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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梅兒

第十八章 梅兒

而後,天空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拱形的天花板。光滑的石灰岩在頭頂上彎曲,鑲嵌著由烈焰鍛造的螺旋銀線。代表諾爾塔的紅黑旗號,與代表湖境之地的藍色旗號分列前廳兩側,好像有人需要提醒:我們即將見證的是哪兩個王國的結合。上千名觀禮者的竊竊私語猶如蜜蜂的嗡鳴,越是走向裏面,聲音就越大。前方,通道連接著皇家法院的中央大廳,正是那水晶穹頂下宏偉的圓形廳堂。陽光攀上潔凈的窗格,勾勒著下方的景象。座無虛席,從中央向四周一圈一圈地排列,彷彿閃耀色彩的光環。人們屏息以待。我還沒看到梅溫,但是能猜出他會在哪兒。
「保護國王安全!」伊萬傑琳大叫著跳起來,袍子瞬間變成了盔甲,以珍珠般的甲板包裹住了她的身體。「撤退!」
一些禁衛軍依令行事,將梅溫拉進他們的護衛隊形中間。梅溫的手上燃著微弱的火苗,火苗閃爍,噼啪作響,正是他內心恐懼的映照。其他隨從有的舉起了槍,有的施展異能。一個音爆者張開嘴巴想要尖叫,卻突然跪倒在地,不停抽噎。他撕扯著自己的喉嚨,無法呼吸了。可是,為什麼?是誰乾的?眼看他就要窒息,其他禁衛軍連忙把他拖走了。
耳語聲又來了。我以自己的雙手撤回了電流,讓它的弧形衝擊波向後迴轉。
我的胃裡翻起一陣狂怒。什麼都行,這個除外。因為我確實想要托勒密的命:切開他的喉嚨,把他大卸八塊,把他電成焦肉。他殺死了謝德,一命償一命。一個哥哥換另一個哥哥。
我覺得還是叫他們「雞蛋」「三重奏」更好。他們快步滑著大理石地板衝過來,加入了我們這移動著的監獄。如果還有力氣,我真想哭:四個亞爾文家族的警衛,再加上伊萬傑琳,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連求饒都沒有用。
「殿下?」我照搬了頭銜,聽起來像個問句——確實如此。
耳語聲非常尖銳,在我的思維中亂砍亂割。我的腦袋裡面一定流血了。
但願我也如此。
殺了他——
伊萬傑琳抓住我的下巴,讓我看著她。我從未見過她如此絕望,哪怕是在角斗場上。她的眼神閃動,嘴唇顫抖。「你失去了你的哥哥,但不要奪去我的哥哥。」
然而,我只是扶著他站了起來,用肩膀架起他的一隻胳膊。他一瘸一拐的,一條腿已是血肉模糊。我也傷痕纍纍,身體一側緩緩地淌著血。我用空著的那隻手按住了傷口,痛感尖銳起來。
黑色的濃煙追隨著旋渦般的烈焰,讓原本就已暗下來的廣場更加朦朧一片。它們包裹著我,每一秒都越發猛烈,越發灼|熱。緊張之中,我將閃電送入自己的神經,讓它在身體的每一寸爆裂。我朝著他那黑色的,在火焰中顯得有些怪異的身影跨了一步。濃煙盤繞著,火苗以狂怒的藍色烈烈燃燒。汗從我的脖子上流了下來。我握緊拳頭,準備好帶著所有牢籠之中積累的憤怒沖向他。這一刻,我已經等了很久。梅溫是個狡猾的國王,卻不是個鬥士。我要把他碎屍萬段。
我伏下身子,雙手按住腳下的大理石地面。手指之下的石材冰冰涼涼的。我用閃電擊中它,讓閃電帶著鋒利的電流沿著地板向前延伸。它脈動著,像海浪一般,擊中了毫無警覺的安保官員。有些倒下了,有些則飛了出去,爆炸的巨大力量震蕩著我的胸膛。它能不能置人于死地,我並不清楚。
閃電從我的手中衝出,旋轉著撲向卡爾。它噝噝作響,像我的身體一樣失去了平衡。他則射出弧形的火焰,逼迫我搖晃著閃躲。
頭一次,我不再是受折磨的對象。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感謝艾麗斯,讓我能好好坐在一旁,被人忽略。伊萬傑琳取代了我的位置。她極力做出平靜安然,不為四周環境所動的樣子。侍女們不斷地打量著她,因為那是她們原本要服侍的女孩。我總覺得她會像她媽媽的蛇那樣捲曲起來,誰要是膽敢靠近她那鍍金的椅子,她就要衝人家吐芯子了。畢竟,后位原本是她的。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他們贏不了。他們必輸無疑。」四葉草繼續說道。
我視野的一角掠過一抹綠色,好像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
「梅溫在財政廳的地下。他有一列火車。」我們一起費力行走的時候我說道。
有一道閃電在我們的頭頂之上劈響,亮得人無法抬頭去看。而當我再睜開眼時,那個藍發女人已經不見了,只剩下混亂的人群,和不知何處傳來的火藥味。
在某個地方,號角吹響了。人群應聲而動,全都轉過身子面向王宮,數不清的眼睛望過來。我們往前走,走上平台,走下台階,走向銀血族的盛景奇觀,而我能感覺到每一束目光。上一次我在這兒見到人群時,跪在地上,套著項圈,鮮血淋漓,傷痕纍纍,心碎痛苦。現在的我和那時沒兩樣。我的手指顫抖起來。警衛們近了,老貓和四葉草一直跟在我身後,穿著簡單但合宜的制服。人群越來越近,伊萬傑琳就在旁邊,可以瞬間就把刀子插|進我的肋骨。我覺得自己的肺繃緊了,胸口發悶,喉嚨干啞。冷靜。我盯著手裡的婚紗,盯著面前幾英尺的地方。
開槍,開槍,開槍。
並非是什麼匕首刀子。那皮膚愈療者從三重奏——如今只是一具無頭男屍——的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把它放在了伊萬傑琳的手掌上。
「完了。」我大聲地喘息著。
薩姆遜的絮語在我的腦海中提高了聲音,幾乎要將一切淹沒。
我倚在牆邊,觀察外面,同時不讓自己被人發現。然而眼前的一幕讓我屏住了呼吸。
我們又轉了個彎,往長長的戰爭大廳走去。與廣場上的騷亂相比,這裏似乎很平靜,那些描繪著戰爭場面的油畫遠離了喧囂。它們高而龐大,古老的莊嚴感讓我們顯得十分渺小。如果沒有遠處飛機呼嘯的聲音和震耳欲聾的雷鳴,我也許會以為這一切都只是個夢。
「快點兒!」四葉草叫道,推著我順著剛才辟出的通道往前走。
我一聽見伊萬傑琳·薩默斯的聲音就不禁一顫。她的靴子重重地踏著大理石地面,每一步都像憤怒的錘擊。她的左半邊臉上濺著銀色的血,精緻的髮型也全都亂了,整個人聞起來一股煙味。
在我記憶深處,那些閱讀歷史書籍所花的時間總算沒白費,我記起了她的名字:來洛蘭家族的安娜貝爾。安娜貝爾王太后,提比利亞六世的母親,卡爾的祖母。現在我才看見她的王冠,玫瑰金色點綴著黑色鑽石,戴在梳理得很整潔的頭髮上。和其他王族趾高氣揚地顯擺的那些冠冕相比,這可算相當低調了。
我不能叫喊,只得勉強抬起頭來,搜尋著誰——搜尋著梅溫——來救我。我恨自己竟然會這樣想。
「很遺憾您的兒子不在了,請節哀。」提比利亞國王不是個和善的人,對我,對梅溫,對這個國家活著和死去的奴隸,都不夠和善。但他愛著卡爾的母親,愛著他的孩子們。他不是惡魔,他只是太軟弱了。
「因為雷暴嗎?」我再次仰起頭。藍色、白色、綠色。我眯起眼睛,將一道紫色的閃電送入其中,與那些混合的色彩匯合。
「你知道這是什麼。」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天天做夢都想要這把鑰匙!「我要跟你做筆交易。」
殺了他——
他沒聽見,只忙著往大理石碎塊搭建的工事那裡沖。子彈乒乒乓乓地打在他的盔甲上、皮肉上。一個冰槊者瞄準他的胸膛射出了冰柱,但它們一碰到就碎了。如果達米安害怕,他也沒有表現出來。這是卡爾教給他的。那還是在山谷營地,我們住在一塊兒的時候。我記憶中的達米安完全是另一個人。他是個很安靜的人,和另外一個擁有刀槍不入異能的新血尼克斯完全不同。尼克斯很久以前就死了,而達米安還是如此鮮活。他咆哮著衝上碎石堆,撲向兩個禁衛軍。
子彈呼嘯著擦過我的腦袋。雖然比大多數人都要矮,我還是邊跑邊貓腰。
「跟上國王。」老貓——詹妮吼道。她把我拎起來,我的腿軟綿綿的,差點兒再次跌倒。可亞爾文們不會讓我倒下去的,突然圍上來的穿著制服的軍官們也不會。他們以鑽石似的隊形圍著我,把我和人群隔開。靜默者放鬆了他們的異能,好讓我至少可以走路。
「不是我,」我費力地擠出幾個字,「不是我。」
就算老貓和四葉草聽見我的話了,她們也沒有任何表示,壓制的力量接踵而來,疼痛持續不止。
三聲槍響傳來回聲,它們離我如此之近,我差點兒以為是自己被打中了。廣場上的亂象漸漸地蔓延到了白焰宮內部。窗外,紅色的烈焰熊熊燃燒,是源自爆炸還是源自某個人,我不得而知。我只能心懷希望。卡爾。我在這兒。卡爾。我想象著他就在外面,像憤怒和毀滅的地獄之火,一隻手拿著槍,另一隻手上燃著火焰,將他所有的痛苦與狂怒燒個精光。如果他救不了我,我希望他至少能除掉那個曾經是他弟弟的惡魔。
我又發出一道閃電,這次掠著地面擦了過去,沒有人閃躲。
「雷恩,麻煩你。」伊萬傑琳伸出手。
在走進皇家法院之前,我仰望天空。越過烈焰、星塵、劍矢、列王的雕塑,越過閃耀的穹頂和水晶的樑柱,天空在上,雲在遠處聚集。有幾朵隨風飄搖,已經來到了廣場上方。它們慢慢地消散,從大朵變成小塊,直至消失不見。雨水想要凝結,但有什麼東西——也許是銀血族的風暴者——控制著它,阻止著它。一切都不能給這一天添亂。
其中一人聽到了我的腳步聲,他仰起下巴,扭頭來看。我的閃電嘯叫著擊中了他的脊骨,衝進了他的腦袋。有那麼一秒鐘,我感覺到了他枝杈縱橫的神經,但隨後就只剩死寂。另外兩人立刻反應,趕忙轉過身,但閃電比他們的動作更快,一擊即中。
這大概就是獵食者的感覺吧。每轉過一個拐角,我都期待著找到某種獵物。我按照記憶中最短的路線飛奔,橫穿過議會大廳。我邁過諾爾塔的紋章,那些空著的座椅一直縈繞不去。如果有時間,我一read•99csw.com定會想辦法除去腳下那些圖案,把烈焰王冠一寸寸地撕爛。但是,我得去殺了戴著烈焰王冠的那個人。那就是我要做的事。要是梅溫在這兒,要是那個卑劣的男孩沒有逃走,我肯定會看著他呼出最後一口氣,讓他再也無法拉扯我的鎖鏈。
好運。
這個藍頭髮的女人一隻手仍然在舉槍瞄準,而另一隻手則直指向天。
水在她的四周迴旋,彎曲盤繞,就像勞倫緹亞的蛇。它不停地變大,不停地從空氣中攫取水分,以至於我都覺得自己的喉嚨開始發乾。艾麗斯一不作二不休,一把扯掉了頭紗。我暗自祈願,千萬不要下雨。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艾麗斯召喚來雨水會怎麼樣。
我就像一個存在於自己思維中的旁觀者,眼睜睜看著慘烈的打鬥,卻什麼都不能做。薩姆遜讓我狂奔起來,撞向卡爾,鋪著瓷磚的地面變得模糊了。我就像一道人形閃電,刺向他的盔甲,將天空里的閃電也吸引過來,一起湧向他。
皇家法院缺乏色彩,只有白牆黑柱,大理石、花崗岩和水晶。它將花枝招展的人群吞入其中。貴族們擁進大門,他們的裙袍、套裝、制服將所有陰沉之處都染上了彩虹般的色彩。落在後面的幾位緊趕慢趕——接下來,新娘一行人就要穿過愷撒廣場行進至此了。上百名銀血族擠在鋪著瓷磚的寬敞廳堂里。與婚禮本身的規格相比,這個地方顯得太普通了。他們三三兩兩地等待著,辟開的通道兩側排列著數量相等的諾爾塔和湖境之地的警衛。攝像機運轉著,對準了講台。整個王國都將通過它們看到實況。
我想起了夏宮的那次暴動。紅血族被追殺,被折磨,最弱小的人成了暴徒的目標。那是無組織的、混亂的,沒有命令上傳下達。這一次卻完全相反。這狂亂的恐慌似乎是由人群中的十幾個暗殺者精心營造出來的。我意識到他們的共同之處,不禁笑了起來。在這瘋狂的亂局中,每一步背後都有紅色圍巾的影子。
他的眼神落在了我身上,落在了鞭子一樣噼啪作響的弧形閃電上面。他的眼睛和伊拉一樣,和梅溫一樣,都是冰一樣的藍色,烈焰一樣的藍色。冷酷且不可原諒。
「達米安!」
我必須打敗薩姆遜,必須。
她垂下了手。這更好。安娜貝爾是個湮滅者,我可不希望她的手指頭離我太近,它們只消碰我一下就能把我炸爛。
憤怒的烈焰舔舐著我的腳跟,又一記火球從我左側擦過,讓我的左臂一陣火辣辣的劇痛。腎上腺素迅速地把疼痛壓了下去,我現在可沒工夫療傷。
「從今天,到往後,我誓將對你忠貞以待。湖境之地公主,錫格尼特家族的艾麗斯。」
殿下?
沒有了鐐銬和靜默石,整個世界似乎虛無縹緲起來,仿若失去了重力。我都有點兒擔心自己會飄走。然而,虛弱的感覺依然如故,比我上一次試圖逃跑的時候還要嚴重。我已經虛弱了六個月,不會立刻就強壯起來。我試著搜尋自己的異能,試著感受頭頂的燈泡,可我幾乎感覺不到它們內部嗡嗡的電流。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它們關上,在以前,這可是理所當然、見慣不怪的。
我知道那種感覺。
電流回來了,在我身體的最深處隆隆作響,所有的神經都顫抖著復活了。在整條走廊里,吊燈上的燈泡閃爍起來,隱蔽的攝像機爆出了火花,露出了電線。雷恩叫著跳開了。
「不能殺死她,詹妮!別!」四葉草咆哮著。詹妮,這是老貓的真名。「要是她死了我們都活不了!」
我不認得拿槍的那個女人。她的頭髮是藍色的,身上文著藍色的刺青——手腕上還系著一條猩紅色的圍巾。四周的人一鬨而散,驚恐無措,一時間情勢大亂。
突然,視線一角閃過一絲深藍色。
我拔腿就走,都沒來得及說聲謝謝,就把克朗斯和他的同伴們留在混亂中。卡爾就在這裏的某個地方。他一定在追蹤梅溫,就像我一樣。人群擁動,猶如疾速變向的潮汐。沒有紅血衛兵幫忙推擠,我就得想辦法憑一己之力穿過人群,狠揍每一個擋在前面的人,在廣場上開出一條路來。我倚賴著自己原有的本能,跳舞似的邁著步子,預估著人流擁動的方向,敏捷地左躲右閃。閃電尾隨著我,擋開所有伸過來的手。一個鐵腕人從側面猛擊我,讓我站不穩當,歪歪斜斜地穿過人群。但我沒有折回去揍他,而是繼續前進。一個名字在我腦海里喊叫。卡爾,卡爾,卡爾。如果能找到他,我就安全了。或許是個謊言,卻是個美麗的謊言。
殺了他,起來,殺了他。
我沒有在此停留——站在台階上打量整個亂象,是很容易被人一槍爆頭的。我潛入混亂之中,想搜尋到自己熟悉的面孔。用不著多友善,只要是我認得的就好。人們在四周亂撞亂擠,沒有任何規律和理由可循。銀血族們毫無準備地被人擊中,根本沒有機會重新組成他們練習過的隊形。只有紅血衛隊的士兵們保持著某種組織,但也很快就被衝散了。我朝著財政廳迂迴前進,那兒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梅溫和禁衛軍的地方。就在幾分鐘之前。他們肯定還在那兒,四面楚歌地待著。我要殺了他。我必須殺了他。
我沒看到卡爾,也沒找到其他認識的人。梅溫已經進了財政廳,向著他的火車緊趕慢趕。
我放出一道白紫色的閃電,讓它劃破天際。這是個信號:閃電女孩自由了。
沒人敢擋我們的路。
更多的軍用車輛向我們飛速駛來,飛機也呼嘯著掠過。銀血族的援軍太多了。
「來抓我啊,卡洛雷!」我沖他叫道,對準他的胸口|射出一道閃電。電量增加了,也許會留下傷疤。
起來,起來,起來。
靜默效應突然消失了,這突如其來的輕鬆讓我如釋重負。四葉草的胳膊從我脖子上鬆開了,手鬆開了,她的身體也倒下去了。
她很安靜,一根頭髮也不亂,像水一樣平和。我不知道她是怎樣承受這一切的。她父親挽著她的胳膊,鈷藍色的袍子映著雪白的婚紗衣袖。今天,為了和女兒相襯,他戴了銀和藍寶石制的王冠。他們彼此沒有講話,專註于面前的通道。
他對我的控制鬆懈了,我抓住機會射出另一波電流。
卡爾伏低身子,抬起腿掃向薩姆遜,把他踢得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正門洞開著,足以容納三輛汽車並排駛過。外面,阿爾貢橋橫跨卡皮塔河,連接起這座城市的東半部。硝煙瀰漫,扶搖直上,和黑色的天空融為一體。我強忍著衝動,才沒有掉頭沖向財政廳。梅溫已經走了。我夠不著他了。
他們連忙拿起武器對準他。真蠢。那隻會像擊中防彈玻璃一樣。達米安也同樣回敬,冷冷地丟出一枚枚手榴彈。一時間煙火四溢,禁衛軍向後倒去,只有很少的幾個人能抵擋直接的爆炸。
他的眼睛矇著蔭翳,茫然失焦,沒有一絲認出我的眼神,也沒有六個月後久別重逢的驚喜。儘管仍然保有軍事訓練的準頭,可他的動作是機械的。
我噝噝地吸著氣,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他愣住了。「卡爾。他在哪兒?」
證婚儀式持續了一小時,我不得不全程與伊萬傑琳以及其他侍從女官一起站著。梅溫和艾麗斯在諾爾塔法官的引領下交替說出誓言與承諾。一個穿著簡單的靛藍色袍子的女人也講了話。我猜她是湖境人,也許是他們那裡神靈的使者?我聽不清她說什麼,因為我的思緒中一直縈繞著紅色和藍色的軍隊,橫掃整個世界。雲朵不停地湧來,飄浮在穹頂之上,顏色越來越暗。不過它們還是變成碎片消散了。風雨欲來而不得。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你想要感謝我,巴羅?」她喃喃說著,把最後一塊鐐銬踢開。「那你就要信守諾言。然後把這個鬼地方燒了吧!」
紫色和白色在我視野的邊緣閃動。我的整個身體都發出了嗡鳴,電流的愉悅讓皮膚戰慄。我不停疾跑,帶著腎上腺素和我的電流,彷彿自己可以穿牆而過。
我以最快的速度推出閃電,讓它們的碎片濺到薩姆遜身上。我得打破他的注意力,哪怕只有一秒也足夠了。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那就請便,趕緊的。」我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混蛋。他是要讓我們兩個自相殘殺,直到一切了結。
湖境之地的警衛們在人群中打鬥著,他們深藍色的身影努力地想穿過奔逃的人流。安保官員面臨著同樣的困難,他們深陷在混亂中,難以趕上前去支援。銀血族向各個方向猛衝,有的朝著騷亂的地方去,有的則拚命遠離危險。我既想跟著他們一起跑,又想去找那個藍發女人,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腎上腺素疾速攀升,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想用牙齒和指甲剝離抑制著自己的靜默效應。閃電。她能使用閃電。她是新血,像我一樣。這些念頭幾乎讓我喜極而泣。要是她不能迅速離開這兒,那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克朗斯嘆了口氣,知道我不會問第三遍。
我要去助一臂之力,確保這一仗的勝利。
烏雲聚攏,暗淡而凝重,籠罩在我們頭頂,猶如地獄的輕煙。一道閃電從雲中劈開,白色、藍色和綠色交織。它們鋒利、狂烈、暴戾。它們是不自然的。
「真遺憾您的其他家人沒能來參加婚禮,殿下。」
金紅色的眼睛,寬闊的肩膀,結繭的雙手,熟悉的雙唇,不羈的黑髮,還有那張我一直渴望再見到的臉。
「我必須帶你離開——」
如果薩姆遜就藏在附近,我只要把卡爾引到他的控制範圍之外就可以。我一邊飛奔一邊回頭去看,卡爾還跟著我呢,就像個藍色烈焰和怒火熔成的影子。
她一直注視著我:「真怪,是你幫忙殺死他的。」
在火焰之中,我再次看見了深藍色。卡爾追在薩姆遜身後,單膝跪倒,正用他自己的手槍瞄準。
紅血衛兵們越過碎石工事,緊跟在達米安後面,還有幾個人超過了他。禁衛軍不是他們的九*九*藏*書目標,梅溫才是。他們衝進財政廳,追蹤著國王的蹤跡。
財政廳的白牆被灰塵和煤煙染得一道一道的。一枚導彈擊中了建築的一角,像刀切黃油似的截掉了一大塊大理石。碎石堆在入口處,形成了一道絕佳的掩護。禁衛軍充分利用它,其隊列中有湖境人,還有一些身著紫色制服的財政官員。他們有些衝著步步逼近的紅血衛兵開火,用子彈掩護他們的國王出逃,更多人施展著自己的異能。我瞥見他們的腳下已經有好幾具被凍僵的屍體,那是格萊肯家族的冰槊者的傑作。還有些人雖然沒死,卻跪倒在地,耳朵里冒出血來。這顯然是馬里諾家族的音爆者乾的。銀血族致命異能的鐵證到處都是:被金屬刺中,被折斷脖子,被鑿穿顱骨,被水流溺死——尤其可怖的是,有個人被嘴裏長出來的植物活活憋死了。就在這時,一個萬生人朝著進攻的紅血衛兵拋出了一把種子,我眼看著這些種子像手榴彈似的爆裂開來,向四面八方蔓延出藤蔓和荊棘。
伊萬傑琳謹慎地向後退開,眼睛里映著我的電火花,閃閃發亮。
我的身體服從了。
四顆頭顱滾落在地,鮮血四濺。隨後是身體,戴著白色塑料手套的身體,一個一個地墜了下去。他們的眼睛大睜著,根本沒有活的機會。血——景象和氣味——衝擊著我的感官,我覺得胃裡的食物都泛了上來。我之所以沒大吐特吐,是因為我被恐懼和恍然釘住了。
「薩姆遜!」他咬著牙喊道。
卡爾的手摸著我的臉,讓我看向他。儘管我們四周是一片毀滅的戰場,他還是笑了。
頭頂上方的閃電越發猛烈,我們步伐一致地往前跑。沒有下雨,天氣也沒有乾燥熾熱到乾打雷的地步。真是怪異極了。要是我能感覺到它,利用它驅遣它該多好。真想用閃電劃破天際,把四周的這些人全都除掉。
我的手憑空一劈,一道閃電便擊中了薩姆遜,給他留下了從肩到臀的深深裂痕。傷口中噴出了銀色的血。
一位滿頭灰發的老婦人向艾麗斯問好,有好幾位銀血族太太都在她身後等著。她袖手肅立,身穿一件整潔的黑色軍禮服。不過,和其他軍官不同,她衣服上的徽章數量不多,不過相當引人注目。我從來沒見過她,可總覺得她的面孔有些似曾相識。從我所在的角度只能看個大概輪廓,暫時說不好。
我攥緊拳頭,衝著禁衛軍發起了猛烈的進攻。我的閃電擊中了那堆碎石,他們連忙後撤。而我此時聽見有人喊著「推進」「沖啊」。紅血衛兵也是如此,持續不斷地開火。我保持著攻勢,又向他們射出一道閃電,就像噼啪作響的鞭子猛抽。
我正要告訴她我還什麼都幹不了,需要時間來——幾天、幾周、幾個月——來恢復,雷恩就把手放在了我的脖子上。我現在明白伊萬傑琳為什麼要帶著皮膚愈療者一起來了,那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我。
她的哥哥不見蹤影,不過另有人跟著她。雷恩,那個一連好多天給我治療,讓我有點兒活氣的皮膚愈療者,緊跟在她身後。也許雷恩是被硬拖過來的,好確保伊萬傑琳身上的外傷立刻就能痊癒。
在我的前方,梅溫抬起手宣誓。他的指尖上跳躍著火苗,溫和柔弱,猶如燭光。如果可以的話,我能一口氣把它吹滅。
我不是銀血族,無需依賴周圍環境獲取異能,不過,如果能隨手利用更多的電流和能量,那自然有益無害。我閉上眼睛,只一秒鐘就喚醒了所有的電線、所有的脈衝、所有的電荷,並且將它們集中到了懸垂著的窗帘上。它應聲而起,將能量注入我的身體,像雷恩治好我的外傷那樣,讓我痊癒。
我突然間倒吸了一口冷氣:並非所有人都在奔逃,並非所有人都在害怕,有些人並未對這突如其來的暴力騷亂感到困惑。他們的行動各不相同,但都各有目的、動機,完成著各自的任務。黑色的手槍閃著寒光,抵住了警衛的後背或者肚子,暗下來的天色里刀光閃閃,恐懼的尖叫漸漸變成了痛苦的呻|吟。一個個身體軟下去,倒下了,重重地撞擊鋪著瓷磚的地面。
克朗斯仍然沒放下槍,他抬起另一隻手,對著對講機叫起來。「我是克朗斯,我在廣場上找到了巴羅。」回傳的只有無線電的噝噝聲。「重複。我找到了巴羅。」他罵罵咧咧地把對講機別回腰帶上,對我說,「頻道一團亂,干擾太嚴重了。」
她的語氣里沒有任何指責的意味,沒有怒意,沒有激動。
我罵罵咧咧的,最希望卡梅隆能來。她能壓制住卡爾的異能,那樣就能給我足夠的時間去解決薩姆遜了。可現在,我只能自己想辦法:牽制他,活下去,設法把那個折磨我們的米蘭德斯除掉。
他們都在這兒。
伊萬傑琳回過頭,並非看向四葉草,而是看著我們背後的走廊。外面的風暴四起,白晝如夜,走廊里也隨之暗了下來。她的臉上劃過一絲恐懼,令人倍感陌生。「人群里有姦細,他們扮成了銀血貴族。是新血,我們認為。他們很強大,能一直堅持到……」她轉過一個拐角檢查了一番,然後揮手讓我們跟上。「紅血衛隊佔領了科爾沃姆,但我原以為他們沒有這麼多人,全是些真正的戰士,受過訓練,裝備齊全。還從天上往下丟那些該死的炸彈。」
我愣住了。
耳語聲消失了。
梅溫看到我停下了,便揚起眉毛,張開嘴巴想要發問。他的步子慢了下來。
沒來得及去看下一道雷電,我就被老貓和四葉草撲倒在地上——這該死的衣裙!她們按住我的肩膀,用雙手和異能壓制住我疼痛的肌肉。靜默效應流遍了全身,快而有力,幾乎要把空氣從我的肺里擠出。我捯著氣,努力地呼吸著,手指在鋪著瓷磚的地上摸索,想要抓住什麼。如果能喘過一口氣來,我肯定會放聲大笑——這可不是我第一次被人按倒在愷撒廣場了。
卡爾比我想象的更強大,而且使他佔據上風的是:我想要救他,可他想要殺我。
薩姆遜一定距離卡爾不遠,這樣才能操縱他追擊我。我邊跑邊四下搜索,尋找著他那深藍色的衣服。如果他在這兒,那真是藏得完美。不過,他也可能居高臨下,從財政廳的屋頂上或是附近某一扇窗子背後俯瞰。我一下子束手無策。卡爾就在這兒,我們又見面了,可是他卻要殺我。
在這種場合,人人多少都會有些遲疑。但艾麗斯沒有。我們走入眾人的視線焦點時,她的步子一絲不亂。上千人起身肅立,聲響回蕩在大廳里——衣裙摩擦的沙沙聲、移動碰撞聲、交頭接耳聲——幾乎震耳欲聾。我專註于自己的呼吸,但還是心跳加速。我想抬起頭,看看入口,看看四通八達的走廊,看看我能利用的所有細節,可我連走路都很費勁,更何況籌謀什麼註定失敗的越獄行動呢。
第一個迎頭擋我路的銀血族穿著普羅沃家族的袍子——金色和黑色。這是個瘦削的男人,頭髮更沒有幾根。他揚起一隻胳膊一擊,我便一下子向後倒下,腦袋撞在鋪著瓷磚的地上。我沖他咧開嘴,正要笑起來,卻突然覺得不能呼吸了。我的胸膛猛地收縮,繃緊,而後是肋骨。我抬眼看到他站在我面前,手握成了拳頭。這個電智人想要砸碎我的胸骨。
一顆子彈正中他的眉心。距離是這麼近,無法閃躲,速度是這麼快,無法逃離。他的頭顱猛地向後仰去,灑下一片血和腦漿。
她好像被逗笑了。「要是能早點兒見到你就好了,那時你還是梅瑞娜·提坦諾斯,而不是淪落到——」她輕輕地碰了碰我的臉頰,讓我不禁一顫。「淪落到這麼個油盡燈枯的地步。那樣的話,也許我就能弄明白,我孫子怎麼會為了你連整個國家都不要了。」
幾百碼之後,我確定薩姆遜是跟著我們一起跑的,只是我看不見他。米蘭德斯家族的耳語者不會有這麼大的控制範圍,即便是伊拉也沒有。我前後搖擺晃動著在混戰中搜索。戰鬥持續的時間越長,銀血族就越有機會重新組織起來。穿著霧灰色制服的陸軍士兵擁向廣場,有條不紊地奪回了一塊又一塊陣地。大部分貴族都撤到了牆后,由軍隊保護著,只有那些最強壯、最勇敢、最嗜血的銀血族仍然在戰鬥。我以為會在這些人中見到薩默斯家族的成員,但是我沒見到一個磁控者,也沒看見其他我認識的紅血衛兵。法萊不在,上校不在,奇隆、卡梅隆和其他由我招募的新血全都不在。只有達米安——他也許正猛攻財政廳,還有卡爾——正竭盡全力想讓我入土為安。
艾麗斯與他動作一致,伸出了手。那白色藍邊的衣袖也優雅地垂下,露出她光潔的胳膊。空氣中的濕氣被她過濾攫取,在她的手掌中凝成一個抖動著的透亮水球。當她握住梅溫的手時,兩種互不相容的異能並未顯露出噝噝蒸汽或是煙霧。和平的盟友關係就此締結,並以兩人嘴唇的觸碰封緘。
我費力地呼吸著,鬆了一口氣,打著顫。我哥哥的這位走私販朋友是什麼時候變成了真正的戰士,我一無所知。現在也不是提問的時候。「克朗斯。」
隨後便是天旋地轉,我什麼也不知道了。
雞蛋將我往前一搡:「為了這把臭骨頭,他們是白費力氣。」
化妝室已經為它的新居者修繕一新,並且完全當得起她的身份。淺藍色的牆帷,清水裡的鮮花,溫柔的噴泉……這一切都不會讓人弄錯,這裏的主人將是一位湖境公主。
「沒錯。」伊萬傑琳說道。她的腳步略有些踉蹌,不過很輕微,其他人都沒注意到。但我發現了。「他們就是白費力氣。」
我感覺不到扳機在哪兒。我也不會感覺到子彈。
我渾身緊繃,等待著隨之而來的爆炸。然而,那道藍色的鋒利閃電擊中的,卻是突然出現的一道晶瑩水幕。閃電沿著液體滑過,沒有擊穿它,像脈絡似的四散開來,其亮光讓人無法直視。隨後閃電便消失了,只餘一道水做的盾牌。在它之後,梅溫、伊萬傑琳,還有禁衛軍全都伏在地上,兩手護著腦袋,只有艾麗斯傲然挺立。
我覺得臉頰上好像落下了幾滴水,希望那不是緊張的淚水。
外面,另一道藍色的閃電劈裂了烏雲。我忍不住咧嘴笑了,嘴角牽動了我的傷疤,九-九-藏-書一陣刺痛。另一個能控制閃電的新血。我不再孤單了。
我想要反抗,可我不知道究竟該怎麼做。我試著動動手指,動動腳趾,可它們全都不聽我的。
六個月的黑暗之後,我終於感受到了閃電。
火球在空中呼嘯,幾乎要將我的腦袋一口吞下。我憑著本能俯下身子躲了過去,卻困惑不已。沒錯,是他。卡爾,穿著他的盔甲,腰上系著紅色的飾帶。我抑制住想跑向他的衝動,極力控制住自己,向後退了幾步。
我立刻行動起來,從屍體身上拿走我所需的東西。軍官的一把手槍,一個彈匣,那個女人的紅色圍巾。她是為我而死。又一次,梅兒,我呵斥自己,但隨即就撇開了這容易讓人陷落的思緒。我用牙齒幫忙,把那條紅色圍巾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痛苦和恐懼蒙上了他的眼睛。他的烈焰屏障抵擋不了多少。
那聲音震動著我的胸腔,如此迫近,如此危險,以至空氣都開始顫抖。我的舌頭嘗到了它的味道。
隨後,天黑了。
「梅兒!」那個紅血衛兵大叫著朝我衝過來。我認出了他的聲音,他的深棕色的臉——還有他那雙藍盈盈的眼睛。另外四個紅血衛兵跟著他,立刻圍成一圈把我保護起來。他一雙有力的大手把我拎了起來。
這怪異的雷暴不是我弄出來的。閃電也不是我的。
閃電撕裂了天幕。
我的眼睛開始濕潤,看著伊萬傑琳一個一個地打開了鐐銬,然後一個一個地把它們扔得遠遠的。這時,我已泣不成聲。
在這個角度,我才發現她的眼睛不是黑色的,而是炭灰色,像風暴中的烏雲。她眯起眼睛,思索著用什麼方法殺我才好。她非得用手碰我才行,我的鐐銬會讓她的異能失效。不過,只消一把刀子就能搞定一切了。我希望快一點兒,但我很懷疑她有沒有那種好心。
黑暗隨我而來。
她在撒謊。
艾麗斯向這位老婦人點點頭,身後的兩個侍女則正把閃亮的頭紗繫緊。「我的母親是湖境之地的執政女王,她必須得時刻待在國內,而她的繼承人、我的姐姐則不願意遠離故土。」
子彈擊中了窗戶,乒乒乓乓地四散開來。我一愣,連忙撲倒在地。但是窗戶沒有碎。鑽石玻璃,防彈的。在它背後,我是安全的,也是被囚禁的。
救我——
但願能奏效。
我腳下的石頭變了,平整的方形瓷磚化成了台階。我在第一級那裡絆了一下,不過還是穩住了自己,捧牢婚紗拖尾。我只能堅持著自己尚且能做的事:站在一旁,跪下,萎縮乾枯,在陰影里變得滿心怨恨,饑渴貪婪。我的餘生就這樣了嗎?
我沒有停留,從他們冒著煙的屍體上跳了過去。
「原路撤回白焰宮。我們必須服從命令。」她對老貓厲聲說道。
烈焰灌進了薩姆遜的喉嚨,燒焦了他的身體。他發不出聲音了,僅剩的尖叫聲是在我思緒中的。
我踉蹌著站起來,一邊用力吸氣,一邊強迫自己的兩條腿往前走。梅溫。我早該料到的。他不會把我留在這兒,不會自顧自地逃離,而不帶上他最喜歡的小寵物。他要親自把鎖鏈捆回我身上。
薩姆遜·米蘭德斯冷笑著扭動胳膊,甩開了我的手。我連忙往後躲,彷彿碰到他就會燒傷自己。只是看見他,就足以引起劇烈的頭痛了。他被排除在婚禮之外,沒有參加,但還是裝扮一新,穿著嶄新的深藍色套裝,淺金色的頭髮梳得服服帖帖。
我的視野里有好多腿跑過,黑色的制服,各種家族的顏色,遠處,橘紅色的袍子越來越遠。禁衛軍一直行進著,隊形紋絲不亂。就像在那場以暗殺告終的宴會中一樣,他們訓練有素地迅速應變,專註於他們唯一的目標:保護國王。他們立刻改變了方向,不再前往白焰宮,而是護著梅溫向財政廳走去。他要到他的火車那兒去。他要逃了。
卡爾、奇隆、法萊、卡梅隆、布里、特里米、上校……
「遲早有一天我要殺了你。」她接替老貓抓住我的時候,我詛咒道。
不是梅溫。所有關於國王的思緒一瞬間無影無蹤了。
我的腳動了起來,使勁一蹬,猛地站起身,差點兒再次跌倒。薩姆遜強迫我踉蹌著往前走,拉近了和卡爾的距離。我曾見過這一幕,那是好久好久以前,在干闌鎮的角斗場。薩姆遜·米蘭德斯強迫另一個銀血族殺死了自己。現在,他要在我身上重現這一幕,要讓我殺死卡爾。
我要做的只是抓住艾麗斯長長的婚紗拖尾,以及保持頭腦清醒。
我轉過身,帶著復讎的怒意改變了方向。淺金色的頭髮在士兵之間一閃而過,試圖融入其間,不過,大禮服和普通軍裝相比,可就太顯眼了。我鎖定了他。我全神貫注,凝聚所有能量,朝那個方向放出我的異能。一道鋸齒狀的閃電直追薩姆遜和銀血屏障而去。
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到廣場上去。當外面的空氣沖入我的肺里,我幾乎要大笑出來。它混合著灰塵、血腥氣、雷電風暴的嗡鳴,卻比任何東西都要甜美。在我的頭頂之上,黑色的烏雲顫動著,而我的骨骼發出了回應。
與其他人相比,亞爾文們似乎更怕他。他們連忙點頭如搗蒜,另外三個軍官也是如此。米蘭德斯家族的耳語者能幹些什麼,他們全都清楚得很。如果我還需要什麼逃跑的動機,希望他們的大腦毀在薩姆遜手裡肯定是其中一個。
「他就在這兒,忙著,可我也不知道他的具體|位置!你的集結地點是在正門那裡,」他在我耳邊大喊,生怕我聽不清,「五分鐘。找到穿綠衣服的女人。這個給你。」他脫下自己身上厚重的夾克。我毫無異議地把它套在了裙子外面,感覺沉甸甸的。「防彈衣,多少能護住你一點兒。」
她的眼睛是古銅色的,閃著金紅色的光,我本該認出來的。
我越往前走,焦煙味就越重。希望高漲起來:煙在哪裡,烈焰王子就會在哪裡。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至少,我的速度比他快。脫掉鐐銬以後,我的步子越來越輕鬆。頭頂之上的雷暴給了我能量,我所攫取的電能源自另一個能夠控制閃電的新血。真糟糕,她現在要是在這兒就好了。
我將閃電注入他的腦袋,電流煎熟了他顱骨里的那些玩意兒,就像在煎鍋上煎一枚雞蛋。他翻著白眼沒了氣。我原本想拖久一點兒,讓他好好償還自己加諸別人身上的種種折磨,沒想到他死得這麼快。
伊萬傑琳不是要帶我上火車,她是要殺了我。她是要結束這一切。
起來,起來,起來。
卡爾像提線木偶似的動了,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薩姆遜,承受著我的進攻。
「謝謝你。」我輕聲說道。我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對伊萬傑琳說出這句話。它讓我們兩個人都彆扭起來。
「在哪兒?」
「進來!」有人大喊。
當亞爾文家族的警衛們拖著我往宮殿里走時,我們差點兒撞倒一個銀血族。我伸出手,以為這個人也許需要幫助。
卡爾一把扯開我的胳膊,把我甩了一個圈。他掰開我的手,把那把手槍扔得遠遠的。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恐懼。
「對不起。」我喃喃說道,雖然他聽不見。
「可以理解,最近時局不穩啊。」老婦人鞠躬還禮,不過腰彎得不深。「祝福您,艾麗斯公主。」
「我發誓。」
頭頂上,閃電劈過,比烈焰更亮,像風吹開雲霧似的,透過那些濃煙,讓我看清了——
要攀登碎石堆再容易不過,我手腳並用地翻過了這道屏障,思緒卻專註于上百英尺以下的地方。又一枚手榴彈爆炸了,這才讓我回過神來。熱浪把我往後推,讓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平躺著,費力地呼吸,為自己穿了克朗斯的防彈衣感到慶幸。爆炸的火焰撲過來,近得幾乎要燒著我的臉頰。
我開始頭暈眼花,要不是我的腳——我親愛的、敏捷的、確定的兩隻腳——我肯定會跌倒的。恐慌沿著脊柱攀升,每一步都越發艱難。我埋首沉浸在艾麗斯白色的婚紗里,甚至數著自己的心跳。我用盡了一切辦法,掙扎著繼續往前走。不知道為什麼,這場婚禮就像是關閉了一千扇門,梅溫的力量翻倍了,束縛鉗制更緊了。我永遠也無法逃脫了,再也無法逃脫了。
溫暖貫通了我的脊柱,蔓延至我的血管、骨骼、骨髓。它衝擊著我的全身,能量之猛烈讓我難以承受,不禁屈膝跪倒。我都有些擔心這愈療會不會反而弄傷我了。然而,疼痛消失了。顫抖的手指、虛弱的雙腿、遲滯的脈搏——靜默石遺留的一切幽靈都在愈療者的觸碰下消失了。我的頭腦也許永遠無法忘記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但我的身體顯然已經忘了。
這時有人把我推向旁邊,讓我偏離了原來的路線。我連忙回頭去看,認出了這個人。他正瞄準著一條辟出來的通道,低著頭,頭、頸和肩膀上戴著盔甲。他加快了速度,邁開兩腿飛奔。
我低下頭,看見一片紫色與白色。電流在我的指尖跳躍,在空氣中發出噝噝的聲音。那拉扯的感覺有些痛,卻又是如此熟悉。我的異能,我的力氣,我的能量,全都回來了。
所有的警衛都劍拔弩張起來。一個疾行者前後飛竄,把人們往通道兩邊趕。他敏捷的身影模糊了,就像一股旋風。可隨後他就突然停了下來,渾身冰冷。
我像看一場表演似的看著:伊萬傑琳以流暢柔和、賦予女性優雅的方式扭動身體,猛地伸出雙手。手腕上的盔甲立刻豎起了甲板,剎那間化成了像子彈那樣致命的武器。它們的邊緣閃著寒光,像匕首一樣鋒利。它們呼嘯著刺破空氣,也割斷了血肉。
我將注意力集中到一件東西上,一個人邪惡的臉——薩姆遜·米蘭德斯。
「快來幫幫我們!」我喊道。可是,在數百人的混戰中,誰會注意到三個人呢。而戰鬥的局勢已經變了,銀血族佔了上風,軍營里的士兵和阿爾貢的衛戍部隊都調來了。這早就超過了五分鐘,克朗斯說的「逃離」也早就不算數了。
「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一邊跑,四葉草一邊嚷嚷,聲音里滿是恐懼。「你,給我整整鼻子。」她抓住雷恩的胳膊。這位https://read.99csw•com斯克諾斯家族的愈療者連忙將四葉草斷掉搖晃的鼻子復歸原位,不過傷痕還是清晰可見。
長久的囚禁使我對銀血族的家族色相當熟悉敏感。博洛諾斯夫人曾將她的知識強灌進我的腦袋裡,現在我無比的感謝她。
「可能吧。卡爾提醒過我們——」
起來,殺了他,起來。
一道閃電將他擊中,火花在他的盔甲上跳躍。他重重地向後摔倒,因電流拉扯神經而扭曲著、掙扎著。我咬住嘴唇,更小心地保持著微妙的力道——既要讓他無法進攻,又不能使他受傷。但是,我錯了,這想法讓我處於劣勢。
當然,擁擠和喧囂有增無減,像是加重了十倍。旗幟飄揚,歡呼陣陣,紙花紛紛揚揚地撒向我們。我低下頭,想把這一切隔絕在外。可是,我開始耳鳴,無論多努力地搖晃腦袋,那聲音都緊追不捨。越來越多的人向我們擠過來,亞爾文家族的一個警衛用力地攥住我的胳膊肘,指甲都摳進了我的肉里。禁衛軍嚷嚷著什麼,命令人群向後撤。梅溫回頭眺望,臉上泛起了銀灰色的光,或是因為興奮,或是因為緊張,或是二者兼而有之。耳朵里的聲音更響了,我不得不鬆開艾麗斯的婚紗拖尾,用雙手捂住耳朵。可這隻能讓我被落在後面,讓我離開了艾麗斯安全的小圈子。她一直往前走,挽著她的新婚丈夫,伊萬傑琳緊隨其後。而我,被人潮阻隔,甩開。
伊萬傑琳與艾麗斯兩相對照,差別懸殊——她確實是著意如此的。當艾麗斯扮演著年輕羞澀的新娘角色時,伊萬傑琳則欣然接受了被拋棄、被輕視的角色。她的衣裙有金屬光澤,閃爍著虹彩,可能是珍珠做的,通體覆蓋鋒利的白色羽毛,鑲嵌著銀質裝飾。她自己的侍女忙碌著,為她的妝容做最後的完善。伊萬傑琳透過她們的身影瞪著艾麗斯,黑色的眼睛一轉不轉,只有在她媽媽走近時才會才能打斷她片刻,讓她把目光轉向勞倫緹亞那以蝴蝶作為裝飾的翡翠綠色衣裙。蝴蝶的翅膀懶懶地扇動,像是陣陣微風,溫柔地提醒著眾人,它們是有生命的活物,只不過是被這位維佩爾家族的女士束縛住了。但願她不會想要坐下去。
在前方,梅溫的禁衛軍正在開路通道。他們不得不把人們往兩邊推搡,一個鐵腕人用身體把一個男人撞開幾碼遠,還有一個電智人揮動雙手擋開了三四個人。於是人們遠遠讓開,給飛奔的國王和他的新王后辟開一塊空地。在騷亂之中,我看見梅溫回過頭,在混亂中尋找我。他的眼睛大睜著,瘋了一般,即便是相隔甚遠,我也能感受到那濃烈的藍色。他的嘴唇動著,喊著,可是在雷聲和恐懼之中,我什麼也聽不見了。
我尖叫著,將卡爾的烈焰轉化成閃電,紅色的火苗變成了白紫色的電流。它像盾牌似的保護著我,擋開了卡爾一股腦兒射過來的子彈。在他身後,薩姆遜獰笑著。
我們好像是走了好多年才終於走到大廳中央。梅溫等在那裡,他的披風和艾麗斯的婚紗一樣奢華,甚至也差不多長。他原本固守的紅色和黑色此刻換成了紅色和白色,令人印象深刻。王冠是新制的,用銀和紅寶石塑造出烈焰的形狀。他轉過頭,面對著走近的新娘和陪侍,王冠便也隨之閃爍。他的眼神先落到了我身上。我太了解他了,知道其中並沒有什麼歉意。他的眼睛閃動著,瞬間一晃,就像蠟燭燃燒的燭心,隨後便消失了,仿若追逐回憶的輕煙。我恨他,因為此時此刻,我無法抑制地為這烈焰的蔭翳感到同情。惡魔並非天生,乃是塑造而成。梅溫亦是如此。誰會預料得到,他將變成什麼樣的人。
卡爾仍然跪在那屍體旁邊。他抬起頭來,睜大了眼睛,彷彿是第一次見到我似的。我的感覺也是如此。我一直夢想著這一刻,一個月又一個月地盼著。如果沒有這場混戰,如果不是此刻廣場中央的危險位置,我肯定會緊緊地抱住他,把自己埋在這位烈焰王子的懷裡。
「你發誓。」
「超酷的救援啊。」我忍不住喃喃自語。
又一聲雷鳴巨響,又一道藍色的閃電。亞爾文家族的靜默者就快要讓我把五臟都吐出來了。
「從今天,到往後,我誓將對你忠貞以待。諾爾塔國王,卡洛雷家族的梅溫。」
「趴著別動,梅兒!」我聽見卡爾在喊。他的身影在我眼前跳動,變成了三個人。我大概是被撞得腦震蕩了。白色的瓷磚上都是紅色的血。
我最後瞥了一眼廣場,只見烏雲中泛起了黑色的蔭翳,正在逼近。更多的飛機來了。不過它們更笨重,容量更大,不是為了高速飛行和空中打鬥而建造。也許它們就要著陸了,不過我是看不到那一幕了。
儘管四周是亂糟糟的婚禮現場,鬢影衣香,我卻彷彿回到了國王砍頭、兒子失怙的那恐怖的一刻。而這位老婦人同時失去了兒子和孫子。
不知為什麼,閃電掉轉方向,繞過了薩姆遜,朝著另一個目標——卡爾——呼嘯而去。我的手隨之扇動,身體也轉了過來,我想要大叫,可衝著那個被|操控了意識的人叫嚷根本沒有用。我的嘴唇沒有動,恐懼沿著脊柱流淌下來,這是我唯一的知覺了。我腳下的地面,新燒傷的傷口,甚至空氣中的焦煙味……它們全都消失了,被拂去了,被奪走了。
卡爾眨著眼睛,就像在長睡之後剛剛醒來。他幾乎沒有時間反應,不過還是抬手護住了頭部。有一些電火花一碰到他的異能就變成了烈焰,但大部分閃電還是擊中了他。他跪倒在地,痛苦地大叫起來。
她顯露出一種令人震驚的冷靜,全然看不出剛剛殺死了四個自己人。金屬匕首復歸原位,重新覆蓋上她的雙臂。皮膚愈療者雷恩沒有動,她舉目凝視著天花板,不想看見接下來發生的事。
我以前也見過婚禮,還是在干闌鎮。那可真是粗糙的大集會,說幾句吉祥話之後就匆匆忙忙地開吃。雙方家庭搜腸刮肚地找出足夠的食物來款待賓客,而那些不請自來的閑人就只能過過眼癮了。奇隆和我曾經試著去索要過剩菜,我們把麵包卷塞滿口袋,溜之大吉然後大快朵頤。想必今天我是不能重操舊業了。
「多謝您,殿下。很高興您能來。」
「他們是怎麼混進來的?婚禮的安保布置是萬無一失的啊。有一千多人的軍隊,還有梅溫招徠的那些新血玩意兒——」老貓義憤填膺地說。門廊外面的光暈里出現了兩個人影,她便自己住了口。隨之而來的靜默效應擊中了我,讓我的膝蓋直打戰。「卡斯、布瑞克,跟我們來!」
電流劈頭蓋臉地湧向他們兩個人。卡爾咒罵著向後跳開,而薩姆遜則扭動著,哀號著,那聲音幾乎能讓人的血都凝結起來——他對疼痛這感覺不熟悉。
我意識到自己的手動了,摸向了腰間的手槍,然後把冰冷的槍筒對準了我自己的太陽穴。
「你壞了我的好事,我就要慢慢地殺掉你。」伊萬傑琳輕聲說道,跨過一具屍體,抓住了我的脖子。她的呼吸拂過我的臉,暖暖的,帶有薄荷味。「閃電女孩。」
我被眾人夾在白焰宮的入口處,地形角度有利,能看到艾麗斯的肩膀。
老婦人轉過身,背對著艾麗斯,讓那些侍女繼續工作,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極輕微地眯起了眼睛。她招了招手,右手上一顆巨大的黑寶石一閃,我左右兩側的老貓和四葉草連忙猛地戳戳我,把我推到了這位頭銜不俗的老婦人面前。
一場婚禮變成了一場戰爭。那次貴族家族的反抗——艾若、哈文和拉里斯家族在宮廷里發動的暗殺襲擊,曾經讓我敬畏不已。可那次襲擊與眼下的景象相比,幾乎就微不足道了。一方是數百名諾爾塔軍官、湖境之地的警衛、擁有致命異能的貴族,而另一方是紅血衛隊。在紅血衛隊這一方,新血必定摻雜其間,而紅血族的士兵數量超過了我的想象。他們的人數與銀血族的人數幾乎達到了五比一。以其嫻熟的相互配合的行動方式來看,他們一定是接受過精密系統的軍事訓練。我開始疑惑:他們是怎麼來到這兒的?但隨後我看見了飛機。六架飛機,就停在廣場上,士兵就從那裡源源不斷地擁出。希望和興奮一下子席捲了我。
我想呼喊求救,可是我無法呼吸,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就算能喊出來也沒用。比雷鳴更響的聲音從天空中劃過,兩個,三個,金屬的鳥兒、鋒利的翅膀。是金魚草?是黑梭?可這些飛機與我以前見過的那些不同,它們更圓潤,速度更快。也許是梅溫新組建的飛行艦隊吧。遠處發生了爆炸,紅色的火舌席捲,黑色的濃煙瀰漫。這些飛機是在轟炸廣場,還是在轟炸紅血衛隊?
他的腦袋裡有個耳語者。用不著猜我就知道是誰。
「可有對策?」我咕噥著。我們眼看就要被包圍了。這念頭消磨著我的興奮震驚和腎上腺素,讓我清醒起來。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到處都是屍體,銀血族和紅血族。何必呢。
那三個安保官員仍然按照伊萬傑琳的命令,掩護著我們的「撤退」,正背對著我。他們都把長槍扛在肩上,手指搭在扳機上,守著走廊。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我認得他們的家族色。格雷科家族,都是鐵腕人。他們要殺我根本用不著子彈,一個人就能掀翻我,打碎我的胸骨,像捏葡萄似的把我的腦殼捏碎。不是我死,就是他們死。
鐐銬讓我難以行走,而它們一旦消失,我便健步如飛。向著硝煙,向著危險,向著得救或末路,一路狂奔。我不在乎結果,只要別讓我再待在那地獄般的牢籠里就行。我的衣裙撕破了,鼓動著,就像紅寶石碎片,好讓我能拚命地飛速奔跑。新湧出來的電火花點燃了衣袖,悶燒著。現在我不再退縮。閃電肆意竄動,隨著我的每一下心跳而爆裂開來。白紫色的光束和火花在我的手指上躍動,在我的手掌上穿進穿出。我快樂得顫抖,沒有什麼能比這種感覺更美妙。我一直盯著電流看,每一條血管都著迷陶醉。我等了太久。我等了太久。
卡爾的胳膊緊緊地箍住了我。他指引我往正門那裡走,步子越來越快。「我不是為梅溫而來。」
紅色、藍色、紫色,烈焰與閃電尾隨著我們,就像一把刀子似的https://read.99csw.com將打鬥人群劈開。卡爾猶如獵狗般死死咬住我不放,我當然有種獵物的感覺,狂奔著橫穿過廣場。
「卡爾,是我!是梅兒!」
「叛軍進攻白焰宮了!」
起來——
耳語聲漸漸遠去,是我可以抵抗的了。
入口大廳里守著十幾個安保官員。其中一個磁控者正忙著用一大筐彎曲的吊燈和鍍金嵌板來加固窗子。兩種血色皆有人員陳屍地上。火藥味蓋住了一切,但外面仍然爆炸不斷。這些官員保衛著宮殿,堅守著自己的崗位。他們的注意力都在外面的交火情況上,在廣場上,而不是他們的身後。
伊萬傑琳完全沒理會我的威脅,忙著發號施令。警衛們屁顛屁顛地服從了,跑到後面去掩護我們——有人接手負責這地獄般的一團亂,他們求之不得,高興得很。
疼痛像海浪一般湧來,我向後倒去,子彈剛好擦邊掠過。隨後又是一發子彈,離我更近了。我憑著純粹的求生本能,強忍著挨撞后滿腦子的嗡嗡作響,再次爬了起來。現在我能以自己的意志行動了。
他沒說話,只是轉動身體,再次面對著我。我們周圍的火焰涌動著,擠壓著,迅速向內收緊。熱量將空氣從我的肺里擠出,讓我嗆了好幾口濃煙。幸好我的閃電保護著我,在我周圍像屏障似的噼啪作響,不然我肯定已經被燒焦了。
「難得的一次,我們真有對策。」
我的心臟狂跳起來,巨大的心跳聲幾乎要淹沒周遭的混亂。卻掩不住雷鳴。
「要是讓她跑了,我就把你們的腸子翻出來!」他回過頭吼道。
「信守你的諾言,閃電女孩。」
「他會活著的。」我沙啞道。
在房間中央,艾麗斯被侍從們圍著,那些紅血族侍女相當擅長化妝打扮,不過她需要修飾的地方不多,高而瘦削的顴骨和黑色的眼睛都不用塗顏色。一個侍女正把后冠戴到她黑色的頭髮上,手法繁複地用青金石和珍珠卡子加以固定。另一個侍女則把閃亮的腮紅塗到她臉上,使已經很漂亮的臉頰顯出一種優雅縹緲、超塵脫俗的氣息。她的嘴唇塗成了深紫紅色,至於婚紗,則是由白色漸變為邊緣的閃亮淺藍,將她深色的皮膚襯托得更加艷麗,猶如日落後的天空。雖然外表並不是我首要在意的問題,但我在她身邊就像個被拋棄的娃娃。我還是穿著紅色的衣服,和珠寶啊錦緞啊什麼的比起來堪稱樸素至極。如果我能健康一些,看起來也會很漂亮的。不過,我不在乎這個了,我不該閃耀奪目,也不想閃耀奪目——尤其是在她身邊,我肯定也不會閃耀奪目。
「巴羅小姐。」她很強壯,腰很粗,個頭比我高好幾英寸。我打量著她的禮服,想用家族色判斷出此人是何方神聖。
迎接他的是閃電,是憤怒的火花。他閃開了,動作比我預料中的更快。因為撞到頭而缺氧,我的視野里出現了斑點。下一道閃電又被他躲開了。
這個普羅沃全神貫注地對付我,沒留意到在離他幾碼之外,就有一個端著槍的紅血衛兵。他以一枚穿甲彈擊穿了普羅沃的腦袋。銀血濺滿了我那扯爛的裙子,這畫面可不美。
大火把我往後推,我整個人摔在地上,肩膀和頭都彈了起來。整個世界天旋地轉,麻木的四肢正掙扎著要再站起來。
人群困惑不已,他們大多舉目觀望,還有不少人衝著天空指指點點。有人想要往後退,卻發現自己早已被其他人擠得動彈不得。我在這些面孔中尋找,希望能找到答案。可我看到的只有茫然和恐懼。如果人群恐慌奔逃,不知道禁衛軍能不能攔住他們,別把我們踩死。
我扭動著,想要掙出些空間彎下脖子咬她。沒有用。她加強了靜默效應,幾乎要壓斷我的氣管。我的視野里出現了斑點,感覺自己正被人拖著往後走,離財政廳,離梅溫和他的禁衛軍越來越遠。穿過致命的混亂人群,我們一路後退,最終碰到了台階。我無力地踢打,想要抓住點兒什麼。安保官員輕易就閃開了我這毫無作用的掙扎。他們有些跪下來,舉著槍,掩護著我們撤退。四葉草居高臨下地站著,半邊臉上都是鏡面一般的銀血。
我要到正門那兒去,到克朗斯提到的那個集結地點去。那是我逃離這裏的機會,不過我現在還不想走。沒有卡爾的話,我不走。
我跟上去,讓自己的異能一馬當先。我感知到了財政廳主廳里的電燈,旋轉著深入我們腳下的石頭底下,我的感覺也追著電線越來越深。有個大塊頭的傢伙在底下,它的引擎空轉,高聲轟鳴著。他還在這兒。
掌聲如雷,嚇得我不禁發抖。絕大多數人都歡呼了起來。我無法責備他們,因為這場婚禮給湖境之戰蓋棺論定,敲下了最後一根釘子。紅血族死傷百萬,銀血族也一樣。他們為和平而歡慶,並不會讓我覺得不快。
他吻她的方式與吻我不同。應有的熱情竟遼遠無痕。
卡爾掐住薩姆遜的脖子,把他拎起來,然後猛撞他的腦袋。
藍光衝著圍成一圈的禁衛軍而去,堪稱「彈」無虛發。
他在疼痛和電流中掀起猛烈攻勢。我則只能左躲右閃,原本想要制伏他,現在卻只能閃避他致命的鉗制。一記燃著火焰的重拳劃過我的頭頂,我聞到了頭髮燒焦的氣味,緊接著又是一拳正中我的肚子,把我掀翻在地。我藉著慣性打了個滾,又跳起來,小時候常用的花招兒又一次奏效了。我扭動手掌,讓閃電擊中他的腿,讓火花跳躍著攀上了他的脊背。他號叫起來,那聲音擊中了我的內心,卻也讓我佔了先機。
我抬起頭,原以為會有人從天空中發起進攻。但飛機穿梭在烏雲之中,彼此追擊,根本沒理會我們。
我又打了個滾,躲開他的地獄之火。我的裙子悶燒著,冒著煙。用不著花寶貴的時間或是浪費腦細胞,我就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紅血衛隊在這兒。
逃離什麼?
「他們不是來佔領首都的,他們是為她而來!」伊萬傑琳打斷了她。
「卡爾!」
「快跑啊。」我努力地大喊,可是發出的聲音像耳語一般。
「你說,」我輕聲說道,眼睛一刻也沒有從那黑鐵小尖片上面挪開。「我什麼都答應你。」
而在思緒之內,我卻叫了起來,因為薩姆遜此刻控制了我。我無法發出聲音。他的意識殘忍撕扯著我的思維,不會錯,肯定是他。
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猛地向後仰頭,撞向四葉草的鼻子。她叫喚起來,滿臉都是銀色的血。就在這一瞬間,她的手鬆開了,只有老貓還抓著我。我掄起胳膊,用肘部猛擊她的肚子,想把她也甩開。她放開了我的肩膀,卻用胳膊卡住了我的脖子,用力擠壓。
他向旁邊一閃,躲開了,卻沒有停下腳步,仍然緊追不捨。
她的手指戳進了我的皮膚,指甲幾乎要劃破我的皮肉。「若敢說謊,無論你在哪裡,我必會殺了你,然後再殺了你的家人。」在王宮曲折的走廊里,某處,打鬥的聲音響起。「梅兒·巴羅,做選擇吧。讓托勒密活下去。」
再也不會了。
這麼烈的火焰,不像是手榴彈,這麼精準的火焰,不像是自然的燃燒。
像卡爾和梅溫一樣,伊萬傑琳對軍情和兵法也不陌生。她踮腳站著,準備隨時接招兒。「下面的圖書館和舊繪廳被佔了,我們得帶她走另一條路。」她用下巴指了指,那分叉的走廊剛好與我們正走的這條路垂直。外面閃電閃爍,她的盔甲反射著那強光。「你們三個——」伊萬傑琳對三個警衛彈彈手指頭,「給我們殿後。」
我途經的所有燈盞都噝噝地熄滅了。玻璃破碎,電流溢出,空氣震顫著,像是一條有生命的電線。它撫摩著我張開的手掌,讓我不禁因這強大的能量而戰慄。我原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這種感覺,但那怎麼可能呢?這世界上的一切我都能忘記,但絕不會忘記我的閃電。絕不會忘記我是誰。
我撲上去,抓住卡爾的手腕,卻碰到了那烈焰手環。
我的心沉到底了:伊萬傑琳是要親自看著我上火車了。
「振作點兒,巴羅。」這氣呼呼的聲音只能是伊萬傑琳的。像面對梅溫一樣,這粗劣的鼓勵讓我心裏湧起一股病態的感謝。我極力想撇開它,想說服自己。但我就像一條飢不擇食的狗,任何殘羹冷炙都會接受,任何在這孤獨牢籠里算得上「善意」的東西都會接受。
逃跑是沒有用的。我最好還是坦然面對吧。
我竭盡全力地掙扎著,或者說,是在靜默的壓制之下含混不清地抗議,軟弱無力地扭動。這拖慢了警衛們,可也沒慢多少。每一寸的抵抗都像是巨大的勝利,卻又是徒勞無用的。我們仍然在行進。白焰宮的廳堂在四周飛速旋轉,以我對這裏的記憶,我能確定我們要去的地方:東座。那是白焰宮距離財政廳最近的地方。那裡一定有通道,可以通往財政廳,通往梅溫的火車。一旦被他們帶到地下,逃跑的希望就會消失殆盡。
我的手裡捧著她的婚紗拖尾,感覺起來就像液體一樣。絲綢的質地太好了,彷彿隨時會從手中滑下去。我緊緊地攥著,免得去注意那些自己不該關注的東西。伊萬傑琳捧著婚紗拖尾的另一角,我竟然覺得有她在旁邊是一件好事,這可是頭一回。一些等著的小姐太太竊竊私語,可見這一幕在她們眼裡就是個醜聞八卦。她們的關注點都在她身上,再沒人會絮絮叨叨地議論沒有閃電的閃電女孩了。伊萬傑琳泰然自若,照單全收,下巴緊繃,嘴唇緊閉。她一直也沒跟我講話,又一處微小的幸運。
接下來的一座大廳與廣場相鄰,原本閃亮的窗子此刻滿是一道道的灰塵。有幾盞枝形吊燈掉下來砸在地板上,變成了一堆堆扭曲的黃金和玻璃。這兒也有幾具屍體:穿著黑色制服的安保官員,矇著紅色圍巾的紅血衛兵。這是大戰役中數不勝數的局部交火中的一個。我檢查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個紅血衛兵,摸了摸她的脖子。沒有脈搏了。她的眼睛是閉著的。幸好我不認識她。
皇家法院里的座椅挪動著,剮蹭著石頭地板,乒乓作響。我微微瑟縮,還以為要被擁來祝福的人們淹沒。不過,禁衛軍靠近了。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拽住艾麗斯的婚紗,讓她敏捷的身影引領我從重重包圍的人群中脫身,重新回到了愷撒廣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