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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梅兒

第十四章 梅兒

我所見識的諾爾塔,是戴罪之人的視角,是從蔭翳之地觀望的。而在梅溫看來,諾爾塔只是他龐大疆域的一部分,與我眼中的那座城市有著天壤之別。我裹緊外套瑟瑟發抖,搓著雙手取暖。在亞爾文家族的警衛和鐐銬的壓制之下,我對氣溫的感知竟然如此靈敏。儘管我恨梅溫,我卻正在慢慢向他靠近——只不過是為了湊近他身上持續的熱量罷了。在他的另一側,伊萬傑琳卻跟我相反,和他保持著距離。她對威勒領主的關注更勝於國王,時不時地對他輕聲說著什麼,而且小心地壓低聲音,不影響梅溫的演講。
梅溫的車子在我們前頭飛馳,四周守著禁衛軍。他們像我的大衣一樣,在暴風雪裡尤為顯眼,火紅色的披風猶如引路的浮標。即便是這麼低的能見度,他們也沒摘掉面具,挺讓我驚訝的。看起來非人類,嚇人,他們一定樂此不疲——惡魔也要抵禦其他惡魔。
車子已經在等著我們了,引擎懶洋洋地發出轟鳴。在上方,陰沉的天空暗了下來,我聞到了雪的氣味。警衛們拉近距離,收緊隊形,好讓國王上車,而我則儘可能地加快了腳步。心跳加快了,呼出的熱氣在冷空氣里變成了白霧。
在被捕之前的幾個月里,我四處奔波,走遍全國,躲避梅溫的追擊,招募新血加入。我睡在髒兮兮的地上,能偷到什麼就吃什麼,所有醒著的時間不是太敏感就是太遲鈍,拼盡全力也要佔得先機,超越我們所有的惡敵。我無法妥善地處理壓力,關閉了心門,將朋友和家人隔絕在外,想要幫我、理解我的每個人,我都不准他們靠近。當然,現在我後悔了,我想回到山谷營地去,回到卡爾、奇隆、法萊和謝德身邊去。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會那樣做了,事情也會完全不同。
要不是戴著鐐銬,我的怒火足以把這輛車變成過電的廢鐵。我跳起來,向前撲過去,伸出雙手拽住了他的領子。我的手指在他外套的翻領下面打滑,於是握緊拳頭死死地攥住了衣服。我不假思索地把他拎起來往座位後面猛撞。他縮起來,離我的臉有一掌遠,粗重地喘著氣。他像我一樣,吃了一驚。我一下子愣住了,嚇呆了,動不了了。
他突然坐直了,嚇了我一跳。「我們都想要消滅紅血衛隊。」他說。
我們都進了大廳,這原本就很擁擠的地方人更多了。有幾個大臣拋掉了應該先慰問士兵的禮節,尋找起他們的家人來。其他人全都嚇壞了——他們這種人可是不該流血的啊,而且還是這副慘狀。
梅溫瞥了我一眼,只有短短的一瞬間。但這一瞬間足夠讓我明白,他在意我的反應。
「戰爭……終結?」
「愚蠢的人更好控制。不然我的母親何以能如此長久地控制我父親呢?他酗酒,是個心碎的蠢貨,無視一切,只管保持原狀。容易控制,容易利用,一個好操縱的人——也是一個應受責備的人。」
「也許。」他承認了。
在另一個紅血族村鎮,銀血族莊園的台階上,他又為這致命道路添了一塊磚。上千個可憐的農夫目睹了這一切,他們不敢相信,更不敢期待。甚至連我也鬧不明白梅溫這到底是在幹什麼。
他猶豫了,我等待著。
「雙方皆有。」
車外,暗沉的天空和萬物漸漸褪成了灰色。我用手掌撐著玻璃,希望自己就此墜落消失,可什麼都沒發生。我還在這兒。
不過隨後我就看到了:與其說這是大廳,不如說是醫院。
梅溫又往後靠了靠,似乎被我逗笑了:「太狹隘了吧。我幹嗎要浪費時間追蹤那些關於我那流亡哥哥的傳言?我要終結一場戰爭,防止一場叛亂。」
他看著我的手,而我正搓著凍僵的手指頭。
我的呼吸變得沉重,胸口好像壓了塊大石頭,臉頰上一陣陣發熱,出於惱怒,也出於羞愧。「他們想要我們的海岸、電力,我們想要他們的農田、礦源……」我結結巴巴地說著,這些都是我在那所破破爛爛的學校里學到的,「朱利安的書裏面說,國王沒有同意。兩個人隔著棋盤吵了起來,就像是被慣壞的孩子。他read.99csw.com們造成了這一切,造成了這持續百年的戰爭。」
最終他薄薄地吸了口氣。
陰影投向街道,隨著風雪越來越大而越發昏暗。我們是在銀血族的街區,因為這兒沒有垃圾,也沒有髒兮兮的紅血族在小巷裡遊盪。這裡是敵人的地盤。我早已深入敵後,遠比這更深。
整件事幾乎像是個笑話。我所走過的每一步都像過電影似的在面前展開。為了不讓奇隆服兵役,我把自己的妹妹弄殘廢了。為了幫助家人,我做了侍女,幾小時之後成了囚犯。我相信了梅溫的話,和他的假情假意。我相信卡爾會選我。我襲擊了一座監獄,救出了那裡的犯人,謝德卻送了命。為了救出我愛的人,我犧牲了自己。是我把武器遞到了梅溫手裡。而現在,如果能由內而外地瓦解他的統治,我可能會做出更多更恐怖的事情。湖境之地和諾爾塔聯合起來,會是什麼樣子?
「對。這個王國是這樣的,一直就是這樣的。」
我照做了,像只倉皇的貓似的,縮回了角落裡。
「我不是傻瓜,閃電女孩。」梅溫也怒吼起來,「如果你想對我使什麼攻心計,我很樂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們都很擅長。」
「你不是個戰士,梅溫。你不是將軍,也不是士兵。你怎麼能指望打敗他們而——」
這我知道,一直以來都知道。紅血族被迫保持著愚昧和無知,這使我們越發羸弱。我的老爸老媽甚至都不識字。
所有受傷的人都是官員,躺在簡易小床上,密密地一排又一排。我大致掃了一眼,估計約有三十人。他們規規矩矩地穿著制服,佩著整潔的肩章,來自軍隊中的各個階層,並且佩有貴族的家族色。皮膚愈療者儘可能快地醫治傷員,不過,肩上戴著銀色和紅色的十字標誌的也只有兩個人。他們跑前跑后,按照傷情的嚴重程度一一處理。其中一個愈療者剛從呻|吟的男人旁邊起身,就又跪到了一個咳血的女人身邊,那女人不停咳出銀色的血,下巴上一片金屬的銀光。
他瞪著我,眼睛對著眼睛。他的睫毛又黑又長,我甚至都能看見他的瞳孔放大了。我希望自己就此消失,希望自己在地球的另一邊。慢慢地,他摸到了我的手,抓緊了我的手腕,觸到了鐐銬和腕骨,把我的手從他的胸前掰開。我聽之任之,嚇得什麼也不能做。儘管隔著手套,他的觸碰還是讓我的皮膚起了雞皮疙瘩。我襲擊了他,梅溫,國王。只消一個字,或敲一下窗戶,禁衛軍就能把我的骨頭抽出來。也許他會親自殺死我,把我活活燒死。
「我想,是我給你上了最難的一課吧。」他說,「上一次你錯過太多,而現在你什麼都不相信了。你一直在看,在搜尋那些永遠用不上的信息。你猜出我們要到哪兒去了嗎?為什麼要去?」
梅溫惡毒地擠了擠眼睛:「接近了。」
王宮朝廷里流傳著關於洛卡斯塔的流言,尤以關於卡爾的為甚。有幾個士兵收到口信,說他就在城裡,或是有幾個老頭兒自以為看到他了,還要以定量配給交換情報。然而,這類事說是在哪兒發生都有可能,唯獨不可能在這兒——他不會傻到留在一座梅溫控制之下的城市裡,而且,科爾沃姆離這裏特別近。如果他夠聰明,就該遠遠地離開,隱姓埋名,盡量幫助紅血衛隊才是。拉里斯、艾若和哈文家族以他的名義發起政變,他卻永遠不會稱王,想到這些就覺得詭異。無用之功。
「梅溫。」我大聲說道。
「別這麼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我正在終結一場死了幾百萬人的戰爭。人們早就不知道『和平』這個詞的意思了,而我就要把它帶回這個國家。你應該為我自豪,應該感謝我。別——」梅溫抬起手,好擋住我吐的唾沫。
我一拳砸向防彈車窗,劇痛立刻襲來,我沉浸其中,免得去想絕境中的卡爾。我不能讓自己陷入要命的旋渦中,就算那是真的,也不行——卡爾也曾想要支持這些恐怖的計謀啊。「別說了,」我怒道,「別說了。」
儘管大呼小叫的人群就在我們https://read.99csw.com身後,他還是聽見了,停下來沒上車。他優雅地轉過身,披風旋開,露出裏面血紅色的內襯。不像我們,他不需要皮毛大衣。
塑造。他說起這個字眼是這樣輕鬆。梅溫·卡洛雷不是他自己。他已經告訴過我了。他是一件產品,由他媽媽增減刪補而成。沒有自我意識,沒有靈魂,猶如機器,迷失疑惑。我們的命運,就掌握在這樣一個人顫抖的手中,這是多麼恐怖!
亞爾文家族的警衛沒跟上來。他們原本想的,結果被梅溫的眼神制止了。
梅溫的演講越來越果決,遣詞造句都是精心設計過的,像刀子劈砍著。但是他從來沒有用過「反抗」和「革命」。紅血衛隊永遠是「恐怖分子」,是「殺人兇手」,永遠是「破壞我們生活的敵人」,諸如此類。和他的父母不同的是,他小心而巧妙地不去辱罵紅血族。巡遊途經銀血族的莊園,也深入紅血族的村鎮,他似乎一樣怡然自得,從不因王國最糟糕的情況而躲躲閃閃。經過那些搖搖欲墜的公寓房,或是站在污染嚴重的空氣里,連我都忍不住瑟縮,梅溫卻毫不擔憂,衝著工人和他們脖子上文刻的工號微笑。伊萬傑琳捂住了嘴巴,其他人也因為難聞的氣味而作嘔,連我也是,但他沒有。梅溫相當擅長於此,超出了我的預料。他的父母不明白,或者拒絕明白,將紅血族吸引至銀血族陣營,是打贏這場仗的最大勝算,而他清楚得很。
他笑意更濃:「你這麼想?」
我對梅溫的言行沒有半點兒幻想。我了解他扭曲的內心,而這讓我感覺到了什麼——某種他想要擺脫,卻又永遠無法甩開的東西。他朝我招手,讓我和他共乘一輛車。我原以為伊萬傑琳會冷嘲熱諷地抗議,可她迅速地上了自己的車,什麼表示都沒有。在寒冷之中,她不那麼閃耀奪目了,看起來幾乎是個普通人。
車隊在鐵通路上靠近市中央的地方轉了個彎,駛向一條亮著燈的寬闊大道,放慢了速度。街道兩邊有很多住宅區和圍著圍牆的莊園,窗子里透出暖融融的、好客的燈光。在正前方,一座鐘樓時隱時現,在暴風雪中影影綽綽。我們抵達時,時針剛好指向三點,鐘鳴響亮,彷彿在我的胸腔里激起了回聲。
「我們不是……」我飛速地眨眼,用力地思考,腦袋嗡嗡作響地在這些天來搜羅到的那些碎片里翻檢。新聞片段,傳聞的片言隻字。「洛卡斯塔?你在追蹤卡爾?」
「對紅血族?還是對你們?」
「你以為給人們施捨點兒殘渣就能安撫打發他們了?」我憤怒地仰起下巴,指著車窗外面。農田,冬季里貧瘠的土地,一直延伸到山腳下。「哦,太好了,國王賞我們的孩子多活兩年。既然他們還是會被永遠地帶走,這又有什麼區別。」
「不會有人員傷亡,真正的傷亡。」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拉回我和他的思緒,「我們的軍事經濟將把重點轉移到紅血衛隊身上。那之後我們再決定接下來怕誰吧,還有哪一種方法能最有效地控制人口——」
所以,這才是巡遊的目的。權力的鞏固,新同盟的締結。施加壓力、屈服讓步,或者隨便安什麼名頭,這些都是必要的。我知道除了裝裝樣子,這一定另有所圖,但我想不出來。我想到了法萊、上校,還有那些宣誓效忠紅血衛隊的湖境人士兵。休戰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麼呢?
這兒以前應該是個大會議廳:牆邊排列著鋪有軟墊的長凳和座椅,不過現在都推開了,大多一個摞著一個地擺著,好為一樓留出寬敞的空地。我聞見了一絲血的氣味。對一座滿是銀血族的大廳來說,這可是奇怪的現象。
「你永遠也別想讓湖境之地同意。」我說。
「那是因為你把他女兒當人質了吧。」
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回答,或許是覺得,不回答就會被我殺掉吧;也或許是希望有人能知道真相。
「等著瞧吧。」他向後靠著,抬起腳放在我旁邊的座位上,甚至還摘下王冠,拿在手裡轉著玩。銅和鐵閃著暗光,映出了我和他的臉。我慢慢地https://read.99csw.com挪向一邊,蜷縮在角落裡。
梅溫乾笑著聳聳肩,換了個姿勢,更舒服地坐在鋪了椅墊的座位上:「我是說真的,《加強法案》是個錯誤,執行它,弊大於利。」
為了找到答案,我必須鼓起勇氣,飛向烈焰。
我過去常常夢見窒息區。老爸在那兒丟了一條腿,哥哥們差點兒在那兒送了命。太多的紅血族死在那裡,那是一片灰燼與鮮血的廢棄之地。
戴著面具的禁衛軍中有一人應聲而動,略一鞠躬就離開了國王守衛者的隊列。
我剛才還覺得冷,可現在,他身上憤怒的熱量幾乎要將我消耗殆盡。我難受地把臉頰貼在冰涼的車窗玻璃上,閉上了眼睛。「別拿我跟你相提並論。我們不是同一種人。」
「坐回去。」他輕聲說道,字字尖厲,不給我第二種選擇。
梅溫的聲音被話筒和擴音器放大了,回蕩著。他沒有照著稿子念,而是做出一副謙恭模樣,似乎能與陽台下、廣場上聚集的每一個人目光相接。一切都像個國王的樣子,連位置都別有用心。我們高高地站在幾百人之上,向下俯視,彷彿超越了渺小的人類,遙不可及。這裡是威勒領主治下的首府阿爾博魯斯,人群抬起頭,仰著臉,緊盯著,讓我渾身難受。紅血族推搡著,好看個清楚。他們很容易被認出來:一幫一夥地站著,穿著一層層不成套的衣服,臉龐凍得發紅——而銀血族市民是身穿裘皮坐著的。身著黑色制服的安保官員安插在人群之中,禁衛軍則守在陽台和附近的屋頂上。
梅溫比我更快地恢復了鎮定,搖了搖頭,露出鬼魅般的微笑。他拉平了外衣,把弄亂的頭髮攏整齊。
「我希望,加冕巡遊不僅能令我更深刻地了解自己的王國,也能更深刻地理解你們。你們的奮鬥,你們的希望,你們的恐懼。因為我的確是恐懼的。」下面的人群中傳出竊竊私語,陽台上的人們也是,就連伊萬傑琳也從側面打量著梅溫,擁著潔白無瑕的裘皮毛領眯起了眼睛。「我們的王國正處於危機之中,同時受到戰爭和恐怖主義的威脅。防止分裂,拯救我們于紅血衛隊所期望的無政府狀態,這些都是我的神聖職責。太多人死去了,在阿爾貢,在科爾沃姆,在夏宮。我自己的母親和父親因此亡故,而我的哥哥則迫於叛亂者的煽動墮落了。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並不孤獨。我有你們,我有諾爾塔。」他緩緩地嘆息,臉頰上的肌肉抖動著。「我們,紅血族和銀血族,仍然站在一起,抗擊著那些意欲破壞我們生活的人。我以生命起誓,將採取一切可能的方法,將紅血衛隊根除。」
在我腳邊,一個年輕人噝噝地捯氣。他用一隻手按住胸口,壓著某種內傷。我凝視著他,觀察著他的制服和面孔。他比我年長,銀色的血污之下,是一張挺帥氣的臉。黑色和金色——普羅沃家族,是個電智人。他很快就認出了我,揚起一邊的眉毛,呼吸更費力了。在我的注視之下,他哆嗦起來。他怕我。
我吸了一口氣,覺得好像又回到了朱利安的課堂上,對著地圖做測驗。但在這兒,測驗的賭注似乎更大些。「我們正走在鐵通路上,往西北去,往科爾沃姆去。」
可悲的是,無論銀血族還是新血,都無法改變過去。我的錯誤已經鑄成,無法抹去、遺忘,或是忽略不計。不過我還可以補救。現在我還能做點什麼來亡羊補牢。
他爆發出一陣狂笑:「是呀,當然了,梅兒·巴羅。」
「而其他人都做不到?父親做不到?卡爾也做不到?」他惡狠狠地說道,每個字都像是剮蹭著骨頭,「你說的沒錯,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不是為戰爭而塑造的。」
風雪中,一切都模糊難辨,但我還是看見,洛卡斯塔近了。紅血族的工人走動著,緊握著提燈,燈光在暗淡的天光里晃來晃去,猶如渾水中的魚。
我眨眨眼睛,甩掉失意的眼淚。你早就知道這些了,我對自己說道,極力想平靜下來。戰爭是一場陰謀,將紅血族置於控制之下。某種衝突也許能結束,但總會有另一種衝突再冒出來。
https://read.99csw•com感謝你們的款待,以及對我這個年輕且經驗不足的國王的支持。」
不管梅溫如何巧舌如簧,我們還是朝著洛卡斯塔行進,在湖西區的幾處做了停留之後便加速行駛。我們沒再停駐,因為這一帶沒有能招待梅溫及其臣屬的高宅大院,而且梅溫自己也不想多待。我明白這是為什麼。洛卡斯塔是個軍事城市,它不是科爾沃姆那樣的要塞,而是用來長期支持軍隊補給的。建得不怎麼好看,完全是實用至上。它距離塔里翁湖有幾英里遠;鐵通路直穿正中,像刀子似的將整個城市一分為二,把富有的銀血族城區與紅血族區隔開來。這裏沒有城牆可言,城市盡陳眼底。房屋和建築的陰影映著暴風雪的炫目白色,顯得很突兀。銀血族的風暴者已經把路清掃乾淨了,他們對抗著天氣,好讓國王不至於耽誤行程。他們站在我們的車頂上,僅用意念就可以讓雪和冰向四周讓開。如果沒有他們,情況可能會更糟——殘酷的凜冬。
「大家喜歡我們,」梅溫冷笑道,「我們對所有人撒謊,包括自己。」
我繃緊下巴,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們都把紅血族當奴隸,當炮灰。」
「你冷嗎?」他喃喃問道。
我忍不住暗自發笑,真希望手裡有把刀,看看是他先把我燒成灰,還是我先把他的喉嚨割斷。「你?絕不啊。」
我的聲音里浸滿了恐懼:「殺誰?」
在這場遊戲里,有人作弊佔了上風,而其他所有人都蒙在鼓裡,那麼久。我心裏辛酸得很。
「我父親的《加強法案》是在一次造成多位政府官員死亡的襲擊之後頒布的。他的本意是懲罰紅血衛隊的惡行,但令我內疚的是,遭受懲罰的是你們。」在眾目睽睽之下,梅溫垂下了臉。這是震撼人心的一幕:一位銀血族國王在紅血族民眾面前鞠躬道歉。我不得不提醒自己,他是梅溫,那是花招兒。「所以,今天,我決定廢除《加強法案》。那雖然是一位國王出於善意犯下的錯誤,卻終歸是錯誤。」
這座醫院般的大廳證實了我的那些亞爾文警衛並非鐵石心腸。讓我驚訝的是,頭一個崩潰的竟然是老貓。她左顧右盼,眼睛里含著淚水,目光投向大廳的盡頭,那兒放著白布單矇著的屍體——有十幾人已經死了。
我還想砸窗子,卻抱著胳膊,把拳頭緊壓在下面,想縮小,再縮小。也許我就要縮沒了吧。我喘著氣,後悔不該上他的車。
「禁衛軍斯克諾斯,」梅溫沉鬱地說,「去幫忙。」
「你是個聰明的姑娘,梅兒。別對我說什麼你從沒把那些特定的關鍵點聯繫起來。」
「出什麼事了?」我問他。在吵吵嚷嚷的大廳里,我的聲音輕得猶如耳語。
「你真得換個方式來表達憤怒了。」他咕噥著擦了擦衣服。
「科爾沃姆。」他輕聲說道。這位普羅沃家的軍官呼哧呼哧地喘息著,擠出幾個字來:「紅血衛隊,大屠殺。」
薩姆遜已經上了車,他看著我,眼睛直直地瞪著。他沒法兒讀出我的思維,因為我戴著靜默石鐐銬呢。不過,這不意味著薩姆遜就徹底失效了。我只能依靠真正的困惑來作為自己所需要的面具。
「必須得說,我挺驚訝的,」梅溫又說道,「我們與湖境之地的共同之處遠比你想象的多。」
《加強法案》,兵役年齡降低至十五歲,嚴苛的宵禁令,任何犯罪皆處死刑。這些讓諾爾塔的紅血族轉而反對紅血衛隊的舉措,突然就消失了,只在這位黑心國王黑色的一念之間。我應該覺得高興,覺得自豪,他是因為我才這麼做的,為了取悅我,也為了護我周全。但是看著我的族人,看著那些紅血族對著壓迫他們的人歡呼,我卻只覺得恐懼。我低下頭,看見自己的雙手在發抖。
公開演講結束了,梅溫走向人群,和紅血族握手,也和銀血族握手。他輕鬆自在地穿梭其間,禁衛軍以多角隊形守在四周。薩姆遜·米蘭德斯一直跟在他身後,我忍不住想著,會有多少人感覺他的意識正拂過自己的。對那些潛在的暗殺者來說,他是最佳的震懾。我和伊萬傑琳緊隨其後,各自帶著警衛九_九_藏_書。像以往一樣,我拒絕微笑,拒絕去看、去觸碰任何人。這樣對他們更安全。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上台階,拉起那亮烈的紅色衣領遮風。可是,大樓裏面既沒有暖意,也沒有大批觀眾等著聆聽梅溫那些精美的措辭,而是一片混亂。
我拽緊外套,為的只是讓緊張的雙手有點兒事做:「你是當真的嗎?」
我立刻把手塞進腿下面暖著,車子向前衝去:「你真的要那麼做嗎?要廢除《加強法案》?」
陽台下的歡呼聲在我聽來就像金屬撞擊著金屬,金屬摩擦著金屬,嘈雜而駭人。我保持著面部的平和,盡量顯得中立,這也是我的盾牌。
我聽見梅溫從喉嚨深處迸出了笑聲:「他們已經同意了。」
我把自己裹進長長的大衣里,儘管它是血紅色的詭異物件,我也很樂意就此取暖。我瞥了一眼亞爾文家族的警衛,他們仍然穿著白色的普通衣服。
我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當然二者皆有。不過,要是有機會我還是得感謝我父親,修正他犯的錯誤有助於我贏得你們的支持。」梅溫聲音里冷漠的超然令人不快,至少是如此。我現在明白了,這是源於他對父親的回憶。毒化的東西,乾涸的愛或幸福感。「這樣一來,恐怕你的紅血衛隊不會有什麼同情者了。我會根除他們,而不會發起另一場沒有意義的戰爭。」
我猛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好掩飾自己情緒的蛛絲馬跡。梅溫只是看著,神情柔和了一些,好像這樣就能有用似的。「那麼,當兩個銀血族王國不再互相投放紅血族人肉炸彈了,他們又會怎麼做呢?」我咬牙切齒地說,「讓我們開赴隨便哪座懸崖跳下去?像抽獎似的選出人去送死?」
他要幹什麼?他的陰謀是什麼?
行政大樓坐落於鐘樓腳下,與洛卡斯塔的其他建築相比,顯得華麗宏偉多了,頗能與白焰宮的立柱和水晶相媲美。車隊在它前面停下了,我們魚貫而出,站在雪裡。
梅溫的車子和我所乘坐過的所有車都不同。司機和前排的警衛被玻璃窗隔開了,後排只有我和他。車廂和窗子都很厚重,是防彈的。禁衛軍也沒上車,而是直接爬上了車架,以防禦隊形守住了所有的角落。這讓我很不安:禁衛軍就端著槍坐在我頭頂上呢。但更讓我不安的是,國王就坐在我對面,凝視著,等待著。
不過,雪還是向車窗撲來,讓人看不清外面的世界。拉里斯家族的織風人已經不在了,他們不是死了就是離開了,和其他反抗家族一起逃離了。可銀血族的威力仍然不減。
「我還以為朱利安教過你如何讀懂字裡行間那些沒寫出來的話呢。」梅溫搖搖頭,一副失望的模樣,「想來,就算是他也沒法兒補救你長年的落後教育。不過我得說,這是相當好用的計謀。」
梅溫點點頭,相當滿意自己的傑作:「威勒領主促成了一次與對方高級部長的會談。他與北方有所聯繫,而且……通情達理。」
他一隻手支著下巴:「我不相信卡爾沒有告訴過你這些。不過,他一直也沒有真正接受做出改變的機會,哪怕是為了你。也許是認為你不能處理好接下來的一切,或者,好吧,也許是認為你根本不能理解——」
「你認為我在說謊?」
「你們害怕了嗎?」我對著空氣說道,完全不期待有誰會回答我。警衛們專心致志地忽略掉了我的聲音。「我們會掀起這樣的風暴,打敗你們。」我嘆了口氣,環抱著胳膊。「真是痴心妄想。」
在我前面,梅溫前前後後地打量著,兩手叉腰。要不是足夠了解他,我可能會以為他深受影響,覺得憤怒或者悲傷。但這不過是另一出表演罷了。儘管這些傷員都是銀血族,我卻頗有些同情他們。
「你自己說過,一旦有機會,湖境之地就會推翻我們。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尤其是,皮蒙山麓無暇他顧,自有複雜的麻煩事要解決。我必須自己解決這件事。」車裡很暖和,因為烈焰國王就坐在我對面,可我還是覺得,彷彿有一根冰冷的手指劃過我的脊骨。
「把鐐銬拿掉,我就給你看看別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