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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梅兒

第十六章 梅兒

「你的新血部隊怎麼樣了?」
奧萊克國王清了清嗓子,好像有幾分同情似的。他快速地站了起來,袍子在他腳邊涌動,彷彿翻騰的河水。梅溫也站了起來,走到帳篷中央與他會合。他們勢均力敵,針鋒相對,誰也不想先開口。我覺得四周的空氣都緊張起來了:熱,然後是冷,然後乾涸了,隨後又是濕黏的。兩位銀血族國王的意志在我們四周肆虐流淌。
艾麗斯很美,比她的父親更為優雅。不過,她不像是舞者,而像是獵手。她站起來,舒展了修長的四肢,身後的座椅滿是藍寶石色的天鵝絨,充滿了女性的柔和。
「在尊貴的王室成員的見證下,我向你求婚。」彷彿就在昨天,我聽過同樣的話,說話的也是同一個男孩。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字一句都猶如正要閉合的鎖。「我承諾忠貞以待。湖境之地的公主,艾麗斯·錫格尼特,你是否願意?」
我們這些隨從圍繞著他坐下,就像對面的湖境宮廷一樣。伊萬傑琳、托勒密坐在梅溫的右側,他們的父親也在那兒。沃洛是什麼時候加入車隊的,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威勒領主也在場,他的綠色袍子在窒息區的一片灰暗裡顯得病懨懨的。艾若、拉里斯和哈文家族的缺席讓我感覺很刺眼,他們的位置被其他顧問取代了。我坐了下來,亞爾文家族的四個警衛守在兩側,近得我都能聽見他們的呼吸聲。不過,我的注意力都在對面的湖境人身上:國王最親密的顧問、心腹、大使、將軍,他們幾乎像國王一樣令人膽寒。沒人來介紹,但我很快就發現了他們中間最重要的人物,她坐在國王的右手邊,和伊萬傑琳的位置相當。
外面,鐵通路的最後幾英里向森林延伸,最終消失了。光禿禿的樹枝掉落下來,堅硬的地上連雪都留不住。窒息區是個醜陋的地方。灰色的塵土,灰色的天空,二者融合在一起,讓我分不清哪裡是天與地的交界。我甚至期待著能聽見遠處的爆炸聲。老爸經常說,在這兒能聽見幾英里之外的炸彈爆炸。我覺得現在可能並非如此了,如果梅溫的計策成功了的話——我正在終結一場死了幾百萬人的戰爭。這不過是改名換姓的另一種殺戮罷了。
也許是一位特別年輕的王后?不對,家族遺傳的相似之處太明顯了。她的眼睛很像她的父親,並且戴著一頂完美無瑕的藍寶石王冠,必然是湖境之地的公主了。她黑色的直發閃著微光,其間點綴著珍珠和青金石。她感覺到了我的目光,立刻看向我。
她像是解脫了。
陰雲低迫,無法看到科爾沃姆,但我仍然望向東方的地平線,凝視著。紅血衛隊奪取了科爾沃姆,那座城市現在在他們的控制之下了。我們繞開它,敬而遠之了。梅溫盡了最大努力保持平靜,但他也遮掩不住巨大的挫敗感。我猜測著這消息將會如何傳遍全國。紅血族會爭相慶祝?銀血族會伺機報復?紅血衛隊的每次襲擊總有報復緊隨其後,我都還記著呢。當然,也會出現鎮壓下的反彈。科爾沃姆已是不宣而戰,紅血衛隊揚起的旗幟再也無法被抹殺掩蓋了。
她的第一句話我聽不懂,是湖境語,聽起來有一種奪人心魄的美,字詞逐一流淌而出,像是陳述的歌曲,像是流水。隨後,她換成了帶有口音的諾爾塔語。
湖境之地的國王已經到了。
梅溫先開口,打斷了我的觀察:「一個世紀以來,我們終於首次有了共識。」
「鑒於你哥哥仍在世,我另需保證。」
「提到這個嘛——」
一個禁衛軍拉開了車門,示意我們下車。四葉草猶豫了半秒鐘,老貓則清清嗓子,催促她趕緊照辦。我夾在她們倆中間,下了車,踏上了這片被毀滅殆盡的土地。石塊和泥土讓腳下的地面崎嶇不平,我暗自祈禱,千萬別有什麼玩意兒突然爆炸。頭骨、肋骨、股骨、脊骨……不需要更多證明,我就是走在這無邊無垠的墳墓之上。
「傳言,是九*九*藏*書的。」我這位黑心爛肚的國王絕不肯多讓一步。「你也知道那些大公,一向都是內訌不停的。」
「戰利品,是的,同時也是個象徵。」梅溫說,「紅血衛隊也一樣是血肉之軀,並非妖魔鬼怪。血肉之軀便可控制,擊敗,毀滅。」
我緊握住自己的膝蓋。當然,他說的沒錯。我可不就是梅溫的戰利品嘛,被他拖著到處展示,用我這張臉,和被迫說出口的話來吸引更多人投靠他。我沒有臉紅。天長日久,我早就習慣了這種羞辱。
車隊向著前方的營地逼近,大片的建築讓我想起了紅血衛隊位於塔克島的基地。它們向各個方向延伸,直至目力不及。大多數是軍營,給活人預備的棺材。我的哥哥們曾經就住在那裡,老爸也住過,現在,大概輪到我繼承這一傳統了。
梅溫伸出手,握住了她的。他手腕上的烈焰手環隨之激出了火花,一小叢火苗在空中燃燒,像蛇一樣繚繞著他們握在一起的手。火苗沒有燒到她,不過只要再靠近一點兒就不好說了。艾麗斯不為所動,眼睛都沒眨一下。
一場戰爭,就這樣結束了。
不,不能忘。忘記被囚禁的點點滴滴,乃是一種犯罪,一種浪費。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梅溫,了解他腦海中的漏洞,了解那些他拼湊不起來的碎片。我親身經歷了他的朝臣的分裂。如果能逃走,能得救,我一定能做些有益的事。我會讓這愚蠢的交易獲得最大的利益,也可以開始修正我自己的錯誤。
讓我驚訝的是,車隊並沒有停駐在窒息區營地的正中央,可是那兒有個廣場,適合梅溫進行他那滿是甜言蜜語的演講。有一些車子減速,不見了,那上面坐著貴族家族的後裔,而我們的車子卻速度不減,繼續長驅直入。老貓和四葉草極力掩飾,可她們越來越緊張,不住地看著窗外,又看著對方。她們不喜歡這樣。很好,就讓她們難受吧。
在她的長袍之下,我瞥見了皮革緊身褲——很舊了,膝蓋那裡都磨破了。她不該是毫無準備就到這裏來的。像其他人一樣,她也不顧寒冷,沒戴手套。她向梅溫伸出手,皮膚是琥珀色的,手指修長,不飾珠寶。她的眼神毫不閃躲,卻猶如空中的霧氣,縈繞在她伸出的手四周。我的眼前微光一閃,只見霧氣凝成了細小的水滴,緊接著變成了水晶般透亮的水珠,扭轉流動之間折射著光亮。
在我的噩夢中,這個地方是無限闊大的,向各個方向延伸著。而我們的車隊卻並沒有一直往前開,而是在越過前線戰壕半英里的地方放慢了速度。車子繞著圈子,相互穿梭,排成半月形的隊陣,我緊張得都要爆出大笑了。費了這一番周折,一切都準備停當,之後我們便停在了一頂大帳篷前面。這對比相當突兀,帳篷是全新的,豎著白色的立柱,絲綢簾幕在毒氣般的風中飄搖。搭建它只是為了一個目的:最高級別的首腦會議,就像好久好久以前的那次一樣。那一次,兩位國王決定開始一場長達百年的戰爭。
他轉過身,朝著車隊走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湖境之地的警衛們才放鬆下來。奧萊克國王微微一笑,朝梅溫招招手,讓他靠近些——就像在招呼一個小孩。
在帳篷的另一邊,湖境之地的那位公主彷彿是石雕的,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她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麼。
我不知道奧萊克是怎樣看待梅溫的,不過他先軟化了,伸出一隻黝黑的手,每個手指上都戴著閃亮的戒指。「好吧,他們很快就會被解決掉的。你那些反叛的銀血族也是。三個家族對抗聯合起來的兩位王國,不啻為以卵擊石。」
「比如說,她。」湖境之地的國王衝著我努努嘴。「閃電女孩可是個非凡的戰利品。」
我用手指按住眼睛,想把眼淚憋回去。這讓我精疲力竭,但我絕不願意當著老貓和四葉草的面哭泣。
「是的。」
「艾若家族?拉里斯家族?哈文read.99csw•com家族?」奧萊克的眼睛一一掃過我們這群人,沒放過一絲一毫。他的目光從我身上劃過,停留了半秒鐘。「我沒見到他們。」
「每天都在發展壯大。」梅溫說道,「那是我們都必須學著去使用的武器。」
他四仰八叉地坐在一把簡樸的椅子上,和背後寬大的旗子相比,顯得尤為矮小。旗子是鈷藍色的,上面有一朵銀色和白色相間的四瓣花。他的乳藍色的車隊停在帳篷的另一邊,活像是我們這一邊的鏡像成像。我掃了一眼就看到十幾輛,上面爬滿了湖境之地的禁衛軍,而守著國王和隨從的則更多。他們沒有戴面具,也沒有披風,但是都穿著戰術護甲,深藍色的甲板閃閃發亮。他們站在那兒,安靜、嚴肅,臉像是石頭刻的,人人都是一生下來就接受訓練的鬥士。我不了解他們的異能,也不知道國王的隨從都有什麼本事。很久之前,在博洛諾斯夫人的課堂上,湖境之地的宮廷並不在我學習的範疇中。
梅溫向前傾著身子,回應著奧萊克的強勢:「我們的條約在這裏簽署,這一幕會通過電視轉播傳遍所有城市,我的王國的男女老幼都是見證。人人都會知道,戰爭結束了。至少,在諾爾塔是如此。我知道你們湖境之地還不具備這種技術,老先生。不過我相信,你會儘力通知你那窮鄉僻壤里的國民的。」
梅溫沒有看她,而是全心專註于手頭的工作。這工作就是湖境之地的公主。
「我哥哥是叛國者,流亡在外,要不了多久就會死的。」
「女士。」他說著沖她鞠了一躬。
奧萊克齜著牙:「你根本不了解我的王國。」
「能稱您為父親是一種榮幸。」他說。
老貓和四葉草仍然在我兩側,手上戴著手套,平放在膝蓋上。她們時刻準備著抓住我,撲倒我。另外兩個警衛,雞蛋和三重奏站在上方的車架上,守衛著移動中的汽車。這是個預警,說明我們已經靠近戰爭區域。更不用說,這兒距離那座被反抗者佔領的城市只有幾英里。四個人一如既往地高度警戒,讓我無法逃脫——也讓我很安全。
她則僅僅是點了一下頭,眼睛仍然直直地看向前方。
兩個人都不能更虛偽了。
「所以呢?」
梅溫的一隻手仍然被湖境之地的國王拉著。我把目光從他身上轉向了伊萬傑琳。她靜靜地坐著,像凍僵了似的,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大理石地面。我以為她會跳起來大喊大叫,把這個地方變成一堆廢銅爛鐵。可她一動不動。就連她那個哈巴狗似的哥哥托勒密,也老老實實地在座位上坐著。他們的父親,穿著一身黑衣的老薩默斯像往常一樣沉默不語。我在他身上看不到變化。伊萬傑琳艱苦奮鬥那麼久才得到的位子眼看就要落入旁人之手,他們卻全都沒有表示。
像加冕巡遊途經的那些城市一樣,這裏的人們也擁出來圍觀梅溫國王和他的隨從。一條主幹道將窒息區營地一分為二,帶著軍事區特有的精準,人們就在這條大道上夾道而立,畢恭畢敬地點頭哈腰。我懶得去數這兒究竟有幾百人,那太令人沮喪了。我雙手交握,用力讓自己覺得疼痛,好轉移注意力。洛卡斯塔那個受傷的銀血族軍官說,科爾沃姆發生了大屠殺。不要,我對自己說,別想那個。當然,我的思緒還是飄到那兒去了。迴避那些你真正不願想起的恐懼,是不可能的。大屠殺,雙方皆有,紅血族和銀血族,紅血衛隊和梅溫的軍隊。卡爾還活著,我從梅溫的言行中猜出了這一點。可是法萊、奇隆、卡梅隆、哥哥們,其他人呢?有可能朝著科爾沃姆的城牆發起進攻的人,太多了,太多的名字,太多的臉孔。他們都怎麼樣了?
然而,梅溫轉身走向了奧萊克對面的座位。那不是靜默石做的,並不安全,可他還是毫不遲疑地坐下了。他向後靠著,蹺起二郎腿,一隻胳膊攏起披風,另一隻胳膊隨意地垂著。他的手https://read.99csw.com晃了晃,上面的烈焰手環清晰可見。
唯一一個泰然自若的人是梅溫。垂死的冬季很適合他,讓他蒼白的皮膚有了一種奇異而突兀的優雅。他的眼睛周圍仍然暗沉,黑黑的像是兩塊瘀青,給他平添了悲劇性的美感。他今天戴上了最多的徽章——一個少年國王,但總歸是國王。他就要親身實地地去面對那位最強大的對手了。那頂王冠現在經過調整,低低地壓在他的眉毛上方,顯得自然多了,銅和鐵在他閃亮的黑髮下面閃著微光。即使是在窒息區晦暗的光線里,銀、紅寶石和瑪瑙,他的徽章和綬帶仍然閃耀。一件烈焰般火紅的織錦披風,為這一暴烈的國王形象添上了最後一筆。但窒息區讓所有人沮喪。灰塵蒙上了他那擦得鋥亮的靴子,他向前走著,極力遮掩著本能的驚恐。他不耐煩地回頭瞥了一眼,目光掃過被他帶到這兒來的十幾個人。他那雙火焰般的藍眼睛就足夠警示了:我們必須得跟著他去。我不怕死,於是第一個跟上他,走向有可能是墳墓的未知之地。
我們走近了,那國王的形象漸漸清晰。王冠由白金、黃玉、綠松石和青金石打造,我盯著他,試圖看透這頂王冠之下的本尊。正如梅溫喜愛紅色和黑色,這位國王喜愛藍色。畢竟,他是個水泉人,是操縱水的好手,這顏色很襯他。我以為他的眼睛也是藍色的,但它們是灰色的,和他又長又直的鐵灰色頭髮顏色一致。我不自覺地將他和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位國王——梅溫的父親——兩相比較。他顯然是凌厲的。提比利亞六世是個大塊頭,留著鬍子,臉和身體因為醉酒而浮腫,而這位湖境之地的國王身材瘦高,髭鬚刮凈,目光清澈,皮膚黝黑。像所有銀血族一樣,他的皮膚也顯出一種冷冷的灰藍色調。他站起來時,姿態優雅,流動的步態像是一個舞者。他沒穿盔甲,也沒穿禮服,只穿了一件銀色和鈷藍色的袍子,像那面旗子一樣明亮且凶兆暗現。
不過,膽大如我,也覺得有一種恐懼的陰霾襲上心頭。梅溫腦子不清醒了嗎?他要帶我們去哪兒——我們所有人?顯然,他不會把自己的大臣帶到戰壕、雷區或是更糟的地方去。車子不斷加速,越開越快,夯實的土路漸漸變成了公路。在遠處,火炮和重型機槍架在粗陋的鐵架上,扭曲的陰影像是黑色的骷髏。不到一英里,我們便穿過了交戰區域的第一道戰壕,車子咆哮著衝過倉促建成的橋。而後是更多的戰壕,用來儲備、支援、通訊,像是山谷營地里縱橫交錯的隧道,掘入了冰凍的泥土。十幾條之後我便數不過來了。所有戰壕都是廢棄的,要麼就是士兵們都隱蔽得很好,我連一點點紅色的制服都沒看到。
「錫格尼特家族的奧萊克國王。」梅溫照章答道。他謹慎地比他的對手更低地躬下身子,唇邊帶著笑意。「真希望我父親也能看到這一幕。」
「當然。」梅溫回過頭仰了仰下巴。他先是瞥了我一眼,然後,像奧萊克一樣,目光也落在了薩姆遜身上。「表親,不介意的話,請你在車上等。」
最終,薩姆遜軟了下來,他鞠了一躬,乾脆、熟練地一擺胳膊:「好的,陛下。」
「別這麼心急,年輕的朋友。跨過這道門檻之前,我得先了解一下你們家族的現狀。」
曾經,梅溫的父親告訴他,要娶我為妻,他驚訝得說不出話,結結巴巴地爭辯、反駁,可真是一幕好戲。他假裝不明白那場婚事會如何發展,意味著什麼。他像我一樣,有千百種面具、萬千種表演。而今天,他要扮演的是一位國王。國王是不會吃驚的,是不會措手不及的。就算他覺得震驚,也沒表現出分毫。我在梅溫的聲音里只聽到了堅定。
奧萊克冷笑道:「的確如此。普雷草原的首領也沒兩樣。」
儘管車窗緊閉,我還是聞到了煙塵的氣味。灰燼、火藥、血液中金屬的酸澀味。梅溫的車隊一路向西,九_九_藏_書窒息區越來越近。我希望這個地方的現實不要像我噩夢中的那麼糟。
以我們的現狀來看,這很可能是個陷阱:腹黑的老國王想要誘捕擊敗一個年輕的男孩。我有點兒希望這是真的:要是我不能殺死梅溫,就讓湖境之地的國王來替我辦吧。錫格尼特家族,水泉人,統治湖境之地數百年。這就是我對敵方僅有的了解。他的王國和我們的一樣,以血色|區分階層,以高貴的銀血家族實施統治——當然,正為紅血衛隊發愁。他也像梅溫一樣,不惜一切代價,不擇一切手段,也要攫取源源不斷的能量,保住自己的地位——哪怕是與死對頭老對手共謀。
「現在談談議題吧。」奧萊克說道。他並沒有鬆開梅溫的手,禁衛軍立刻採取行動了。他們朝著這兩個人邁進一步,烈焰披風之下有的是致命的武器。在另一邊,湖境之地的警衛也是如此。雙方虎視眈眈,只要有一絲不軌,這一切便會以流血殺戮終結。
真正的交戰區是一片荒地,上面布滿了雙方軍隊貢獻的彈坑,其中一些大洞一定已經有幾十年歷史了,凍結的泥地里摻著虯結的帶刺鐵絲網。在前面,打頭開路的汽車上,一個鐵腕人和一個電智人正在通力協作。他們前前後後地甩動胳膊,把所有擋住車隊的戰爭殘骸撬開移除,一時間捲曲的鐵塊四散。我猜,那裡面一定有人的骸骨。一代代的紅血族在這裏送命,這片土地上到處都是他們的骨灰。
「還有你的母親。」奧萊克說道。言辭並不尖厲,但梅溫一下子站直了,好像突然感到了威脅。「請節哀。你太年輕了,本不該經受這一切。」他講話有些口音,聽起來帶著怪裡怪氣的調調。他的目光越過梅溫的肩膀,掃過我,看向身著米蘭德斯家族藍色衣服的薩姆遜。「你已經知道我的……請求了?」
「表親——」薩姆遜的聲音里儘可能多地表達了反對的意味,但他最終還是住了口,定定地站在距離座位幾碼外的地方一動不動。沒有爭論的餘地,尤其是在這兒。奧萊克國王的警衛們緊張起來,把手伸向了武器:槍、劍,還有我們周圍的空氣。他們會動用一切辦法阻止耳語者靠得太近,以免他讀出他們國王的所思所想。要是諾爾塔的王宮裡也能這樣那就太好了。
噢。
我們中間起了一陣騷動。銀血族們覺得恐懼,我卻感到興奮。自相殘殺吧,我在腦海里輕聲說道,大打出手吧。我能肯定,一位水泉人國王用不著費吹灰之力就能把梅溫淹死。
「所以,報告是真的。他們針對合法國王發起了叛亂。」
哪怕是在我的座位上,也能感覺到梅溫劍拔弩張起來。「請隨便問。」
梅溫略略點頭,作為回應,他握住了奧萊克的手。
「為的是支持那位流亡王子。」
朋友們離我如此之近,我覺得自己可以跑回他們中間。扯掉鐐銬,殺死亞爾文家族的警衛,跳上車子,消失在灰暗之中,沖向銀妝素裹的森林。在這白日夢裡,他們就在那被攻破了的城牆外等著我。上校眼睛猩紅,飽經風霜的臉和挎在腰上的槍極大地安慰了我。法萊和他站在一起,強壯、高挑、果決,一如我記憶中的樣子。卡梅隆,她的靜默異能是一副盾牌,而非一座監獄。奇隆,那樣熟悉,就像我自己的雙手一樣。卡爾,憤怒、力竭,像我一樣,怒意的火苗要將我腦海中關於梅溫的記憶全部燒盡。我想象著跌入他們的懷抱,求他們將我帶走,帶我去別的地方。帶我回到家人身旁,帶我回家。讓我把一切盡情遺忘。
我們的車子一抵達交戰區另一邊,我旁邊的四葉草就渾身僵硬緊繃起來。她那電光似的綠色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極力保持冷靜。她額頭上沁出的細密汗珠兒卻泄露了她的恐懼。
「我已經——」
東方,幾道陽光從雲破處穿出,勾勒出我們周圍的大地。目力所及之處,沒有一棵樹。我們穿過了最靠近九-九-藏-書前線的戰壕,所見令我驚異。紅血族士兵排成長長的一列,擠在七八米深的坑裡,制服顯出深淺不一的銹紅色和猩紅色,聚起來猶如一攤攤血水。他們的手扶著梯子,凍得瑟瑟發抖。他們時刻待命,只要國王一聲令下,就得衝出戰壕,衝到窒息區致命的交戰區域中去。我在他們中間看見了銀血族軍官,他們穿著灰色和黑色的制服。梅溫雖然年輕,卻並不傻。如果這真是湖境人的陷阱,他早已做好了突圍的準備。我猜,湖境之地的國王也必然帶著一支軍隊,在交戰區另一邊的戰壕里伺機而動。更多紅血族士兵被當成了炮灰。
「那麼我要你的保證,梅溫·卡洛雷。」
感到害怕的不只四葉草一個,禁衛軍的步子也慢了下來,他們戴著面具,前前後後地看著,緊張不安。他們也像關心梅溫的安全那樣,關心起自己的死活了,這還是頭一次。其他人——伊萬傑琳、托勒密、薩姆遜——也慢吞吞地下了車。他們目光游移,鼻子翕動,像我一樣,聞到了死亡和危險的氣味。只要有一點兒異常,一點兒威脅的跡象,他們就會迅速出擊。伊萬傑琳換下皮毛外套,穿上了盔甲,鋼鐵覆蓋著她的全身,從脖子,到手腕,到腳趾。她飛快地摘下皮手套,在寒冷的空氣中活動著手指,這樣更便於戰鬥。我心裏痒痒的,也想摘掉手套,但那對我沒有任何幫助:鐐銬一如既往地鎖死著。
「卡洛雷家族的梅溫國王。」梅溫一走進帳篷,他便點點頭招呼。黑色的絲綢帷幔拂過白色的立柱。
我不知道梅溫有沒有看我。反正我不想看他。
「牽起我的手,我誓將忠貞待你。」她回答道。在完成了故鄉的傳統習俗之後,她說:「我願意,陛下。」
「是的。」奧萊克點點頭,眉間的寶石映著微弱的晨光發亮。「紅血衛隊及其所有同類必須被根除。要快,以免他們的瘟疫傳播得更廣,以免其他地區的紅血族被他們虛假的承諾所蠱惑。我聽說了一些關於皮蒙山麓的傳言。」
奧萊克終於鬆開了梅溫的手:「稱你為女婿也很榮幸。」
她像是解脫了。
梅溫既沒有扭動抽回手,也沒有更靠近,他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毫無懼意。「議題是合理的。」他平鋪直敘地答道。我看不見他的臉。「窒息區二等分,原有邊界照舊,並開放通旅。你們將擁有使用卡皮塔河和厄里斯運河的同等權利——」
「我所了解的是,你的家族裡已經滲入了紅血衛隊,而我的家族還好。」梅溫反唇相譏。他用另一隻手示意禁衛軍退後。真是裝腔作勢的蠢孩子。我希望他能就此斃命。「別覺得是你給了我什麼好處。你像我們一樣需要這麼做。」
「你的保證,和你的行動。你所能給予的最強大的聯結。」
在我右側,椅子挪動,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剮蹭聲。緊接著又有兩把椅子動了。金屬和黑色如疾風驟雨,薩默斯家族迅速離開了帳篷。伊萬傑琳走在最前面,她的哥哥和父親緊隨其後。她沒回頭,兩隻手放在身體兩側,沒拿武器,肩膀下垂,平時看起來一絲不苟的嚴謹姿態似乎也鬆弛了下來。
我朦朦朧朧地胡思亂想起來:干闌鎮的梅兒·巴羅到底是怎麼跑到這兒來的?在距離兩個國王咫尺之遙的地方,見證我們血腥歷史的又一進程。要是把這些告訴朱利安,他會瘋掉的。要是。我會再見到他的。我會再見到他們所有人的。
「是的。」
「我是這麼考慮的,孩子。一旦他過世,一旦我們消滅了紅血衛隊——你會不會翻臉不認人,又變成我們的對頭呢?你會不會覺得紅血族太多了,得找個地方把他們當炮灰解決掉?」奧萊克的臉色陰沉下來,泛起了灰紫色,之前冷漠超然的態度變成了憤怒。「人口控制是一回事,但戰爭、沒完沒了地扯皮,卻是瘋狂的。我不會因為你號令不了你的紅血耗子,而讓我的銀血族再多流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