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林建國的辦公室出來，江楓步履沉重。他多麼希望林建國為自己辯解，把自己駁得體無完膚。可是他沒有。

沒人理會這個瘋狂的年輕人，更沒有人能體會他心裏的痛。

「非要讓我說，那我就說兩句吧。」萬志強清了清嗓子，「現在案情已經全部查明，李麗芳和雷仁都是林建國殺的。江楓是偵破此案的最大功臣，我建議局裡給他申報專案三等功。這就是我的意見。」說完，他把打火機放在桌上，像法官作結案陳詞。

萬志強匆匆掃完小標題，就把報紙扔到一邊：「他媽的，這幫記者就是吃飽了飯沒事幹，見風就是雨，哪裡出了天災人禍，就高興得睡不著，一天到晚唯恐天下不亂！李老闆，別信這些人瞎寫的文章。」

萬志強說：「沒什麼意思，我敬重梁山好漢，個個都是有情有義的漢子。」

萬志強重重地靠在大班椅上，點著一根煙，仰面朝天，兩眼直直地盯著天花板。小兔崽子，有點老子當年的風采，想到這，他的怒氣頓時消了大半，對王三牛的好感竟又增加幾分。

「你說得沒錯，江楓的確破案有功，這是事實。」李局長說話很有藝術，明明要反駁你，偏要先贊成你。

「這麼說你同意了？」

「有人跳樓了！」不知誰喊了一聲，周圍的人迅速圍攏過來。

萬志強看著他的眼睛不說話，等著他說「但是」。

李局長聽出了弦外之音，臉露不悅：「現在不是給你說https://read.99csw.com話的機會嗎？」

一個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擠進人群，伸長脖子朝地上看了一眼，立刻失聲尖叫起來：「媽呀，是林院長！」

萬志強正對著電腦看新聞，面無表情道：「我也是剛聽說。」

第二天早上剛上班，李局長就把萬志強叫到辦公室。「今天的報紙看了沒？」他把辦公桌上的一份報紙推到萬志強面前。

萬志強不說話，拿起打火機，把煙點著，猛吸了兩口。

李局長繃著臉問：「什麼意思？」

「媽了個巴子，老子不幹了，愛咋咋地。」王三牛把肩上的警銜扯下來，狠狠摔在地上，踩上兩腳，又吐了兩口唾沫。不等萬志強開口，他用手背抹了把眼淚，摔門而去。

江楓嚇了一跳，循著聲音看去，身後十多米遠的水泥地上，赫然躺著一個人。

李局長知道他裝聾作啞，並不挑明。「我讓辦公室通知了所有在家的局領導，今天上午召開黨委會，研究對江楓的處分問題。」他抬眼瞟了一下對面牆上的掛鐘，「還有半個小時開會，我想先聽聽你的意見。」

這是全省發行量最大的《東風都市報》，第二版用了半版篇幅刊登林建國死亡事件，標題十分抓人眼球：《院長就職當日墜樓身亡，據傳事發前曾被警方調查》。正文分了五個小標題，圖文並茂，極盡渲染之能事，還說要繼續追蹤報道云云。

萬志強像被繳了械的俘虜，垂頭喪氣地走ｒeａｄ.99csｗ.ｃｏｍ出局長辦公室。

江楓朝人群聚集的方向跑去。一名身穿藏青色西裝的男子趴在血泊中，腦漿迸裂，血肉模糊。殷紅的鮮血順著屍體汩汩地往外流，一條領帶反搭在瘦削的肩膀上，已被染成紅色，只露出一角藍色的斜條紋。

「東北佬，信不信老子埋掉你！」萬志強的食指幾乎戳到王三牛臉上，鼻孔里噴著粗氣，臉漲得通紅，從來沒人敢這樣當面挑戰他的權威。

「黃副局長到了年齡，下個禮拜就要退居二線，你是知道的。你是最合適的接替人選，局裡已經把你列為考察對象，組織部很快就要下來考察。在這個節骨眼上，你千萬要想清楚，對這個位置有想法的人可不只你一個。」李局長打出了最後一張王牌。

江楓似乎想起了什麼，猛地從地上爬起來，瞪著血紅的雙眼，衝著女醫生大吼：「你他媽還站著幹什麼，快叫救護車啊！」女醫生嚇得一哆嗦，趕緊往後退縮。

李局長推開椅子，騰地站起來，椅子腳與地板激烈摩擦，發出刺耳的響聲。他拍桌子道：「少在我面前談江湖義氣，你敢無法無天？」

萬志強說：「既然一定要處分人，我請求黨委處分我。我是大隊長，負有直接領導責任。」

萬志強並未抬頭，眼珠上翻看著他，冷冷說道：「公不公平，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這是局黨委的決定。」

萬志強的目光落在顯示屏上，不置可否。

傍晚下班之前，分局在公安內read.99csw.com網下發了通知，給江楓的處分是行政記大過。江楓掃了一眼通知的標題，就把電腦關了。王三牛極力鼓動他去找領導申訴，江楓謝絕了他的好意，倒是希望處分更重一些，這樣或許能減輕心中的內疚。

「我他媽的無法無天？」萬志強只覺得血往上涌，也站起來拍桌子，「簡直是黑白顛倒，還他媽的有沒有天理？你看看這幢大樓里，有多少拿工資不幹活的，不做事的永遠不會出問題，辛苦幹活的卻要受處分。是非不分，賞罰不明，今後誰來為你破案？」

江楓又轉向其他人：「快叫救護車啊！快叫救護車！快！」

「處理什麼？」萬志強一臉茫然，兩隻手插|進兩邊的褲兜里，左摸右摸，半天摸出一根煙來。

剎那間，江楓只覺得搖搖欲墜，「撲通」坐在地上，鑰匙從手中滑落。他見過無數死於非命的死亡現場，卻從未像今天這樣恐懼，那一片耀眼的紅色，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無聲的淚水決堤而下，彷彿年久失修的龍頭，再也止不住。

李局長縱然再有涵養，這時也忍不住發火了，聲音提高了八度：「萬志強，我提醒你，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是刑警大隊長，不是梁山好漢！」

「但是！」李局長果然話鋒一轉，「由於他的工作失誤，導致犯罪嫌疑人非正常死亡，要不要負責任？出了這麼大的事，局裡對上面總得有個交代吧？」李局長說話依然不緊不慢，火藥味已經很濃了。

林建國跳樓九*九*藏*書自殺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

萬志強渾身一震，彷彿被人捏住了七寸，立刻清醒了大半。

江楓不知道怎樣去面對林小硯。

這句話戳到了李局長的軟肋。李局長重新坐下，語氣緩和下來：「老萬啊，你年紀也不小了，這臭脾氣也該改改。我就挑明了說吧，這件事必須有人負責。」

王三牛上前一步，突然目露凶光：「光頭強，少在老子面前打官腔。」

萬志強說的是事實。如今執法環境惡劣，一線民警辦案的積極性越來越低，許多人都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平安混到退休就知足了。如果下面的人都不幹活，最頭痛的當然是他這個一把手。

「既然局長都定了，還問我幹什麼？」萬志強雙手不停，像變戲法似的，又摸出一個一次性塑料打火機。

萬志強陰陽怪氣道：「我他媽的算什麼好漢，連自己弟兄都保不住。」那根沒點著的煙，一直夾在手上。

王三牛毫不示弱，跟著拍桌子：「什麼狗屁身份，不就是個小警察，你以為老子稀罕？真他媽窩囊！」

王三牛雙目圓睜：「憑什麼處分江楓，這不公平！」

走出門診大樓，繞到大樓後面去取車。江楓走到思域旁邊，剛按下遙控鑰匙，猛聽到身後「砰」的一聲巨響，彷彿有人從高空扔下一個沙袋。

上午10點，局裡召開黨委會，通過了對江楓的處分決定。消息很快就傳了出來，王三牛大步流星闖進萬志強的辦公室：「萬大，我剛九九藏書聽說局裡要處分江楓。有這回事嗎？」

李局長皺了下眉頭，慢條斯理道：「紀委和督察室的同志已經向我作了詳細彙報，這件事輿論影響很大，從昨天開始，我的手機就沒停過，省市媒體都在關注，我們請求了市局宣傳處的同志出面協調，才暫時壓了一壓。剛才衛生局也打來電話過問了，這件事必須儘快妥善處理。」

見時機已到，李局長口氣緩和了下來：「我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現在新聞媒體盯得很緊，如果讓檢察院介入調查，事情恐怕會更糟。咱們現在快刀斬亂麻，給江楓一個處分，對上面有一個交代，沒人再追究，這件事就算處理完了。這也是為了保護我們的同志啊。」說完，他把水晶煙灰缸推到萬志強面前。

他忘了，這裏就是醫院，他忘了，即使是全世界最優秀的醫生也有無力回天的時候。江楓撕心裂肺地呼喊，很快就耗盡了全身力氣，直至嗓音沙啞。圍觀的人搖頭嘆息，紛紛後退散開。

大局已定，李局長站了起來，雙手按在桌上，這是他送客的標準動作：「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先回去冷靜一下，好好想想。」

「強哥不發威當我是病貓，你他媽的想造反？」萬志強用力拍桌子，「霍」地站起來，「王三牛，我警告你，別在老子面前胡來，你以為你是梁山好漢？注意你的身份！」

萬志強說：「怎麼向上面交代是你的事，我的人只負責破案。再說林建國兩條人命在身，抓住也是死刑，早死晚死沒多大區別。」