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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梅兒

第十七章 梅兒

「婚禮明天舉行。」梅溫最終開口了。大理石反射著回聲。
不等我邀請,伊萬傑琳便推開門走了進來。
我很想向她鞠躬,但是忍住了,我挺直脊骨,停下來面對她。亞爾文家族的警衛們也停住了,但是離我很近,以便必需的時候一把抓住我。我能感覺到他們的異能,像潮水一樣一波一波地濾掉了我的能量。而她自己的警衛也相當緊張,四周的廳堂都是他們嚴防死守的對象。我猜,他們仍然將諾爾塔和阿爾貢當作敵人的領土。
那些比我聰明的男男女女都沒有答案,我就更甭提了。何況,我還有好多迫在眉睫的事得考慮。
她離開王座,前前後後地點著頭。她不喜歡見到的一切,嘴巴抿成了一條細線。「米蘭德斯曾有多少次侵入過你的意識?」
「我曾經問過喬,問他能不能看到不復存在的未來。他回答說,通往未來的路徑永遠都是在變化著的。這個輕而易舉的謊言讓他操控著我,那是薩姆遜都無法企及的方式。而當他將我帶向你身邊的時候,我竟然沒有提出異議。我怎麼會知道你竟是這樣厲害的毒藥呢?」
「唔,這是自打你媽媽死了之後,你的第一次戀愛啊。沒有她的逼迫毒害,事情會如何呢?這很有趣。」我的手指敲擊著自己的身側,這些話緩緩而出,他幾乎要點頭了。贊同。我有一種想同情他的衝動,但還是拚命忍住了。「而且你們兩個月前才訂婚。這有些快,至少比你跟伊萬傑琳相處的時間要短。」
我希望手邊有個玻璃杯,好讓我把它扔在牆上。世紀婚禮的侍從女官。絕沒有逃跑的機會了。我會站在所有朝臣貴族的面前,警衛環伺,到處都是監視的眼睛。真想大叫。
「我忙著呢。」他輕聲道。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穿著她那身一貫優人一等的閃亮長外套和皮革緊身褲。她就這樣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與我在沉默里互相瞪著彼此。
這個字眼我聽過太多次了,也曾自己思索探求,從她的嘴裏說出來,卻似乎擊碎了我心裏的什麼東西。我極盡努力保持著的控制力——必須讓自己保有求生欲的控制力,時刻瀕於崩潰的控制力。我深吸一口氣,希望自己能靜止不動。她的蛇還在噝噝叫著,一條纏繞著另一條,像是由鱗片和脊骨結成的黑色死結。有幾條足可以夠到我,只要她一聲令下。
梅溫只是懶懶地揮了一下手:「門在那邊。」
「諾爾塔確實沒有,守護你的也沒有。」她的神情柔和了。她回過頭,看了看那些擠來擠去的大臣和貴族。他們大多不屑於掩飾諂媚與貪婪。如果這讓艾麗斯覺得討厭,她也沒有表現出來。「我不知道,在這樣不敬神的地方,他們會不會聽我說話。這兒甚至連神廟都沒有。我必須讓梅溫給我建一座。」
如果梅溫是我的朋友,我會提醒他,別低估了薩默斯家族的姑娘。可是,我緘口不言。水汽刺痛了我的皮膚,熱熱的,像是人的軀體。
她的旅行裝束相當樸素,只有一條緊身長褲和一件深藍色的外套,腰間束緊,顯出曼妙的身材。她沒有佩戴珠寶,也沒有戴王冠,頭髮也只是簡單地攏向腦後,扎了一條辮子。她這樣子足可以假扮銀血族平民了——富有,但並非王族。甚至她連臉上的神情也很平和,沒有微笑,沒有譏諷,沒有對戴著鐐銬的閃電女孩的評判指責。與我所知道的那些達官貴人相比,她相當與眾不同,而且必定很難搞。我並不了解她,但我知道,她也許比伊萬傑琳更糟,甚至比伊拉還更勝一籌。我對這位年輕的女士及其對我的態度一無所知,這讓我很是不安。
艾麗斯輕輕點頭,現在優雅多了:「這用不著道歉,閣下。」
「如果我是毒藥,那就除掉我啊。別再折磨我們兩個人了!」
禁衛軍清了清嗓子。我瞥了他一眼,明白他這就要留下我一個人在這兒了,於是忍不住發抖。「那邊走。」他指了指另外一扇門。
「你不知道?」
「你曾經與國王訂過婚,是嗎?」艾麗斯鬆開沃洛的手,手指交叉在一起。伊萬傑琳的目光從我的臉上轉向了公主。我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能跟她勢均力敵呢。也許我是幸運的,而伊萬傑琳要是像威脅我那樣威脅艾麗斯,那可就失算了。我能感覺得出來,艾麗斯根本不會買她的帳。
「你是在打量我的臉,記住我的模樣嗎?」當我試圖讀懂她的時候,她輕聲問道。我覺得她也在做同樣的事:觀察我,彷彿我是件複雜的藝術品。「還是想在鎖住的房間外面多待一會兒?如果是後者,我不會責備你。如果是前者,我覺得你以後會看到更多,更了解我;我也會更了解你。」
他在喉嚨里咕嚕一聲,幾乎笑起來了:「伊萬傑琳。我的禁衛軍都是懦夫啊。」
「你真是個怪異的囚犯,梅兒·巴羅。我之前還沒意識到。梅溫在電視上總是把你描繪成貴族小姐,他一直都是這麼要求你的吧。」
我在這兒度過的第一個月與世隔絕,那時的每日日程——醒來、吃東西、坐著、大叫、重複——如今已經變了。我有了更有益的方法來打發時間。這兒沒有筆和紙,我也懶得去要。為此折騰很沒必要。我只是凝視著朱利安的那些書,懶洋洋地翻動書頁。有時,我會全神貫注地思索書里的批註,它們都是朱利安手寫的,筆記彎彎曲曲:有意思;古怪;見第四卷。我用手指沿著那些字母滑動,感受著那已乾的墨跡和早已隱形的筆尖的壓痕。朱利安的這些書足以讓我保持思考,在字裡行間搜尋,找出其中的深意。
又是一箭,正中紅心。
記得戰前時光的人已經全都不在人世。我們的國民早已不知道和平為何物,這也就難怪他們把眼下的情況誤認為和平了。我想衝著每一個走過我面前的紅血族大叫,我想把文字刻在身上,讓人人都能看見:陷阱,謊言,陰謀。可我的話也不再有意義,我被人當作掌中玩偶的時日已經太長了。我的聲音不再是我自己的,行動也因為環境而受到極為苛刻的限制。如果可以,我就要絕望地放棄自己了,可那些糊塗沉迷的過去已經一去不返了。必定是的。否則,我就只能溺死在這裏,當一個提線木偶,被一個空洞的孩子操控。
梅溫聳聳肩,抬起肩膀。水又波動起來,他白色的皮膚露出了更多。「是啊,唔,我的確認為你不會左右我的想法,不過……」他停住了,看向我。我的身體感到一陣刺痛。「遐想一下也不錯啊。」
「沒錯,是不是啊,梅兒?」
「大兵壓境的時候,事情往往都會如此。」梅溫尖刻地說道,「眾所周知,湖境人沒什麼耐心。」
要是換個人,這話聽起來會像種威脅。不過,我認為艾麗斯不會特別介意。至少,她看起來不是那種嫉妒心重的人。而且,嫉妒就意味著她對梅溫有感覺,可我對此表示強烈懷疑。
「你以為我看著你這樣很開心?」梅溫喃喃自語,「你以為我願意把你囚禁起來?」他的呼吸猛地卡住了。「只有這樣你才能待在我身邊。」他撥動,讓水從指縫中流過。
他在其中一頁上做了特別的標記,不但折了角,很多句子下面還劃了線。都是關於基因和突變的。那古老的武器我們如今已不再擁有,也無法再造。有一位學者認為正是基因突變創造了銀血族,而其他人並不贊同。其中提及幾位神祇,也許是艾麗斯所信仰的吧。
「我知道那只是白日夢,梅兒。」梅溫怒氣沖沖,就像個在教室里被人糾正錯誤的小孩。「我們的出路,無論多窄小,都已經不在了。」
他動了動,一隻胳膊垂到浴缸外面,讓水泛起一陣漣漪。我移開目光,垂首看著瓷磚。我有三個哥哥,還有一個不能走路的老爸。我在這兒一待就是好幾個月,和十來個可惡的男人和男孩共享華麗的牢籠。我對男性並不陌生,可那不意味著我想觀賞梅溫的身體。我又一次覺得自己就要陷入流沙之中了。
離開的時候我本來不想回頭看,可是沒忍住。九-九-藏-書梅溫盯著天花板,眼神是空洞的。我似乎聽見朱利安在我腦海中,念著他寫的那句話:
緊接著又有幾個人遵命走上前來,他們的家族色我都很熟悉。
「要是那時候有靜默石做的椅子,就能救你父親嗎?」她一臉無辜地問道。
我凝神靜聽著水流的聲音,而不是他的話語。儘管我知道梅溫在幹什麼,也能感覺得到他緊緊抓住了我,卻無法反抗,任由他將我拖進水裡。這麼容易辦到,反而無法淹死我。其實我倒是挺希望被淹死的。
諾爾塔高聳的塔尖是我所熟悉的,卻沒讓我覺得安慰。車隊駛入了牢籠的血盆大口——這牢籠我如今再了解不過了。我們穿過城市,沿著陡峭險路來到宏偉的愷撒廣場和白焰宮。湛藍的天空中,太陽明晃晃的,假惺惺的。快要到春天了。真奇怪,我還以為冬天永遠也不會離開呢,就像我的牢獄生活一樣。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在皇家監獄里看著四季輪迴的感覺。
封面上用黑體字母寫著書名:起源,隨後是一連串撰寫了部分章節,提供了部分論證的銀血族學者的名字。這本書里的大部分內容都太深奧了,我理解不了。但我還是細細查看,哪怕只是因為朱利安。
梅溫低嘆了一聲:「警衛,我想梅兒·巴羅該回她自己的房間了。」
梅溫定定地看著我,沒有移開目光,然後將烈焰手環摘了下來。緩緩地,從容地,有條不紊地。我聽見它掉在地板上,滾動著,發出金屬撞上大理石的那種清脆聲音。而後是另一隻。他仍然看著我,向後靠在浴缸邊,歪著頭,露出了脖子。而我的手擰在了一起。這很容易。用我褐色的手指箍住他蒼白的脖子,以全身的力量壓上去,把他悶進水裡。卡爾怕水,梅溫呢?我可以把他溺死。殺了他。讓洗澡水把我倆都煮熟。他等著我,看我敢不敢那麼干。也許他挺希望我能動手。又或許,那只是千萬個陷阱之一。梅溫·卡洛雷的另一個花招兒。
與衣著簡樸的艾麗斯相比,伊萬傑琳顯得尤為突兀。我真不知道她花了多少工夫,才讓熔化的金屬液體包裹著全身的所有曲線,就像閃亮亮的瀝青。沒有了后冠,她的珠寶首飾也毫不遜色。她的脖子上、手腕上、耳朵上都戴著銀鏈子,鏈子精緻的像細線似的,上面還綴滿了鑽石。她的哥哥也與往日不同,拋棄了盔甲和皮毛。他的壯碩身材仍然叫人看了害怕,可托勒密眼下更像他父親,身著完美無瑕的黑色天鵝絨,戴著閃爍的銀色項鏈。沃洛領著他的兒女,身旁另有一位我不認識的人。不過我已經猜出了她的身份。
在那一瞬間,我似乎有幾分理解伊萬傑琳了。她的母親看起來相當嚇人。這不是說她有多醜,相反,她非常漂亮。伊萬傑琳繼承了她銳利的黑色眼睛、陶瓷般無瑕疵的肌膚,但光滑垂直的烏髮和秀麗優雅的身姿是她獨有的。這個女人的模樣,讓我一見就想把她撕成兩半,用我的鐐銬或是別的什麼。也許就是因為她的外表。她身著自己的家族色:黑色和翡翠綠色。維佩爾。博洛諾斯夫人的聲音在我腦海里響起。伊萬傑琳的母親是個獸靈人。她走近了,閃耀的衣飾能看得更清楚些。我終於明白伊萬傑琳何以執著于把自己的異能穿在身上了——因為這是家族傳統。
「國王這麼待你真是太特殊了。你是這個國家的敵人,是價值斐然的宣傳品,卻被他當作貴族。不過,男孩子們對待玩具總是奇奇怪怪的——尤其是那些總會搞丟東西的男孩。他們會比其他人攥得更緊。」
梅溫贊同地點了點頭。他咬住后牙,繃緊下巴,讓臉部的骨骼都緊縮起來。我簡直不敢相信,他竟然能做出一副憂鬱、悲傷的樣子。他不可能真的如此。他媽媽早就把他對父親和兄長的愛奪走了。我希望她也能把他對我的那部分愛奪走。然而,那愛腐爛潰敗,反過來毒害著我和他。黑暗吞噬著他的頭腦,吞噬著他的人性。他自己也知道。知道哪裡不對勁了,而且異能和權力都無法醫治。梅溫已經四分五裂,世界上沒有哪個愈療者能讓他痊癒。
「是啊,我可以。」他意味深長地說道。然後他眨眨眼,移開目光,向後仰著,把頭放在浴缸邊上,看著天花板。「你有何需求?」
我緊繃的肌肉鬆弛了一點兒。「你是太無聊了吧,」我咕噥著,「到別人的籠子里去叨叨吧。」
我在吃早餐的時候思索籌劃,一邊慢慢嚼著食物,一邊把自己所知道的情況在腦子裡過濾了一遍。王室婚禮必定是亂糟糟的,安保部署會更加嚴密,警衛會多得數不過來,不過,這仍然是個好時機。侍從到處都是,貴族們喝得醉醺醺,外國公主會吸引人們的視線,他們就用不著盯著我了。要是不試試看,那我就傻透了。卡爾就是那種不願嘗試的蠢貨。
「國王不方便接見。」其中一個禁衛軍說道。他的聲音震顫,其中裹挾著力量。這是個音爆者,一旦尖叫起來會把我們倆都震聾的。「請離開吧,薩默斯小姐。」
「是伊萬傑琳硬拉我來的,我並不想從你這兒得到什麼。」
「如果你只是想帶個寵物散步的話,儘管開口下令就好了。」我衝著伊萬傑琳吼道,一邊揉著自己身上的瘀痕,「你不是已經有了新的憎恨對象了嗎?還是說,欺負一個犯人比對付公主容易?」
我的心臟怦怦狂跳。她這是要幹什麼?為什麼?上一次她帶著我在白焰宮裡穿梭,隨後的結果就是薩姆遜·米蘭德斯的仁慈問話,我的思緒分崩離析,任由他翻檢。她的目的是什麼,動機是什麼,我得知道這些,才能反其道而行。
她伸出手勾了勾,邀請我。這麼一個冠冕堂皇的機會,驚得我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我照做了。她快步向前走去,穿過入口大廳,把雙方的警衛都甩在了後面。
「不。我哥哥認為,砍掉父親的頭是最好的選擇。」他坦白道,「那是無可防備的。」
「儘管名字如此,白焰宮卻是這樣冷冰冰的地方。」艾麗斯仰頭看著天花板,吊燈映在她灰色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我可不想被囚禁在這兒。」
活著。不空洞。不孤獨。
「你陷害了卡爾之後,不是自己選擇的她——」
「也許過一會兒我會去。不過目前,你還是挺有用的。」
我必須逃走。
而當我沖回房間時,一種讓人不那麼自在的感覺襲來:放鬆,感謝——感謝梅溫。
我無可奈何地把它放回書架上,皮質封面順暢地滑進了同一套書的第八卷和第十卷。也許我應該把其他書都拿下來,重新排列整齊:不過是在漫無止境的時日里打發幾秒鐘罷了。
「有什麼好笑的嗎,梅兒·巴羅?」她咕嚕咕嚕地說。
「公主。」我答道。這頭銜念在嘴裏有些酸澀,不過我覺得現在就激怒梅溫的新未婚妻沒什麼好處。
伊萬傑琳毫不猶豫地說:「告訴國王,梅兒·巴羅要見他。」
「我怎麼知道?沒人通知我。」
門向里開了,露出閃光的白色瓷磚。蒸汽在半空中迴旋,並非來自這位烈焰國王,而是來自滾熱的水。水懶洋洋地在他四周沸騰,融著肥皂和香氛油,像牛奶一樣。與他的睡床不同,浴缸倒是很大,用爪形的銀質支腳支撐著。他的兩個胳膊肘架在瓷質的浴缸邊上,手指百無聊賴地划著水流的旋渦。
「娶艾麗斯,不娶艾麗斯。反正她肯定不是讓你來這兒喝茶的。」
我還沒傻到會回答這種問題。說「不會」顯然是在撒謊,說「會」又會為我樹立一個新的王室敵人。我沉默了,她冷笑起來。
可我努力說出來的話完全不同。
在她的手腕上、脖頸上,細細的、黑色的蛇慢慢地蠕動著。它們的鱗片閃閃發亮,就像潤滑的油膏。恐懼和噁心同時攫住了我。我突然很想沖回自己的房間,鎖上門,讓自己和這些扭動著的生靈隔開點兒距離。可是,它們跟著她一起靠近了。read.99csw.com我原本以為伊萬傑琳就夠糟的了。
有一種奇怪的論調,即很多人認為自己是神,或認為自己是神所揀選的,他寫道,被某些更偉大的東西賜福,並提升了地位。然而,所有證據都表明,事實與此相反。我們的異能來自墮落腐敗,來自大肆殺戮之後的餘存。我們並非是神所揀選的,而是為神所詛咒的。
「是的。」他的聲音更輕,彷彿是在對自我剖白,「是的。」
「我非常願意。」艾麗斯答道。她以一種不自然的方式很古怪地點頭。對她來說,鞠躬是不太容易的。「我剛才正和梅兒·巴羅談論你的——」她搜索著合適的詞語,回過頭瞥了一眼那光禿禿的王座,「你的裝潢。」
漫長的兩個月過去了。
「唔,我不可能選擇自己真正想要的人,不是嗎?」梅溫厲聲說道。四周的空氣沒有變熱,反而涼了下來。他瞪著我,那雙眼睛是青灰色的,像火焰的藍光,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漸漸涼爽的室溫讓水汽消散,我和他之間薄弱的屏障也慢慢消失。
「我很高興能帶你旅行,艾麗斯。」梅溫說道,「你的父親已經在他的房間安頓好了,我覺得他不會介意我們多多了解彼此。」
如果不是擔心後續的結果,我肯定會咆哮著撲過去,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我想告訴梅溫,儘管我和他哥哥共度的那些時光一去不返了,我卻仍然記得我們的心跳,記得我們睡在一起時他緊貼著我的感覺——只有我和他,共擔著彼此的噩夢;記得我們從天空墜落時,他的手托住我的脖子,讓我看著他。我記得他的氣息,記得他的味道。我愛的是你哥哥,梅溫。你是對的,你只是蔭翳。而當人們擁有烈焰時,誰還會多看蔭翳一眼?誰會選擇一個惡魔,卻不去選擇一個神?我無法用閃電擊中他,但我能用這些話語傷害他。刺向他最薄弱的地方,撕扯開他的傷口。讓他流血,結痂后變成更糟的東西。
我呆住了,沒想到會有人跟我講話,更沒想到跟我講話的人是她。
艾麗斯巧妙地迴避了這個問題。「我不會為他設身處地,那是犯錯誤。任何神志正常的人都不會那麼做。」然後她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我猜,他的母親在這兒過得很愉快吧。」
她的母親佩戴的不是珠寶,而是蛇。
他們停住了,讓我自己去。伊萬傑琳也是。她的眼睛暗沉,比以往更黑。我有一種奇怪的衝動,那就是抓住她,讓她跟我一起進去。單獨去見梅溫,在這兒,令我一下子惶恐驚懼起來。
自打我們回來之後,梅溫就沒再把我拖在身邊了。很好,我對自己說道。空蕩蕩的房間,安靜沉默的日子,比他那些噁心的話語要好得多。然而,每天夜裡閉上眼睛之前,我還是能感到一絲失望。我孤獨,害怕,自私。靜默石,以及在這兒、每日行走在刀鋒上的時光,讓我覺得空虛,心神盡耗。想讓已經傷痕纍纍的我徹底崩潰,是很容易的。如果他願意,讓我重新恢復起來,也是很容易的。也許,用不了幾年,這個地方就不那麼像監獄了。
不過,幾秒鐘之後我就又置身宮殿之中,走在修好的枝形吊燈下了。它們現在不會讓我覺得煩躁了,尤其是在我那第一次越獄嘗試之後。事實上,我一看見它們就有點兒想笑。
「很抱歉,我們沒能早一點兒來見您。」沃洛向前一步,拉住了艾麗斯伸出來的手。除了剛剛修剪的銀色鬍鬚,他與兒女們之間的相似之處十分明顯。強壯的骨骼,雅緻的輪廓,長長的鼻子,嘴巴總是緊緊地抿著,像是在嘲諷譏刺。他輕吻了艾麗斯沒戴珠寶的手,兩相對照,他的膚色顯得更為蒼白。「我們回領地辦了點急事。」
這就是每一次停駐時梅溫都要說的話。「諾爾塔與湖境之地如今團結一致,齊心協力面對未來的長路,抵抗一切威脅著我們王國的危險。」他指的是紅血衛隊。他指的是科爾沃姆。他指的是卡爾,反抗的家族,威脅到他薄弱權力的一切。
我調動了所有的憤怒來沖淡這些醜惡的情感。梅溫是個惡魔。我對他只有恨意。我不能讓其他任何東西——哪怕是同情——溜進我心裏。
她刻薄地說道:「噢,不是給我當。」
我盯著這些字句,思考著:如果銀血族是被詛咒的,我們這些新血呢?豈不是更糟?
「不。」我輕聲說道。我不記得自己已經離他這麼近了,手也放在了陶瓷浴缸邊上。「不,我不願意。」
梅溫緊巴巴地笑了笑:「只是以防萬一。我父親是被人行刺殺死的,同樣的事也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我撇撇嘴,很想笑。通常,這兒的人提出的要求都是鐵一般的命令,艾麗斯卻正相反。她的命令聽起來像是發問。「好。」我咕噥著,抬腳就走。亞爾文家族的警衛不敢把我拉走。艾麗斯·錫格尼特不是伊萬傑琳·薩默斯。忤逆她會被視作宣戰。我忍不住回過頭,衝著雞蛋和三重奏冷笑。他們怒目而視,生氣的樣子讓我笑了起來——哪怕這樣會扯痛我的傷疤。
逃離,原諒,一夜好眠,家人……單子越來越長,永無止境。
我瑟縮了一下。襯衫之下,鎖骨上的烙印隱隱作痛。
「回家了很開心?」
「我知道那會如何。」我奪口怒罵,「我會死在戰壕里,屍骨無存,或是被大卸八塊,或是像個活死人似的倖存下來。我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因為數百萬人都是那樣活著的。我父親,我哥哥,太多的人都是那樣活著。」
我凝視著手裡的書頁:白色的紙張,黑色的墨跡。阿奶試圖救我出去,卻以死告終。這樣犧牲了一條生命,我卻自私地希望他們再次嘗試。因為如果我再繼續待下去,如果我的餘生都得站在梅溫身後,承受著他虎視眈眈的目光、缺失的靈魂,以及對萬事萬物的恨意——
我沒動,突如其來的恐懼讓我定定地待在原地。我把腿收了回來,準備著一旦有必要就跳起來躲開。
最終我還是在地上坐了下來,開始做伸展練習,並且努力比昨天做得更好一點兒。被這種環境壓抑著,我過去的敏捷身手如今只是模糊的回憶了。不管如何,我還是費力地用手指去碰腳尖。兩腿的肌肉酸脹起來,這比單純的疼痛要好得多。驅逐疼痛,現在只有這件事能提醒我,這具軀殼裡的靈魂還活著。
不等亞爾文家族的警衛擁上來,我便立刻轉過身,投入了他們「安全的懷抱」。是因為蛇,我對自己說,我忍不了蛇。有那樣一個媽媽,難怪伊萬傑琳這麼恐怖。
梅溫突然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像那個烙印似的灼|熱發燙。我強忍住反駁辯論的衝動,瞥了一眼他的側臉。「是的,」我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可怕。」
在我的生命里,出現過形形色|色的人,他們至少有某一方面是我可以理解的,比如情感、夢想、恐懼。我看著艾麗斯公主,意識到她說的越多,就會讓我越困惑。她看起來聰慧、強壯、自信,可這樣一個人為什麼會同意嫁給一個明擺著的惡魔呢?她肯定看出他是什麼人了。也絕不會是盲目的野心把她帶到這兒來的。她是國王的女兒,是公主,還想要什麼?或許,她根本沒有選擇?她關於神的論調更讓我糊塗了。我們沒有這種信仰。我們怎麼可能有?
「你有那麼危險嗎?他們甚至連窗子也不敢開?」她吸了吸鼻子,「這兒都發臭了。」
不。
途中沒有人和我說話。就連梅溫也沒有。他正忙著試探他的新未婚妻呢。我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她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並且早有準備。她也好,她父親也好,我希望他們和梅溫自相殘殺。
亞爾文家族和湖境之地的警衛們都向後退開,給國王和他的禁衛軍留出地方。藍色的制服、白色、橘紅色——他們的身影在我腦海中根深蒂固,以至於我從眼角就能瞥見他們。但沒有人能比得上那位蒼白年輕的國王。我在看到他的同時也感覺到了他,他身上甜膩的溫暖威脅著九*九*藏*書要將我吞沒。他在我旁邊停住了,距離我只有幾英寸,只要他想,就能拉住我的手——這想法讓我不寒而慄。
「我讓你開心了,真榮幸。」我們面前的走廊曲曲折折,向左,向右,向右。白焰宮的布局藍圖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們經過了紅黑相間、寶石鑲邊的鳳凰掛毯,然後是陳列著雕塑和繪畫、向諾爾塔的第一位國王愷撒·卡洛雷致敬的繪廳。越過它之後,沿著大理石台階走下去,就到了我稱之為「戰爭大廳」的地方。天窗透出的光線勾勒出向前延伸的走廊,兩邊的牆壁上分別掛著兩幅詭異駭人的巨幅畫作,表現的內容是湖境之戰,從地面一直鋪展到了天花板。不過,她並沒有領著我走向那描繪著死亡與榮耀的繪畫。看來,我們不是要去參朝議政的那一層。廳室的裝潢越來越華麗,但公開展示的意味越來越淡,這是要去往王室寢宮。鍍金的畫像上,國王、政客、武士看著我走過,他們大多有著卡洛雷家族標誌性的黑髮。
我哭笑不得:「沒有神。」
我要逃走。我要逃走。我要逃走。
「噢!」
「我不能想象。」他承認道,「即便是現在,我也還是把她當作卡爾的王后。」
「你想殺死所有我在乎的人。你殺死了那些孩子。」那個嬰兒,血濺搖籃,小小的拳頭裡握著他的字條。那一幕如此生動地刻在我的腦海里,猶如噩夢。我不想趕走那畫面。我需要記住它。我需要記住,他是什麼樣的人。「因為你,我哥哥死了。」
突然,她的目光越過了我,笑意消散了。我用不著轉身就知道是誰來了,是誰的腳步聲回蕩在大理石上,回蕩在我的腦袋裡。
我一進來,梅溫就一直盯著我。他的目光凌厲、致命。我還從未見過他如此不設防備和怒不可遏。更聰明點兒的女孩會轉身就跑,我卻把身後的門關上了。
她打量著我,目光落在我的手腕上,長長的衣袖遮住了我的鐐銬。她慢慢地碰了碰其中一隻,深吸了一口氣。靜默石及其激發的本能恐懼都沒能讓她瑟縮。「我父親也會養一些寵物。也許國王們都喜歡這麼做。」
小姐。這個頭銜從來就不是我的,以後也永遠不會是。「我只不過是個穿著體面、束著皮帶的哈巴狗而已。」
「感謝你這麼說。」艾麗斯答道,「不過我還是希望你不要把那種殺死王后的傳統發揚光大。即便是哈巴狗也會咬人的。」她朝我眨眨眼,灰色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人心。「你會嗎?」
我從來沒有到過這裏,不過,這些門背後會是什麼地方,我也能猜得出來。如此豪華宏偉,除了國王,沒人能消受:噴著白漆的木頭,金或銀的門框,鑲嵌著珍珠和紅寶石。伊萬傑琳這次沒有敲門,而是直接推門而入。只見這間寬大的前廳里站著六個禁衛軍,一見到我們就緊張起來,手摸向武器,面具後面的眼睛也閃著寒光。
其他警衛進來掃走了杯盤碎片,玻璃劃過他們戴著手套的手,也都無動於衷。只有在他們離開了,脈動的壓制效應逐漸降低之後,我才又有力氣站起來。我惱怒不已猛地合上了剛才在讀的書:《諾爾塔貴族宗譜·第四卷》。百無一用。
另一個禁衛軍搶在伊萬傑琳前頭說話了。他是個大塊頭,鼓鼓的肌肉都從他火紅的袍子底下凸出來了。他側過臉,嵌著寶石的面具反射著微光。「稍等,小姐。」我是忍受不了梅溫的寢室的,僅是待在那兒就有踏進流沙的危機感,像是掉進了大海,墜下了懸崖。把我們哄走,把我們哄走。
「平等?」我又想把他撕成兩半了。用我的指甲、牙齒,把他的喉嚨撕開。這暗諷很是傷人,不過事實可能是,他是對的。
一想到這個,我直接把早餐盤子扔向牆壁並且大叫起來,就像以前一樣。隨後是水杯,玻璃碎裂開來,像是閃爍的水晶。砸爛東西讓我覺得好受了一點兒。
「至少梅溫國王保留了你的居所,不是嗎?儘管他剝奪了你的后冠。」
公主並不驚訝。我猜,湖境之地對諾爾塔的王室八卦也很了解。「唔,很高興你們回到這兒來。我們正需要得力的人手來籌備婚禮呢。」
利用憤怒,利用復讎心,我努力地告訴自己。可這隻能讓我精疲力竭,陷入絕望。
「好了,在我帶你參觀這裏之前,還有幾個人得見見我未來的新娘,好嗎?禁衛軍諾努斯。」梅溫對他的手下打了個手勢。被他叫到的那個禁衛軍立刻化作一叢橘紅色的火焰,從這裏衝到了門口,又折返回來,統共用了不到一秒鐘。疾行者。再加上他的袍子,看起來就像一個火球。
艾麗斯慢慢地脫掉外套,搭在胳膊上。裏面的襯衫是白色的,高高的直拉到脖子,不過是露背的。她轉過身,假裝在參觀主殿。真的,她是在做戲。她的後背肌肉緊繃,充滿力量,線條修長,黑色的刺青從她的脖頸向下延伸,覆蓋了脖子,肩胛骨,直到脊骨末端。是樹根,我一開始想道。不過我想錯了,那不是樹根,而是水的渦流,盤轉纏繞,以完美的曲線溢滿了她的皮膚。她一動,這圖案就隨之涌動,彷彿有了生命。最終,她緩緩地看向我,唇邊帶著微微的冷笑。
他的床相當小,像是給小孩用的,這很奇怪,因為顯然這房間是用來擺放那些高大華麗的東西的。卧室的牆壁是白色的,沒有修飾。唯一稍事裝潢的是一扇窗子,俯瞰著愷撒廣場一角、卡皮塔河,以及曾經被我毀掉的那座橋。橋橫跨水面,將白焰宮和城市東半部連接起來。綠色的植物生機勃勃,向四面八方生長著,其間還點綴著盛開的花朵。
他衝著天花板笑了。歪著嘴笑了,這笑容很像是他哥哥。有那麼一瞬間,梅溫的臉變成了卡爾,他們的五官開始游移。我突然意識到,我在這兒待的時間,比我和卡爾在一起的時間還要長。我對梅溫面孔的熟悉和了解,也超過了對卡爾的。
「喬不該告訴我已死的未來——不可能發生的未來。」他喃喃說著,「銀血國王,紅血王后。若真是那樣,事情會變成什麼樣?有多少人能活下來?」
「是的,有一段時間了。」伊萬傑琳說道,「在他之前,是他的哥哥。」
「她帶你來這兒是為了說服我。」他說。
「帶我去主殿吧。」
他抓了抓腦袋,孩子氣地呼了口氣:「好像這有什麼意義似的。」
「你喜歡艾麗斯嗎?」
「她以為我對你的感情能混淆我的判斷。真蠢。」
「多可怕呀。」艾麗斯喃喃說道。我感覺得到她的目光投在我身上。
我會逃走的。我會逃走的。我會逃走的。我不敢把這些話大聲說出來,但它們一直在我的腦海里掠過,奔涌的節奏和我的心跳一樣。
敲門的聲音很輕柔,猶猶豫豫的。從來沒有人費心敲我的門啊。我的心漏跳了一拍,但同時腎上腺素退下去了,因為營救者是不會敲門的。
「沒有耳語者?」
空氣中撲過來一股熱氣。我也想像艾麗斯一樣脫掉外套了,免得梅溫的壞脾氣讓我汗濕衣襟啊。
「說服你做什麼?」
「別說的好像我們是同類。」
「生來微不足道的紅血族女孩,卻有三位國王圍著你團團轉,真不知道神是愛你還是恨你。」
回憶白焰宮的布局有助於轉移注意,我通常都是這麼乾的。出門,向左轉,經過兩扇門,穿過陳列著雕塑的走廊,再向左轉,走下螺旋狀的樓梯……我複習著各種路線:主殿、入口大廳、宴會大廳、各個研究室和會議室、伊萬傑琳的房間、梅溫原來的卧室。我來這兒以後的每一步都印在了自己的腦子裡,對這座宮殿越了解,機會來臨時能逃脫的可能性就越大。梅溫迎娶艾麗斯,一定是在皇家法院,不然就是愷撒廣場。因為除了這兩個地方,哪兒也裝不下這麼多賓客和警衛。我在窗子那兒望不到法院,也沒到那裡面去過,不過要是去法院,至少能到橋的另一邊去了。
如果是幾個月之前,我會厲聲反駁:我不是寵物。可她說https://read.99csw•com的沒錯。於是我只是聳聳肩道:「我不認識幾個國王,所以不知道。」
有那麼一秒鐘,我竟然試圖回憶。真傻。「太多了,數不過來。」我聳聳肩,對她說,「先是伊拉,然後是薩姆遜。說不上哪一個更糟。我現在知道的是,伊拉會在我意識不到的情況下翻檢我的思維。但是他……」我的聲音顫抖起來。回憶太痛苦了,讓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痛。「薩姆遜,他在的每一秒鐘都能讓你感覺得到。」
他挑起嘴角,露出一個惡魔般的獰笑。他撥弄著能喚起烈焰的手環,讓那銀色的圓環在纖細的手腕上緩緩轉動。「他們另有所圖。」
勞倫緹亞把她與我的目光接觸當成了挑釁,就像動物一樣。她向前幾步,拉近了與我的距離。我們個頭兒差不多。她頭髮里的蛇仍然在吐著芯子,噝噝作響,捲曲盤繞著垂到了她的鎖骨上。它那雙寶石似的眼睛看著我,分叉的黑色舌頭在長長的毒牙間出出進進。儘管我還堅持著自己的姿態,卻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嘴唇突然幹得厲害。蛇一直死盯著我。
雞蛋和三重奏把我夾在中間,拉著我下了車,踏上白焰宮的台階。空氣溫暖、潮濕,聞起來清爽而潔凈。要是再在太陽底下站一會兒,我肯定會開始出汗,弄濕紅銀相間的外套。
「明天你去給艾麗斯當侍從女官。祝開心。」
「艾麗斯太冷靜了,我不喜歡。」她回敬道,「你至少還是個刺兒頭。」
沒走多遠我們就來到了梅溫聽朝議政用的議會大廳。在經過了許多天的攝像機前的表演之後,在強迫一個又一個新血對他宣誓效忠之後,我對這個地方已經相當熟悉了。通常,講台上會有很多座椅,不過大概是因為我們都不在,所以椅子都撤掉了,只剩下了令人望而生畏的灰色王座。我們慢慢走近,艾麗斯凝視著它。
梅溫的笑容舒展開來:「如果她殺了我,她想要的一切機會也就隨之拜拜了。他老爸不會允許她那麼乾的。就算她不是王后,薩默斯家族也仍舊位高權重。可她當王後會是什麼樣啊。」
伊拉憎恨我,憎恨我的存在,這麼看來,她也會憎恨艾麗斯,而且更甚。退一萬步說,這位年輕的公主絕對堪稱強大,令人敬畏。「你永遠用不著見她,這是你的幸運。」
伊萬傑琳朝我這邊瞥了一眼。她的睫毛又黑又長,隨著她眼神的變化而扇動,上上下下地飄忽,就像一座舊鍾錶的鐘擺。我向後退了一小步,和艾麗斯之間拉開了距離。現在,薩默斯家的女兒有了新的敵人,我可不想給她錯誤的表示。
「我們聽候您的調遣,殿下。」她說道。她的聲音低沉、厚膩,像糖漿一樣。就在我們的目視之下,盤在她脖子上的那條最粗的蛇抬起頭蹭了蹭她的耳朵,然後鑽進她的頭髮里去了。令人厭惡。「為您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是我們的榮幸。」我本來以為她會用胳膊肘戳戳伊萬傑琳,讓她也表示贊同呢,可這位維佩爾家族的女人將注意力轉向了我,速度快得我來不及移開目光。「囚犯盯著我是有什麼理由嗎?」
「他們在湖境之地的宮廷里是不受歡迎的。他們不能穿過首都底特萊昂的城牆,也不能在沒有得宜的陪同人員的情況下進入王宮。而且,任何耳語者都不被允許出現在距離國王二十英尺以內的地方。」艾麗斯解釋道,「事實上,在我的國家,沒有一個貴族家族宣稱自己擁有這種異能。」
我窗子下面的庭院在乾枯了整個冬天之後,突然煥發了生機,綠意盎然,春色襲人。達官貴族們在玉蘭樹之間慢悠悠地散步,有的還手挽著手。總有些輕聲低語傳來,不是籌謀算計就是亂嚼八卦。真希望我會讀唇語,那樣的話就能多打聽到一些有用的東西了。可眼下我只知道哪幾個家族在拉幫結派,因為他們的家族色在陽光下顯眼得很。梅溫要是以為他們沒有暗中謀划著對付他和他的新娘,那可真是傻瓜了。不過,什麼可能都有,他偏偏不可能是傻瓜。
我不禁發抖,強忍著躲到最近的一扇窗戶旁邊,背對著他。外面的玉蘭樹在微風裡輕輕搖晃,它們的花朵在陽光下潔白、溫潤,泛著淡淡的紅色。如果沒有嗜血的墮落、野心和背叛,這種簡單的美好根本無立足之地。
「只能略作想象。」那些念頭讓我不寒而慄:鋼針、匕首、利刃造就的后冠,她母親身上纏著蛇,她父親則把梅溫當作傀儡。
她一隻手撈起我的手臂,把我拎了起來。胳膊一進入靜默石鐐銬的作用半徑,她的衣袖就裂開了,掉在地上,摔成了亮晶晶的金屬碎片。碎片迅速地重新拼合,又開裂,以一種平穩而奇異的節奏如是反覆,直到她把我拉出了房間。
房門立刻就開了,亞爾文家族的警衛們沖了進來。雞蛋率先跑到我旁邊,把我拉回椅子上坐下。他緊緊地按著我,讓我不能再站起來。他們現在學聰明了,知道在打掃殘骸的時候應該另找個地方讓我待著。
「艾麗斯公主,這位是薩默斯領主,這幾位是他的族人。」梅溫說著在他的前後兩任未婚妻之間揮了揮手。
那就發生在這座宮殿里。穿過幾條走廊,經過幾個房間,再登上幾級台階,就能到達那個沒有窗子、牆壁隔音的屋子。警衛們把我拖進去的時候,我茫然無措,還擔心著自己和梅溫就要因為叛國罪被處死呢。然而,國王被一劍斃命,身首異處,奔涌的銀血流淌遍地。梅溫就這樣得到了王位。我回憶著這些,握緊了拳頭。
「你父親仍然活不下來,那個銀血國王也不是卡爾。更可以肯定的是,紅血王后不是我。」
「同類?不。」他搖搖頭,「但是,也許……我們是平等的。」
「沒有,殿下。」
憎恨萬事萬物,除了——
梅溫的婚禮盛況將十倍于大舞會,甚至是選妃大典。散落在諾爾塔各地的銀血貴族,帶著他們的隨從,像潮水似的擁向首都。就連那些被流放的人也都來了。梅溫自覺有了新的盟友,已足夠安全,可以對著門外的敵人微笑了。儘管貴族們大多都有自己的豪宅,但還是有不少得住進白焰宮來,把整個王宮擠得快要爆開了。我幾乎只待在自己的房間里。我不在乎這些,這樣更好。但即便是在我的牢房裡,也能感覺到那場婚禮步步逼近的震蕩。這是諾爾塔與湖境之地的結合,有形的結合。
他眨眨眼,長噓一口氣,彷彿將內心深處的什麼東西吐了出來。咒語解開了,這一刻結束了。
「有趣的策略。」我們走到跟前的時候,她這麼咕噥著。像對待我的鐐銬一樣,她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那一大堆靜默石。「也是必要的。朝堂之上竟允許那麼多耳語者出現。」
在這一頁的底部,朱利安寫下批註,清楚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我原以為伊萬傑琳會把你變成她的針插呢。」
如果有人拖拽著我,事情會簡單得多。要是禁衛軍拿槍指著我的腦袋逼我往前走該多好,把我的雙腳移動寄托在別人身上也沒多大壞處啊。可是,只有我自己。厭煩,病態的好奇,持續不變的疼痛和孤獨。我所依存的這個世界不停緊縮,唯一可以相信的只有梅溫的痴迷。就像靜默石鐐銬一樣,是屏障盾牌,同時也是緩慢的窒息而死。
伊萬傑琳並不害怕,一隻手拂過長長的銀色髮辮。「去通報。」她又說了一遍,不屑於壓低聲音或者咆哮著威脅,「他一定很想知道。」
「停!」我制止自己,抵抗著那幽靈般的惡魔潛入我思緒的圍牆,「別想了。」
她的臉色暗了下來。「這兒有太多耳目。」她說,先看了一眼我的警衛,然後又看了看牆邊:安保攝像機監視著空曠大廳里的每一寸,也監視著我們。「他們很願意被人盯著。」
這兒沒有椅子,我便只好站著。我不知道該看哪兒,於是就把目光放在梅溫的臉上。他的頭髮亂糟糟的,濕漉漉地沾著肥皂沫,黑色的鬈髮黏在了皮膚上。
「我真的不是很願意充當你的飛鏢靶子。」
「只有巴羅。」禁衛軍又加了一句,看了看read.99csw.com跟在我身後的亞爾文們。
「你知道我做不到,儘管我非常想那麼做。」梅溫的睫毛閃動,眼神遼遠,彷彿退向了我夠不到的地方。「你就像托馬斯一樣。你是我唯一在乎的人,唯一能提醒我自己還活著的人。不空洞,不孤獨。」
雞蛋想要揍我,他的手指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肩膀,可能會留下瘀青。靜默石讓疼痛揳入骨髓,我的胃翻騰絞痛,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幾乎已經不記得情緒穩定是什麼感覺了,只是在痛苦和憤怒中漸漸窒息。
那個禁衛軍——可能是羅翰波茨家族的鐵腕人——用不著碰我就領著我走了進去。我們穿過一間客廳,這裏灑滿了陽光,但是很怪異地空蕩蕩的,什麼裝飾也沒有。沒有家族色,沒有油畫和雕塑,甚至沒有書。卡爾以前的房間是亂糟糟的,堆著不同形狀的盔甲、他很寶貝的手工,還有棋盤遊戲……帶有他的氣息的東西到處都是。梅溫和他哥哥完全不同。他在這兒沒什麼可表演的,房間如實地映射著這個男孩的空虛內心。
「允許?」
我冷哼一聲:「這麼說,薩默斯家族挺懂事?」
「你對餐具的品位太差。」
並非是神所揀選的,而是為神所詛咒的。
他仰起頭凝視著我:「那些經歷過黑暗的人,會不惜一切代價留在光明裡。」
「那你可以不讓我進來啊。」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真希望自己沒說。
「或許你們該給我塑料餐具。」我氣哼哼地說道,「那會明智得多。」
每一句坦白的話都像是一支箭,射中了我的神經末梢,讓我的身體燃起冷酷的火焰。我恨梅溫能說出這些話,我恨他能感受到我的感受,恐懼著我的恐懼。我恨這些。我恨這些。如果可以,我寧願自己不是這個我,也寧可不這樣思考。但我不能。如果艾麗斯的神真的存在,他們肯定知道,我已經努力過了。
「你這是馬後炮……你願意回去嗎?你會選擇那樣的人生嗎?服兵役,你那泥乎乎的村子,你的家人,還有那個打魚男孩?」
她撇了撇嘴,不過並非怒罵,而是冷笑:「看吧,你就是不會叫人失望。總是這麼氣哼哼地亂咬亂叫,梅兒·巴羅。」
紅血耗子。紅血耗子。
這暗示懸浮在半空中,像一絲輕煙。
太多的人因我而死,就因為我與眾不同。如果我只是個紅血族,只是梅兒·巴羅,他們也許還能活著。謝德也許還活著。我的思緒飄向了他。如果能讓他活過來,我願意付出代價,哪怕讓我死一千次都行。不過,反過來說,我們找到了新血,保護了他們,反抗革命得到了支持,戰爭結束了,銀血族開始自相殘殺……這一切我也都有份兒,儘管很小。我犯了錯,錯誤多得難以計數。完美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甚至良善也距離遙遠。關鍵的問題,正是梅溫提出的那個,它正啃噬著我的思緒:你願意放棄你的異能,放棄你的力量,回到過去嗎?我立刻就有了答案。
「他們說你與眾不同,」勞倫緹亞小聲說道,「但是你的恐懼,和那些不幸為我所見過的紅血耗子聞起來是一個氣味。」
他們正在握手,梅溫卻抓住了我的目光。他揚起眉毛,很是戲謔。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想問問他,到底給薩默斯家族許了什麼願——或是怎樣的威脅。兩位卡洛雷家族的國王都從他們手指縫裡溜掉了,費盡心機、籌謀規劃,如今竹籃打水一場空。我知道伊萬傑琳不愛梅溫,甚至連喜歡都談不上,但她生來就是衝著王后的位子使勁的。她的目標兩次落空,這不僅是她個人的失敗,也是她的整個家族的失敗。不過,至少她現在另有人可怪罪,不必只抓著我不放了。
我使勁地咬住嘴唇,都快咬出血了。那也比大笑出來好:艾麗斯正往薩默斯家的傷口上撒鹽呢。在我對面,梅溫轉過頭,掩住了冷笑。
「而你殺了我媽媽,奪走了我哥哥,奪走了我父親。你從天而降的那一刻起,這一切就開始了。我媽媽進入了你的腦海,看到了機會。那個機會她原本永遠也碰不到。如果你沒有——如果你從來沒有——」梅溫停住了。這些話是他來不及阻止就噴涌而出的。他咬緊了牙齒,把那些也許更可怕的話咽了下去。「我不想知道那會如何。」
「沃洛勛爵,他的太太,維佩爾家族的勞倫緹亞。他們的兒子托勒密,女兒伊萬傑琳。他們都是我朝頗具名望且非常重要的成員。」梅溫一邊解釋,一邊指著每個人。他笑得挺開心,牙齒都露出來了。
一條蛇噝噝作響,那低頻、單調的聲音絕不可能聽錯。但勞倫緹亞飛快地行了個屈膝禮,拂過她閃光的袍子,將衣裙展平。
「當然不是。」伊萬傑琳會不停地謀划奪得后冠的方法,直到梅溫真的把它戴到另一個女孩頭上為止。她生來就是要干這個的。就像梅溫生來就被塑造成了某種更恐怖的東西。
「聽說你又開始砸東西了?」梅溫繼續說道。
一分一秒,時間也隨著我延展。外面的日光抖動著,那是春天的雲朵在追逐嬉戲,遮住了太陽。
他一下子坐了起來,裸|露的半身和洗澡水一樣白。
「你把我扔進角斗場等死。」我娓娓道來,彷彿我們已經遺忘了那些事。「你用鐐銬鎖住我,把我關在你的宮殿里,讓警衛日夜看守。你讓我日漸衰弱,耗盡心力——」
或許,朱利安弄錯了?我們也是神所揀選的?為了某種目的?
有一本書是他尤為在意,反覆翻閱思考的。這本比那些歷史書都要薄,但是文字很密,書脊已經損壞了,裏面寫滿了朱利安的筆記。他的雙手曾經撫平這些破舊的書頁,如今我幾乎能感覺到它們的暖意。
「不,我覺得你不開心,」她繼續說道,「陪我走走?」
我們花了好多天才回到阿爾貢。不是因為路途遙遠,也不是因為湖境之地的國王要帶上一千多人的隨從——王公貴族、士兵警衛,甚至還有紅血族的侍從。這是因為,整個諾爾塔王國突然有了歡慶的理由。戰爭的結束,以及即將到來的婚禮。梅溫如今一眼望不到頭的車隊,沿著鐵通路、皇家御道慢吞吞地蜿蜒而行。銀血族和紅血族以相同的方式夾道歡呼,爭搶著想要看一眼國王。梅溫常常會施恩惠般地停下來接見人群,並且帶著艾麗斯同往。我們本來該對湖境人懷有深沉的恨意,諾爾塔人卻在她面前鞠躬。她是個奇人、貴客,是個有福之人,是個橋樑。甚至連奧萊克國王也受到了態度尚可的歡迎:禮貌的鼓掌,畢恭畢敬的鞠躬。死對頭如今變成了盟友,將與我們一起面對未來的長路。
「那麼你又會如何待我?」我反問道。作為王后,艾麗斯可以將我的生命置於股掌間,能使之結束,也能使之更悲慘。「如果你處於他的位置之上的話?」
禁衛軍很快就回來了,當他衝著同伴們擺手時,我的心沉了下去。「這邊走,巴羅。」他朝我示意。
我轉向他,爆發出充滿報復的粗糲大笑。憤怒讓我的頭腦清醒。
「那都是因為你。」
我沒有掙扎,因為那沒有意義。最終,她鬆開了讓人瘀青的手,讓我自己往前走。
我壓住氣息冷哼了一聲。這個可憐的傻瓜就要成為梅溫的王后了,還有什麼比那更糟的監獄?
伊萬傑琳極輕地戳了戳我,推著我的後背。完美的刑罰。我只得向前走去。
我仍然盯著窗子,頭一次覺得靜默石的存在令人愉快。它不爭地提醒著我,梅溫是什麼樣的人,提醒著我,他的愛於我意味著什麼。
「沒有。」我咬緊牙齒答道。
這坦白比火焰更灼燒得我難受,它侵蝕著我的內心。我恨梅溫,因為他讓我心有所感,他讓我意識到了這些。我謀算著自己的動作夠不夠快,能不能制伏他。握緊拳頭,用鐐銬砸爛他的下巴。皮膚愈療者能讓牙齒再長出來嗎?這種試驗沒有意義。我不會活著看到試驗結果的。
艾麗斯看出來了。
「我們那裡沒有。不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