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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蓮菩薩

紅蓮菩薩

七瀨意識的保險猛然被彈開了,怒濤朝七瀨的心湧來。菊子那可怕的憤怒不僅剝奪了七瀨心靈的自由,連她身體的自由都剝奪了。
「今天幾點回來啊?」新三去大學的日子,吃早飯時菊子都會這樣問他。新三常常回答她說上完課就回來。在新三看來,菊子不是個會記時間的人,會配合他回家的時間準備晚飯、夜宵之類的事情,更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對他來說,所謂吃飯就是有食物的時候他剛好在家,所以隨便吃一點而已。新三對食物毫無興趣,他的味蕾簡單得讓七瀨都不禁驚嘆。
一個人竟然能夠如此詛咒、如此憎恨另一個人。
「這是杜克大學的萊茵教授設計出來的實驗用具。至於說是什麼樣的實驗,就是先豎起一個屏障,讓實驗者和受試者在其兩邊面對面坐下。實驗一方逐一拿起ESP卡片,讓受試一方猜卡片的圖案。也就是說,這是超感能力的一種——透視能力的測試。你父親在這個測試中的成績十分出色。如果是偶然猜中的話,概率比10的十次方分之一還要小,這是讓人非常驚訝的命中率。也就是說,那絕不是偶然。我這麼說,你明白吧?」(再要往下解釋就太麻煩了。)(浪費時間。)(快告訴我你聽明白了。)
「是的,聽說過。」是真的。
(回來得這麼早。)七瀨驚慌失措,把卡片折小后藏到客房的牆縫裡。她小跑向玄關,一邊跑一邊拍自己的臉頰——她知道自己的臉色恐怕是煞白的。
「嗯,給。」(不能離婚。)(反正已經暴露了,偷情就更加肆無忌憚了。)(針對我的……)(這是賣弄他的偷情。)
她不會德語,所以試著抽出幾本放在萊茵新作旁的英語著作。七瀨一邊抱怨自己貧瘠的高中英語水平,一邊艱難地閱讀。結果,她發現其中兩本是ESP(超感官知覺)的實驗報告。根岸新三也曾經研究過超心理學嗎?七瀨想。在書的余白處所寫的字明顯是新三的筆跡,還用紅鉛筆畫了線,在新書書架中也有日本人寫的超心理學通俗讀物。
第二天早晨,七瀨早早辭別了根岸家。
「好的。」
果然,新三拿出了那個文件夾,一邊翻卡片一邊頻頻扭頭。(奇怪啊,那張卡片不見了。)(難道當作特殊案例交給樺島教授了?)(就算交出去了,應該也有記錄的。)
但他越是和藹,七瀨便越是露出警戒的表情;他越是發火,七瀨便越是頑固地不肯開口,倔強地保持沉默。
那天下午新三去了大學,家裡只剩下七瀨一個人。她幹完了大掃除,又把衣服洗了,然後懷著忐忑的心情潛入了新三的書房。
七瀨的情況尤其危險。如果她真的有透視能力,在避免說出新三心中浮現的正確答案的同時,弄不好反而會無意中把其他卡片的正確順序說出來。
當年,心理學研究室旁邊就是武部造紙的大樓,於是讓他們的員工做了測試。七瀨從新三的心裏讀到了這些原委。父親也是受試者中的一個。恐怕父親有一半是因為覺得實驗有趣才參加的吧。他應該做夢也沒想到這會給獨生女七瀨帶來怎樣的災難。
菊子對七瀨唯獨隱瞞了丈夫出軌的事。如果他的偷情行為讓世人知曉,頭腦優異、企圖一直高丈夫一頭的菊子,就會失去自詡為好妻子的驕傲。
「可是……」七瀨故意顯露出困惑的表情,語無倫次地說,「夫人回來之前要是沒做好晚飯,我……那個……會被罵的。夫人差不多要回來了。」
那是測量一般人ESP能力的實驗卡文件夾,其中存放著大約一百名受試者的實驗結果,應該都是隨機挑選的,猶如病歷般的卡片都被夾在一起。從日期判斷,可以確定新三在研究生時代做過ESP研究。隨後,七瀨在那些卡片中找到了她父親的名字。她父親也是受試者之一。
如果讀取實驗者的心並故意不斷地給出錯誤回答,那麼不知道會導致怎樣意外的判斷。而且說不定會被認為錯得太離譜,反而更加危險。
(多摩子比明子單純。)(沒有心機。)(不是演戲,是真的全身心投入。)
「我有個孩子,」她微笑著說,然而眼神中並無笑意,「剛剛十個月,是個男孩,以後還有得忙吧。我丈夫在家裡也常常要忙工作上的事,也不能不照顧他,所以請你來幫忙。」她擔心別人在背後議論她,說她才二十九歲,這麼年輕居然還要請女傭幫忙,所以預先解釋給七瀨聽。
(說什麼搞研究,就是在想那個女人。)(所以關在書房裡的時間那麼長。)(這麼長時間一點研究成果都沒有,就是因為那個。)(不然的話早該有成果了。)(本來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研究。)(到底什麼時候能升教授?)
和他們夫妻一同吃飯的七瀨愈發感到難熬。
「啊,您回來了。」七瀨趕緊擦去臉上的淚水,努力裝出平靜的樣子,但是聲音的顫抖卻無法隱瞞。
具有知性氣質的根岸夫人,領著七瀨走過面朝寬闊內院的廚房,很有分寸地和她閑聊。七瀨在上一戶人家聽過關於她的介紹。和她想象的一樣,根岸夫人是位舉手投足和遣詞用句都很典雅的女性,表情也很平靜。
「過世了。」七瀨回答。新三明知她父親死了,卻故意這麼問,是想看她的反應。七瀨面無表情地說:「就在前年,我高中畢業的前一年。」
「啊,是啊。」
「嗯。學會裡的雜事全都推給我這樣的年輕人,連研究的時間都沒有。」(今天的明子太厲害了。)(是不是感覺到我要甩了她,想阻止我啊?)
說服工作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新三按捺著自己的情緒,耐心向七瀨解釋她對於心理學的看法是誤解,又舉出她父親的例子,最後甚至還說會有謝禮給她。
火田精一郎。
九九藏書下電話后,七瀨茫然地打量自己手中的卡片。不好,她想。剛才她來不及解開文件夾的夾子,直接把卡片扯了下來——卡上的孔扯斷了,無法恢複原狀了。如果新三想起了七瀨的父親,又看到文件夾里卡片脫落的樣子,首先就會懷疑七瀨的吧。也許他會盤問七瀨隱瞞了什麼。
他粗聲粗氣地說:「我說過不用管那些事的吧。」
不是的!七瀨正要叫,又慌忙停住了。這是天大的誤會。
(這年頭的小女生……)(隨隨便便。)(搶別人的老公。)(太無恥了。)對於未曾謀面的女人,菊子心中的憎惡突然燃燒起來,剎那間連握筷子的手都在顫抖。她急忙換上微笑的表情望向丈夫,柔聲問:「要不要加點湯?」(殺……)
仔細想來,菊子自身確實無法到處宣揚丈夫的不諳世事。除了委婉透露之外,如果直接抱怨,她就無法扮演一個好妻子了。
「這麼晚回來,很累吧。」新三廝混之後回到家,菊子和他一起吃飯。她話裡帶著幾分咒怨,而且臉上浮現出虛假的微笑,然而這樣的諷刺新三根本領會不了。
想要怒吼的心情和努力自製的意志在新三心中激烈衝撞。(蠢貨!)(不要發怒。一般人對心理學不是常常都有這種反應嗎?)(關於我的工作,菊子那傢伙到底跟這個女傭灌輸了多少混賬話?)
「那太好了。」菊子用瞪大的眼睛盯著七瀨。那眼中翻湧出大滴的淚水,沿著臉頰滾下。菊子的臉上依舊帶著微笑,淚水從那一眨不眨的眼中連綿不斷地落下。再沒有比這個更可怕的了,因為這不可能是放心的淚。
在滿心確信的時候,菊子的臉上反而露出那種優雅的微笑,眼神也顯得十分溫柔。
(為了做|愛而生的。)(昨天晚上也要,今天晚上也要。)(那個氣味……)(頭痛,胸悶。)(所以說,知識分子毫無新鮮感。)(上年紀了。)(老女人了。)
他克制著自己近乎要爆發的情緒,以對他來說已是極限的和藹語氣對七瀨說:「心理學並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可怕學問,並不是能看透你在想什麼,或者給你施加催眠術什麼的東西。實驗呢,是這樣的……」
七瀨來到根岸家兩個月後的某一天,菊子為了將滿周歲的孩子帶給自己的父母看看,抽了一天回娘家。
「不,」七瀨終於虛弱地否認,「我沒事。」
「有什麼好哭的!」他不再隱藏自己的厭惡感,皺起眉頭,鄙夷地叫喊,「你這個蠢貨!行了,走吧!」然後他按捺住心底湧起的激烈憤怒和深深的嘆息,轉身背對七瀨。但是新三依然沒有放棄。他已經在想如何尋找下一個機會了。
七瀨一邊胡思亂想,一邊不知所措地在房間里亂轉。轉到最後,她終於想起應該把手上的卡片燒掉。可就在這時候,玄關的門鈴響了。七瀨提高意識的感應力,發現站在門外的是新三。
(多摩子好多了。)(這個蠢女人,都是演技。)(想和我維持關係。)
「怎麼了?」她像是很關心地走近七瀨,表情猶如菩薩一般充滿慈愛,用她拿手的抑揚聲調飽含同情地問,「怎麼哭了?」(被侵犯了。)(被侵犯了。)(被他侵犯了。)(被那個畜生侵犯了。)
(找到新的女人了吧。)
「是嗎?」她「飽含同情」地沒有繼續追問。
七瀨從牆縫裡拿出卡片,在廚房的煤氣灶上燒掉——至少自己扯下來的證據要消滅掉。她飛速思考:現在趕緊收拾行李逃走嗎?不,不行,太可疑了,總歸會被找到的。先弄清楚新三對自己的情況了解到什麼程度再決定如何行動吧。
「你父親有特殊的能力啊,」七瀨沉默之後,新三開始說話,「大家都很驚訝。後來還想請他再做一些實驗,但畢竟是總務部長,太忙了,一直沒找到機會。後來連我都忘了。」其實實驗中止的原因是樺島教授的猝死。「無論如何,火田先生的過世實在太令人遺憾了。那麼,你聽你父親說起過那個實驗嗎?」
菊子一邊哄著醒來的孩子,一邊用沉著的笑容面對七瀨。「什麼事?」
「有點事要和你說,」他又看了看七瀨的臉,「來書房吧。」
在她的想象中,無論怎樣的時代,「異端分子」最終的下場都是一樣的。她將被所有「普通人」憎恨、畏懼、厭惡,發展到最後,就算不會被判死刑,恐怕也會被解剖、被觀賞、被隔離。對於七瀨而言,這些比死刑更可怕。然而這絕非杞人憂天。就算按照常識考慮,人類怎麼會容許具有超越人類能力的生命混在自己的社會中呢?
七瀨發現菊子雇自己的真正目的原來是這樣,她略微有點吃驚。
結婚三年來,她一直在丈夫面前演戲。對她來說,讓婚姻生活長期維繫下去的方法,不是把丈夫管得死死的,就是不斷表演。自認為是知識分子的她,選擇後者也是理所當然的。
菊子甚至推測出新三的情人只有一個,不過她也知道新三應該可以隨時換情人。雖說這樣精確的推想是因為她也體會過大學研究室的氛圍,不過作為沒有讀心能力的女性,她的洞察力確實令人驚奇。
「怎麼說你才懂?」
大約是對學生時代禁慾的反彈吧,以及年紀輕輕就當上副教授的強烈滿足感與自負,讓他的超我無限縮小後退,所以在他的意識里也完全看不到任何類似罪惡感的東西。
新三的眼睛里燃燒起憤恨的火焰。(愚蠢!)(這個女孩太愚蠢了!)他一直特別討厭沒有教養的人。對他來說,所謂沒有教養的人就是那種不能理解自己研究的人。此時此刻,那種人就是馴服了這個女傭的妻子。他對妻子的憎恨膨脹了數倍。
七瀨在車站前打聽根岸家怎麼走,結果從文具店的夫妻處聽到這樣的對話。九-九-藏-書這個小鎮的人口看起來並不少,竟然會給車站前文具店的老闆都留下那麼好的印象,根岸夫人的氣質應該是其他人望塵莫及的吧。
七瀨大為震驚。
他的情緒也會時不時地爆發一下。
「哦,」七瀨扭扭捏捏地說,「現在嗎?」
為什麼自己必須受這樣的苦?為什麼自己必須默默承受這樣的辱罵?七瀨想到這裏,不禁流下了淚水。她不知不覺間嗚咽起來。
事實上從第二天開始,菊子就開始將丈夫的不諳世事和孩子氣的痕迹儘可能展露在七瀨眼前:把煙頭扔到飯碗和菜盤裡;直接把筷子插到碗里吃剩的飯上就起身離席;如果不去管他一條手帕能用好多天,明顯是又擦桌子又擦鞋子,還拿來擦手擦臉等等。在七瀨看來,這些其實就是男性單純的神經遲鈍、不拘小節而已。
七瀨端著茶杯走到書房附近,她想,重刑嫌疑犯進入警察審訊室的時候大概也是這樣的心情吧。
「嗯。」新三沒換衣服,直接去了書房。
逃不過去了,七瀨想。她只好點點頭。「是,那我給您泡杯茶送過去。」
七瀨回答說:「和您丈夫一起說您的壞話,說您如何如何愚蠢。」
菊子應該更加相信丈夫侵犯了七瀨。而且七瀨知道,菊子不可能和丈夫對質這件事,而新三也絕不可能主動將ESP實驗的事情告訴妻子,因為必定會被她嗤笑的。
這個時候新三還沒回來的話,恐怕他又在過菊子所謂的「畜生時間」。雖然在電話里讀不到菊子的想法,不過她心中一定在盤算:既然這樣,那麼自己就算回來晚一點也沒關係。
「別去動我的書房,」他對七瀨說,「要打掃的時候,我會跟你說的。」帶著學究氣質、嗜書如命的新三,極其討厭反應遲鈍的女人去收拾他攤在桌上的資料,改變書架上書籍排列的順序。
另外從研究課題的趣味性上看,可以想象媒體也會很感興趣。原本說起超心理學,日本學術界的主要傾向還是嗤之以鼻的,因此發表研究成果對他來說也是一種風險。不過美國和蘇聯的不少大學都有超心理學研究所,說不定他的發表內容在海外也會產生反響。
電話是菊子打來的。她問過新三有沒有從大學回來之後,又說自己會晚點回來,然後將晚飯的內容仔仔細細吩咐給七瀨聽。
「我……我……」七瀨用嘶啞的聲音叫,「我想休息一段時間。」
「唔,坐在那兒吧。」新三讓七瀨坐到一張小圓椅子上,自己在桌子前面的不鏽鋼扶手椅上坐下,迅速開始了提問,「你父親還好吧?」(武部造紙的總務部長的獨生女,為什麼會來做女傭呢?)
「我明白,」被紅蓮火舌包裹的貞女,向已經毫不關心的小女孩笑著道別,「再見了。」
菊子心中的詛咒之火不知不覺變成了七瀨小時候在火葬場看見過的那種熊熊烈火。不,那也許是七瀨幼年時在廟會上見過的「地獄極樂」西洋景中的一個場景。那種表現了人類原始的暴怒圖像,以排山倒海的勢頭闖進她的內心——她的記憶也許引發了某種既視感。
但是,七瀨也不能開啟保險,把他們的意識完全阻斷在精神的接收器之外。因為她需要從新三心中讀取「火田」這個人物的身份。正因為新三的研究領域是心理學,所以,如果他想起「火田」這個人物,那將為七瀨帶來無法預估的危險。
雖然無法回想起具體的人物,但是新三至今還能在一百多個人中記起父親的姓氏。從這一點上判斷,父親在受試者中必定具有相當顯著的特異能力。
(這麼無知、這麼頑固,我該怎麼辦?)(這種畜生一樣的女人死了才好!)(不想再說了。)(跟個牡蠣一樣死不開口。)
(夫妻生活的裂痕。)(婚姻生活的裂痕。)(可是……)(不能離婚。)(自己的地位、大學的地位、私生活混亂對晉陞的影響……)(他都計算好了。)(算準了。)
現在的新三並沒有做超心理相關的研究,看看他攤在桌上的書籍和資料就一目了然了。即便如此,七瀨還是無法拂去心中的不安。
在這一家已經待不下去了,七瀨想,但是必須要防止新三追蹤到自己的去處。
「啊!」七瀨癱倒在亞麻地毯上。
七瀨知道曾經有個受試者錯誤的概率太大,引起了研究者的懷疑。他們專門作了調查,結果發現受試者實際上說的是下一張卡片的圖案。
七瀨繼續查看書架,在擺放文件和剪報的書架中認出了一個厚厚的文件夾,上面寫著「Psi ability」。七瀨立刻衝過去把它抽出來翻看,她知道Psi ability就是ESP能力。
「根岸家呀,老公,就是女主人很有氣質的那一家吧?」
某天深夜,七瀨正要去洗手間,卻發現洗手間的燈亮著。七瀨在走廊拐角偷偷一看,只見苗條而高挑的菊子身穿純白大衣,正站在鏡子前面。她將手指上挑著的避孕套舉到眼前,在電燈的亮光下凝視丈夫的體液,像是在目測數量。她眼窩深陷、臉色蒼白,本來就大的眼睛顯得更大了,眼眶周圍泛著青黑色。那幅陰森的景象讓七瀨不禁向後退去,隨後躡手躡腳地逃回自己的房間。
有時候,新三確實因為學會的工作而不得不晚歸,但是菊子似乎判斷不出那到底是事實還是他又在和女人廝混的借口。她一邊和新三一起吃晚飯,一邊不安地觀察他的模樣。(他到底幹什麼了?)(真是工作?)(還是幽會?)
新三打開門后銳利地瞥了七瀨一眼。七瀨窺探新三的內心,不禁發出了無聲的慘叫——他已經想起了「火田精一郎」這個人。
一邊哭一邊回到廚房的七瀨感到附近有一股猶如暴風雨般激烈動蕩的意識,她猛然抬起頭,看到菊子站在那九_九_藏_書裡,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
樺島教授是新三研究生時代的導師,對超心理學非常感興趣。那位教授五年前猝死了,這對於七瀨而言是幸運的。她發現新三並沒有立刻把卡片遺失的情況和自己關聯到一起,這多少讓她放了點心。她一邊努力讀取新三的意識中逐一浮現的內容,一邊等待他的問話。
(當場殺了。)(兩個人都殺。)(裂痕……)(新聞……)(報道……)(《貞女面具下隱藏的殺意》)
七瀨猶豫了一下。如果把文件夾攤在原處去接電話,新三也許會回來,那樣的話可能就再也沒有進入書房的機會了。七瀨抽出卡片,合上文件夾,把它按原位放回書架後走出了書房。
如果抬頭看就會發現,懷抱孩子的菊子正被紅蓮般的烈焰包裹著。挺立在火焰中的菊子,臉上依舊帶著那副慈悲的笑容,唯有眼睛大睜著,俯視著七瀨。她在怒火之中,恐怕是無意識地不斷唱誦經文。那股精神力的強大與凌厲,讓七瀨無法將她的詛咒從自己心中切斷,唯有不停顫抖。
(3:50上完課。現在是7:40。廝混三個小時,差不多也該回來了。)菊子清楚地知道新三什麼時候在和情人廝混,那個時候自己卻在家裡抱孩子,嫉妒讓她心如火燎。
(笨女孩,她父親要聰明多了。)新三更焦躁了,繼續解釋。「簡單來說,我就是想讓你也做同樣的測試。你父親顯然具有特異能力,所以我想,你說不定也會遺傳他的ESP,也就是超感官知覺的能力。怎麼樣?」雖然其實不容七瀨拒絕,但新三還是儘可能用商量的語氣說,「能幫我做一回嗎?」
話雖如此,把破損的卡片放迴文件夾卻更加危險——卡片被人扯下來過的樣子更容易被發現。新三一旦開始懷疑自己、盤問自己,就有可能發現自己的超能力。七瀨想到這一點就不禁顫抖,連站都站不住了。她後悔自己為什麼那麼著急,後悔得恨不得跺腳。
「不過,書房要是就那麼不管,塵土也會堆積成山的,」新三去了書房之後,菊子微笑著對七瀨說,「又會生蟲,對健康也不好。所以我有時候也會自作主張去打掃。丈夫發現了也會訓我,不過呢……」菊子用所謂清潔、整齊的常識武裝自己。
「那些事情先不用管,」新三皺起眉頭,(搞清楚我才是這家的主人。)「我有很重要的事,你馬上過來。」他用了命令的口氣。(菊子這傢伙,連在女傭面前都把我說成了傻子。)
當然,七瀨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但還是儘力裝出一副頭腦不好使的樣子。「啊?哦。唔……是吧。」
「嗯,唔……」新三有點猶豫。他意識到眼下沒有實驗必需的見證人,不過隨即又想到,如果七瀨的成績很好,也可以到大學研究室再做一次正式的,於是立刻點了點頭。「對,可以的話,現在就做。」
(多摩子的年輕……)(年輕的肌肉、年輕的腿、年輕的屁股……)(只有這樣的女人才值得去愛。)(是的。)(可惜……)
菊子一臉茫然,臉色蒼白,怔怔地盯著七瀨。(連女傭都……)(連女傭都不放過。)(連女傭都……)
一半以上的書籍都是外文書,而且大部分好像都是德語的。英語書多數都是新書,收在書架的一側。這其中也有七瀨讀過的萊茵和索爾等人的超心理學著作,這讓她的心跳不禁又加快了一些。
但是像他這樣不拘小節的人,周圍人不可能沒發現他的出軌。首先菊子就發現了。雖然不知道出軌對象的名字,但從手帕和其他東西上清清楚楚殘留著的痕迹看,她確信丈夫出軌了。(心理學系的女生很多,像新三這樣的男人也能找到情人。)她這麼想。
自己來到這一家的時機真是差到極點了,七瀨想。有時候她新到一戶人家的時候,剛好就是夫妻間的危機急速逼近的時期。我的運氣太糟糕了,七瀨再一次這麼想。
總而言之,無論如何都不能做ESP實驗,七瀨下定了決心。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透視能力。至今為止,因為自己可以完全讀取對方的心,所以七瀨一直避免參加類似撲克的遊戲。
「哦,挺遺憾的。」(無論如何都要把那張卡片找到。)
這一天下午四點,新三上完課回到了家,無邊眼鏡後面的眼睛十分細長,是個沒有什麼表情變化的男人。菊子在廚房向他介紹七瀨,他的嘴角突然抽了一下。(火田七瀨。火田。火田。這個姓好像在哪兒聽到過。)
七瀨以前工作的家庭也常有類似的情況,所以她盡量避免和夫妻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一邊觀望夫妻相互之間持續放射的醜惡憎恨,一邊又要不動聲色地吃飯,實在是很辛苦。
新三很少在吃飯的時候思考研究內容。他的研究似乎在心理學中也屬於相當理論化的內容,必須經常對比大量資料,一邊探討,一邊推理。因此他很少會在吃飯中思考,而且就算思考似乎也沒什麼用處。所以七瀨沒什麼機會從新三心中得到關於自己能力的新知識。
「夫人,」七瀨開啟意識的保險,阻斷菊子的意識。她確定自己的思緒不再受菊子的情緒影響之後,走到她的身邊,「我有件事情想和您說。」
那無處發泄的強烈嫉妒,在偷窺菊子意識的七瀨看來猶如地獄。每到這個時候,七瀨都會嚇得縮回讀心觸手,給自己的意識開啟保險。
(肯定在想女人。)(現在在回想跟女人上床的時候吧。)(一邊想一邊吃。)(那種表情……)(和女人上床的時候是什麼表情啊?)(什麼樣的女人?)(說了什麼?)(一定跟以前和我說過的話一樣。)(肯定是個愛說話的女人。)(那個女人平時不愛說話吧?)(肯定是因為有別的男人,才會找上他。)
九_九_藏_書是七瀨也清楚,新三的意志很頑固。
菊子的猜忌心日復一日地加劇,潛意識也開始變得不正常。令人驚訝的是,與之相反,她的演技反而愈發完美。七瀨推測那也許是菊子無意識地在防禦著感情的爆發吧,不過她同時也知道那隻會加速菊子精神的崩潰。也許她坦白自己的嫉妒心,盤問丈夫,和他扭打,大吵大鬧、哭天號地的做法反而更好吧。七瀨雖然這樣想,但她也知道菊子做不出這種事。
菊子誤以為七瀨之所以把這樣的事情告訴自己,是基於同為犧牲者的同情。但是七瀨默然不語,沒有糾正她。七瀨沉默的時間越長,菊子的憤怒應該會愈發沸騰。
現在菊子認定新三連七瀨「都不放過」,心中燃燒起前所未有的猛烈火焰。(畜生啊!)(畜生啊!)
「娜娜,再把湯熱一下。」(殺嗎?)(裂痕……)
她本來打算趁閑暇的時候偷看新三的藏書,然而她卻得不到打掃書房的機會,這個打算也差不多落空了。雖然偶爾也有能進書房的時機,但與其冒險讓人懷疑,還不如耐心等待更好的機會。
「嗯,認識。今天在大學想起來了。」有位研究生時代的朋友前來大學拜訪他,聊天中新三想起了「火田精一郎」,給七瀨的介紹人打了電話,確認了她父親的名字。「你父親以前曾經參加過我們的研究。對你來說大概有點難度,那是心理學的實驗。他接受了ESP卡片的測試。」(非常好的成績。)(樺島教授也很吃驚。)(所以記得這個姓。)
(這個女孩是他的孩子吧?)(趕緊做實驗。)(Psi ability的遺傳……)(應該有實驗卡。)(書房裡有文件夾,去查一下。)新三一邊脫鞋一邊對七瀨說:「你的父親是武部造紙的總務部長火田先生吧?」
早在一年多前,他就對菊子每晚的精心打扮以及近乎娼婦般的演技嗤之以鼻了,就連和明子的廝混也已經不再讓他感到新鮮。學者的自私顯露出來,新三關心的只有自己在大學的地位、在做的研究,以及自己的性生活。他對其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也不想知道。
「七年前吧。」(為什麼總問這些無聊的問題?)(我都沒辦法問了。)(這樣順序就反了。)
就在這時候——彷彿要加劇七瀨的不安似的——廚房的電話響了。
要封住新三的魔爪,最好是給他找一個讓他焦頭爛額的大麻煩,讓他忘記自己的事情,七瀨想。這個麻煩,除了利用菊子的激烈憤怒之外別無他法。
她深知即使自己打掃書房,新三也不會給她貼上惡妻的標籤,而且她想讓世人將新三的不諳世事視為學者特有的孩子氣。丈夫不諳世事,所以照顧他很辛苦,只要世人了解到這些情況,自然也就會公認她的賢惠了。在菊子的常識中,所謂好妻子就是要將丈夫塑造成幽默的形象。
卡片上複雜地寫著數字和各種記號,七瀨完全不明白其中的含義。然而將這張卡片就這樣放回原處,卻令她感到一種本能的不安。
「對你來說大概有點難度,ESP卡片這個東西呢……」新三一邊說一邊拿起桌上準備好的ESP卡片給七瀨看,「就是這麼個東西。」
新三完全不知道菊子內心的痛苦與掙扎,以為妻子對自己的出軌行為一無所知,又開始耽溺於和多摩子這個新情人的廝混。以前多少還知道小心消除證據,現在也只是敷衍了事。
根岸夫人殺了孩子之後在浴室自殺的報道,在兩天之後刊登在了七瀨手邊的報紙上。大概是因為這個衝擊的原因,根岸新三探究的魔爪沒有再伸向七瀨。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有一回把帶著口紅印的襯衫攤在床上。)(故意放的嗎?)(故意讓我知道。)(他發現了嗎?)(他打算幹什麼?)(故意裝不知道。)(不要。)(他會更任性。)(讓人討厭。)(故意挑三揀四。)(拒絕和我做|愛。)
然而她那近乎完美的演技在七瀨的讀心能力面前沒有半點作用。通過僅僅十分鐘左右的對話,七瀨便看穿了她。
「是的。」七瀨聽天由命般的回答。她知道新三已經調查過自己的身世了,含糊其詞只會更加危險。
(這個蠢貨,裝聖潔、裝高雅、裝賢妻良母。)(拿我當小孩子對待。)(一點都不知道我的研究有多重要。)(活著就是為了做|愛。)
二十平方米大小的西式房間,四面都是書架,只露出了門和窗戶。書從地板堆到了天花板,其中大部分是心理學相關的書籍。很多書直接就堆在木地板以及面朝內院的窗戶邊上的大桌子上,其中還有十幾本書攤開了疊在一起,卻並不顯得雜亂。就連沒怎麼接觸過學者的七瀨也很快明白了,這是經過認真整理的。
「您認識我父親?」趁著對方提問的間隙,七瀨想,不如我來問問題,更容易掌握情況吧。
至今為止她想象過各種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最壞狀況,現在這些可怕的景象紛紛掠過腦海。自己站在實驗台上,被學者團團圍住,沐浴著懷疑的視線,被問各種問題;許多人都認識了自己,在背後指指戳戳。所有這一切都是長久以來糾纏著七瀨的恐懼,自從她明白自己的能力一旦暴露就會身敗名裂之後,這些恐懼就從沒有離開過她。所以現在僅僅想到這些景象也許會變成現實,她便嚇得牙齒咯咯打戰。
「謝謝你,」菊子平穩的微笑毫無變化,她一邊哄孩子,一邊回望七瀨,「不過,這種事情不要和別人說呀。」在菊子的心中,顯然下定了決心要扮演一個忍耐丈夫淫慾的貞女角色。
根岸家的一家之主新三是私立大學的副教授,年齡和菊子一樣都是二十九歲。兩個人好像是大學心理學教室的同級生,所以是自由戀愛結的婚。新三的專業是心理九九藏書學,這也是七瀨想來根岸家工作的原因之一。
根岸夫人的賢淑、優雅、溫柔,全都是她的演技。仔細想來,竟然會給車站前文具店的老闆都留下那麼好的印象,多少需要略顯誇張的演技才能做到吧。
「你的心情我明白。」菊子又像是很擔心似的皺了皺眉,反問七瀨,「我老公果然對你做了什麼吧?」
不過他立刻又恢復到之前的和藹,咬牙切齒地繼續勸說。
新三隻在吃飯的時候來到廚房,平時在家的時間基本上都是在書房裡度過的。偶爾和七瀨遇上的時候,他總是會想起「火田」這個姓的人物,但那人的長相卻總是無法浮現到他的意識領域中,他的思想轉眼又會飄到別的地方去。
如果菊子問起旅館的名字和時間,七瀨也準備好了回答——以前她在新三的心裏讀到過。不過菊子並沒有問,表情也沒有變化。但是孩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菊子抱他的力氣一定變大了。
然而,七瀨的眼淚終於超越了新三忍耐的界限。(無知的淚!)(蠢豬的淚!)(我不管了!)(隨你吧!)
利用新三開始發怒的剎那,七瀨更加裝出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雙手在膝蓋上緊緊握成拳頭,故意避開新三的視線,用執迷不悟的語氣回答:「我不敢做什麼心理學的實驗。」
「別擔心,不會讓你去的。」菊子誤解了七瀨的沉思,笑著說,「我來打掃,反正也習慣被罵了。」她在尋求七瀨的好感。(讓這孩子同情我就好。幫我到處宣揚新三的不諳世事。)小孩子醒了開始哭鬧,菊子一邊給他餵奶,一邊這樣計算著。(不過這孩子好像不太愛說話,不太好辦。)
讀他的心就知道,那裡凈是一些關於功名利祿的想法和打算。雖然新三對超心理學不像對他目前正在研究的內容那樣感興趣,但是如果七瀨具有ESP能力,那他就可以發表有關ESP遺傳的新發現,同時甚至還能將死去的樺島教授尚未發表的研究成果也算作自己的功績。
七瀨幾乎要瘋了,但又無法從那幅景象上移開視線。她只能戰慄不已,眼睜睜地看著原始之怒的爆發。
「前幾天休息,我去看電影。回來的時候看到……」七瀨避開菊子的視線,一口氣地說,「您丈夫和一個女人從旅館里走出來。」
根據七瀨的觀察,菊子這種思想的更深處還隱藏著對丈夫學識的故意輕視——不把新三的工作視為蠢事,就無法把新三視為蠢人。但是在另一方面,新三通過學術上的業績獲得地位,又是她秘而不宣的強烈虛榮心所期望的。不過這種內心的矛盾,菊子自己卻完全沒有意識到。
(明子……)(平時不愛說話吧?)(好像也和男學生開房。)(經常和男學生說話。)(同一個男生……)(危險……)(多摩子沒有男人。)(多摩子比較安全。)
「對你來說大概有點難度」這句話是新三的口頭禪。其實七瀨非常清楚ESP卡片是什麼東西。那是類似撲克的卡片,上面分別畫了十字、星形、圓形、四角形、波浪形五種圖形,各有五枚,合計二十五枚一組。
根岸家坐落在從車站向高地步行五分鐘左右的新住宅區。與其他美式的住宅不同,根岸家沒有在前院種植花草保持開放,而是將房子修建在一米左右的石基上,周圍圍著高牆。
「嗯,加一點吧。」(怎麼回事?這個樣子……)
「還不明白嗎?」
「沒有,沒什麼。」
火田這個奇怪的姓似乎刺|激了他的記憶。七瀨探索他的意識,只發現「火田」是與他的研究有關的某個人物的姓,而且新三自己似乎也沒有再想起什麼。他的興趣立刻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這樣好嗎,夫人?」七瀨追問菊子,「您丈夫在偷情呀。」
果然如此,七瀨想。她立刻又思考下一個問題:必須避免新三問自己為什麼會做住家女傭,死也不能說自己是怕在一個地方待久了會被人發現自己的能力。
那些思想多數時候都和他在大學心理學研究室的助手研究生明子有關——那是他的偷情對象。(深夜的研究室沙發。)(旅館里冰冷的床、冰冷的肌膚。)(誰都沒發現。不過只是個小小的冒險。)(而且也膩了,也該換一個了。)(和明子就這麼結束了吧,趁著還沒人發現。)
菊子用手背橫向撫了撫臉頰,接著若無其事地問七瀨:「那個……在咖啡館的女人,和我老公說了些什麼?」
新三急著給七瀨做ESP實驗。如果七瀨再問下去,他大概會暴露出學者特有的以自我為中心的性格而大發雷霆吧。
七瀨又繼續說:「在那之前,我也看到過您丈夫和別的女人在咖啡館說話。我剛好也在那家咖啡館里,不過您丈夫沒注意到,他們就坐在我旁邊的隔間里。那個女人和您丈夫好像……有點什麼。我從他們說話的內容中知道的。」七瀨筆直地望向菊子,「就是這些。」
七瀨最後瞥了一眼新三的手指放在桌上痙攣般顫抖的樣子,抽泣著走出了書房。她的淚水噴涌而出,無法停止。生來第一次,七瀨從心底詛咒、憎恨自己的能力。
被當作愚蠢的女孩對自己正好有利,七瀨想。而且她還想到,如果新三認為自己肯定不可能有ESP而主動放棄實驗,那就最好了。
父親不是精神感應超能力者,這一點七瀨非常清楚。但是能生下七瀨這樣的超能力者,也許父親也具有一定程度的ESP能力吧。不過身為普通人,父親就算知道了實驗結果,大概也就是一笑了之,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七瀨之所以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在家裡說過接受實驗的事,是因為當時七瀨已經上中學了,她一直在思考自己的特殊能力。
「那個……」七瀨明知道沒用,還是略顯猶豫地回答,「夫人吩咐我要去買菜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