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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梅兒

第二十七章 梅兒

「沒事,」她說,「只不過給這牆壁來點兒新塗料。」
我張了張嘴,想說出這些話,卻被他親了親臉頰給打斷了。「你要是敢說什麼『再會』,我就把你從樓梯上丟下去。」
更令人憂心的是窗外的景象:現在,太陽應該已經升起來了,可我們前面的天空還是黑的。
「好吧。」我擠出兩個字,握緊了拳頭。越是靠近樓下,我就越是難以呼吸。
但,並不是從飛機里跳出去啊。
卡爾點點頭。「已經結婚很久,久得徹底瘋掉了。她也許會是個好王后,但不是我的王后。」他看也不看地拉起我的手說,「而且她一定是個很可怕的妻子。」
「還有五秒鐘到達中心。」對方大喊著回答。
法萊一點下巴:「唐森將軍。」她隨後又衝著另一位身著綠色制服的高級軍官點了點頭。她又矮又壯,皮膚是古銅色的,白色髮辮盤在頭上,可能是蒙弗的新血指揮官。「阿卡迪將軍。」
我點點頭,卻沒有給她承諾。
「這並不瘋狂。」卡爾輕聲說,「這是可行的。戰士接受的訓練就是完成這樣的任務。」
午夜之後的某一刻,吉薩搖醒了我。她棕色的眼睛大睜著,滿滿地盛著擔憂。晚餐時,我把即將發生的一切告訴了家人。不出所料,他們對我的決定絲毫不感到開心。老媽用力地擰著餐刀,為謝德的死而哭泣,那傷口還鮮血淋漓——還有我的被俘。她斥責著我的自私,又一次要拋棄他們而去。
卡爾感覺到了我的不安,他替我扣好安全帶,手指靈巧地穿梭移動,而我只是盯著腳下的金屬鐵板。「不會再發生那種事了。」他喃喃說道,聲音低得只有我能聽到,「這次是不同的。」
她咯咯大笑起來,仰著頭,伸著腳。就是嘛,她的腳又長又瘦。我想,因為伙食良好,卡梅隆總算是發育完全了。「再來一把,」她嚷嚷著,伸手要牌,「打賭,洗一個禮拜的衣服。」
卡爾往前傾著身子,眯起眼睛打量那厚重的烏雲和猛烈的暴雨。他只能看到距離城牆四分之一英里左右的地方。「你們有狙擊手嗎?」
他又要去戰鬥,去殺戮——面對著他本該保護的人民。我拉住他的手,因為此時此刻,我無話可說。他攥緊了我的手指,但很快就鬆開了。
「很不幸,你和其他傳動者得多來幾次了。」卡爾說,「你們能在飛機之間跳躍傳動嗎?」
暴風雨沒有變化。仍然是狂風大作,暴雨傾盆。要是他們想要淹死我們,那可得花上好長一段時間。大部分的雨水都排走了,不過一些地勢低洼的街巷,則已經積水六英尺深了。這令卡爾感到不安,他不停地抹著臉上的水,或是把頭髮往後撥,皮膚在寒冷的空氣里微微冒著熱氣。
這不是陷阱,也不是花招兒。
這話的意思很明確了。諾爾塔的織風人——拉里斯家族,是公開反抗梅溫的,所以這股力量來自湖境之地。卡爾歪著嘴一笑,緊繃的肩膀略微放鬆,別人也許會忽視這一點,但我不會。他從小接受的訓練就是與湖境人決戰,他們是不會令他心碎的敵人。
戴維森是最後一個登機的。加上他,這架飛機上一共有四十人。在他之前登上飛機的是一隊失重者,衣服上帶有向下的線型符號。戴維森仍然穿著那身作訓服,平日里服帖的頭髮此刻亂蓬蓬的。我猜他可能根本沒睡覺,而這讓我對他多了一份好感。
法萊是真的吐了,她正在一條小巷裡吐得搜腸刮肚,匆匆吃下的早飯全都吐了出來。我忘了,她討厭飛行,更不用說傳動跳躍了。這種速降是最難受的。
戴維森仰起下巴重重地點了點頭:「按他說的做。」
「他們從裂谷來,從西南部來。如果進展順利,我們將把梅溫的部隊牽制住,由他們從後方逼近,形成前後夾擊之勢。」
我們向機艙後部擁去,聚在機尾坡道上,我意識到:時候到了。飛機隆隆作響,和卡梅隆無法壓制的狂風搏鬥著。她叫喊著什麼,可我的耳朵里都是血液奔涌的砰砰聲,根本聽不見。
她敬了個禮:「準備完畢,長官!」
在我們腳下,直升運輸機搖晃起來,因為空中的氣流而顛簸。在經歷了長時間的飛行之後,這已經不會嚇到我了。我繼續洗著牌。隨九*九*藏*書後又是一顛,這次更嚴重些,不過也沒到拉警報的地步。而第三次顛簸,讓紙牌從我手裡甩了出去,四散紛落。我跌回座椅,摸索著安全帶。卡梅隆也是。卡爾已經扣好了,眼睛望著駕駛艙。我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兩個飛行員正手忙腳亂地力圖保持飛機平穩。
「卡爾?」我的聲音提高了一點兒。
我沒有精力去仔細思量他的弦外之音,不過胸膛里還是升起了一股暖意。
新血們已經在塔樓就位了,和荷槍實彈的紅血族士兵會合。他們沒有開火,只是望著遠方。其中一個豆芽菜似的高個子男人也穿著法萊那樣的制服,肩上佩著帶有字母C的肩章。他向前一步,握住法萊的手,點頭致意。
「防禦和進攻兼具,」她答道,「足夠的爆破者,能把窒息區的路面變成雷區。」她說著驕傲地撇嘴一笑,指了指附近的幾個新血,他們的肩膀上都帶有旭日形狀的標誌。爆破者,比湮滅者更厲害,他們不必觸碰人或物,就能把他們炸裂。
我不用去看就知道,那是一隻耳環。小小的彩色石頭鑲在金屬底托上,好像在說「再會」,好像在說「平安」,好像在說「若我們分離,請記住我」。這是我舊日生活里的另一個傳統。我把它緊緊地攥在拳頭裡,尖銳的耳針刺痛了我的皮膚。直到卡爾在我對面坐下之後,我才低頭細看。
他勉強離開座位,抓緊扶手保持平衡:「帶我們直接到科爾沃姆去。那個傳動者在哪兒?」
另一個穿著紅色制服的士兵走了過來。她的頭髮染成了猩紅色,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認出了她。
我咧嘴一笑,把四張牌攏到自己這邊,丟出沒用的紅色同花順和一張黑色J。「我的靴子不適合你,」我說,「我的腳可不像獨木舟似的那麼老大。」
「軍隊就在風暴後面,近了。」洛里喊道,我們的恐懼一下子落實了,「他們來了。」
阿迪卡補充說:「那只是浪費物資罷了。狂風把子彈都颳走了。」
後來,她的責備變成了歉意,絮絮地傾訴著我的勇敢。勇敢、堅忍、珍貴,以至於她不能不放我走。
想到前景,我的胃裡一陣翻騰,可飛機里立刻群情激昂。士兵們重新檢查了武器和裝備,人人臉上都是必勝的決心。卡爾尤甚。
「風暴。」卡爾屏住呼吸,他指的既是天氣也是銀血族,「我們得爬升。」
「這麼說,也有織風人了。」卡爾繃緊下巴,「他們是有備而來。」
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等著我,像突擊小隊似的嚴陣以待。老媽的眼睛又紅又腫,布里也是。他先擁抱了我,把我從地上拎了起來。這個大塊頭抵著我的脖頸,發出一聲嗚咽。特里米更內斂些。法萊也在,她緊緊地抱著克拉拉,前後搖晃著她。老媽會替她照顧孩子的。當然。
卡爾在座位上坐立不安。緊張的能量。我卻和他相反。我儘力讓自己無知無覺,無視蠢蠢欲動的狂烈怒意。自打出逃以來,我一直都沒再見到過梅溫,而他那時候的模樣時時出現在我的想象中:越過人群朝我大喊大叫,極力想要扭轉局面。他不想放掉我。而當我的雙手掐住他的喉嚨時,我也不會放掉他。我不會害怕的。距離那一刻,只有這一戰了。
「見鬼。」卡爾在我身後重重一喘。他立刻轉身行動,溫熱也隨之而去。「失重者,準備!我下令時,你們便拉緊那片地域的重力。」拉緊。我從來沒見過失重者加強重力,只見過他們減輕重力。「把靠近的一切都墜下去。」
「噢。」
「你會嗎,殿下?」我笑著回敬他。他乾脆假裝沒聽見。
卡爾的眼睛上下打量,仔細觀察機艙,估量著我們的現狀。他的大腦正飛速運轉,超負荷地冥思苦想。而在我心裏,信念取代了恐懼。「你的計劃是什麼?」
「很好。我們一下去,你就把卡梅隆帶到後面那架飛機上去。」
我想要抓住這裏的每一分每一寸,每一分每一秒,但一切都變得模糊了。時間過得太快了。我轉過頭,還沒弄清發生了什麼就已經出了門,走下台階,坐進了車子里。老爸真的和卡爾握手了?還是只是我的想象?我還在睡嗎?還是已經醒了?基地的燈光穿透黑暗,像閃爍的星read.99csw.com星。車頭燈劈開陰影,勾勒出通往停機坪的路。我已經聽見了引擎的咆哮,還有飛機衝上雲霄的尖鳴。
「卡爾在樓下,」吉薩輕聲說道,她靈巧的雙手放在我肩上,「你得走了。」
「你祖母的部隊不能像我們這樣進城。」我說話的時候,更多的失重者和士兵正從天而降。他們全都大喊大叫,全都安全著陸。我們轉過彎,在一層層環形城牆中往裡走,把他們留在身後。「他們怎樣支援我們?」
我暫且沒法兒把它戴到耳朵上,於是就把這小小的石頭妥帖收了起來。它很快就會跟其他耳環會合的。
「你可幹了太多次了,」她喃喃說著,極力做出幽默頑皮的樣子,好掩飾喉嚨里壓抑的哽咽。「這次也要回來。」
「也許我能想想辦法,阻止閃電——」
「當然可以。」她說道,好像這是全世界最顯而易見的事了。
他沒理我:「卡,你的任務是保護飛機。儘可能多地釋放你的靜默效應——撐出一個球體;這能幫助我們在風暴中保持平穩。」
「不。城門是靜默石砌成的。銀血族無法施展他們的異能,所以會另闢蹊徑。」卡爾衝著我們和其他人打了個手勢,讓大家跟他走。「我們得到塔樓上去,準備好抵禦他們發起的一切進攻。暴風雨只不過是打個前站罷了,為的是把我們困住,阻擋我們的視野,這樣他們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發起突襲了。」
自從和其他雷電者一塊兒訓練以來,我對電流的感知能力比以前提高了。我能感覺到飛機的每一節線路,每一顆電火花,每一次脈衝。艾拉、雷夫和泰頓當然也參加了這次行動,不過沒人敢把我們塞在同一架飛機上——如果最糟糕的事發生了,至少我們不會全軍覆沒。
「其他人也會在這兒降落,我們得離開。」他推著我走在他前面,滑膩的水讓我有點兒踉蹌。「失重者們,阿萊佐會隨著下一批人一起降落,然後將你們帶回。隨時待命。」
他經過時沖我們點了點頭,然後就步履沉重地徑直走到機艙前頭,和法萊坐在了一起,兩個人立刻就頭碰頭地商量起來。
我真的很想照做。可我如針芒在背,兩條腿瑟瑟發抖,每一條神經,每一個動作,都十分不安。
墜落的過程中,所有人都在喊叫。卡爾也不例外。
我攥緊了系在胸前的安全帶:「我們沒法兒在暴風雨里降落啊。」
法萊開口說話的時候嚇了我一跳。
她有理由停止戰鬥——比我們任何人的理由都多,但她還是繼續堅持,勇往直前。她身上的決絕一點點地湧向我:如果她做得到,我也可以。
他的話剛一出口,我就感覺到飛機傾斜了,仰角向上,往更高的地方飛去。烏雲深處,閃電耀目。那是真正的閃電,來自雷雨雲砧,而非新血的異能。我能感覺到它,就像遙遠的心跳。
紅色的。當然。如血的紅色,如焰的紅色。如將我們生吞的憤怒的紅色。
法萊抱著復讎的心態坐在了蒙弗飛行員旁邊,卡梅隆緊跟著她,在她坐下時勉強笑了笑。她最終還是擁有了一身綠色的軍官制服,就像法萊的一樣。但法萊此刻的制服變了,不是綠色的,而是深紅色的,胳膊上佩著一個字母C——司令部成員。她又理了發,金色的頭髮剪掉了幾寸,好合稱她的個人風格。她看起來很嚴肅,臉上的傷疤扭曲著,藍色的眼睛彷彿能刺穿所有盔甲。我突然明白了謝德為什麼會愛她。
當我的上一架飛機被薩默斯家族的磁控者撕裂時,他們好歹還給我們留了個算是體面的鐵箱子,而此刻什麼都沒有,只有猛烈的風、冰冷的雨、打著旋兒的黑暗,拉扯著我們,不知要去往何方。重力加速度足以讓我們變成活靶子,不過,沒有哪個心智正常的人會預料到,我們會從幾千英尺高的飛機上跳入風暴之中。呼嘯的風如同女人的尖叫,狠狠刨抓著我身體的每分每寸。至少,卡梅隆的靜默效應消失了。雲層中閃電的脈絡呼喚著我,好像要趕在我變成一個彈坑之前跟我說一句再見。
我緊緊地攥住他,都能在他身上留下瘀傷了:「你也是嗎?」
科爾沃姆的內城牆和六角形建築頂端矗立著螺旋狀的參差尖角,我們在距其九*九*藏*書五十英尺的高度開始減速,而我仍然喊叫不止。我們輕輕地落在平坦的夯土地面,那上面已經有了兩英尺深的積水,這時,我的嗓子已經啞了。
我突然覺得渾身難受,額頭上沁出了汗珠兒。
卡爾咬牙道:「阿萊佐?」
新血急匆匆地鬆開卡扣,我一下子向後躺倒,全然不顧身下是冰冷的泥潭。卡爾立刻站穩了。
卡梅隆把她出的牌扔到我腿上:四個王后瞪著我,面帶嘲諷。「四個Q,巴羅。」她偷笑道,「這一把呢,賭你的靴子怎麼樣?」
「很好,照準執行。」卡爾乾脆地說道。我曾見過打鬥中的他,戰場上的他,但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他。他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聚精會神,毫無人情味,那位溫柔心碎的王子身上的一分一毫都不見了。他身上僅余的熱量,乃是地獄之火,時刻準備著毀滅,時刻準備著勝利。「失重者完成降落任務后,把他們帶到這兒來,平均分佈位置。湖境人會對城牆發起進攻,我們就讓他們寸步難行吧。阿卡迪將軍,你手下還有什麼可用的人?」
「我們需要艾拉,她是最擅長風暴閃電的。」我指了指俯瞰著這部分城牆的模糊塔尖,「如果我們把她送到高處去,她就能讓風暴倒戈相向。不是控制它,而是用它提升自己的能量。」
一開始,我猜測湖境人是不是行動遲緩,或是非常愚蠢。在卡梅隆、失重者和傳動者的共同協作下,三十余架飛機上的所有人都降落到了科爾沃姆城內。這花了大約一小時。一千多名士兵,都是訓練有素的死士。我們的優勢——正如卡爾所言——乃是不確定性。銀血族仍然不知道該如何與我們這樣的新血作戰。他們不知道我們究竟能做什麼。我想,這也是卡爾讓阿卡迪自由調動她的部隊的原因。他不夠了解那些人,無法合理地下達命令。但是紅血族,他就很了解了。我的嘴裏漫起了苦澀的滋味,但我強吞了下去。在這段時間里,我極力不去想,有多少紅血族為一場無謂的戰爭做出了犧牲。
守著另一個垛口的洛里也把外套頂在頭上。因為不能改變異能的方向,她沒有轉身。「我真希望不會是那樣。」
「讓他們守在那兒。子彈和異能一樣好用,有時更甚。但是要節約彈藥,只瞄準那些突破了第一層防線的敵人。他們想讓我們逞強爭勝,我們偏不那麼做。」卡爾瞥了我一眼,「是不是?」
人群猶如蜂巢,挨挨擠擠,密不透氣,身處其中,我絕對會把旁邊這位失重者吐個滿頭滿臉的。「放輕鬆。」卡爾在我耳邊喘著粗氣說,「抓緊了。你會沒事的。閉上眼睛。」
「我需要失重者,還需要你。」他說著,指了指卡梅隆。
「卡,你可以先開始了。飛行員,下降。」
「我們在看什麼?」法萊問他們倆。
「飛行員,我們在什麼位置?」卡爾在我頭頂上方叫道。
飛機向前猛衝,拉到了高速擋位。電機和引擎旋轉著,轟鳴聲淹沒了我們的交談。又是一衝,我們離開地面,向上升起,沒入了夏季的炎熱夜空。有那麼一小會兒,我閉上眼睛,想象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對科爾沃姆的了解來自地圖和新聞廣播:黑色的花崗岩城牆,以黃金和鐵加固,那是一座螺旋盤升的堡壘,任何即將開赴窒息區的士兵都將在此做最後的停留。在另一種人生里,我也會到那裡去,而現在,那座城市正面臨著一年之內的第二次圍攻。幾小時之前,梅溫的軍隊已經出發了,在他們所控制的洛卡斯塔降落,而後轉為陸上行軍。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到達城牆附近了。比我們快。
「卡爾。」我幾乎發不出聲音。我可以做很多事,可這?
飛機又顛簸起來,所有人都在座位上東倒西歪。這沒嚇住卡爾。
「哪樣?」我來回看著她倆。這動作讓雨水流進了衣領,讓我不禁一顫。卡爾看見了,走過來,分享了一些溫熱給我。
「聽起來是個辦法。」卡爾說,「你帶著你的人準備好,何時發起進攻,由你自由裁量。」
她的目光變得堅毅起來,點頭道:「我想我知道你要去哪兒了。」
卡爾身上微微冒出蒸汽,他把衣服上的拉鏈拉到脖子底下,把雨水隔離在外。「冰槊者,」他read.99csw•com說,「我覺得我們會被冰雪封凍住。」
法萊卻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她早就把外套蒙在頭上了,看起來像個紅色的鬼魂。她的頭支在交疊的胳膊上,定定地盯著遠處的地平線。像我們一樣,她也在等待著隨時會發起的進攻。我緊張極了,因憤怒而不停湧起的腎上腺素消耗著我,猶如靜默石。
「法萊將軍。」他說。
我幾乎感覺不到飛機下降或撞向風暴。卡梅隆的胸膛起伏著,極力保持呼吸平穩。也許飛機上的其他人也感覺到了靜默效應帶來的痛苦,不過他們都沒有表現出來。我們悄無聲息地下降——或許,是我的身體拒絕聽見任何聲響。
老爸一言不發,握著拐杖的手關節直發白。我們,他和我,是一樣的。我們做出決定,然後堅持到底,哪怕那個決定是錯的。
我咧開嘴笑了:「是的,長官。」
「我們要到城門那兒去嗎?」
我吸了口冷氣:這計劃太過於依賴銀血族的行動了,而我心知肚明,不該太相信他們。薩默斯家族只要來個不現身就能讓我們被抓住被殺死,然後他們就可以和梅溫全面開戰。卡爾不傻。這些他全知道。他知道科爾沃姆是戰略要地,失重者彌足珍貴,二者皆不可失。這是我們的旗幟,是我們的反抗,是我們的承諾。我們反對梅溫·卡洛雷的統治,反對他扭曲的王權。
「失重者,用你們的纜繩。一人帶六人,綁緊了。」
我走過去,扶著她站直:「你還好嗎?」
卡爾強迫我站起來,無視我的恐懼,或者根本沒注意到我嚇得要命。他親自把我綁到了個子最高的那個失重者——一個瘦削女人的身上。隨後他把自己也扣好,就在我旁邊。他一隻胳膊緊緊地箍住我的肩膀,把我整個人貼在那個新血身上。其他人也一樣,左右兩側緊貼著他們的失重者的救生索。
法萊緩緩地轉過身,小心地不被雨淋濕:「暴風雨在行進,在靠近。每分鐘靠近幾英尺,而且速度越來越快了。」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戴維森這麼說過。
我抬眼望天,冰冷的雨水仍然瓢潑而下。就算是在北方,這種寒冷也夠奇怪的了。「我們走吧。他們現在不在城牆這兒,可早晚會來的。」
「我的祖母會儘可能多地帶人過去,」卡爾嘀咕著,「戴維森已經知道了,但我覺得可能沒人告訴你。」
「根本就不能降落。」卡爾怒道。
而後,世界就在我的腳下打開,我們跳了下去。
「她有來洛蘭家族,以及其他反抗的家族,還有薩默斯家族。」
我已經穿好了制服,坐起身來,拉住她最後抱了抱。
「你們原本應該已經結婚了,要不是……」「要不是」這個詞涵蓋了太多內容。
我用雙手捧住他的臉,讓他停下,看著我:「可是,為什麼這感覺是一樣的?」
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氣。
我們在走廊里遇見了奇隆,他穿著睡衣,睡眼惺忪。他也不會和我們一起去。科爾沃姆不是他能去的地方。這也算是一點兒苦澀的安慰吧。儘管我總是抱怨他拖累了我們,總是為這個只會補漁網的男孩擔心,但我還是會非常想念他的。尤其是因為,事實根本不是那樣,他保護我、幫助我,遠比我對他做得多。
至少布里和特里米明白,他們沒有被徵募參与此次行動,對其他家人來說已是安慰了。
我隨之遠眺,只見風暴加快了速度,肉眼可及。它仍然打著旋兒,但螺旋狀的旋渦越來越近,烏雲蒙住了開闊的地面。閃電在雲層深處噼啪炸響,顏色蒼白而空洞。我眯起眼睛,轉瞬之間,閃電變成了紫色,帶著力量和憤怒劈響。但我還沒有目標可瞄準。閃電,無論多強大有力,無的放矢都是沒用的。
阿萊佐咔嗒咔嗒地活動著關節,搶過我的話頭說:「收到。」
「至少現在她也有王冠戴,用不著借別人的路平步青雲了。」他說。
「洛里,很高興再見到你。」法萊公事公辦地說道。如果時間充裕,我本該好好問候這位新血的。不過我只是靜默歡喜:山谷營地的另一個應徵者不但活著,而且生機勃勃。像法萊一樣,她的紅色頭髮也是新近才剪的。洛里真正是這革命事業的一員了。
阿萊佐一閃顯形,巨大的慣性讓她一下子單膝跪了下來九*九*藏*書。「我不喜歡這玩意兒。」她啐道。
我躺了幾秒鐘,腦子裡什麼也不想,就只是盯著天空——我們從中墜落,沒有送命。而後,卡爾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拎起來,帶回了現實。
待命的新血們立刻匆匆起身,從他們作戰背心的特殊凹槽里抽出繩索。每一條繩索上都有很多卡扣,能讓他們運用改變重力的異能,運送多人到所需的地點。在山谷營地,我曾招募過一個名叫加雷斯的人,他就可以用異能跳躍或飛躍很遠的距離。
這些輕巧的玩笑既是安慰劑,又可讓人分神。如果被卡梅隆的牌技纏住,我就不必思索即將到來的惡戰了。當然,她是在工廠里學會玩牌的,我則幾乎算不上會,不過這樣剛好能佔用我的注意力。
「計劃都傳達下去了?」
靜默效應像大鎚子似的向我湧來,這不會對我造成真正的傷害,由此引發的回憶卻讓我膝蓋打戰。我咬緊牙齒,免得大喊出來,使勁地閉著眼睛,眼前都冒金星了。卡爾身上的溫熱就像一隻錨,卻也是搖搖晃晃的一隻錨。我拚命地箍住他的背,彷彿要把自己埋進他的身體里。他含糊地說著什麼,可我沒有聽清。在這遲緩、滯澀,甚至比死還要可怕的黑暗裡,我什麼也聽不見了。我的心跳快了三倍,好像要從我的胸膛里跳出來了。雖然不可置信,但我真的想趕快從飛機里跳出去。只要能逃離卡梅隆的靜默效應,只要能停止那些回憶,讓我做什麼都好。
「那下面不是只有閃電而已!」儘管爬升的飛機在咆哮,卡爾的聲音仍然隆隆作響。有幾個人轉過頭,往他這邊看。戴維森也是。「一旦我們沒入雲中,織風人和風暴者就會掀起颶風,讓我們機毀人亡。」
唐森也許會覺得受制於人很不高興,何況那人還是個銀血族,不過他沒表現出來。像其他人一樣,他也感受到了空氣中瀰漫的死亡氣息,容不得人計較什麼政治關係了。「那麼我的人呢?城牆上有一千名紅血族士兵。」
「收到,長官!中心,長官!」
在我們對面,卡爾停下正在做的準備拉伸運動,冷哼一聲說:「你以為梅兒會洗衣服?」
古銅色的眼睛望著我,搜尋著答案。沒有答案。卡爾吻了我,彷彿這樣就能解決一切。他的嘴唇壓住我的,比一個吻應有的時間更長——尤其是,周圍還有這麼多人。不過沒人大驚小怪。
下去。
卡爾的速度很快,要跟上很難,尤其是在傾盆大雨里,但我還是不顧一切地緊跟在他身旁。我的靴子里灌了水,沒過多久,腳趾就失去了知覺。卡爾凝視著前方,彷彿他的眼睛能將整個世界付之一炬。我想,他確實想那麼做。那會讓一切都容易些。
「是的,長官。」他們異口同聲地答道,開始為下一次的降落做準備。我只是想一想就覺得要吐了。
「我們試過了。」唐森將軍嘆了口氣。
她沖我們點了點頭,然後伸出胳膊,指著金屬包邊的塔樓外面。她的異能是將感知覺極度提升,這使她能比我們看到更遠的地方。「他們的軍隊在西邊,背倚窒息區。作為掩護作用的雲層之中就有風暴者和冰槊者——在你們視野之外。」
他撤回身子,往我手裡塞了什麼東西。
「洛里,你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
「聯絡其他飛機。我們需要傳動者,我還要知道其他失重者都在哪兒。他們必須分散開。」
「卡爾?」我叫了起來。只有我一個人認為這是在自殺嗎?這兒的人是不是都瘋了?就連法萊也是一副木然的模樣,她的嘴巴冷冷地抿成一條線,把自己身上的繩索扣在了一名失重者的卡扣上。她感覺到了我的目光,抬眼向上。她的面容一晃,映照出我所感受到的恐慌,然後眨了眨眼睛。為了謝德,她無聲地說道。
「別忘了你是誰。」他輕聲說道。
但願他是對的。
「伊萬傑琳公主。」一想到這個我還是想笑。卡爾也和我一起冷嘲熱諷起來。
大多數是直升運輸機——專為快速運載大批士兵而設計,可垂直起降,不需要跑道,並且可直接導航至科爾沃姆。乘坐飛機的感覺如此熟悉,恐懼攫住了我。上一次乘機出行的後果是我被關了六個月,回來時業已魂飛魄散,如同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