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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卡梅隆

第十五章 卡梅隆

「沒有。」艾達吸了口氣,又重新搜尋了一遍城牆,把每一塊磚都看過了。我看著她,而法萊等在一邊,堅定地一動不動。「卡爾和他們在一起。」
我們四周的沉默被打破了。如果其他人之前還沒怎麼聽的話,現在這些他們一定都聽見了。我回過頭看向艾達,她水汪汪的琥珀色眼睛睜大了,我幾乎都能看見她傑出大腦里的齒輪在飛速運轉。
艾達沖我點點頭,甚至還微微笑了一下:「他們在哪個包圍圈,上校?」
我原以為他的名字會像鎚子一樣把法萊擊倒,可她沒有一絲停留,一步一步地繼續往前走。她打開話匣子說道:「我是在離這兒幾英裡外的地方遇到他的。當時我正忙著在諾爾塔黑市招募遊說威斯托。運用當地現成的組織對紅血衛隊來說更為便利。干闌鎮的威斯托給了我線索,說這兒有些士兵也許願意跟我們合作。」
梅溫奪去了梅兒的哥哥。
「待會兒你們見到的東西,不是真的。」
法萊的出現讓他們嚇了一跳。其中有個胖乎乎的傢伙,脖子比我的大腿還粗,他站出來,代表其他人回答道:「是的,上尉,沒有動靜。如果銀血族想逃跑,他們是跑不出這條隧道的。他們肯定沒那麼傻。」
弟弟就在不遠的地方,四周圍著的都是想要殺死他的人。我沒有時間去思考自己會不會因此送命。
我們又沉默了,呼出的空氣結成了霧,寒意入侵,凍僵了我的腳趾。紐新鎮雖然也有冬天,但從來沒這麼冷過。污染物起了一定作用,工廠冒出的熱量總是讓我們在幹活兒的時候大汗淋漓,哪怕是在深冬。
海瑞克那愛發抖愛抽搐的老毛病還沒改掉。
廳室里傳出了爭吵的聲音。「我們必須投降了。」有人說道。
艾達沒理會我們的口角,繼續監視著城邊的動靜。在加入紅血衛隊之前,她一直是一位銀血族領主家裡的女僕,那樣的過去比我們的更糟。「我看見朱利安和莎拉站在祈禱門上面。」
我們走近時,一個鐵腕人剛好從樓梯上下來,步子很笨拙。我暗自慶幸銀血族派他來巡視。他的異能是蠻力,感知力很遲鈍。不過,要是我們撞到他,他還是會發現的。
只是這麼想一想就讓我覺得噁心。我連忙轉開了臉。
「我去引開下層的衛兵,你和海瑞克就溜進去。」法萊壓低聲音,小心地不引起回聲,還順手遞給我們兩把鑰匙。「先用鐵鑰匙。」她指了指那把粗糙的黑色鑰匙,它和我的拳頭差不多大,而另一把則閃著光,精巧得多。「然後是銀鑰匙。」
「你安全了,你和我們在一起。他們不會再傷害你了,莫里!」
法萊用一隻手護著肚子,恨恨地說:「因為『如果』和『可能』,我已經失去太多了。」
「國王出巡是帶著一支軍隊的,」我對她說,「日夜都有人看著她。就算你事先知道也做不了什麼,我們都無能為力。」
我不情不願地照做了。儘管不樂意,但我得承認,卡爾不是會出賣我們的那種人。他和他弟弟不一樣。我隔著法萊的肩膀和艾達對視了一下,另一個新血邊走邊低下了頭。
「有多少人質?」他的聲音顫抖著,手指也顫抖著,紅色攀上了臉頰,在蒼白的皮膚下暈開來。
海瑞克從樓梯上飛奔而下,他造出來的火焰緊隨其後。他沖我揮手,讓我趕快離開。可我站在原地,不肯拋下幻象師。
我慢慢地把門關上,免得鐵門在花崗岩上碰出聲音。光線一點點地消失了,最終我們便深陷於五指不見的漆黑中。法萊和衛兵們吵吵嚷嚷的聲音也都聽不見了,被關閉的鐵門隔絕在外。
「噢,」海瑞克咕噥著,「噢,天啊。」
「我常常那麼做。我又不是梅兒。」
「我想,沒去找我弟弟,這是件好事。」我咕噥著打破沉默。我們得想點別的,對她來說是這樣,對我來說也是。「真慶幸他此刻不在這兒。」
艾達在我後面,我感覺到她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加入我們的談話。我只好推了推她。她比任何人都擅長這些,她精緻的大腦是紅血衛隊的寶物。不過,女僕的習慣總是很難改。
我想把莫里拉進我的懷抱,輕聲細語地跟他解釋這一切。
他飛快地眨了眨眼,棕色的眼睛看著我:「等成功了再謝我吧。」
我的心在怒吼,聲音壓過了一切。我什麼都聽不見了,甩開他們的手,衝出了指揮部。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跟上來。我不在乎。
有法萊帶路,內城門那裡沒有人阻攔我們,我們便向著科爾沃姆的中心走去,離柯爾塔越來越近。黑色的花崗岩直指天空,上面有些許窗戶和陽台,全都緊緊關著。地面上圍著幾十名士兵,緊盯著兩個守衛森嚴的通向塔內的入口。我猜這一定是上校的命令。他不失時機地增加了士兵的人數,因為他意識到我想要進入塔里——而卡爾想讓塔里的銀血族出來。上尉沒有領著我們到塔那裡去,而是越過它,來到了依著內城牆而建的一座房子里。像這座城市的其他建築一樣,它也由黃金、鋼鐵和黑色的石頭建成,在遼遠的日光里顯得陰沉。
「我們找到了那條調令。由幾百名兒童組成的匕首軍團,已被調回科爾沃姆。儘管梅溫下達了赦令,但他們仍未解散。我們解救出了大部分,還是有一些……」朱利安的話語開始磕絆,但他還是勉強繼續說道,「他們被押為人質,被關在柯爾塔,和守塔的銀血族軍官在一起。」
我的心狂跳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向了科爾沃姆大小監獄中的一個。按照計劃,法萊將我們帶到樓梯間,然後我們就自己下去,進入地牢。一看到欄杆,看到那由數不清的燈泡照亮的白色石牆,我就汗毛直豎。至少這座地牢是空的。那些投降的銀血族被卡爾帶到祈禱門那兒去了,靜默石打造的拱頂之上有個屋子,他們就被拘在那兒,異能全無。
卡爾俯身站在一張書桌旁,用指關節抵著木頭桌板。盔甲的黑色皮革甲板原本能勾勒出年輕人魁梧壯實的身體,此刻卻鬆散成一堆,堆在角落裡。汗水從他的黑頭髮里滲出,流向前額,流向脖頸,一道一道亮晶晶地閃著。儘管他的異能能溫暖整個屋子,比任何火焰都好用,這汗水卻不是因為熱。不是。是因為恐懼。羞愧。我不知道他無奈之下殺死了多少個銀血族。那根本不夠,我對自己說道。然而,看見他臉上明明白白地寫滿了驚駭,讓我不想多說什麼了。我知道那很難承受,不可能輕而易舉做到。
「我們都是如此。」卡爾說道,聲音聽起來十分遙遠。他最終離開桌子,背對著我們,跨了幾大步走到窗邊,俯瞰著仍然燃燒著的城市。
我不怎麼在乎朱利安,也不太相信他,但莎拉的表情很驚異,她看著我,暗沉的臉上滿是同情和恐懼。「怎麼了?」我問。但只有朱利安能回答。即使在科爾沃姆,莎拉也沒能找到另一個皮膚愈療者來幫助自己治好舌頭。那些人要麼就是躲進了柯爾塔,要麼就是已經死了。
「投降絕對不行。紅血衛隊會殺了我們的,而且還可能更糟……」
我把那把鐵鑰匙插|進鎖孔,轉動鎖芯,法萊叫喚起來。她不舒服地吸著氣,叫著痛,變換著花樣,來掩護合頁轉動的聲音。幸好,這門不缺油。它打開了,沒人看見,也沒人聽見。
「哈!」法萊冷笑著看向卡爾。卡爾動了動,在她的注視下有些尷尬。「別跟我說什麼銀血族的仁慈。」
我試著站在我弟弟的角度去看法萊,看到的,都是他們被灌輸后的結果。
「你看到上校了嗎?」
我憤怒地抹掉眼淚,免得它們落下來留下痕迹。儘管我知道自己憎恨這些人,此時此刻卻再也恨不起來了。一小時前攫住我的憤怒全都無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怪異的同情。
仍然能感覺到每一個死在我手裡的人。
「那邊。祈禱門。」法萊指了指一張洞開的大嘴,鐵獠牙,金利齒。拱門是由一塊塊靜默石砌成的,不過我感覺不到它們。它們對我不起作用。讓我鬆了一口氣的是,守城門的是紅血族士兵,都穿著褪色的制服和磨破的靴子。我們向前走,離開積雪的路,進入了科爾沃姆。穿過祈禱門時,法萊仰頭向上看,她睜大了藍眼睛,不住地發抖。我聽見她屏住呼吸,小聲地念著什麼。
紅血衛兵們馬上幫忙,有三個人衝到她旁邊攙扶她,這就留下了一道足夠我們通過的口子。海瑞克read.99csw.com和我迅速地走了過去,貼著另一側的牆壁走向走道盡頭那扇鎖閉的門前。法萊跪在地上,仍然裝著百般不適,眼睛卻看著這扇門。我周圍的幻象抖了抖,這說明海瑞克聚精會神,他現在要藏住的不僅是我們倆,還包括這扇門——它就在六名把門的士兵眼皮底下打開了。
法萊打斷了他的連綿思緒,低聲怒道:「可我們不能等。」
她瞪著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劈開似的:「系統不完善,但能保護我們。如果你總是這麼氣哼哼的,我可不會幫你了。」
「沒有啊。」另一個銀血族問答。
「這兒一切正常嗎?」她嚷嚷著,用力在石板上跺著腳。我和海瑞克與她保持著安全的距離,轉過拐角,便看見六個荷槍實彈、戴著紅色圍巾的士兵。他們擠在狹窄的過道上,肩並著肩,一動不動。
可他並沒有平靜下來,反而更加恐慌。他拉著我的手更用力了,腦袋不停地轉來轉去,打量著法萊的部下。「他們知道你是什麼嗎?卡,他們知道了嗎?」
我咬緊牙齒,將靜默異能在皮膚之下聚積。我不知道該不該在這兩個人發出警報之前殺死他們。一想到這個就讓我覺得噁心。
我們一回到儲藏室,安全了,我就把一切都告訴她了。法萊生氣極了,好像卡爾的計劃只是個煩人的把戲,而不是會影響到我們所有人的威脅。
「像洞里擠滿了蜘蛛。」我嘀咕著。
「什麼意思?」
我的異能包裹著我,沉重得像煙霧,輕飄得像羽毛,猶如汗珠兒一般,從每一個毛孔中滲出來。這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它無法為我推倒柯爾塔。我的異能只對血肉之軀有效。我一直在練習。它令我恐懼,可我需要它。靜默的異能像颶風似的裹挾著我,將我置於正在成形的暴風眼中。
艾達點點頭表示贊同:「梅溫國王提及科爾沃姆時的措辭相當謹慎,他把一切都描述為恐怖活動,而非反抗革命。他稱此為無政府狀態,是嗜血的、濫殺無辜的紅血衛隊的傑作。軍團里的紅血族,全國的紅血族,都不知道這兒究竟發生了什麼。」
法萊咬了咬牙:「很好,繼續保持警惕——噢!」
「有沒有卡爾的最新回報?」法萊問,「投誠的銀血族?」
她斜眼看著我,滿腹狐疑地眯起眼睛:「卡梅隆·科爾也會承認自己錯了?」
他笑了,還以為哄過我了呢。很好。「只要幾小時就能把我的人集合好,朱利安,莎拉——」
「怎麼回事?」上校問道,眼睛里閃著血紅色的光,「審訊這麼快就結束了?」
我跨過那腦袋摔爛的鐵腕人,把一枚小小的銀鑰匙拋了出去。莫里接住了。即便他曾服兵役,我曾被囚禁,孿生姐弟的默契卻始終如初。他用力把門拉開,沖向清新的空氣,陽光灑了進來,其他人質全都一擁而出。
這樣一來我們就不能留下來了,包括我在內。我得承認,我很想去。不是為了打仗,而是想要看看真正的勝利是什麼模樣。當然,也是為了離窒息區,離我弟弟,離我的真正目的更近一點兒。
我的靈魂被恐懼攫住了。
法萊是湖境人,更適應這種天氣。她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在意雪或是刺骨的寒冷。她的思緒明顯飄向了別的地方,飄向了某個人。
「我也不完全確定。」
卡爾表示理解,點點頭,把一隻熱乎乎的手放在我肩上握了握。我笑了一下作為回應,但感覺上自己只是做了個鬼臉。我一轉過身,笑容就消失了。他一直站在我身後等著,目光幾乎要把我的背燒穿,直到那環形的圍牆在我的視野中漸漸模糊。氣溫雖然升高了一些,可是寒意仍然侵入了我的脊骨。我不能讓卡爾那麼做,但我也不能讓莫里在那座塔里多待一秒鐘。
儘管有孕在身,法萊仍然做出一副威風凜凜的模樣。她把步槍從肩上拿下來,兩手握著,卻不像其他人那樣警惕。她的眼神時時渙散,讓我感覺到了她身上的悲傷。
不像那些鐵腕人。
「我們走。」海瑞克輕聲道。
「如果他想幫忙,肯定會來。但那個見鬼的傢伙無影無蹤了。」卡爾咒罵道,「自己逃跑的時候也不帶上梅兒。」
我的腦子裡只有莫里。莫里,和擋在我們中間的、五十個即將成為屍體的銀血族。
她的手指在槍筒上彈了彈:「我說過,謝德一直是我們在科爾沃姆的主要情報來源。我曾與他在這裏工作過,僅此而已。」
「我和一個新血在一起,他能讓我們隱形。我要把你救出去,但你必須按我說的做。」
「由至少五十個銀血族看守。」法萊補充道。她不會遮掩危險,不會哄騙他加入行動。
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絕不能。
他的身體抖了一下,但是沒發出任何聲音。
我一打開門,走進塔里,就明白自己千不該萬不該做這件事。哪怕是我的異能加上海瑞克的異能,也絕不足以對抗五十個銀血族。一旦出現差錯,我們必死無疑,而那些人質,也會在遭受巨大恐懼之後被殺死。
「對梅溫來說,沒有。他願意付出一切來交換的那個人,已經得到了。」
艾達繼續搜索城牆,解讀著信號。在灰暗的光線里,她的皮膚顯出一種灰黃色。但願她沒有生病。
他抓住我的胳膊,強迫我停下。要不是我的靜默異能在四周涌動,他肯定會燃起烈焰的。他很聰明,利用慣性把我往回甩——同時小心地不被我碰到。
但是,對該死的王子殿下、提比利亞·卡洛雷,就不是如此了。
她前前後後地看著,在地圖和自己的記憶中搜索,數據、策略,以及那龐大的信息處理中心裏的一切。她的沉默安慰不了任何人。
恐怖分子,殺人兇手,他們被徵兵服役的始作俑者。
在我們身後,銀血族們仍然在為死和垂死而爭吵。他們完全沒心情去管人質如何了。
「我不會讓他們活著從這兒離開的。」上校咬牙切齒,很不耐煩。我猜他們已經討論過好幾輪了。「梅溫太近了。他們會投靠他,然後帶著更多當兵的回來複仇。」
「當然,法萊。」
「也不能把他們全殺了。」我用手指點點嘴唇。卡爾看著我,很是驚訝。我只是聳聳肩膀。「如果有辦法,如果能接受,上校早就那麼幹了。」
我沖海瑞克打了手勢。他點點頭,準備好了。我們慢慢地跪下,匍匐著身子,混進紅血族之中。這樣當海瑞克的幻象包裹著我們站起來的時候,銀血族就不會一下子注意到我們了。打個掩護,但願有效。
卡爾手腕上閃閃發光的手環咔嗒一響,激起了火花,火花沿著他的胳膊迅速燃起了紅色的火苗。「無論如何,梅溫已經來了!你聽到簡報了,他到洛卡斯塔了,並且繼續向西。他一路巡遊,微笑,揮手,掩蓋著他的真實目的,那就是奪回科爾沃姆。如果你要把我們的後方交給一窩狼,在這座破城裡與他開戰,他就真的能得逞了!」他轉向上校,肩膀上的餘燼還在冒著煙。通常卡爾都能控制好自己,不會燒著衣服,但現在不行了。煙霧繚繞,他的針織背心上出現了一個焦黑的洞。「兩面作戰等於自殺。」
「紅血族肯定會加入我們的。」我大聲地說道,好像這樣就能對抗腦海中的畫面似的。「就讓梅溫調遣他的軍隊吧,那隻會讓我們更壯大。士兵們會倒戈相向,就跟這裏的情況一樣。」
海瑞克眯起眼睛,將注意力集中在我們右側的塔壁上。他粗重地呼吸,鼻子和嘴巴向外呼氣,能量漸漸積聚。雖然知道幻象是不存在的,但我還是打起精神,準備應對。
有兩個人守著樓梯井,很警醒,隨時準備著抵抗偷襲。但我們既不是士兵,也不是紅血衛兵。他們的身影微微抖動,就像被撥動的平靜水面。是海瑞克的幻象,它遮住了我們,不被那些不友好的眼睛看到。
我疾速奔流的血液開始在耳朵里嚎叫,幾乎要聽不見朱利安的聲音了。艾達站在我旁邊,肩膀碰著我的肩膀。她已經知道是什麼事了。我也是。
「好吧。」
五十人。我努力地壓下恐懼,告訴自己沒必要害怕:我們和他們之間還有一支部隊隔著呢,也不會有人蠢到要逼我去任何我不想去的地方——尤其是跟著我訓練了幾個月之後。
羞愧化成了困惑。我推開他,好更清楚地看著他的臉。他粗重地喘息著。「我是什麼?」
「你需要多長時間?」我問。對著他撒謊並不困難read.99csw.com,尤其是,我也知道他在糊弄我。
要是這位王子再多些鋒芒就好了。卡爾心太軟,他不忍心把銀血族士兵留給毫無仁慈可言的上校,可如果不這麼做,就只能讓他們逃跑,然後再折回來對付我們。
「他們在鞏固戰果,正撤回內城牆後面的中心城區重新整隊。我統計了下,至少有五十人。」她喃喃說道。
沒花多少時間,我們的情況就在這些紅血族之間傳遍了。沒有誰質疑。對他們來說,在野獸的肚腹中,質疑是一種奢侈品。
「更糟?」躺在地上的一個士兵驚訝道,他身上布滿傷痕,綁著繃帶。「看看這兒,還能更糟嗎,凱榮?」
科爾沃姆就在前面,向我們投下巨大的陰影,暗處的溫度更低了。我拉起衣領,裹得更緊,想縮進僅余的暖意里。這有著黑色城牆的駭人巨物彷彿衝著我們咆哮。
法萊的臉頰漲紅了,不是因為冷。她的手指仍然懶懶地敲著槍托。「也許吧。」她答道。「也許吧。」她更輕地說服自己。
「所以,我們既不能餓死他們,也不能放了他們,還不能拿他們討價還價。」法萊掰著手指說道。
我極目遠眺,想要看得再遠一些,再遠一些。這裏的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太陽掩在霧蒙蒙的灰色天空里,模模糊糊的。在西北方,窒息區那邊,雲朵是黑色的,沉甸甸地沾滿了灰霾和死亡的氣息。根據我們獲得的最新情報,雖然梅溫已經解除了低齡兵役法案,可那些軍團依舊沒有撤回來。他們深陷交戰區中,遙遙不可望。而近來,紅血衛隊偶爾會佔領那些國王的部隊撤退後的地區。我極力不去想象弟弟——在寒冷中縮成一團,大號制服晃晃蕩盪,眼窩烏黑深陷——但這些思緒一直在我的腦海里灼燒。我回過頭,轉向科爾沃姆,轉向眼下的任務。我必須把注意力放在這裏。我們更快地佔領城市,那些士兵就能更快地被調回。然後呢?我自問,送他回家嗎?送他回到另一座地獄嗎?
有人講話,牆壁回傳來他們的聲音,很低沉,可以聽見,卻聽不清內容。似乎很焦急,在爭論著什麼。黑影晃過,我飛速地一閃,隨後來到了柯爾塔的第一層,從樓梯邊探了探頭。溫暖的亮光灑過來,勾勒出螺旋向上,通往中央廳室的圓形樓梯井——就像是這座塔的脊柱。很多樓層都有門可通往別處,但那些門都緊緊地鎖著。我的心像打雷似的怦怦狂跳,聲音大得我都擔心會被銀血族聽到。
他繃緊了下巴,毅然決然,就像一座山。即便是此刻,衣服燒爛,瘀痕累累,肉體上遍體鱗傷,情感上千瘡百孔,他仍然像一位國王。卡爾的確是那種永遠都不會下跪屈服的人。那種東西根本不存在於他的生命里。
在我面前,法萊正以她能承受的最快步速向我走來。她一看見我就沉下臉,緊緊地皺起眉頭,臉漲得紅通通的,像個甜菜,讓她嘴角的那塊白色疤痕更顯眼了。總之,是一副嚇人的模樣。
我從來不知道這些事,估計也沒幾個人知道。法萊很少講述自己過去的事,現在何以會告訴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我看得出來,她需要訴說。我也就任由她說,給她當聽眾。
「站住!」一個鐵腕人向我衝來,他壓低腦袋,就像一頭公牛。我將靜默的能量注入了他的體內,死死地卡住了他的喉嚨。他踉蹌起來,感覺到了泰山壓頂般的重負。我也感覺到了死亡正在他的身體中洶湧翻滾。我必須殺死他,儘快殺死他。我的急切衝擊著他,讓他的嘴巴和眼睛里都噴出了血,讓他的身體器官逐一壞死。我奪走了他的生命,比我以前殺死的那些人都要快。
「好。我能辦到的。」我屏住呼吸。「把我說的話告訴其他人。小心。別讓銀血族看到。去吧,莫里。」
他也會奪走我的弟弟嗎?
人質越來越近了,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其中有一張臉,我再熟悉不過,他和我是那樣的相像:捲曲的黑色頭髮,烏黑的皮膚,瘦長的四肢,一雙大手,手指像爪子似的彎曲。我所見過的最明亮、最開懷的笑顏,此刻卻如此遙遠。如果可以,我會一把抓住莫里,讓他再也不離開。然而,我慢慢地爬到了他身後,在剛好能夠到他耳朵的地方蜷伏下來。我希望他千萬千萬不要被嚇著。
我再也用不著顧忌這個那個,去當一個殺人兇手了。
「兩個銀血族把一個紅血族士兵從塔上扔了下去。」艾達眯著眼睛,用雙筒望遠鏡觀察著。在她旁邊,法萊一動不動,平靜地把胳膊交疊在胸前。
我冷哼一聲:「你都不知道事情的全貌嗎?我好震驚啊。」
我們跟在她身後,經過了重重防衛的紅血衛兵和那些投靠了我們的紅血族士兵。他們大多用手指碰碰眉毛,以示尊敬。法萊在紅血衛隊是人盡皆知的人物,我們所依賴的就是她的這種地位。我一邊走,一邊拉起髮辮,把它們儘可能地綁緊。頭髮被我拽得很痛,這能讓我保持警醒,也能讓我的雙手有點兒事做,否則,我可能會像海瑞克一樣開始發抖。
我雙手撐著腰:「投誠和投降是有區別的。他們並不想加入我們,只是想保住小命罷了。他們知道卡爾會心慈手軟的。」
我點點頭,明白他的意思:海瑞克需要為解救人質保存體力。
「科爾,」她快速地說道,音調像她爸爸一樣堅定,「我擔心你要去做什麼傻事。」
我的雙手在口袋裡攥成拳頭,猛揮了幾下。如果這樣看起來像個兇巴巴的小子,我也不在乎。我就是這樣:又害怕,又兇巴巴,只消看一眼就能殺人的臭小子。恐懼啃噬著我,對那座城的恐懼——對自己的恐懼。
「銀血族的戍衛部隊死了一百人。大部分傷員和其他人都逃到郊外去了,也可能會去洛卡斯塔。留在城裡的不足一千人,有不少在卡爾發起進攻前就被反抗家族策反了。」
卡爾與上校以及這座要塞城市內部的反抗者協同,率領由紅血衛兵和新血組成的突擊隊攻了進去。暴風雪為他們提供了出色的掩護,突襲造成的震蕩也對他們有利。卡爾心裡有數,並沒有要求我參加,於是我便和法萊一起留在了洛卡斯塔。我們在電台旁踱步,焦急地等待消息。我睡著了,但法萊在天亮前把我弄醒,笑著告訴我,我們佔領了城牆。科爾沃姆見不到新的黎明了,它已陷入恐慌混亂。
法萊繼續說。「國王探望了傷員,那些人是在我們的第一波襲擊中撤退逃離的。我們來這兒的半路上我才知道,否則的話……」她嘆了口氣,「好吧,現在說這個也晚了。」
「她早已沒有回頭路了。」法萊喃喃說道。
法萊小聲地講解著我們的計劃,嘴唇飛快地翕動,海瑞克則不停地點頭。法萊不會跟我們一起到柯爾塔里去,但是她要確保我們能成功。
「我知道。但我已經告訴過你了:蒙弗和司令部希望卡爾能留在我們這邊,不惜一切代價。他幾乎堪稱防彈,其他人則都可能在暴動中被打死。」法萊用兩隻手搔了搔頭皮,把金色的頭髮向後攏。「我也不想如此,但如果一名軍人不能服從命令、不能對行動保密,他一定是我不願意信任的人。」
「她昨天已經到洛卡斯塔了。」
我無法回答腦海里的疑問,也絕不願意把莫里再送回紐新鎮的工廠里去,哪怕那樣他就能回到父母身邊。他們是我的下一個目標,得先把弟弟救回來——不可能實現的夢,一個接著一個。
上校冷哼道:「也許他們已經開始自相殘殺了。」
「傷亡如何?」
「他們會因為這個殺了你的。紅血衛隊會因為你是那個而殺死你的。」
過了好一會兒,他咬咬牙,同意了。
「別糾結那些無法改變的事了,沒用的。」法萊在冰冷的地板上蹭了蹭靴子。「我們唯一的辦法只有蠻幹了?一塊石頭一塊磚地推倒那座塔?一寸陣地一潑血地強攻?」
「噢,你有好主意嗎?」
「好。你們準備好之後,我在外面的軍營等你們。」我向後退了退,勉強擠出一個「哦你可真體貼」的眼神。起風了,風吹著我的髮辮,頗有暖意,但這不是因為卡爾,而是因為太陽。春天總歸會來的。「我需要理清思緒。」
一、二、三、四……我在黑暗裡數著自己的步子,一隻手在冰冷的牆壁上摸索。
「卡梅隆!」他叫著,伸開胳膊,指尖彈動,火苗便浮現在空氣中。他往後退了一步,嚴嚴https://read.99csw.com實實地堵住了我的路,那火苗更猛烈了,舔舐著他的肘部。他又穿起了盔甲,那些互相連接的皮革、鋼鐵甲板將他的身影放大了一圈。「卡梅隆,要是一個人去塔里,你會死,他們會把你生吞活剝的。」
突然,牆壁向里爆炸開來,火球和碎石四處迸裂,塔被炸上了天。銀血族們嚇壞了,四散逃竄,還以為是遭到了襲擊。噴氣機呼嘯著掠過,在雲層中俯衝。我眨眨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這些都是幻象,可是看起來卻如此驚人,如此逼真。
「你有什麼好擔心的?」我沖他吼道。我渾身的骨頭都僵死了,關節緊繃著,多用了一點勁兒。靜默效應擊中了卡爾。他的火苗熄滅了,喉結上下滑動。他感覺到了。我正在傷害他。堅持住,記著你的定量,不要太多,也不要太少。我又增加了一些,他便又向後退了一步,但仍然擋在我必須去的那個方向。在他身後,已經能看見內城城門了。「我到這兒來只有一個目的。」我不想跟他打,我只想讓他往旁邊讓一讓。「我不會讓你的人殺了他。」
「我明白。」卡爾叫道,聲音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我不知道那些會燃起烈焰的銀血族,是不是也有著他這樣的眼睛:灼灼逼人,鬱郁燃燒。「我明白,你一定會去的。我也會的,如果——」
卡爾臉上的抽搐是毫不掩飾的。「若是普通敵人從正面進攻,他們是不愁的。沒什麼比共同的恨意更能使銀血族聯合起來了。」他沒有抬起頭,而是一直把目光對準了桌板,意思很明確。「尤其是,現在人人都知道,國王就在附近。」他的臉色暗了下去,陰雲密布。「他們可以等。」
「她這個觀點倒是有可能——」上校開口了,破天荒地贊同我的話。這感覺真奇怪。不過,法萊打斷了他。
地牢在科爾沃姆的地面之下,越來越深,空氣也越來越潮濕、冰冷,直到我呼出了霧氣。當拐角處亮起燈光時,我感到了一陣不安。法萊只能送我們到這兒了。
我環顧四周,不敢多想。如果他們繼續這麼大呼小叫的話,我們的任務就容易得多了。在廳室的最裡面,我看見他們了:擠作一團,粉色或棕色的皮膚,他們的血是紅色的,年紀不超過十五歲。恐懼把我釘在原地,動彈不得,讓我隔絕了外界,變成一部憤怒而致命的殺戮機器。
他們的對話剛好蓋住了慌亂的腳步聲,讓我們得以沖向樓梯頂端,來到一扇半開著的門邊。我無聲無息地呼了口氣,感覺到一種不可思議的鬆弛。我的手也顫抖起來。
我弟弟如我所料,驚恐萬狀,他的眼睛死盯著那個血濺樓底的鐵腕人。我安慰自己,說他只是驚呆了,並不是怕我。
卡爾正要發作,門突然開了,朱利安和莎拉沖了進來,兩個人都大睜著眼睛,臉上閃著銀光。上校跳了起來,是驚訝,也是防備。事關銀血族時,我們都不會掉以輕心。對他們的恐懼是根植于骨髓中、流淌在血液里的。
另一個只剩一口氣的士兵則大聲叫著誰的名字,而那個人已經不在人世。
「可他還是那麼做了。」我試著去理解,卻無法想象,如果把我的家人置於那種境地會是什麼樣子。不管為了什麼我也做不出來。
海瑞克和我跳起來,轟趕著其他人跟我們一起走。我們穿過火海,火苗近在咫尺,足以將我們燒焦。雖然知道這不是真的,我卻還是忍不住瑟縮。烈火是極佳的掩護,銀血族都嚇呆了,我們便慌慌張張地跑出門,來到了樓梯上。
然而,我已經崩潰絕望太多次了,再多一次都不能承受。
她默默地揮了揮手,讓我們退到後面。我靠近了海瑞克。來了。興奮和恐懼同時襲來。我來了,莫里。
卡爾聳聳肩,他寬闊的肩膀輪廓上下抖動:「很多,但都不好,除非——」
儘管沒人聽見,我也照此禱告了一遍。
「但是不流血的辦法,沒有了吧。」
「柯爾塔。」上校答道,他敲了敲地圖上相應的位置,「防禦森嚴,幾乎相當於地下堡壘的水平,要攻進去很難。」
但海瑞克向前衝去,腳碰到了台階。這聲音不大,可足夠引起銀血族的警惕了。他前後打量搜索,嚇得我一動不動,緊抓住海瑞克伸出來的手。恐懼在我的喉嚨里抓撓著,想要衝出一聲尖叫。
「而現在,她正和那個邪惡的國王一起巡遊。」法萊喋喋不休。她像一架機器似的加速運轉起來,聲音里充滿了幹勁和力量。謝德的幽靈不見了。「那會讓事情簡單一點兒。當然,困難是一定的,不過死結已經開始鬆動了。」
這可不代表我能停下來喘口氣。
所以,我就和法萊的部下,在林木的遮擋之下,向外看著那焦黑的城牆,以及更黑的濃煙。科爾沃姆城內已經燒起來了。我看不見什麼,但我知道戰報。當卡爾和上校發起進攻時,幾千名紅血族士兵——大多是在紅血衛兵的鼓動之下——掉轉槍口,對準了他們的軍官。整座城市猶如火藥桶,由烈焰王子點燃了引線,猛烈爆炸。現在,儘管已是一天之後,戰鬥仍沒有結束。我們逐步佔領城市,一條街,又一條街,零星的槍擊聲打破了寧靜,讓我不禁瑟縮。
他在發獃,古銅色的眼睛像兩個茫然的空洞。我跟在法萊後面進了屋子,他也沒動一下。法萊走向上校。上校正坐在卡爾對面,一隻手按著太陽穴,另一隻手撫著地圖或簡圖之類的——也許是科爾沃姆,因為那上面的形狀是八角形,而且還有個圈,應該是代表城牆。
莫里,再有幾秒鐘,再有幾英寸。
我仍然能感覺到,自己對他們所做的一切。
別人也許會覺得這麼說很粗魯,法萊卻笑了:「謝德也很固執。這是他們的家風。」
我生長在貧民窟,可我不傻,更不是那種會被卡爾稜角分明的臉孔和迷人微笑哄得暈乎乎的女孩。他的魅力也有局限。他能迷住巴羅,可這招兒對我沒用。
「麥肯瑟斯將軍無意中看到了訓練指令。」朱利安說。他像莎拉一樣,也猶豫地看了我一眼。我的耳朵里響起了脈搏跳動的聲音:不管他說什麼,都不會是好事。「在圍城之前,部分軍團就已被召回待命。他們無法勝任交戰區域的守衛任務,包括紅血族。」
我摸到了第二扇門,用鑰匙在鎖孔四周戳來戳去。鎖孔很小,我來回劃了好幾次才把鑰匙插|進去。「走了。」我小聲說道,是提醒海瑞克,也是警示我自己。
他轉過頭,眼睛大睜著,充滿了恐懼。他遺傳了我們母親的眼睛,眼線黑黑的,睫毛長長的。我強忍住想要擁抱他的衝動。慢慢地,他的頭向前後點了點。
她陰沉地一笑:「有的是。」
「他必須如此。而這——這是個絕佳的動機。梅兒得知以後就加入了我們。又一個巴羅。」
這兒應該有樓梯才對……對了。我的腳趾碰到了最底下的一級台階。我攥住海瑞克的手腕,開始往上走。燈光影影綽綽,但是越來越亮了。兩架飛機飛過,就像我們去劫獄時乘坐的那兩架一樣。
這一次,他向我靠近了,指尖的火苗變成了藍色,連空氣里都有了焦煳味。它們在我的靜默效應下閃動著,喘息著,努力地想要繼續燃燒。只要我想,我就能把它們熄滅。我能攫住他的異能,猛撕猛打,把他殺死,感知著他的生命一分一厘地消逝。我想那麼干,但那是愚蠢的,由憤怒狂躁和盲目的復讎心統治的。我可以讓它激發我的異能,讓它把我變得強大,但我不能讓它控制我。正如莎拉教給我的,這是一條狹窄的界限。
那個銀血混蛋遲疑著,拖延著,最終說道:「我們認為,是的。」
一字一句像錘擊般襲來,我這時才發現,我弟弟不是唯一一個覺得害怕的。他的戰友,那些十幾歲的少年,聚成一團,遠遠地躲著紅血衛兵。幾步之外,法萊與我目光相接,她和我一樣鬧不明白。
她猛地朝我轉過頭:「為什麼這麼問?」
於是他兩天前就開幹了。
「後來,他妹妹……我從來沒見過他那樣驚恐。我們一起看了選妃大典,看著她掉下去,看著她放出閃電。他以為銀血族會殺了她。後來的事,我猜你已經知道了。」法萊咬住嘴唇,低頭看著手裡的步槍。「那是他的主意。我們必須把他從軍隊里弄出來,於是他偽造了死刑記錄,連上面的字都是他自己寫的。然後他就走了。銀血族才不會在意死掉https://read.99csw.com的紅血族呢,但是,他的家人會啊。這讓他耿耿於懷了好久。」
他張了張嘴,可什麼也沒說出來。我焦慮不安地等著,每一根神經都在懇求他快點兒答應。他必須明白這有多麼重要。他必須如此。
「莫里,卡梅隆來了。」
我不知道要去哪兒,但科爾沃姆的路很好認。柯爾塔本身就是個明證:這座城市是精心設計的,是秩序井然的,就像一個巨大的齒輪。我明白的。我的腳踏在人行道上,推著我穿過守在外面的士兵。左側,科爾沃姆高高的城牆直指向天;右側,花崗岩建成的內城牆邊是軍營、辦公樓、訓練設施。我必須找到內城牆門,好進入城中採取行動。猩紅色的圍巾是最好的偽裝,我的樣子就像一個紅血衛兵。我原本也有可能成為紅血衛兵的。紅血族的士兵沒阻攔我,他們或是心煩意亂,或是興奮不已,或是手忙腳亂,反正沒空去管自己人任性的舉動。他們推翻了自己的主子,對我則視而不見。
「謝德就是其中的一個。」
那些回憶讓我一陣眩暈,無比羞愧。這都是為了莫里,為了活命。而現在再也用不著那麼做了。
我沖在最前頭,領著大家往外跑,海瑞克斷後。他像舞蹈演員似的揮動雙手,在稀薄的空氣里編織幻象:火、煙、炸彈。這樣一來,銀血族就無暇追蹤我們,而是只顧著在嚇人的幻象中活命了。靜默效應自我的身體中噴發,延展成一個蘊含著致命能量的球體,撂倒了兩個巡邏的銀血族。莫里緊緊跟在我後面,幾乎要把我絆倒,但他抓住了我,我才沒從欄杆之間掉下去。
他轉過身,看著他的同伴,而我推了推海瑞克。
我聽不清她的話,只是一直奔跑,直到抱住了我弟弟。他的心臟狂跳著,而我為此陶醉:他在這兒,他活著。
在遇見紅血衛隊之前,我一直認為,同盟只能建立在相同的想法和目的之上,就像串聯起來的機器,為了一致的目標而一起工作。我真是太天真了。卡爾和我雖然看起來同一戰壕,可我們想要的根本不一樣。
我感到了一絲安慰。卡爾彙報戰況時並沒有提及我方的傷亡,但並不能確定究竟如何。莎拉沒事,我很高興。我眯起眼睛打量著那令人生畏的祈禱門,搜尋著科爾沃姆最東端的那座黑色和金色的入口。在城牆的欄杆上,紅色的旗幟前後飄揚,在陰沉的天空之下像是閃閃發光。艾達解釋道:「他們在向我們發信號。那是安全的入口。」
另一個鐵腕人則沒那麼容易混過。他倚在門上,兩條長腿向外伸著,幾乎把整個走道都堵死了。我和海瑞克只得擠到樓梯的另一端去。所幸我個頭兒不高,沒費什麼力氣就跨了過去。海瑞克卻又開始發抖了,好不容易才叉開腿邁過去,沒弄出響動。
反對的人立刻嚷嚷起來,掩護著我們進了屋子。我們就像是老鼠,潛入了一間餓貓環伺的房間。銀血族的軍官們都湊在牆邊,大部分人身上都掛了彩。血的氣味很重,爭吵不休的聲音里夾雜著喊痛的呻|吟,他們一個比一個大聲,蒼白的臉上寫著恐懼、悲哀和掙扎。有些負傷的人已是彌留狀態了。傷員身上散發出的惡臭和這一幕讓我幾乎窒息。這兒沒有愈療者,我明白了。這些銀血族身上的傷,不能靠揮揮手就消失。
莫里緊箍住我,因為害怕而翻著眼睛。「紅血衛隊,」他噝噝吸著氣,更緊地抱著我,「卡,我們得快跑。」
「我們需要的是那個該死的預言者。」我咕噥著。我沒見過喬,那個傢伙幫梅兒找到了我,抓住了我。我在梅溫的新聞轉播里看到過他。「讓他為我們幹活兒多好。」
我們默不作聲,對自己所處的危險境地心知肚明。我們突兀地站在新降下的雪地里,一個接一個地踩著前面的腳印走。法萊部隊中的新血尤為緊張。其中一個是由梅兒招募來的,名叫洛里,正像條獵犬似的在最前頭領著我們,腦袋前後搖晃。她的感官極其靈敏,一旦有迫近的襲擊,她就會看到、聽到,或者嗅到。在劫獄克洛斯之後,在梅兒被抓走之後,她就把頭髮染成了鮮紅色,此刻在皚皚白雪和鐵灰色的天空之間,猶如一道傷口。我緊盯著她的肩胛骨,一旦她有所猶豫,我準備撒丫子就跑。
「我覺得你不會什麼想法都沒有吧?」法萊從上校手裡拿過地圖,一邊問一邊瞥著那位流亡的王子。
我們跟著聲音的來源,齊齊地往前走。中央廳室位於第三層,而踏上台階的時候,我幾乎無法呼吸。按法萊的圖示,這間大廳向四周擴張,佔據了整整一個樓層。人質就在那裡,還有一大堆等著梅溫開恩或是卡爾援救的銀血族。
「卡爾,讓我過去,讓我去救他。」聽起來像是在乞求。
海瑞克看起來很緊張。他不是個戰士,既沒去過克洛斯監獄,也沒參加科爾沃姆的襲擊行動,可他的幻象異能可以幫我們的大忙。他和其他人一起加入,躲在這位有孕在身的上尉身後進行訓練。梅兒還在的時候,在一次失敗的新血徵募行動中,他似乎大受影響。自那以後,就漸漸地不參与討論了,只負責防禦,而不用投身於激烈的戰鬥。我有些嫉妒他。他不知道殺死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至少二十人。」我極快地答道,「我們認為我弟弟也在其中。」
「只要一聲令下,窒息區的各個軍團就能以急行軍的速度在一天之內抵達這裏。如果更積極些,還可能更快……」艾達沒說完。其實她用不著掩飾,我都能看見我弟弟。梅溫的新律雖然救了他,可那只是字面上的,他們還是會被銀血族的軍官驅趕著,在冰天雪地里疾馳,最終也不過是來當炮灰而已。
「我們走。」我說著緊緊箍住海瑞克的胳膊。
「對間諜來說,你有時太容易被一眼看穿了。」
法萊並不贊同。「完全信任他們是很難,但他們明白我們不會做什麼、不能做什麼。而現在……」她重重地喘了口氣,眼睛直直地盯著地板,「我聽說,蒙弗打算介入更多。」
即便恨意綿綿,我也不是鐵石心腸。傷情最重的那些人沿著拱形的外牆排成一列,離我的腳只有幾英尺遠。距離我最近的是個女人,她的臉上帶著刀傷,徒勞地想捂住自己被剖開的肚子,可銀色的血還是不斷地從她的手底下流出來。她的嘴巴一開一合,就像在空氣里捯氣的魚。她的痛苦如此深重,讓她連發抖和喊叫也不能。我咽了口唾沫,突然冒出了個奇怪的想法: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帶她離開這悲慘的境地。我可以伸出手,用我的異能把她送往永恆的平靜之中。
我一隻手扶著冰涼的牆壁,好支撐住自己。皮膚之下的靜默異能衝撞著、渴求著,向外擴張開來,想要把屋裡的所有人都擊倒。我必須得親自開口,因為朱利安不會說的:「我弟弟在那兒。」
他眯起眼睛,彷彿看穿了我的所思所想。所以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驚訝無比,心臟狂跳,幾乎蓋過了他的聲音。
下一個鐵腕人死得更快。我盡全力將異能沖向他,把他撞下了樓梯。他頭向下掉了下去,腦袋撞在石頭地面上,顱骨粉碎,血和腦漿四溢。我的胸膛里一陣嗚咽,可也沒有時間去思考,為什麼會覺得自己噁心不堪。為了莫里,這都是為了莫里。
「過來呀。」我咕噥著,拉住她的手腕。她的皮膚比我白,可是在陰影之中,我們都混為一體了。
到達第二扇門前面時,腎上腺素激增:我們就在柯爾塔的正下方。我來不及去回想塔的構造,但還是能記得個大概。這足夠讓我們找到人質,並且把他們從監視的正中心帶到安全的地方。沒有了人質,銀血族就沒有了討價還價的籌碼。他們非投降不可。
「司令部。」我憎恨這個詞,憎恨這個詞所代表的那些人。「我開始覺得,他們並沒有把我們的利益放在首位。」
「不是我。」我咕噥著。她仰起頭,我便跟著她走。
我的指令迅速傳遞,人質們緊張起來。儘管他們和我年紀差不多,卻因為幾個月的戰鬥訓練和戰壕中的艱苦日子而顯得很是衰老。就連莫里也是,雖然他看起來比在家時壯了一些。我看不見他的眼睛,試探著伸手拉他。他的手靠近了,緊緊地攥住我的手。幻象隱去了我們的形狀,同時往人質那裡增加了兩個人形。他們瞪著我們,努力地掩飾著自己的驚訝。
與隧道相連接的一個小房間也是漆黑一片,但https://read.99csw•com要暖和得多。正如法萊所說,這座塔嚴防死守,完全與外界隔絕。海瑞克跟在我身後進來,和我一起關上了門。他的手拂過了我的手,沒發抖,很好。
首層的入口是鎖死的,不過有人質們幫忙,銀血族的工事很快就被破除開,露出了雙開大門。擋在我們和自由之間的,只是一把鎖。
我不是梅兒·巴羅。我不能讓自己的弟弟陷入這種境地。
可他在我的臂彎里變得冷硬。「你和他們是一夥兒的。」他厲聲說道,目光里的憤怒和指責令我膝蓋發軟,「你是紅血衛隊的人。」
我不知道什麼東西才能刺|激那位流亡王子採取行動,直到梅溫國王的加冕巡遊拉開帷幕。那明顯是一場表演,是又一個陰謀,是衝著我們來的。人人都預想到了襲擊,我們得先下手為強。
「那麼,押為人質如何?你該不會想告訴我,塔里就沒有一個有價值的傢伙吧?」上校回敬道。
我強忍住了歡呼雀躍的衝動。這是關鍵的一步,但還遠遠沒有成功,在莫里重獲安全之前,我絲毫也不能放鬆。「謝謝你。」我握住他的手,晃了晃。「非常非常感謝你。」
我們像上樓梯時一樣小心地穿過廳室,速度放慢了一倍。傷情不嚴重的銀血族晃來晃去,照看著那些重傷員,同時也是為了讓自己不那麼緊張。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銀血族:疏忽不備,距離很近,看起來太像是普通的人類了。一個年長的女軍官纏著好多繃帶,她拉著一個年輕小伙兒的手。後者大概只有十八歲,臉色蒼白得像白骨,一點兒血色也沒有。他平靜地凝視天花板,等著死神降臨。他旁邊的人已經沒氣了。我忍住驚呼,強迫自己平穩安靜地呼吸。儘管這兒有這麼多掩護,我還是不能冒險。
有一件事,卡爾是說對了的:攻佔科爾沃姆的城牆是我們的最佳計劃。
她哆哆嗦嗦地彎下腰,一隻手撐住漆黑的牆壁,另一隻手捂住了肚子,臉上表現出疼痛的模樣。
「我遮不住聲音,所以我們必須儘可能地安靜。」海瑞克嘀咕著,拉住我的胳膊,跟上來說道,「離我近一點兒。幻象越小,持續的時間就越長。」
「那就讓我過去。」
他開誠布公地分享了自己的計劃。細節極其詳盡,以至於我都能看得出,他是打算利用我的憤怒,利用我弟弟,來實現他自己的目的。吸引警衛,調虎離山,進入柯爾塔,用你的靜默異能作為盾牌,迫使銀血族用人質來交換自己的自由。朱利安會打開大門;我會把他們護送出去。兵不血刃。不必再圍城,科爾沃姆便是我們的了。
法萊點點頭:「當然,這取決於你的意見。我們還可以想別的辦法。」
「這麼說,她演講里的這部分不是撒謊。」我想起了梅兒被迫說出的那些話。當時她垂首盯著攝像機,彷彿那是劊子手。他們問我是否想要為他的死復讎。「難怪她的性格這麼怪,根本沒人告訴她任何實情啊。」
我們緊拉著彼此,踉踉蹌蹌地衝出去,迎面是一大堆武裝到牙齒、困惑不已的紅血衛兵。他們在法萊的命令下,為我們讓出一條路。法萊在一旁叫著,讓他們盯住柯爾塔的入口,以防銀血族突圍。
「呂科斯,你聽到什麼聲音了嗎?」鐵腕人衝著下面喊道。
「他是在拿整個科爾沃姆冒險。」我挑撥道,「而且,如果他這麼幹了——」
「至理名言。」法萊咕噥著,為了我們倆的默契而忍住笑意。她的計劃很倉促,可那是因為卡爾迫使我們這麼做。「好吧,跟我來。」她說,「這需要迅速、安靜,以及一點兒好運。」
「告訴我媽媽,我愛她。」垂死的青年輕聲說道。
「沒錯。你的幻象——」我強調說。但海瑞克抬起一隻手,直發抖。真不知道他的幻象是不是也會一樣抖得厲害。
很好。她不相信銀血族,不會拿我們的命去押注。
幾個月來,我從來沒有在戶外訓練中使用過自己的異能——自打那些混蛋磁控者把我們的飛機擊落之後,就沒用過了。但我記得那種感覺,把靜默壓制當作武器的感覺。在克洛斯監獄里,我用它殺了人。他們都是可怕的人,是銀血族,把我們關起來,讓我們慢慢等死。我感覺到他們的心臟停止跳動,感覺到死亡步步緊逼,猶如降臨在自己身上。這樣的能量讓我恐懼,讓我迷茫:我會變成什麼樣子?我想到了梅兒,想到了她在狂烈暴怒與自我封閉兩個極端之間搖擺。這就是擁有異能的代價嗎?我們必須得二選一嗎?空洞虛無,或是邪惡魔頭?
她點點頭,若有所失:「他被編入一支補給部隊,派往科爾沃姆。那時他是軍官助理,那是一個相當不錯的位置,對我們來說更是如此。他給紅血衛隊提供了相當多的情報,那些情報都是經由我傳遞的。後來,他不能再待下去了,被送到另一個軍團里。有人知道他身懷異能,便想要處死他。」
我的眼前有什麼東西在晃動,像窗帘似的落了下來。幻象。海瑞克緊拉著我,讓我貼在他胸前,兩個人步調一致地往前走。我們可以清楚地看見四周,但當法萊回頭張望時,她的目光茫然地前後搜索——她看不見我們了。拐角那裡的紅血衛兵也看不見我們。
「地點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嗎?她離這兒越來越近了,阿爾博魯斯,鐵通路——」
我把它們分別塞進不同的口袋,好方便拿取:「明白。」
艾達瞥了一眼法萊,等著她下命令。上校在城裡,她就成了這裏級別最高的軍官,發的話就像法律一樣管用。但是法萊沒什麼表示,我猜她應該是在權衡吧。要抵達祈禱門,我們就得穿過一片開闊地帶,很容易被一網打盡。
這些巡邏的銀血族都是大塊頭,鐵腕人。他們有著石灰色的臉孔和木樁那麼粗的胳膊。如果我使用自己的靜默異能,他們根本不能把我怎麼樣,但我的異能對槍不起作用,而他們個個都佩著好幾支槍:雙筒手槍,肩上還背著步槍。塔里儲備充足,為的就是抵禦包圍,我因此推斷他們的槍支彈藥遠比所需的多。
「我來幫你。」
艾達嘆了口氣:「是的,柯爾塔就是為應對這類情況而建。最後的陣地,裝備優良,供給充足,雙層防護,滿坑滿谷地配備著五十名訓練有素的銀血族,而且隘道處兵力可能有五倍之多。」
我們慢慢地從他身邊溜過去,後背緊貼著這座塔的外牆。他走過去了,完全不疑有他,注意力根本不在眼前。
「你以前和謝德來過這兒嗎?」我輕聲問道。
「好吧。」法萊突然說道。她的藍眼睛生機勃勃,果決勇敢。「我們走。」
「艾達,」法萊輕輕推了推她,「你有沒有看到我們疏忽了的東西?」
「已經包含在剛才的數據里了啊。」艾達有點兒不耐煩,但也只是一點點,她永遠是我們中間最冷靜的那一個。「有七十八人在卡爾的控制和保護下。」
朱利安被「審訊」二字刺痛了,譏諷道:「與您的所作所為相比,我的提問堪稱仁慈。」
「快走!」我喊道,聲音因恥辱而嘶啞。謝天謝地,莫里照做了,和其他人一起向下層衝去。
「人人如此。」
好計劃。只是,那些銀血族士兵會逃跑,再次投靠梅溫,加入他的軍隊。
「來時,你祈禱遠走高飛;去時,你祈禱永不歸返。」
「要是你,就會把他們全殺掉?激起所有人來反對我們?」法萊轉向我,反駁道。但隨即她就不屑地擺了擺手。「已經有五百多人逃出了城,隨時可能折回來殺了我們。」
「可能而已。幾個月前,我們就開始滲透科爾沃姆的衛戍部隊了,鼓動他們發起暴動,一直不斷地動員他們,才有了現在的爆發。可軍團的情況未必如此,國王能說服調派的銀血族就更不用提了。」
濃煙混在寒冷的空氣里,讓天空染上了一股股的黑色。這讓我想起了工廠。我不禁顫了顫,脖子上的刺青暗暗發癢,但我沒有伸手去抓。那兒已經被我抓破很多次了,有一回,莎拉要幫我治療,我拒絕了。這刺青,這濃煙,都提醒著我的來處,提醒著那些沒人能承受的過去。
死亡像陰雲般降下,它同樣籠罩在我的身上。我可能會死在這兒,和這些人一樣慘——只要海瑞克累了,只要我踏錯一步。我努力地撇開胡思亂想,只專註于自己的兩隻腳和前面的目標。越往裡面走,情況就越艱難。我眼前的地板變模糊了,但那不是因為海瑞克的幻象。我……我哭了嗎?為他們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