺得費力了。冰冷空氣的每一呼每一吸都猶如指針滴答,倒數著我被吞噬之前的最後時刻。
鋼鐵大門打開了,日光灑了進來,外面一片灰色和藍色。枯死的樹木,枝丫像血管似的張開,伸向晴朗的冬季天空。一走出列車的地堡,我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松樹,冷空氣的清冽。我們站在一塊空地上,四周環繞著常青樹木和落光九_九_藏_書了葉子的橡樹。腳下的土地凍實了,幾英寸厚的積雪之下,是硬邦邦的泥土。我的腳趾已經開始覺得冷了。
她在我身邊駐足,讓我緊張起來。所有的綠色都映在她的金屬衣裙上,匯成了一種病態的色調。我突然想到,她的父親沒來。以往,像這樣的場合,他一直都是周旋在女兒和梅溫中間的,一旦她的脾氣要發作,就趕快設法平息安撫。可是,現在他不在這兒。
我向四周踢打,想讓四葉草跌倒,但她比我想象中的要強壯得多。雞蛋抓住了我的腿,被我的腳後跟踹到了下巴,卻還是簡單幹脆地不予理會。他們像抬傢具似的把我抬起來,不假思索,若無其事。
「為什麼?」我問。還是沒有回答。
興奮感來得快,去得也快。
我仰頭看著迷人的紅磚白瓦,一排排光潔的窗戶,懸空盛放的花缽,帶有凹槽的圓柱,繁花似錦的陽台,還有莊園中間那棵茂盛的大樹——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高大的樹,它的枝丫伸展開來,遮蔽了尖尖的屋頂,幾乎和房子融為一體;沒有一片多餘的葉子、亂長的細枝,完美得猶如一座活生生的雕塑。是木蘭,我想,這白色的花朵和馥郁的香氣,應該是木蘭。有那麼一瞬間,我都忘了現在是冬天。
因為沒有窗戶,也沒有任何表示方位的東西,我便無從得知我們要到哪兒去,也不知道這趟地獄列車到底要走多遠。感覺上,它的速度和紅血衛隊的地下列車差不多,要麼就是稍快一點兒。我猜,我們可能向南行駛,往納爾希去。如今連紅血衛隊也拋棄了那座廢棄的城市。在阿爾貢的滲透戰鬥之後,梅溫搞了這麼一出破壞隧道的表演。
「求求你們。」我的聲音在寂靜中回蕩,回應它的只有我越發加速的心跳聲。
王宮裡空蕩蕩的,比往常還要空曠,這很怪異。門緊緊地關著,侍從在那些尚未關閉的屋子裡穿行,又快又輕,像老鼠一樣。他們抖動著白色的布單,將傢具和藝術品蓋了起來,活像詭異的裹屍布。警衛不多,貴族更少,我經過的幾個都很年輕,大睜著眼睛看我。我知道他們的家族,認得他們的顏色,並且在他們臉上看到了無遮無擋的恐懼。他們穿的衣服和我的類似,禦寒、實用、便於移動。
走了整整六百步之後,我們在一個警衛面前停了下來。
巴爾·蘭布勒的遭遇並非是孤立的偶發事件。很多早期手稿及文件均詳述了對具有銀色血液及異能的新興人種的恐懼和迫害。這些人大多聚集起來以自衛,在紅血族統治的城市之外形成了新的社會群落。革新時期終結于銀血族族群的興起繁盛,他們有些與紅血族同城而居,但絕大多數最終取代了紅血族的地位。
我故意走近一點兒,赫倫瞥了我一眼,這就是對我僅有的表示了。她的面容有點兒像鳥,不過和她瘦削的體型搭配起來,倒顯得優雅、精緻,有一種尖利的美感。我原本以為她的眼睛是綠色的,就像與她的家族和異能相關的一切事物那樣,結果沒想到它是充滿生氣的深藍色,更襯托出她光滑的皮膚和赤褐色的頭髮。
冬季的太陽照著廣場,微光閃閃,令人目眩。我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想儘快適應光線,哪怕錯過一分一秒我也承受不起。外面的世界漸漸明晰起來,王宮的屋頂上和愷撒廣場四周的建築上積著厚厚的雪。
監牢。我咬住嘴唇,沒有反駁,強迫自己順從他的意思。你根本不知道監牢是什麼,梅溫。
我們的地下列車滿是銹跡,到處叮噹作響,迸出火花,就像個隨時都會從焊接點裂開的鐵罐子。可即便如此,我也更喜歡它,勝過眼下這豪華的金屬盒。
「現在你有什麼可逃的?」我含糊地說道,盡量壓低聲音。
紅血族迫害銀血族。我簡直要笑出來了。多麼愚蠢,多麼難以置信。我這輩子活到現在都只知道他們是神,我們是蟲。顛倒過來的世界,我根本理解不了。
我留意了我們經過的建築。皇家法院是一座環形建築,有著光滑的大理石圍牆,雕著旋渦紋的柱子,以及水晶屋頂,自從梅溫的加冕禮之後就沒再使用過了。它是權力的象徵,巨大的大廳足以容納所有貴族家族的成員和家臣,以及銀血族市民中的重要人物。我從來沒見過它裏面的樣子。我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去。環形建築的分支即刑事法庭,在那裡,銀血族的法律法規以殘忍的效率制定和頒布。廊橋和水晶通道連接著財政廳。它看起來很晦暗,厚厚的石板牆——又是大理石,真不知道這地方掘空了多少採石場——上面沒有窗子,活像坐落在雕像中間的一塊大石頭。諾爾塔的財富就在這裏的某個地方,鎖在鑿入基岩的地窖里,守衛它的人比守衛國王的更多。
我的胃裡一陣噁心。我就要到全國去遊街示眾了,以幾步之遙站在梅溫旁邊,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我的腦海里全是這些畫面。被攝像機對著,再轉播到各個屏幕上,就已經足夠顏面掃地了,那麼「親臨現場」呢?站在眾人面前,就像剛剛那幾個村鎮一樣?我肯定受不了,反倒是白焰宮的監牢更好呢!
「就現在。」領主和那https://read.99csw.com個女人連忙謝恩。
在被迫進入銀血族的世界之前,我知道的貴族不多,赫倫的家族就是其中一個。她的父親是我出生地的領主,我以前常常見到他的船在河上行駛,也總會和傻孩子們一起衝著那綠色的旗幟揮手。
他一語不發,向前跨了一步,然後向旁邊閃開,用手指推動背後的牆。牆壁向後滑動了一英尺,露出一扇門。在他的觸碰下,門輕而易舉地滑開了,石頭上出現一道三英尺寬的縫隙。那個警衛根本沒用勁兒,他是個鐵腕人。我記住了。
至少,車身上有窗子,我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著我們穿過這令人心痛的熟悉的森林。我們來到河邊,寬寬的鋪面道路與之并行,渴望和歸屬感在我的胸膛里翻騰。
日復一日,書頁翻動,我在字裡行間回顧著歷史,越來越感到不可置信。卡洛雷國王統治的三百年,銀血族軍閥割據的幾個世紀——這些都是我尚可理解的。但隨著我追溯更久遠的過去,更陰暗的歷史便顯露出來。
當小鎮被我們甩在身後時,歡呼聲仍然回蕩在我的耳邊。這些都是為了梅溫,為了推動他計劃的下一步。
路的兩旁豎著精緻的籬笆,盡頭是一座宮殿般的莊園。我們駛入一座寬敞的石頭廣場,房舍矗立一旁,車隊環行,排列成弧形隊列之後停住了。這兒沒有歡呼的人群,但警衛已經等在外面了。亞爾文家族的警衛手腳麻利地帶我下了車。
「讓她看,」伊萬傑琳說著向後靠在座位里,點點頭,一刻也沒有移開視線,「反正她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橡木色和金色相間的大門裡快步衝出一個人,那隻能是威勒領主了。他一邊走一邊哈著腰,單薄的下巴,暗金色的頭髮,不胖不瘦的身材,整個人乏善可陳,和這華美的莊園一比,頗有些相形見絀。他的衣著彌補了他的不足,甚至還挺引人注目。他腳蹬靴子,皮革褲子像黃油般柔軟,外套是華麗的織錦做的,領子和褶邊上都綴著亮閃閃的翡翠。而這些都比不上他脖子上戴著的那個古老的大獎章,那上面用寶石鑲嵌成家族的守護神樹,隨著他的步子一顛一顛地在他胸前晃動。
這座地窖空蕩蕩的,通道也像上面的走廊一樣是螺旋狀的,只是旋轉的角度更大更密。牆壁上什麼標記都沒有,也沒有可以分辨的特徵,沒有接縫,甚至沒有警衛。就只有頭頂上的燈和四周的石頭。
她哥哥坐在她旁邊,氣哼哼地看著我。他有一兩次碰了碰伊萬傑琳的肩膀,後者痛苦的表情便緩和下來,因為他的陪伴而變得平靜。我暗自忖度,要是這嶄新的列車爆炸了,他們能不能從碎片中倖存呢。
梅溫沖薩姆遜點了下頭,然後就輕快地邁開步子,向著連接廣場與房舍的華麗台階走去。赫倫緊跟在他身後,取代了禁衛軍的位置。其他人也都跟在後面,像是被一條無形的繩鏈拽著。
梅溫的列車停駐得很平穩,我幾乎感覺不到,亞爾文家族的警衛也是,他們迅速圍攏過來,那熟悉的窒息感又席捲而來。至少沒用鏈子皮帶什麼的捆住我。
當他們把我放下來時,我重重喘息,把空氣從肺里擠了出來。我盡最快速度站穩,握緊拳頭,露出牙齒,準備好戰鬥也準備好了失敗。我不會任人將我拋在這兒,而不讓他們付出點兒代價。
我思索著各種可能:這是撤離嗎?紅血衛隊再次發起了對阿爾貢的襲擊?反抗的家族回到這裏繼續他們未完成的行動?不,這些都不可能。太平靜了,並不像逃離什麼。
雞蛋關上了車門,把我和四個亞爾文家族的警衛關在了一起,隨後車子便向前衝去。開車的是個士兵,他旁邊還坐著一個禁衛軍。我和警衛們擠在一起,思緒投入到下一段旅程之中。
皇家御道蜿蜒穿過河床上的村鎮——紅血族的村鎮。我們的位置靠南,離干闌鎮還遠得很,但這絲毫無損於我的興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矗立在淺灘上的布里克磨坊。我們向右繞過它,飛速駛入了熱鬧的磨坊鎮郊外。儘管我想再多看看,可並不希望車隊停下。我希望梅溫直接駛過這個地區,不做任何破壞。
「要出去嗎?」我壓低聲音問老貓,忘了她在無視我這方面有多麼擅長。她倒也沒令我失望,兩眼直視前方,領著我走出了那奢華的牢房。四葉草總是更容易揣測,她抽搐的嘴唇和眯起來的綠眼睛已經意味明確了。更何況,她們也穿上了厚衣服,戴上了手套。為了防止被我電到的橡膠手套還戴著,儘管我已經無法喚起電流了。
我瞪著天花板,真希望這是一場夢。
「當然,是你的朋友們啟發了我。」梅溫坐在我對面的長毛絨椅子上說道。他懶洋洋的,很是得意,看不出半點兒心理上的創傷。它們被小心地藏起來了,暫時撇開,或暫時遺忘。
其他車上也下來了不少人,更多家族,更多顏色,更多警衛和士兵。我在他們中間看到了薩姆遜,他穿著染成藍色的皮毛衣服,一副蠢相。他的家族色和寒冷的天氣讓他更顯蒼白,猶如殺氣騰騰的金色冰柱。他走向梅溫身邊,其他人便遠遠地讓開了。我粗粗地一算,朝臣官員有幾十名之多,也不知道威勒的府邸能不能裝得下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